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局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

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

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此为《三神剑铸法》,是谓铸剑如人。

暮残声是净思耗费数百年竭尽心血铸造而成的神兵,而饮雪是暮残声的本命兵器,亦是三神剑第一层“铸剑形”的载体,剔骨而成,雷火淬锋,千磨万击以开刃,杀伐血浸以蕴气。

它就如同暮残声的半身。

此时,暮残声褪下上衣,并指如刀划开左侧胸膛,将这截创痕累累的残骨一点点放了进去。

另一把饮雪早已变回肋骨原型安静地蛰伏在血肉下,使胸膛下那扇骨骼整齐无缺,可当残骨接触到那第三根肋骨时,两根骨头同时亮起冷金色暗光,暮残声只觉得指间一空,它们已经合二为一。

一刹那,皮肉愈合,血液流窜,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四肢百骸都为之震颤,右臂上的白虎图腾突兀地睁开双眼,那股盘踞在法印核心阻止他进一步融合的神秘力量直至此刻终于溃散,暮残声脑子里顷刻一片空白,金色法纹霎时蔓延开去,几乎侵占了他全身!

“啊——”

这一下仿佛凌迟,饶是暮残声再能忍痛也不禁蜷缩在地,狐耳与狐尾一同爆出,左手变成狐爪死死捂住右臂,恨不能将这块皮肉撕下来。与此同时,那些金纹如有生命般都从皮肤表面钻入体内,随着不断上涌的血气一同冲向大脑,仿佛金色星河倒灌进来,搅动脑海波浪翻滚,记忆与意识都被冲垮,顿时眼前一黑。

仿佛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多年,在一片浑黑之中响起了无比熟悉的声音,重复着呢喃着什么——

“我是谁?”

暮残声,九尾妖狐,白虎之主,西绝寒魄城主,妖族饮雪君。

“自哪而生,师承何处?”

生于西绝极北大雪山,拜于地法师净思门下,忝为弟子六百载。

“命数入盘,所证何道?”

天命杀星,以杀证道。

“因何而死,葬于何方?”

魔祸乱世,兵临寒魄,护一方关阙,守西绝法印,倾力死战,魂祭白虎,是为证杀道者终应杀劫而亡。

“何为缘劫?”

生,杀,情,死。

“劫数怎堪?”

雪山狐,归墟魔,琴遗音,地法师。

随着最后一字落音,暮残声恍惚听到了一声裂响,在脑海中恣意肆虐的金色法纹分化成千丝万缕,将坍塌破碎的记忆悉数牵连重组,隔在虚实之间的无形镜面被彻底打破,一时间云开雾散,那些被他铭记的、遗忘的画面都在此刻重现,化为一场暴风雪在他眼前炸开——

黑云压城,暴雪弥天,即便有万家灯火彻夜不熄,也不能驱散透彻骨髓的寒意。

“非天尊率领万魔来战,不仅要攻下寒魄城撕开边防,更对白虎法印势在必得,而四下战况焦灼,各方同盟或自顾不暇或分身乏术,寒魄城注定孤立无援。”迎风站在雪原山巅的地法师收回俯瞰城池的目光,转头看向身后的饮雪君,“你有几分把握?”

“坚守不出以待后援,八成。”顿了顿,饮雪君抬起头,“若要出城迎战,五成。”

“你待如何?”

“我想选第一种。”他微微一笑,双眸凛冽如森寒刀尖“不过,您似乎不想给我这个选择。”

地法师凝视着这个弟子,即便近百年不见,当初锋芒毕露的大妖已经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方君主,可那些锋芒只是蛰伏起来,到了某一时刻,就会出鞘饮血。

她沉声道:“是,我要你选第二种。”

饮雪君闻言不禁暗自哂笑,当年中天战役过后,他为了保下琴遗音顶撞师尊,地法师终于坦言她不会让自己精心冶炼的兵器被无谓情感磨钝剑锋,甚至让他在弑师和身死之间二选一,这两个选择他都不肯做,便迎来了地法师逼命一戟,师徒俩在寒山之上交战半夜,终以平局作罢,净思一时奈何不得他,他便凭着一腔心气硬挺到底,将琴遗音从遗魂殿密牢带回了寒魄城。

近百年来,饮雪君因为契约限制不得离开寒魄地界,每年都派使者携手书厚礼前往重玄宫拜见师尊,结果都被退了回来,书信更是一封也没打开过。他为人弟子尽责尽礼,可心里到底是有怨,依旧派人去拜见,却也不再期待地法师的回应,如此一来,师徒俩不说恩断义绝,也相差不远。

如今寒魄城即将兵临城下,地法师于深夜孤身前来,他很想把这当做破冰回暖的讯号,可理智终究压过了感情。

“弟子虽为寒魄城主,可要面临魔族大军的并非我一己之身,出城迎战无论成败都将让士卒百姓遭受重创甚至灭顶之灾……”饮雪君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握紧,“您让我送死,总得给一个理由吧?”

