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亦峥掐了烟,伸手回抱住她,轻声说道:“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谢谢你,这个世界上最在意我的人,就只有你了。”

“我不喜欢杀人,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杀十个和杀一百个没什么区别,反正这双手沾了血,也无所谓多沾一些。可是我自己知道,九十九和一百是不一样的。我以前想过,可能是我造的杀孽太多,所以才遭受到了报应。和你在一起以后,天知道我心底有多感激和害怕,好像这幸福是偷来的一样,小心翼翼,不敢张扬,生怕被老天爷收回。我甚至不敢让你怀孕,我不能承受失去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的可能,我真的承受不了。”

阮沅一瞬间明白了当年母亲跟她说的,你爱一个男人越深,越是会发现他的疲惫、畏怯、孩子气。此刻的秦亦峥让她的心尖儿都在疼,她竭力忍住正想拼命涌出来的眼泪,拍拍秦亦峥的背,用一种愉悦的调子说道:“不会的,我小时候大师给我算过命,我的命可好了,旺夫、长命百岁,还有什么来着,金玉满堂……”阮沅憋着劲儿在想那些武侠小说里惊鸿一瞥的算命专业词汇。

秦亦峥哪里不知道,她连十二个时辰都弄不清楚,还算命,说出来的这些词没有一个专业的,可是他却奇异的被这些荒唐话给安慰了。

星光下,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相拥,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其余的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主家再次快没有存粮了哭哭。。。。

第65章 白衣冥王(2)

南嘉鱼垂着眼皮,沉默地看着远处的二人。他确实从未站在秦亦峥的角度想过,他并不是他的队员,只是因为他的前女友是做野保的,又意外过世,这才愿意为他们的事业出钱出力。连他们自己队里的队员都是自愿来去,从未强求任何人要求待满几年才可以走,他又凭什么对秦亦峥这么一个连编外队员都算不上的人如此苛责?谢静蕙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哪一条法律或者规定说,一个人的伴侣死了,他/她的另一半必须槁身守节,继承对方未尽的事业,把自己活成一道贞节牌坊。他和盗猎者打交道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开过枪,但要说真杀人,还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但文明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人,大概只要不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没有人会享受杀人。他又凭什么指责秦亦峥心慈手软?素来自负的南嘉鱼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面目可憎。

相拥的两个人在夜色里显得那样的渺小,仿佛他们只有彼此。长吐一口浊气,南嘉鱼面色凝重地走到秦亦峥面前,阮沅顿时警觉地盯住他,仿佛他一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就要撕了他一样。

“对不起。我为我之前说的话感到非常抱歉。阮沅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考虑过你的处境。”这是南嘉鱼三十多岁的生命里罕见的道歉,他明明打好了腹稿,却还是说得不是特别连贯。

“没事。我理解。”秦亦峥语气平和。然而他过于平静的态度却让南嘉鱼觉得秦亦峥根本没有接受他的道歉。骄傲如南嘉鱼,这下子也觉得黔驴技穷。

安静中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那个,明天我们会去参加官方组织的象牙焚烧,你不是来拍片子的吗?要不要去看?”南嘉鱼终于灵光一闪,转而曲线救国。

然而阮沅并没有立即接住他主动抛出的橄榄枝,而是问秦亦峥:“你觉得呢?”

秦亦峥注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你想去我们就去。”

哎呀,总是被他看穿。阮沅也有些好奇了,秦亦峥是从哪儿看出来她想去的呢?难道当真是心有灵犀?

