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 作者:蓬莱客

文案:

菩珠两辈子后来都是皇后。

只不过,上辈子她的男人是太子,而这辈子,是太子那个谋朝篡位的皇叔。

背景架空汉+唐。

关于更新,如无特殊情况说明,每天早上9点会有。防盗比例百分之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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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菩珠,李玄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双打脸,永永远远。

立意:爱情和亲情。

作品简评:

菩珠幼年之时,身为高官的祖父卷入一场朝廷大案入狱,八岁以罪臣家眷的身份被发往边郡充边,历经苦难长大后,家族平反,侥幸被择为太子妃。她极力固宠,终于获得宠爱和地位,然而命运多舛,在她辛辛苦苦做了皇后之后,没两年却遭遇国乱,死于非命。重生的菩珠想要趋吉避凶,抓紧权力,重登后位,不再重蹈覆辙,改变前世的悲惨命运。故事就从她费尽心机,想要再次获得前世丈夫太子的欢心开始。她能如愿吗?本文文笔流畅,故事娓娓道来,人物塑造生动。一心追求权力的女主,视权力为粪土的男主,这样的两个人因命运而相遇,火花四溅。

第1章

土炕早已冷透,丝丝寒气从不知道在哪的缝隙里钻入。床上旧衾盖了多年,板结发硬,不管菊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么晒太阳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稳,到五更时,被窝就被两只脚丫给踹得只剩了一团冷气儿。

“阿姆……”

菩珠被冻醒了,人却犹在梦里那团舒适的被窝里不舍得出来,如同幼时那样,口里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唤毕,等待。

菊阿姆天哑,不能用言语回应,但会用她的掌抚和怀抱哄她再次入睡。

而这一回,却等不到她想要的。

她一停,猛地惊醒过来,方知自己是只做梦,从被下飞快地伸出脑袋,睁眼借雪夜屋外透进来的一片黯淡夜色,转头看了一眼身侧。

外榻是空的。

菊阿姆不知何时已起身悄然离开,她唯一一件厚实的过冬旧衣却加盖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边陲已然入春,但前些天,一场倒春寒来袭,又下了场雪。雪虽下了两天就停了,这几日却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

菩珠看了眼用旧毡蒙住以封挡寒风的窗户,黑乎乎的,但凭感觉,应是五更了。

离天亮还早。想到菊阿姆身穿单薄夹衣,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驿舍干活……

菩珠抖索着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飞快地穿上衣服,点亮桌上那盏黯淡的油灯,开门去灶屋取水洗漱。

屋里冷,外头更冷。门一开,大风就迎面吹来,冷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刮过肌肤。

八岁来这里,如今将要十六,在这个苦寒的边陲之地,她待了已是八年,早该适应这里又干又冷的严冬气候了。

但现在,从半个月前发烧差点死掉最后侥幸熬过来睁眼开始,菩珠发现自己又变娇气,竟好似受不住冻了。

其实她的身体是适应的。

不适应的是她的心态而已,她默默地自省着。

因为这半个月来,从她高烧退去醒来之后,她脑子里就似印刻了许多关于“上辈子”的亲身经历,清清楚楚,刻骨铭心,挥之不去,感觉全是真的,是她的亲身经历。

不久之后,她将时来运转得以脱离此地回京成为太子妃,又做了皇后,最后……

算了,不想最后了。一想到自己前世的最后结局,她就感到无比憋屈。

而关于这件事,一开始短暂的匪夷所思之后,她便控制不住,仿佛与“前世”里的那个自己完全地合二为一了。这些天恍恍惚惚的,她总似还沉浸在自己后来接下去那些年间在东宫的生活和最后贵为皇后的状态里。

大概因为如此,所以一时还是没法彻底回归今日的现实——虽然上辈子的后来,她只做了短短不过数年的短命皇后,但毕竟也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嘛。

所谓俭入奢易,奢归简难,更何况,在她的那个前世里,她小心翼翼,隐忍负重,一路斗倒一堆想要夺她地位的争宠女人,始终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后终于升级为后,然而那个位子她还没坐热乎,也还没来得及研习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时如何去母仪天下,突然之间,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贵陡然再次烟消云散。