“百年前我就说过,你若不杀我,就会因我而死。”地法师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时机到了。”

“师尊于弟子有教养再造之恩,您若认为弟子当真行差踏错合该清理门户,待寒魄城渡过此劫,弟子甘愿下跪领死,绝无半句怨言。”饮雪君直视她的眼睛,“可您一生顾全大局,最擅权衡成败利弊,既然清楚寒魄城情况危急,却在这时提出此事,说明在您心里取我性命比留住这处边防要塞更加紧迫,这是为什么?”

“看来琴遗音在你身边这一百年,教你长进了不少。”地法师不知是褒是贬地说了这句,重新转身看向下方城池,目光晦暗不明,“那么,依你看来,这场道魔之战的结果……玄罗人界,有几成胜算?”

饮雪君沉默了。

百年不出寒魄,不代表他就耳目闭塞,实际上在妖皇玄凛衰老放权之后,伺机坐大的各路妖族君王里并不缺少他的身影,寒魄城本就是西绝境边防要塞,乃兵家必争之地,饮雪君接手的力量本就不小,在这百年里更是扩大数倍,整个西北边域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五境四族的情报都如飞雪纷至沓来,由心腹白石等大妖经手整理,一字不漏地摆在他案前。

因此,他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乐观。

“百年灭神带来的影响巨大,不仅神道信仰几近破灭,玄门道统也大受打击,妖、灵两族修士数量锐减,怪族在南荒沦陷后几近绝迹,人族虽然结成同盟却难联军,当初五境四族合力共抗魔祸的局面已不可再现。”地法师伸手接住一片飞雪,看着它在掌心融化,“南荒、中天两境先后沦为魔窟,北极境遭到孤立,西绝与东沧相距太远难以结盟互助……此战,魔族必胜。”

胜负既定,无力回天。

即便饮雪君守住了寒魄城,也无法改变人界覆灭的最终结局。

玄罗五境之中,看出这点的高修大能并非少数,他们都在竭尽所能地想要力挽狂澜,希望从绝境里找到一线生机,却都以失败告终。

强者尚且如此,平凡众生又能如何?

他们除了在战火中苟延残喘,就只能祈求上苍神明的垂怜,可是直到现在,道衍神君依旧没有出现,仿佛祂已经随着神道信仰的崩塌而烟消云散。

“如果有办法请出道衍神君……”饮雪君话没说完,自己便住了口,且不论办成此事有多难,众生只在坠落深渊时才会想着仰望神明,如此行径是本性使然亦是欲念卑劣,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明仁慈未免太过缥缈可笑。

“祂救不了这个世界。”地法师轻声道,“琴遗音与非天尊布局千年,魔性已深入人心,众生恶相已成,对于神明来说,这个世界没有拯救的价值。”

“那就是毫无转机了?”

“不,恰好相反。”地法师垂下手,高挺纤细的身影仿佛随时可能被狂风卷走,“道衍神君只遵循神道法则,而祂所证的是一线生机之道,无论祂是否怜爱世人,都会给予最后的一线生机,否则就是自毁根基,将要迎来天人五衰,沦为凡俗。”

她这样说,饮雪君却没有半点喜意,反而愈加警惕起来。

“恕我直言……”他望着地法师的背影,“所谓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

“九曜轮。”地法师转过身,神色冰冷欺霜胜雪,“当初道衍神君能从杀神虚余剑下存活,是因为祂窥破天数,与承载玄罗的万象蜗做下交易,替它承载世界之重……那个蜗壳是玄罗人界的化身,也是连接天地的支柱,只要集合九大元始之力就能让它蜕变为九曜轮,打破三界法则,更改森罗万象。”

“这就是您要我赴死的原因?”饮雪君轻声道,“白虎法印是其中之一,对吗?”