见阮沅没有拒绝,南嘉鱼总算在心底松了口气,他撂下一句“那明天早上七点半出发。”便赶紧闪人了。然后圆眼镜又被他打发过来问两个人晚上怎么休息。

秦亦峥本来是想让阮沅睡在车里,后排座位还算宽大,他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眯一晚就行。

阮沅却不同意,非要感受一下睡充气床是什么感觉。只好依着她,和其他队员一样,住在帐篷里。

南嘉鱼又差人给他们送来了罐头和一些速食食物。于是,这一餐成了阮沅在东非的这段时日里吃得最差的一顿。

秦亦峥怕她吃不惯,想把自己那一份里的肉挑出来给她,阮沅却用手盖住饭盒,不依道:“我可是做过战地记者的女人,哪里就娇气成这样了。他们能连续几天吃这些东西,我哪里就不能吃了。”

秦亦峥只好收回筷子,默默地看了会儿正努力大口吃菜拌饭的阮沅,才又低下头去吃自己的那一份。

吃完饭,阮沅就着昏黄的白炽灯在完善之前做的采访手记。秦亦峥则在一旁收拾床铺。

正在写手记的阮沅忽然扭头看了一眼秦亦峥,轻声说道:“谢静蕙挺了不起的。”

秦亦峥愣住了。她对那个名字从来都是避犹不及,畏之如蛇蝎,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阮沅自顾自地说道:“你和南嘉鱼出去那会儿,我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聊了会儿。我对野生动物保护这一块之前一无所知,遇见的相关人员不是利欲熏心跑来偷拍我换政治前途的禄蠹,就是一言不发往我咖啡杯里丢死老鼠的神经病,今天总算碰上了正常人。他们年纪轻轻的,很多人家里条件都不错,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的道路,却还是选择这条更难走的道路。我尊重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停顿了一下,她忽然对秦亦峥扬起一个笑脸:“当然,我觉得我也很棒。”

这才是他的阮沅啊。秦亦峥也回应她一个微笑:“嗯,你最棒。”

两张充气床并排放在一起,依然很窄,必须得小心翼翼地躺上去。脊背没有踏实感,总疑心什么时候会塌。翻身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也不知道是深夜几时。帐篷外传来南嘉鱼压抑又焦急的呼唤声:“秦亦峥,秦亦峥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秦亦峥在野外睡眠浅惯了,当即起了身。阮沅紧跟着也坐了起来。

“吵醒你了?”

阮沅摇头,打了个呵欠说道:“睡得不踏实,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吧。”

两个人套上外套便出了帐篷。

南嘉鱼大概起的太急,连衬衫纽扣都系得错位了,看见两个人,便急急忙忙地开了口:“安博塞利那边遭受了袭击,人和动物都有伤亡,现在医生紧缺,你能不能出手帮忙?”

秦亦峥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从学校出来之后,他从不承认自己是一名医生,他所有的医术也不过是用在给自己挑子弹或者给阿璜阿珪他们治伤,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是他拒绝去想的两个词。也许在潜意识里,他自己也认为,他是不配拿柳叶刀的。

阮沅忽然握住秦亦峥的手,“秦亦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每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可以因为你的出身往你的身上丢石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想你之前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在她的瞳仁里秦亦峥看见了自己。她的手热乎乎的,好像有股热力顺着她的掌心,溪水一样流进他的心里去。那样恳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秦亦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他们把石头丢到了导师的窗玻璃上。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又响起了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乌沉沉的东西一下子碎了。

终于,秦亦峥的嘴角动了动:“走吧。”一把握紧阮沅的手,疾步朝停汽车的方向走去。

南嘉鱼有些怔愣地看着前面的背影,他竟然答应了,他刚肄业回来那会儿,他找过谢静蕙,希望她能劝秦亦峥到他们队里当医生,然而谢静蕙甚至没有敢和他提这个话题,他想自己去找他谈这个问题,他却已经跑去俄罗斯当兵去了。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才招呼身后的几个队员,赶紧跟了过去。

月亮又大又圆,如同一个玉盘,映照着远方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的雪被月光反射出一片薄薄的银蓝色,仿佛一只含着热泪的眼睛,在俯瞰着地面上一前一后飞驰的汽车。

阮沅坐在副驾驶上,他们离乞力马扎罗雪山正越来越近。她看着车窗外的雪山,那白雪皑皑的、极寒的、极白的、极高的、没有人味的山,横亘在那里,已经横亘在哪里亿万年,仿佛永远无法跨越。阮沅忍不住想起了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的经典开篇,那段她至今可以清晰背诵出来的开篇——“乞力马扎罗山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阮沅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秦亦峥,他目光如水,正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向着远方。阮沅想,豹子大概是为了光吧。日光也好,月光也好。没有生命可以抗拒这光。

到了公园里的医疗站,一片灯火通明。好些人影在其中穿梭来回。

一个负责人模样的白人看见南嘉鱼一行,眼睛里放射出热切的光芒,有如看见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不等他出声,秦亦峥已经问道:“病人在哪里?”