便是已然修炼成仙,怕也要吐几口血了,何况她这种贪恋富贵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热气,迈步出了门槛,沿着墙根往灶屋走去。

这是河西边陲镇上常见的一种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几间平房,墙是用粘黄土杂以本地到处可见的红柳枝和芦苇筑成,低矮但坚固,正合这里长年风大天干的气候。

去年杨家从位于郡城的官邸辗转搬到福禄镇的这间平房院里,地方实在窄小,她和阿菊同住一屋。隔壁是个很小的堆放杂物的屋子,先前那个干杂活的仆妇还在时,晚上就睡此间,再过去,就是灶屋。对面唯一的一间大屋则是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她的杨洪章氏夫妇的屋,屋子用一道土墙隔成内外间,他夫妇住里,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乳母林氏则睡在外。

这家的男主人杨洪事务繁忙,经常不在家,半个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远的一个在百里外,人还没回,现在那屋就只章氏和老林氏带着乳儿睡。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扫开了,墙角的煤堆冻得成了冰坨。杂物房的门边,栓着一只看家土狗,听见菩珠出屋的动静,一下从草窝里钻了出来,冲她摇头摆尾。

怕吵醒对面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声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听命。

菩珠正要转身进灶间,对面屋里忽然发出老林氏的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传来乳儿被惊醒的哭声。

灯随即亮了,影透出窗,菩珠听见老林氏隔着门扯嗓使唤自己。

“菩珠,起来了没?去打桶热水进来!小倌儿醒了!”

近旁有间驿舍,接待长年往来于京都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官员、使团以及商旅。去年搬过来后,得知那里缺杂役,为贴补家用好让小心肝少受些章氏的冷眼,阿菊每天五更不到就赶去做活。老林氏知道这个时辰她已经走了,天冷,自己不愿出来取水,开口就遣菩珠。

老林氏喊完了,大约以为她还在睡觉,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菩珠忙应了一声,转身推开灶屋虚掩的门,亮灯。

阿菊知道自己不在,家里的活老林氏都会差她做,所以宁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门前一定要烧好热水,早饭也一并做好在锅里温着,这样她起来后,就能少做点事。

菩珠往木盘里舀了半盆热水,双手捧着送去对面,快到时,听到屋里传来章氏不悦的声音:“怎的这么慢?你去看下她!笨手笨脚,送个水也不行!小倌儿要洗干净,舒服了才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应。

伴着一阵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来的脚步声,门从里开了,一阵夹杂了些微酸腐味的热烘烘的暖气从里头扑了出来。

老林氏披了件夹袄,打着哈欠,探出个发髻睡得瘪塌塌的脑袋,看了一眼盆中热水,随即让到一边,冲菩珠呶了呶嘴。

知她是要等自己再捧水进去,菩珠却在门口放下,旋即直起身,在老林氏投来的不满目光里笑着说:“我身上有外头的寒气,怕进屋带进去不好。劳烦林阿姆你自己送几步路,我去驿舍帮我阿姆干活。”

说罢她转身,简单洗漱毕,回屋拿了阿菊为自己加盖的她的棉衣,顺便也套身上,丢下身后冲着自己背影不满翘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门。

杨家养的这头土狗,平日常从她手里分得吃食,和她很是亲近,见她出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紧紧跟随。

夜色依然笼罩着一切,包括镇外北边那道白天站在高处便能远眺的连绵长城,以及长城外的地平线上那属于强悍异族的远山。

这地充满风和沙,苦难和绝望,杀戮和死亡,也有沃土与河流,绿洲与生命,繁荣与希望。但在日出之前,没有太阳的光辉,这片天地之间,犹如就只剩下那能吞噬一切的旷古不绝的无边荒袤。

