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便如此过去。到宣宁三十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值得提出来说道的事。

几十年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国库渐盈,李氏皇朝开始具备反击北狄的国力。而北狄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也再次蠢蠢欲动。

来,惩而诛之,去,备而守之。

自古至今,于边患,华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几分血气者,无不奉此为圭臬。

正当壮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边,且颇有作为。

在他亲自的调度和谋划下,几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对北狄的军事胜利。这个时候,当年的平阳侯姜虎已经因病去世,但他的儿子姜毅横空出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继承了其父的军事才能,堪称战神,二十岁领兵上阵,再一次取得大捷。虽非决胜,却令北狄内讧加剧,这一次直接导致裂为东西。西狄弱而东狄强,西狄王欲与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对付东狄,这几年频频遣使东来,最后提出为王子求娶金熹长公主的请求。

王子去年曾随使者来到京都,偶遇金熹长公主,十分倾慕,回去后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如此的和亲之请。

金熹长公主这一年二十岁了,花容月貌,不知为何仍未婚配。在蓬莱宫深居了二十年,当时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万分不舍,但最后,还是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长公主。

据说长公主从京都西永乐门离开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莱宫门的姜太后在永乐门上独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浓,华发星点,身影萧瑟。

菩珠就生于金熹长公主和亲塞外的次年。

岁月如水,光阴流淌,又过去了七年。

到了宣宁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将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长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晋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陈太后的侄女陈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义,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干,七年前对北狄的战事里,明宗派董乾统筹钱粮。他也没有辜负帝恩,调度出色,后被授车郎将,成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隐有追赶姜家分庭抗礼的态势。

最后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阙妃进宫迟,当时明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与几位皇兄年纪相差颇大,兄长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这一年,明宗也将近五十岁,龙体日渐欠安,太子却早过而立,正当少壮。

论自身,太子聪颖好学,宽仁厚爱。

论护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说,年轻的平阳侯姜毅,与太子亦亲亦友。武有这些战功赫赫的实权军方人物,文,则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为首的京辅士人文官集团。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犹京辅士人重太子,而京辅士人重太子,无异于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对于曾定掌乾坤又辅佐自己坐稳帝位的嫡母姜太后,无疑始终是怀着极大的敬重之情,但这位幼时与嫡母太后亲密无间的皇帝,成人后心态有变。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许也与这种变化有关。

太子越光华照人,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进言,倘若说早年,皇帝对自己的喜恶还有所克制,随着年纪老去身体衰微,竟渐渐不加掩饰,常以太子奏对有误而加以斥责,甚至当着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厉色。

少壮太子,衰微父帝,在权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无解之题。

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与狄近邻,是一个古老的北方小国。据说上古时代,阕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肤,貌异美,后周朝时,东迁安居立国,遂与中原通婚往来,到如今,千年之后,阙人无论容貌章服、文德刑政,与中原王朝皆是无二。

又传言,阙人先祖曾获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惊人,阙人男子则骁勇善战,借先祖择定立国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势自保,国虽小,却绵延生息,代代不绝,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乱之际,遭狄人多次侵袭,亦始终自立,未尝被叩开关门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战在即,姜太后备战之余,遣使者面阙王。阙王审时度势,毅然决定出兵助姜太后。战后,阕王领国归附,被封武德天王,赐国姓。宣宁二十二年,阙王女儿入京都,封贵妃,次年诞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阙妃容貌极美,明宗宠爱,本就子以母贵,又是隔了多年之后中年再次得子,且据说阙妃生产前夜,明宗梦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来,醒来以为吉兆,待阙妃真产下皇子,当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儿,一岁便封秦王。

从他封号,便可窥知父皇对四弟的宠爱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负父皇所期,文武双全,十六岁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军四卫之一鹰扬卫郎将,掌长安蓬莱两宫的北宫门戍卫要职。

太子难以忘记去岁春日所见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浓,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后,不愿立刻回到那个到处都有耳目监视的东宫,微服来到蓬莱宫附近的城西渌水岸边散心。