“病人在这里。我们这儿根本没有医生愿意来,只有一个实习生,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年轻孩子看见这阵仗,都快吓哭了。好容易在游客里发现一位兽医,这会儿正在救治受伤的小象和犀牛。”

推开门,简陋的长椅上坐着好几个受伤的男人,一个金色卷毛的年轻男孩子,大概是负责人口中不抵用的实习生,正手足无措的给一个伤员洗伤口。病员□□一声,他就跟着后头一抖。听见脚步声,他抬起通红的眼睛,颤抖着说了声“对不起,我还没毕业——”

“这里没有旁人可以帮忙,你必须做我的助手。”秦亦峥冷冷地交待道。他放下医疗箱,快速地给几个伤员挨个检查了一下创面,老天保佑,只有一个是中了弹,其他基本都是擦伤和轻度灼伤,按照严重程度排了个顺序,秦亦峥示意南嘉鱼几个帮他把那个大腿中弹的男人抬上了病床。

男人已经陷入昏迷,秦亦峥开始给他清创、消毒。医疗站没有专业的手术室,只能靠几页帘子区分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镊子。”

“止血钳。”

“纱布。”

隔着帘子的缝隙,阮沅只能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秦亦峥一直弯着腰在忙,时不时吩咐小卷毛给他递工具。

“这个好了,已经在输液了。”秦亦峥掀开帘子出来了,身上的手术服上都是血迹。他像一只陀螺,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去看其他伤员。

阮沅从未看见这样的秦亦峥。他戴着口罩,阮沅只能看见他乌黑的睫毛,沉沉地压下来,在脸颊打上一小片阴影,他聚精会神地检查着伤患的创面,银光闪闪的器械在他手指之间飞舞,那一双手,和他装弹夹、检查飞机仪表一样的灵动,却又带着点什么不同的东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她看的太专注,连南嘉鱼他们什么时候走开了都不知道。

等到替所有的伤员处理好伤口,再次检查了取子弹的那位老兄状况平稳,秦亦峥才脱去手术服,他正要去洗手,小卷毛却期期艾艾地过来说道:“您真棒,我会好好用功的,争取能像您一样,做一个出色的医生。”

医生吗?秦亦峥有些发愣,当年负气从学校出来以后,他已经打算一辈子背着“杀人者”这个枷,他垂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敢相信他刚刚重新拿起了手术刀。

小卷毛见他没有答话,反而是这样奇怪的反应,之前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又滑了下去,有些难堪的低下了头。

阮沅知道秦亦峥这一晚上看上去水波不兴的,其实心底怕是就跟坐过山车似的,笑着上前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提醒道:“人家孩子都被你吓着了。”

秦亦峥这才如梦方醒一般,他看向对面的男孩,朝他走近了两步,在小卷毛惊疑不定的眼神里,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只说了两个字:“加油。”

小卷毛两颗绿眼珠一下子像被点燃了一样,噔噔跑到伤员病床前,看护去了。

秦亦峥脱下无菌衣,洗了手,缓步走向阮沅。阮沅则张开双臂,像投林的小鸟一样,一头扎进他的怀抱。

“我爱你。”

“我爱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出了相同的话语,声音撞在一起,仿佛有无数晶亮的东西溅出来。

相视一笑里,秦亦峥拉住阮沅的手,他突然很想把她拉进他曾经觉得不堪回首的那些读书岁月——“我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重新拿起手术刀的时刻。谢谢你,阮沅。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做到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第66章 白衣冥王(3)