菩珠不喜欢这种苍凉之感,但早已习惯。

她加快了脚步。

第2章

她现在居住的这个名叫福禄的边镇是因驿舍而成的,白天站镇头就能望见镇尾。在帝国的西行舆图之上,只是一个最近几年才添加的位于西面的不起眼的小黑点,离东向的河西郡城很远,便是快马也要几天才到。镇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边守着烽燧的士卒,后来建了个驿点,这几年才渐渐聚居起了数百户的人家。如今白天路上人马往来,其中不乏路过的商旅,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有自发的小集市,看着还颇热闹。

但此刻,黎明前的五更,周围幽阒无声,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和身边黑犬跑动的呼哧呼哧声。

天黑之后,镇中心驿舍门口高高挑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硕大红色灯笼,就是福禄镇上唯一的光源,非常显眼。

杨家距离驿舍不过一箭之地,有时半夜菩珠睡不着觉,能清楚地听到深夜远路而至的人马进入驿舍发出的嘈杂之声,而每当这种时候,她便情不自禁会想到自己的父亲。

和对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对父亲,菩珠一想起来,心中便充满温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亲有着一双炯炯的眼,是这世上最英俊,也最温柔的一个男子。他本完全可以像别的世族子弟那样,靠着父祖恩荫在京都谋得一个清贵官职,却在十八岁便随使西出玉门,开始了他这一生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抵达银月城,面见当年为了孤立东狄而和亲远嫁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带去了来自故国的礼物和母亲姜氏太皇太后的叮嘱。他曾一路走遍各国,游说联合,打通了一度封闭的商道,从此东西往来,通行无阻,各国遣使朝拜献贡,络绎不绝。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国的叛变,却是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平定叛乱,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现在,这条西行路上的许多老卒,都还记得当年那位使官的风采。

父亲在家的时候,喜将年幼的菩珠抱坐在他膝上,教番邦之语,指西域舆图教她辨识。

菩珠至今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的出使。前夜,他指着那个叫银月城的地方对她说,阿爹要再去那里,很快就会归来。

但是父亲从此再没回来。他在归来途中遭东狄附属乌离人的突袭,当时身边只有数十人,不幸罹难,年不过而立。

菩珠那年七岁,母亲本就体弱,惊闻噩耗,过于伤心,不久便也病去。

据说,父亲遗体还被敌人拿去,四处传递夸功,最后还是一个早年因战败被俘投降了东狄的国人不忍,想法趁夜盗出,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从父亲接过节杖的那一天起,他应当便知,这是一条去了或许便再不归来的路。

然而,他还是踏了上去,义无反顾。

将父亲的遗骨从异土接回,令他魂归故里,与母亲同穴而眠,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个心愿了。

然而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了皇后,这个夙愿还是未能得以实现。

乌离依靠东狄人,始终未曾被征服,对于这件事,即便她当时的丈夫,那位年轻的皇帝,也是有心无力。

菩珠抬头,目光投向前方那遥远的京都方向,依稀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的父亲手持节杖,带领使团,缓缓纵马,一路行来。

当日这条西行道上,虽还没这个叫做福禄的小镇,但他足迹,定也曾踏过她现如今正在走的这条道。

她心里一热,忽觉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朝廷用来发送刑徒罪犯的边陲苦寒地,也没自己从前感觉的那么令人生厌了。

她加快脚步,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朝前方那两点光源走去,很快便到。

驿舍四四方方,宽一百步,长三百步,高墙深院,远望如同一个坞堡。

这个点,镇上的居民还在趁着天亮前的最后一刻拥被贪眠,但驿舍里,早就忙碌开来。昨天有一队来自京都的人马到了,带队的是一个鸿胪寺官员,他们今早辰时就要离开继续西行。因为人员众多,上下几十号人,加上马匹,所以四更起,驿站里的人就忙了起来。

门口,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正忙着指挥人将一袋袋用来补充马匹路上口粮的黑豆捆扎好搬上车,数点着口袋,一边数,一边在簿册上记,口里念着“黑豆二十袋,粟五十斗……”聚精会神,没看见走过来的菩珠。

菩珠停下,叫了一声许公,跟着的土狗也汪汪了两声,许充这才惊觉,转头见她来了,忙停了下来。

许充是这里的驿官,管着几十号人。虽只是个小吏,但在福禄镇上,人人见了他,也是要尊一声许公的。

“公”是庶民对官身或名望之人的尊称。旁人这么叫自己,许充习以为常,但知她身世,菩家虽早就获罪落败了,名望犹在,他不敢托大,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许翁便可。小女君可是来寻你阿姆的?外头冷,快进去吧,莫冻到了!”