与其他三枚法印不同,成为白虎与朱雀的印主便是至死方休,没有卸任传承一说,如果要取走白虎法印,他这个印主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无疑是个残忍沉重的答案,可当看到地法师颔首,饮雪君反而心里一松,忍不住笑了。

“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地法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泼出,“九曜轮的确具备灭世与救世的力量,可如何运用的关键在于掌控它的主人……你既然跟琴遗音情笃,就该知道现在的道衍神君究竟是何来历——与其说是复苏的远古神明,不如说祂是常念的造物,优昙尊虽然输给创神局,却用诅咒剥夺了本该留给祂的感情,让祂漠视天理与人性,祂只遵循神道法则,不会怜爱世间任何生命。”

饮雪君神情剧变!

“常念以为自己赢了,可是当他利用天道赋予的力量违背命运法则、擅自干涉世界走向的那一刻,天眼就从助力变成了限制,他会被自己看到的未来所欺骗,也会葬送给自己选择的命运里。”地法师难得发出尖锐的讥笑,“要拯救一个污浊不堪的世界比毁灭再造要难上太多,道衍神君也不会去背叛祂的众生,一旦九曜轮启动,祂会用它摄取众生魂灵作为孕育新生的养料,当此间生机彻底断绝,三界都将湮灭,祂会在这灰烬之上建立由神道法则作为主宰的新世界。”

即使魔族赢了这场战争又如何?

胜利也好,硕果也罢,一旦九曜轮启动,一切都会化为泡影,此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

“……所以,你当年才会收我这个天命杀星为徒,又力主让我接掌白虎法印……” 饮雪君浑身发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弑神,阻止祂启动九曜轮?”

“这是我在百年前的想法。”地法师漠然道,“神明的时代早已结束,无论魔族是否干预,人族大兴势在必行,即便没有百年灭神,神道与人道的矛盾都无法解除,而三界大势向来此消彼长,一旦平衡打破必引起源源不绝的灾患,九曜轮的启动难以避免……因此,一百年前我让你做选择。”

琴遗音是道衍神君的心魔,而他与暮残声的这段纠葛推动了心魔转变,如果他被吸纳融合,道衍神君或许能够获得人性,使其尝试与众生共情,在毁灭再造与全力补救之间重新选择;

地法师乃大地精元所化,从地坤法则中诞生,她是九大元始之力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在九曜轮出现之前杀死她,精元失去载体只能重归法则,非千万年难以再现,足以拖延九曜轮启动时间。

“心魔有不死之身,三宝师皆为半神,天下真正能斩杀我等之辈屈指可数,即便有也会动摇因果,衍生出更多变数……”地法师冷冷看着他,“唯有杀星命主弑神,白虎法印杀生不沾因果,被你杀死才是定数。”

饮雪君呼吸一滞,他死死攥住胸前衣襟,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当年不告诉我原因?”

“告诉你,你就会做选择吗?”地法师平静地看着他,“我那时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所求尽圆满,重情重义只会让你屈从软弱,果断狠绝才能使你如愿以偿’——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

饮雪君嘴唇翕动:“押上此生,至死不悔。”

“记得就好。”地法师一字一顿地问,“你现在悔了吗?”

“师尊,我怕死……您知道我这辈子失去了太多,至今还拥有的就更少,假如我连命也不要,那就什么都没了。”他叹了口气,“您知道吗?这一瞬间我很想对您亮出饮雪重新做选择,可我如果这样做了,那就连自己的本心都失去了。”

说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笑:“除了白虎法印,您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既然地法师一心想要阻止道衍神君利用九曜轮灭世,而白虎法印是组成九曜轮的一部分,饮雪君又是天命杀星,按理说她该希望他活得更久,而不是连夜至此向他提出索命之请,除非在她看来,他的死亡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

心念一转,饮雪君笃定道:“琴遗音!”

“百年来我时常后悔没能阻止你把他带回寒魄城,可时至今日,我发现你也许是对的。”地法师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情绪,“他快要长出心了。”

饮雪君这一百年与心魔朝夕相处,地法师一眼就能窥出的变化,他没道理不清楚,闻言却是苦笑:“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心魔无心,本性贪恶,他能够鲸吞众生七情六欲,却很难拥有真实的感情,暮残声用了近两百年历经种种波折才让琴遗音有了现在这般近乎常人的状态,可最后一步太难了。

一霎那,他终于明白地法师的意思,自己的死亡就是这最后一步。

“我不答应。”饮雪君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他。”