“医学院是我执意要考的。我十二岁的时候无意看到季山叔叔的一封信,信上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当时我就想,现在的我杀人,是为了自己能活着,那以后我救一个人,五个人,十个人,或许可以抵消我杀的这些人。念医学院的时候,每天都在背书,血管、肌肉的名字,三羧酸循环的生理、生化反应,化学公式也要背,身上哪儿疼,第一个反应是哪块肌肉,哪条神经,很辛苦,却觉得很踏实。直到教授发现我的身份,大发雷霆。后面的你都知道了。”秦亦峥从没有想过他会如此平静地说起这些过往,所有的不忿、自鄙似乎在此刻悉数化为烟云。

阮沅不希望秦亦峥想起和他导师的那段龃龉,便笑着打岔:“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觉得医学院应该很好玩。”

秦亦峥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我们课业太紧张,大家的恋爱都谈不长,所以我们编了四句话——肾上腺素决定出不出手,多巴胺决定天长地久,5-羟色胺决定谁先开口,端粒酶决定谁会先走。”

“不好玩。”阮沅哼了一声,心想你那恋爱不谈的挺长的。

“隔壁宿舍有个同学,他的女朋友拿了早孕B超单来,说怀孕了,要他给个说法,结果他一看孕囊大小,说和她的怀孕时间对不上,然后知道女友出轨了。”

“嗯,我一定不会这么蠢,挑战你的专业素养。”阮沅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秦亦峥的笑容有些危险起来:“外科常见的诊疗技术规范里规定,最基本的伤口消毒,清洁伤口由内向外回字形消毒三遍,污染伤口由外向内三遍。”他笑微微地低下头,“我觉得要替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小嘴巴消下毒。”

这个吻很激烈,阮沅觉得自己都要呼吸不畅了。

“六遍,可以了。”秦亦峥抬起头,他线条优美的嘴唇此刻潋滟着亲吻后的水泽,意气风发的他比往日又多了几分潇洒不羁。

阮沅平复下剧烈的心跳,拖着秦亦峥去看受伤的动物。

一块空地上,吊了几个应急灯,灯光下,动物身上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给动物治伤的兽医是个年轻的男人,带着玳瑁眼睛,斯文清秀,南嘉鱼和同来的几个队员也在一旁帮忙。

男人一面给受伤的犀牛缝合伤口,一面唉声叹气:“我还真没戳过这么厚的皮,妈的,我就该按照体重问你们收费,按数量实在是太亏了,小猫小狗毛茸茸的多可爱,治伤还能撸两把毛,这些大家伙,皮糙肉厚,臭气熏天的,我真是太吃亏了。”他嘴里碎碎念,手上的动作倒是一点没耽误。

这个兽医的画风实在有点不走寻常路。阮沅和秦亦峥忍不住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神。

男人瞥见了秦亦峥,扶了扶眼镜,唤道:“哎哎,帅哥,你这俊伟的身材看着就有把子力气,快来帮我把那头小象拖过来。”话虽说完了,眼神却还在秦亦峥的脸上逡巡。

南嘉鱼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齐兽医,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我最讨厌别人喊我齐兽医了,齐兽医,骑兽医,我是1,不是0,我决定问你们多收30%的费用,哼。”

南嘉鱼额角的青筋直蹦,然后他现在不得不忍耐这个悭吝、贪财、话唠的死基佬,人兽有别,“人医”和“兽医”终究是不一样的。于是南嘉鱼额角的青筋最后蹦跶了几下便岑寂了,好像老式电视机调不出频道,由满屏的雪花最后终于回归一片漆黑。

“好了。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齐祁格收拾完工具,不忘扭头提醒南嘉鱼:“记得三天内把治疗费转给我,如果不给就视为你打算自己肉偿我,我知道你叫什么,南~嘉~鱼~。”

被浪声浪气喊了名字的南嘉鱼这回觉得肺管子都被捅的疼了。

阮沅忍不住去看自己这位表哥的脸色,嗯,果然很好看,红红绿绿,好像颜料铺子。

医疗站的负责人招呼忙碌了一晚上的队员去休息,这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至此才重新返回静谧。

阮沅没有丝毫的困意,她抬腕看了看表,夏令时天亮的早,距离黎明也没有多久了。

“我们一起等日出吧。”

空气还沾着夜露的凉意,秦亦峥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问她:“冷不冷,要不要给你到车里拿毯子?”