菩珠言了声谢,走了进去。

她对这里熟门熟路,进大门后,没走正堂,取侧旁的一条便道,通过前庭,很快到了位于后头东壁的庖厨。

灶屋墙上的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里面人影走动,门半开着,飘出一股食物的香气。

这是西去玉门路上最大的一个驿了。再过去,沿途虽还有几个驿点,但都很小,吃食种类也单调,远没这里齐备。所以西去的使团一般都会选在此地补充接下来路上所需的尽量多的干粮。

要给几十个人准备至少几天的干粮,庖厨里人手也不多,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走到灶屋门口,掌厨事的张媪和另个妇人挽着衣袖正在大灶前低头忙着炊饼,却不见阿菊,墙角那只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渍,一旁的水桶和扁担不见,知她应是去挑水了。

驿里原本有口水井,说是久久没有雨水,井水干枯,后来再满起来,水却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用,庖厨用水从打在镇中的另口公井里取。镇子虽小,但从驿舍过去也有一里的路。

阿菊天哑,又任劳任怨,这种事,自然就派她了。

菩珠没惊动里头的人,回身出驿舍后门,和跟着她的土狗正要往公井去,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满水的水桶压得微微佝偻,正低着头,往这边疾步而来。

“阿姆!”

菩珠叫了一声,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发现这么冷的天,她的额头却沁出了汗,只怕来回都不知已经挑了多少担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前世的事。一想到再不久,她竟会那般离自己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热。

她自知无论如何也是挑不起这两只加起来足有七八十斤的担子,强试若翻了水桶反帮倒忙,说:“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气,我帮你一只一只抬进去吧。”

阿菊停步放下水担,随即摇头,指了指她的额。

菩珠从小跟着她长大,不用言语,有时甚至不用任何动作,只消她的一个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说自己才生过病,不许她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热意。

“阿姆,我真的已经好了……”

才辩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脸,状怒地盯着她。

半个月前自己发烧昏睡不醒,她昼夜不眠,抱着自己默默流泪。好了后,只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让自己再干半点活了。

菩珠不再违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脸色稍缓,又看了一眼杨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问自己,怎的来了这里,忙指着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脸上露出甜甜笑容,讨好地凑上去说:“阿姆,我睡饱醒来,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帮你把衣服送来。阿姆以后你自己穿,不要留给我。我一点儿都不冷!”

仿佛为了证明她真的不冷,她立刻挺起胸脯,要脱下衣服给自己穿。

阿菊凝望着面前的小女君。

边陲苦寒,风沙如刀,但是她的小女君,当年那个隔着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红通通的小女君,却如同岩砾缝隙间那向着阳光雨露顽强生长的青青小草,终于长大了。竹枝般柔弱却亭亭的身条子,人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是明眸皓齿,面若芙蓉,笑语之时,唇畔的一双圆圆梨涡便若隐若现。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于她而言过于肥大的厚袄里,瞧着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蚕宝,奋力露着一张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脸,模样真是又滑稽,又可爱。

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聪明,又美,又善解人意,对她从无半分轻视,对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从前不过是个饥荒年里被夫家卖出去的可怜之人,卑贱如泥,价不若猪彘,幸遇夫人,这才得以活得有了个人样。这辈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马,也都是甘之如饴。

只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她余生的最大福运。

阿菊再也没法虎住脸了,按住她正脱衣给自己的手,含笑摇头,比了个自己不冷的动作,随即催她进去。

菩珠知道争不过她,还是听话最好,这样她才放心,只得遵了。

阿菊很快也挑着水担跟了进来,将水倾入水缸,缸子终于挑满。

菩珠叫了声张媪,张媪扭头见她来了,觑了一眼,随口道:“小女君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阿菊擦了把额头的汗,脸上露出笑容,示意菩珠坐到灶膛前取暖,不待吩咐,自己立刻又去搬院子里劈好的柴火。