没错,琴遗音是个魔头,是个混球,因他而死的无辜生灵不知凡几,该接受公法审判惩处,当年暮残声把他带离重玄宫之前也亲自守着他接受天罚四十九天,看他死了无数次,变成一滩看不出原形的黑影烂泥,这才把他带回来,一天天守着他自我恢复,硬着心肠没有帮他半分。

一百年,血契是假,封禁是真,他的确纵容了琴遗音很多,可有些东西再没有给过。

他可以爱琴遗音,却没有半点资格替那些罹难者原谅心魔。

“我这次不是在给你选择。”地法师冷漠地道,“事已至此,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用你的死推动琴遗音长出心脏,要么我直接将他带回重玄宫交给常念,赌那一丝可能!”

“就算在我死后他长出了心,彼时意生情动即是心死,他会发疯而不是拥有完整的人性!”饮雪君握紧拳,“这样的他,对你来说有什么用?”

“有。这样的他才配跟道衍神君谈判,使祂不得不让步!”

饮雪君脸上一片空白:“什么?”

“我说了,道衍神君证的是一线生机之道,九曜轮能灭世也能救世,端看掌握它的主人如何决断。”地法师沉声道,“如果琴遗音有了心,道衍神君就不能强行融合他,而你若是因他而死,就会成为琴遗音的心魔,他会为了你去争夺九曜轮的权限。”

“……”

“九曜轮摄取众生魂灵作为养料,可这涉及一个关键,即是它转化这些能量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神力无法左右它,只有陷落其中的众生自己才可以。”地法师随手一挥,飞雪在半空中凝成一座巨轮的模样,“为了这些魂灵安分守己,道衍神君只能利用九曜轮创造一个与真实无异的幻界,让此间众生自困心牢,直到魂力耗尽、意识磨灭,存在于现实的肉身随之消亡,与之对应的那份能量才算转换完成。”

放眼三界,唯有琴遗音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此战结果已定,三界覆灭在劫难逃,九曜轮是最后的一线生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掌握重要权限。”

“……”

“众生执迷各有不同,我们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有琴遗音,你必须成为他的心魔。”巨轮重新散为碎雪,地法师的神情冰冷肃杀,“我会让你从这个世上消失。”

“……然后,让他只能在回忆里找我吗?”饮雪君深吸一口气,如吞了一把刀入喉,“只有让他放不下,道衍神君才有机会跟他合作,并为此退步交出构建幻界的权力……以他的性子,他会让一切都从头开始,毕竟我们之间有太多在现实终难以弥补的遗憾和裂痕。”

“不错。”地法师难得对他笑了一下,“你是真的很了解他。”

“没这么容易。”饮雪君凝视她的眼睛,“照你的说法,幻界是九曜轮困锁众生魂灵的巨大囚笼,祂或许会让他们沉溺于虚伪,却不会让他们记得真实,而你作为九曜轮的基石之一,如何保证事情会如你所愿地发展?就算能,幻境再美终究是梦,即使你能改变幻界的命运,它也会随着真实世界覆灭而化为泡影。”

这一次,地法师沉默了很久才道:“如果……幻界可以变成真实世界呢?”

饮雪君一愣。

“创造与毁灭,都在九曜轮职权之内,我们无法改变现有的世界湮灭,却能够竭尽全力尝试把美梦变成现实。”地法师轻声道,“道衍神君不会爱世人,琴遗音却有觉醒人性的机会,换言之……他可以取代道衍神君,接掌九曜轮,在万物归零之前把它推回正轨,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一瞬愣怔之后,饮雪君脑子转得飞快,三宝师虽然手眼通天,到底各司其职,净思知道九曜轮的存在不足为奇,可要说连还没发生的事情都步步算计其中,绝非她独自可以办到。

能够预知命数,推演天机,连道衍神君都无法阻止的人……只有一个。

“是常念。”地法师果然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

“创神局就是他一手缔造,你还敢信他?”

“我敢。”她反问,“你以为三宝师是什么?”

天法师代天观世,推演天际命数,使众生前进无止境,象征万物之首;地法师承重载物,维护秩序运转,平衡法则变数,象征万物之骨;人法师浮生百变,与人族息息相关,聚集善恶本性于一身,象征万物之心。

不论他们做过什么,是否走入歧途,初衷始终没有变过。

“常念曾为众生剥夺了选择权,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家走向最好的未来,可他不知道,所谓未来只有自己选择的才算。”地法师声音低沉,“幻界的未来有无数种走向,所有人都能重新做一次选择。”

“……所以他找上了你。”饮雪君抬起头,“九曜轮会封印所有人的记忆,包括他和静观,或许在幻界里他们依旧重蹈覆辙,但只要你还记得,就能在失控之前拉住缰绳。”

“是。”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饮雪君逼视她,“道衍神君掌控九曜轮,祂不会允许这种破坏规则的行为,除非你跟琴遗音一样与他交换。”

“这就与你无关了。现在,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甘心赴死了吗?”