阮沅笑着摇头,“我不冷。看了日出,以后每一天都是新的。”

“不是今天。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新的。”

两个人并肩携手走向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坡。乞力马扎罗山依然安安静静地横亘在那里。黑夜与白昼交替的微暗时刻逐渐褪去,天边露出一丝红霞,雪山被晕染出薄薄的粉色,仿佛冰雪美人忽然两靥生晕,立刻多出了人味儿。那红霞逐渐扩大,变成金橙色。那金色仿佛是活的,像被熔炼成的金汁,被天公捶打成一片金箔,逐渐延展开来,熠熠生辉。

阮沅看着那太阳,脸上浮现回忆的神色。

“我想起了当年初遇你,在荣寺看落日。当时你看上去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样,我当时就想着,就是仙人,我也要把你拉回人间。”她调皮地眨眨眼睛,揶揄道:“有志者事竟成,还真把你扯回来了。”

那个时候的自己,遥远得像隔着万重山海。遇见阮沅,就仿佛给他苦酒一样的人生里加入了几大汤匙的蜂蜜,因为太甜,连苦是什么滋味,都快记不得了。

秦亦峥眯着眼睛看那一轮旭日,阳光透过眼皮,让一切都变成了一种温暖的淡红色。他将阮沅的手握得更紧些,轻笑道:“没有办法啊,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哎,叫一声和尚我的爹爹。”

他后面是用的唱的,那声音和他往日清泠泠的嗓音有很大不同,仿佛带着一抹娇红水色,靡丽非常。阮沅只觉得脸红心跳,“怪模怪样的,你还会唱戏啊?”

秦亦峥也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小时候跟在季山叔后面瞎学的。很多年没有开口了,你别笑。”

“这是什么戏?”

“是昆曲,叫《孽海记》,讲的是小和尚和小尼姑不耐修行清苦孤寂,分别逃下山碰上了之后在一起。有句话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说的是昆曲里武生和旦角最难唱的两段戏,都是独角戏。夜奔是林冲夜奔,思凡就是《孽海记》里小尼姑色空春情荡漾的一段独白。”

阮沅又缠着要他再唱,秦亦峥闹不过他,只好又唱了一段里头的“江头金桂”——须要谨遵五戒,断酒除荤,烧香扫地,念佛看经,香醪美酒全无份,嗳,红,嗳,红粉佳人不许瞧,雪夜孤眠寒悄悄,霜天削发冷萧萧。似这等万苦千辛,受尽了折挫!我前日,打从一家门首经过,见几个年少娇娥,呀呦,生得来十分标致。看她脸似桃腮,鬓若堆鸦,十指尖尖,袅娜娉婷。啊呀,莫说是个凡间女子了,就是那月里嫦娥,月里嫦娥也赛不过她。因此上心中牵挂,暮暮朝朝我就撇她不下!

暮暮朝朝我就撇她不下!唱到这里,仿佛真的成了他的心声。仿佛有什么随着唱词一起冲出,秦亦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脱口而出:“阮沅,也许我不是最符合你心中期望的那个人,但我会做这个世界上最珍爱你的那个人,这一生,我不想再与你分开,嫁给我,好不好?”

身后是万丈霞光,男子的脸孔被霞光镂刻成了金色的阿多尼斯神像,他的瞳孔里印出她的脸孔,那诚恳的、热切的眼神,如同黑漆的深渊底陡然涌现出了岩浆。

阮沅整个人都被烫到。那一刻山间的风、天上的云仿佛都停止了,树枝上的啼鸟,灌木里窸窣的鸣虫,都仿佛变成了遥远的背景,眼前只有这个人,耳朵里只有他的声音。

有点想哭,大概是喜极而泣,阮沅用力眨了眨眼睛,让泪水润湿眼球,她扬起笑脸:“好是好,可是戒指呢?”