菩珠乖乖去当烧火丫头。

“去年杨家刚搬来这里不久,我就听人说,搬来的那日,镇上十几个还没娶亲的小儿郎个个争着上门帮忙。我还寻思,这帮子儿郎,田不屯,活不干,也不说娶妻生子,整日东游西荡,自诩轻侠好汉,专做那骑马打仗杀狄人,赏金封侯做大夫的白日好梦,何曾如此与人为善?再一问,道是那家有个年方及笄的女儿。过两日我瞧见了,果然生得好。这地何曾有如此的女娃,难怪那些小儿郎们管不住腿……”

张媪平日本就多话,起了头,便如开了话匣子,和另个妇人说个不停。

柴火不多,阿菊很快搬完,进来,望了眼自己的小女君,目光里满是欣慰和骄傲。知她过来必定还没吃早食,洗了手,往一只干净的碗里装上刚蒸好的一只饼,又倒了碗温水,一起装在一只木托盏里,看了眼张媪,见她没说什么,送到菩珠膝上。

菩珠肚子正有些饿,便一边烧火一边吃食,耳朵里听到那张媪还在继续说:“……当时我还心想,凭了杨候长那两夫妇的脸,一个焦炭里滚过的,一个热油里炸坏的,怎生得出如此女儿,也是奇了。果然后来就又听说了,原来小女君是京都人氏。我就说呢,那两夫妇便是打散了合模子里捏,也是捏不出小女君这样的皮相啊……”

杨洪长年在这边塞烽燧间奔走,风吹日晒,皮肤粗黑。章氏容貌倒是不差,但面上留有些幼年生病的麻子坑,去年搬来这里后,还是端着自己从前身份放不下,与镇上妇人合不大来。这张媪心想章氏和自己一样住黄泥小院,却瞧不起自己,路上遇到了连个招呼都没,原本只是夸菩珠生得好,说到后头,就变成贬损他夫妇了,越说越来劲。

其实莫说杨洪了,便是对章氏,菩珠也无半分怨怪,不想听外人对他夫妇口出不敬,即便只是评价容貌的随口之言,便放下才咬了几口的饼。

“张阿姆,皮相何用,又不能饱腹。若非杨家为善可怜我,收养我多年,我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张阿姆你平日总照顾我菊阿姆,我心里都记着你的好呢。方才张阿姆你是玩笑,我们都知道,只是这话,若是出去了再讲,难保不会有多嘴之人跑去学舌生事,如今杨阿叔虽只在这里做个候长,但时来运转,日后发达也未可料呢。”

第3章

菩珠声音不高,轻言细语的,张媪听了却一愣。

菩氏女虽是发配充边的罪官家眷,但驿官对她态度都还恭恭敬敬的,自己在驿舍里做事,见了自然要说几句好话了,反正也就翻几下舌头的事,又不担本钱。镇上人背后都说章氏苛待菩氏女,自己就曾亲眼看到过寒冬腊月,这小丫头端着大桶尿布去附近结了冰的溪边洗刷,手指头冻得红萝卜似的,看着怪可怜,以为她也憎厌章氏,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

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

阿菊不会说话,自不必担心,她忙扭头,恐吓身旁妇人:“方才我不过自己玩笑两句,你出去了莫说!若叫杨洪夫妇知道了,定是你学的舌!”

那妇人连连保证自己出去了不说,张媪这才放了心,又看了眼菩氏女一张被柴火映得红扑扑的脸颊,心想亏她也知道自己照顾阿菊,小小年纪,心思却是周到,方才自己那话,若真传到章氏耳里,以她走路两眼看天的架势,日后她男人若真又起来了,定要寻自己的晦气。这样一想,只觉这菩氏女越发好了,便又扭头吩咐阿菊:“壶里不是还有我方才煮的蜜乳吗?给小女君倒一盏去!少个一盏而已,也不打紧。”