饮雪君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即便一切如你所愿,要让琴遗音取代道衍神君接掌九曜轮,前提是道衍神君败亡……因此,你才急于要我死在这一战里,为了尽早将我的魂魄带入幻界,为最终弑神做准备,对吗?”

“是。”地法师漠然道,“我不仅要你战死于此,还要你魂祭法印,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幻界最终成为真实,我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活过来吗?”

“我不知道。”地法师摇头道,“正如先前所言,白虎法印结合天命杀星,杀生不沾因果即为定数,你的死亡也不可逆转,即便魂魄进入幻界,九曜轮也会封印你的记忆,你与琴遗音的重逢会变成初见,曾经得到的、失去的都要重新开始,而你的存在基于琴遗音的心,我无法全盘掌控你的命运,常念也不能推演你的结局。”

“……这也很好了。”他慢慢笑了起来,“至少,这次我能更加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命运,还有一次机会去弥补遗憾,以及……多陪他看一看世界美好的地方。”

三界众生,世间百态,琴遗音却因为心魔本性,总是看到丑恶狰狞的一面,或许萌芽了人性,可那太微弱也太寡淡,而饮雪君已经没有时间去带他品味更多。

总算,他还有一次机会。

即便结局不尽圆满,只要能够弥补这个遗憾,于愿已足。

饮雪君深吸一口气,躬身向地法师行了一礼:“弟子遵命。”

话音落,命轨定。

战事未至,他已经准备接受死亡。

只是世事总是难料,他没有想到会饮下那杯掺杂优昙花露的酒,也没想到会迎来背后痛彻心扉的一剑,以至于在肉身兵解、魂祭法印的时候,他的视线都被鲜血模糊不清,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

我这辈子可是活得太糟糕了,也不知道那混球会不会发疯,小祖宗又要哭成什么样子。

所幸还有重逢日。

他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三章 坤泽

“醒了吗?”

一片冷寂的黑暗里,暮残声就像是漂在死海上的一具浮尸,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疲惫如浪潮般席卷了他的意识,从水下伸出一只只看不见的手,争先恐后地想要把他沉底,直到这道声音忽然响起,把他从地狱拽回人间。

暮残声睁开眼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长明灯的烛光幽幽映下,风华不再的地法师依旧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当看到他脸上最后一道金纹退回颈下,净思似是终于满意了,难得俯身向他伸出手,暮残声下意识地搭住那微凉指尖,紧接着又猛地缩了回去,只手撑地摇晃着站起,脸色苍白,神情难看至极。

他终于都明白了。

那些在很多年前就开始纠缠他的荒诞怪梦,一个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无数次徘徊于悬崖边缘的宿命转折……暮残声一直以为那都是劫后余生的心悸妄想,即便与现实极尽相似,已经亲身经历的事情绝不会被噩梦影响,只要能够分清现实与虚幻,坚定信念与勇气一路向前,终将走向光明。

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谓“噩梦”才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自以为爬出命运陷阱的他们不过是濒死困兽做了一场空想,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是道衍神君启动九曜轮后创造的幻界,虺神君、萧傲笙、御飞虹、幽瞑、凤云歌……他此生相知相遇的这些人,几乎都早已逝去或面目全非,甚至连他自己都只是心怀不甘的亡魂执相。

那个真实世界,就是他曾在芥子之境里匆忙踏过的天地冰棺,它封冻了万象,困锁众生,把那些鲜活的魂灵一个个在九曜轮下碾碎消化,只剩下满地粉碎不堪的枯骨,等待最后与日月同葬。

“寒魄城战前,我在你身上打下地印,让你不至于被白虎法印夺走全部魂魄。”净思漠然道,“没想到你在终战时出了意外,险些没能完成献祭,不得不选择兵解,导致本该一分为二的魂魄再度裂开,胎光主神由法印核心所摄取,命魂被地印截下带回我手,剩下的都附在饮雪之中,随着战局休止而音讯全无,使我的布局一度停滞不前。”