“回头补上。”

灼热的吻封住了她的唇。曙色恰好穿过云层,叶片上的晨露折射出璀璨的钻光,朝霞最盛的这一刻,如同野火一直从天边烧到拥吻的两个人身上。两只飞鸟凌空振翅,羽色斑斓,灿如翡翠,烂若虹霓,一前一后追逐着隐没天际。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在乞力马扎罗山顶接吻是什么感觉?”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直到远处传来其他队员的呼唤声,两个人才相携下了坡。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大家坐进车里,朝象牙焚烧点驶去。约莫行驶了四十几分钟,众人到达了象牙焚烧的广场。留在驻地的队员早也赶到了这里,放眼一看,乌压压全是人头和各种□□短炮。

地上放满了象牙,灰白的、灰黄的,这么多的象牙放在一起,仿佛一截截木头或者什么死物,但事实却是这些象牙是从大象的脸孔里活生生的剖出来的。每一根都是沾了血的。

他们的身旁有两个外媒记者正在讨论象牙的大小。

女记者在感慨这些象牙都好小。男记者则在一旁科普:“长牙的非洲象就像人类里的高富帅,原本在丛林中里它们更容易找到配偶。但由于偷猎现象,大量长象牙的非洲象被捕捉,使得短象牙个体幸免于难。因此现在短象牙的非洲象反而得到了某种繁衍优势。”

阮沅撞了撞身旁的圆眼镜,又朝两个正在聊天的记者努了努嘴。

圆眼镜点点头,低声说:“他说的没错,现在的象牙普遍都很小,包括犀牛角也有变小的趋势。”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开始在象牙之间走来走去,他们先是把一捆捆的象牙挂上燃烧架,又把一些管道插入燃烧架当中。

阮沅正在想问圆眼镜这些管道是做什么的,却看见南嘉鱼挤了过来,让他们跟着他到前面去。沾南表哥的光,阮沅总算得到了“上宾”的待遇,可以有良好的视角来摆弄她的相机。

秦亦峥默默地站在她的身侧,每当她进入工作状态,她总是全神贯注,物我偕忘,他却从未因为被忽略而不悦,因为认真工作的她格外闪亮。

广播开始响起。

“……象牙本身不能燃烧,所以我们用管道将几千升柴油和煤油引入到10个燃烧堆架上助燃。这些象牙会在未来的三天中被彻底焚毁,然后灰烬会被我们统一运往内罗毕国家公园里的象牙焚烧池……”

冲天的火光里,那些白色象牙逐渐变得焦黑,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然后变为灰白的粉末。火光的映照下,这些野生保护队员脸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哀恸,他们没有约定,却都低下了头,在默哀。

阮沅觉得胸腔震动,她默默地抬起了相机,拍下了这群人的侧影。

又有工作人员抬来了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掀开担架,里面是一具象尸。象鼻子和身体已经分了家,根本看不出象脸,只有血肉模糊的一边,象牙已经不见。

这血淋淋的场景引来现场的一片倒吸气的声音。有时候,鲜血比一切言语更有力量。

主席台上是时任总统,正在慷慨陈词:“大家看见了吗?这是一头刚成年的雄象,被盗猎者残忍的杀害。先是子弹击中头部,然后用斧子、锯子把象鼻子和脸面切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最大完整程度的取走象牙。对于人类来说,这两根象牙只是工艺品、饰品,可是对这头大象来说,是生命。自然环境里,一头大象的平均寿命可以达到80岁。但现在这头大象,才12岁就死在了盗猎者的子弹之下。而且更糟糕的,非洲象不论公母,都长有象牙。所以那些渣滓们像吸血的蚂蟥一样,蜂拥而来。在座的各位,如果你们有孩子,当你们的宝宝长出第一颗牙,你们一定欣喜万分,可是对于大象家长来说,孩子们长牙大概就是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