蜜乳是往羊乳里添了蜂蜜煮好的,给昨日落脚的那个京都来的官预备。蜂蜜价贵,驿里不是常备,就算有,也只有一定品级以上的官才能享用,张媪不放心交给别人,方才自己亲手煮的。

阿菊意外又欢喜。

小女君从小就爱蜜糖味道,可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她上一次尝到蜜味是什么时候。

她小心地倒了一盏,笑着递给菩珠。

菩珠其实更想给阿菊喝。

自己从高烧醒来之后,很多地方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化虽然微妙,很难讲清楚缘由,但自己心里却很清楚。

从前的她,或会渴望这种在饱腹之外还能令人口舌愉悦的精食,但现在,就好似她突然又变娇气受不住冻了一样,她的身体对于精食美馔的渴求,忽然也跟着消失了。

但她知道阿菊不会受。何况这是张媪对自己方才那一番听起来在维护她的话的反应,类同位高之人对不如己者的掺杂了些施恩意味的奖赏。推辞或者当她面转给别人都是不妥。最好的反应是接受,再显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此,施恩一方才能获得期待中的满足之感。而反应越夸张,对方获得的满足也就会越强烈。

这不过是菩珠从前为了固宠而揣摩出来的其中一点小小心得而已,拿来应对张媪,实在太过简单。

让对方高兴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即便接下来自己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回京都,也不是今夕明朝。似是在她十六岁这年的春夏之交,那就是还要好几个月。张媪不是个宽厚待人的,她高兴了,若是阿菊在她手下能多一分轻松也是好的。

不过似这种小事,也没必要太大的反应。

菩珠只是笑着接了,向张媪道谢,尝了一口,赞道:“又香又甜。张阿姆你好手艺,叫我想起小时候我在家中吃的蜜羊乳了。”

菩氏女的祖父从前到底是什么官又怎么犯的事,张媪自然不清楚,但很大很大,那是必定的,家中厨子想必也和皇宫里给皇帝皇后做饭的御厨差不多了。自己做的东西能让菩小女君这么称许,张媪心情大悦,笑眯眯地道:“可惜蜂蜜精贵,也不是天天都能做的。你若觉好,下回再做你不在的话,我让阿菊给你带去。说起来,你菊阿姆做的菜肴很是不错,明天起帮厨好了,那些劈柴担水的活,我让别人做。”

菩珠欣喜:“那我替我阿姆多谢张阿姆了!张阿姆你长命百岁,多福多寿!”这回她倒是真心实意了。

阿菊虽天哑,却是心如明镜。

想从前小女君何等的身份,如今却为了自己连张媪也要讨好,心中不禁一酸。

一旁张媪兀自还在说个不停:“……我听人说小女君你的父亲当年可是大使官,祖父更是了不得,做的是极大的官,到底犯了何事,怎的你就流落到了这里?”

阿菊心里一紧,怕小女君被勾出往事伤心,正要上去阻止,却听小女君微笑道:“当年我小,记不清楚,大人也不与我讲,糊里糊涂就来了这里,想来应是犯了天威。”

张媪叹息:“可怜,花儿一样的女娃,这是遭了孽。好在模样好,好嫁人,等嫁了个好人家,往后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张媪终于不再追问了。

阿菊又望向小女君。

她也正看过来,冲自己飞快地?了?眼,一笑,露出两颗这里少见的雪白而整齐的小门牙,模样俏皮,看着绝无半分难过之情。

阿菊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外头喊话,说使团的人都起了,让立刻送早食出去。

庖厨里立刻忙碌起来,阿菊也一道去送早食,人都出去了,最后只剩菩珠一个人守着灶膛。

周围安静了下来。

菩珠拨了拨柴火,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盏中蜜乳,脸上方才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菩家获罪,是在八年之前,那时,在位的还是明帝——本朝终结百年乱世一统天下,立国后的第三位皇帝,如今孝昌皇帝的父亲,在位四十又一年。

而要说菩珠祖父之罪,则须从本朝如今尚在的姜氏太皇太后说起。

姜氏出身将门,父跟随本朝太祖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太祖驾崩,太宗继位,时年十五岁的姜氏被立为皇后。