暮残声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过后,他知道无论此战结果如何自己都会一去不回,本不想让更多人枉付性命,可诚如他所说,寒魄城并只属于自己,他可以慨然赴死,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为家园粉身碎骨,唯一能够对得起这些将士城民的,就只剩下热血燃尽这四个字。

因此,当姬轻澜说服凤袭寒带人赶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他们参战。

小祖宗向来是平时乖巧关键时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暮残声又不能说出他与净思的后手,费尽口舌也不能把他劝走,直恨不得将其敲晕丢远,最终还是凤袭寒出面把姬轻澜按在城里,换成由他自己随行。

彼时凤袭寒不仅是东沧凤氏族长,更是静观首徒,在人族之中风头无两,与暮残声的关系又向来不错。大敌当前,暮残声没有别的选择,想着带上他好歹能够多救回一些将士,便同意了。

此外,暮残声也有私心,凤袭寒不只是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朋友,又是姬轻澜选定的道侣,既然他的死亡已经预定,总要有人看住姬轻澜别跟琴遗音一起发疯,小祖宗修为虽高心眼儿太直,落不好就要走入歧途,而凤袭寒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那场血战里暮残声始终把凤袭寒护在身后,尽全力保证他能带着更多将士活着离开战场,直到他强弩之末无以为继,决意开启白虎天诛域拖群魔一起下地狱,八百十个都不亏本,再多一些成倍赚,给他陪葬的魔族越多,其他人就越安全。

不料,灵力提升到中途猝然断开,元神内府为之一滞,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背心就是一凉,一把利剑从心口贯穿刺出。

如果没有地印在心脉间挡了一下,暮残声连兵解都做不到,更别说完成魂祭。

比穿心一剑更痛的,却是在他意识到背后之人是谁的时候。

那一刻无数激烈感情汹涌齐上,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不值,在知道凤袭寒就是非天尊之后,暮残声立刻明白了对方的阴谋杀机,正因如此,他才为姬轻澜不值。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素心如意所化的灵剑不仅锋利,更会吞噬活物生气,即便暮残声立刻将剑刃反震出去,心上血洞也不能愈合,他很快会死在这里,地印争取来的那点时间只勉强够他走完最后一步。

于是暮残声调转戟尖,漉血无数的饮雪戟发出一声哀鸣倒刺而回,将它的主人钉死在冰壁前,猝然爆发的白虎之力撕裂了这具残躯,漫天风雪化为猩红,最后一次开启了白虎天诛域。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残念驱动饮雪爆射而出,如附骨之疽般追上了凤袭寒,即便后者没有死在那一戟之下,饮雪也会融在体内至死方休,这是他留给轻澜的线索,希望小祖宗能够远离对方。

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收回了附着在残骨中的那份魂魄,暮残声对姬轻澜和凤袭寒在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他小觑了凤袭寒的手段,也低估了姬轻澜的决绝,更没想到净思在这之中扮演的角色。

“……你有不止一个办法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要利用轻澜?”

“在那之前他已经发现真相,我只是提醒他想起来。”净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杀死凤袭寒也好,夺回饮雪和青龙法印也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他在清醒之后依然甘愿活在梦里,我也不会再干涉。”

“可你骗了他!”猛然抬头,暮残声一双金眸冷冽如锋,手掌卡住净思的脖颈将她抵在石壁上,“你告诉轻澜这个第四界不是幻梦而是重生,你骗他只要愿意牺牲就能挽回悲剧,你让他成为九曜轮下的第一个祭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你的第二颗棋子?!”

说到最后,他从怒不可遏逐渐变得泣不成声。

姬轻澜,这个由天煞鬼婴化形的孩子,连平安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过了近三百年浑浑噩噩任人役使的日子,被他从废墟下面挖出来时还只会张嘴咬人和嚎啕大哭,他把他一点点拉拔大,一天天看着他从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的小鬼头变成风姿无双的青年,名为师徒情同血亲,暮残声把自己不配拥有的都给了他,希望姬轻澜能够活得比他幸福,才算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人生。

可姬轻澜的结局是什么呢?

他爱上了披着人皮的魔头,饱尝七情八苦,在谎言与虚幻之间困兽犹斗,在失去至亲之后又亲手弑杀挚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痛苦。

凤袭寒死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多少人在痛骂非天尊之余同样唾弃姬轻澜,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合道之前,净思找到了姬轻澜,问如果你能够重生到过去,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