姜氏一生无所出。十年后,太宗驾崩。

太宗子嗣不振,在位十年,只得了一个地位颇低的陈姓嫔妃生的皇子,便是明宗。当时明宗才十岁,龆年登基,姜氏遵先帝遗照,以嫡母身份辅佐幼帝代为听政,定年号宣宁。

姜氏是个奇女子。

李氏皇朝立国后,北方一直有着前朝所遗的边患。北人建立了统一而强大的狄国,骑兵锐不可挡,而中原方历经百年战乱,国内百业衰微,人口锐减,钱粮匮乏,立国后的二十年里,虽休养生息,但国力一时难以恢复,对北狄一直处于防御的劣势之态。太宗驾崩时,北狄正兵强马壮,趁中原李氏皇朝皇位更替、妇人当国的大好机会,举兵南下,号称控弦百万,大有一举吞并中原之势。

李氏皇朝当年的开国武将此时大多已经凋零,大将难寻,倾举国可动员之钱粮,最多亦只能支撑三十万兵马一年的战事。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国岌岌可危,朝堂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少大臣主张避战,不如纳贡求和,又百般论证,只要不打仗,所纳之出,远不及迎战所废之钱粮。

帐算得是不错,却被当时年仅二十五岁的姜太后一口拒绝。她顶住巨大压力,提出以战谋和的主张,在亲王定北王李延的支持下,大胆启用当时已年过古稀的老将军长平侯梁栋和自己的族弟姜虎领兵迎战。老将军坐镇指挥,姜虎军事奇才,利用北狄的轻敌,设计诱敌,几次交锋过后,次年,最后一场大战,大败北狄,引发北狄朝廷内部动荡,诸王纷争。狄人被迫收缩,退兵求和。

考虑到本朝当时也无能力再深入追击,更无法支撑长久大战的实际局面,且自己当初的目的也已达到,姜太后接受了来自狄国的议和条件,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大战,就此结束。

这一仗,非但姜太后以战谋和的主张得以实现,李氏皇朝国威大振,西域诸多原本摇摆在狄国和李氏皇朝之间首鼠两端的小邦纷纷投向李氏,更重要的是,换得了可预见的将来数十年内明宗朝的北境太平。

战后,梁家进位,姜虎也封侯,经此一战,成为了朝廷军方的核心人物,姜太后更是威望无二。她的号令,百官莫敢不从,民间甚至以姜太后的容貌塑西王母之神像加以焚香跪拜。

数年后,明宗成年大婚,立对皇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长平侯家梁氏女为后。

皇帝大婚后,姜太后便归政于皇帝,但皇帝还很年轻,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在大臣的请求下,她还会继续过问一些重要的政务。

如此又过了几年,到了宣宁十年,明宗二十岁,发生了一件引发朝野争论的大事。

第4章

这一年,明宗为自己的亲母陈太妃加封太后头衔,并徽号圣安太后,俨然逼齐圣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称太后,除非年过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号。

先帝驾崩之时,陈太妃当日还只是嫔,这一年,也才三十五岁。明宗一出手,不但进了太后号,还进了与姜太后相平的徽号。

皇帝的这个举动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内的绝大部分官员都上奏反对,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许为由应对,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这是一个信号,成人并且也颇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开始想要摆脱来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锐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觉,亲政后的皇帝,似乎忌惮起了姜太后,渐渐开始疏远姜家乃至太后,对和姜家结为姻亲的梁家亦日渐生分。梁氏虽贵为皇后,皇帝与她并不亲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为太子的长子李玄信之后,这么多年,梁后再无所出。皇帝对太子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常常几天也不会召来见上一面。

就在群臣隐隐为皇帝与嫡母姜氏太后的关系深感忧虑之时,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选择。

这一年,三十五岁的姜太后以养病为由,迁出皇宫长安宫,住到了为太后太妃养老而修的蓬莱宫。两宫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跸道相连。

这是姜氏太后隐退的标志。果然此后她再未参政,而是潜居蓬莱宫,收养了去岁因西南边事在外奔波不幸染疫去世的定北王遗腹女,是为金熹长公主,亲自抚养,视若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