春光媚人,他却心思重重,始终无法开怀,想着昨日自己舅父大将军梁敬宗暗传的信。

舅父向他转达了些消息,并再一次劝他,务必做好周全准备,以防万一。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全力帮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废,即便能够苟活于世,恐怕也是比死还要悲惨。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为自己必须要做这样的艰难抉择。

他立在桥旁酒楼之上,凭窗远眺,怔忪之时,忽见一个少年郎从北面自己方离开的蓬莱宫方向纵马而来。

少年衣绯衣,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前翠羽,后旌旗,胯下骑着那匹上个月西域才远道而来进贡给皇帝的大宛天马,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护卫的簇拥之下,径从渌水桥上疾驰而过,留下身后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后,驺奴们驱着来自太厩的十几头悍烈猎犬紧紧奔随,犬吠与子弟发出的纵情狂呼交错,惊得路人纷纷夺路闪避,指指点点。

皇城里的道路,除非是有来自城外的紧急信使,否则不允纵马。

而那马队迅疾如风,没有丝毫缓势,在那绯衣少年的骑领之下,转眼到了城门之前。

城卫远远瞧见,认出来人,早已大开双门,俯首拜在路边,等那少年从面前经过。

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儿,看他样子,似是刚从祖母姜太后那里出来,趁着春光,去往城西太苑游猎取乐。

少年游,王孙公子为驾伴,五侯子弟争羽卫。钟鼓馔玉,俊游射猎,踏马天街,俾睨玉京。

这就是深得父皇之宠的天之骄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越偏爱于他。

爱到何等地步?

两年前,四弟十四岁的生日,父皇醉酒,对身畔侍奉着的宦官沈皋说了一句话。

他说: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观秦王甚好。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废长立幼。

沈皋惶恐无比,当时长跪不起。

父皇当时说完,似也醒酒有些懊悔,随后未再提及半句。

这件事最后辗转传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会传到他另外两个年长的弟弟耳中。

阙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与自己母亲梁后宫中居住,经常跟着自己读书射猎。

所以和晋王楚王两个弟弟不同,太子对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幼弟,一直怀了很深的真挚感情。并且,这个幼弟,他对自己也非常亲近,全然信赖,太子能够感觉的到。

兄弟亲厚,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两个弟弟得知了这话会作何感想,但是自己,当时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后之言,他觉得也只是失落与悲伤,为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获得父皇认可的失落和悲伤,却未对四弟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为他什么也不必做,便获得父皇还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无上宠爱。

是的,姜太后虽也亲厚于自己,常勉励教导,但在四弟七岁那年他们的姑姑金熹大长公主远嫁塞外之后,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欢膝下之时,祖母的眼中才会露出欢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为四弟能够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然而自己,从小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从他知事起,伴他长大的,就只有无时不刻的惶恐与迷惑。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三十多次如此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过一次像四弟这般无惧惹来御史弹劾的随心所欲之举?

没有。

一次也没有。

第5章

“啪”的一声,灶膛里的柴火爆出一簇火星子,四下溅开。

菩珠喝完最后一口蜜乳,再次拨了拨火,盯着那簇划出了道道炫耀光迹却又迅速消失不见的火星子,目光淡漠。

祖父之罪,万般之苦,皆源于前太子李玄信。

先帝明宗朝宣宁39年,她八岁时候的事,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初秋,姜太后不慎受寒染恙,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病情汹汹,一度甚至病危。

姜太后虽已三十年未再现身朝堂,但余威不减,上从明宗、诸皇子皇孙、后宫嫔妃,下至文武百官,无不日夜守候,焦急待讯。好在经太医诊治,终于化险为夷。但太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听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有在秦王过来逗乐她时才会笑几声,其余大部分时间独处卧床,饮食也是日减,似有灯尽油枯余时不多之状。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李玄信又得一个消息。上月他代天子领三公九卿诸大臣依礼法在南郊祭天,沿途众多百姓远远跪拜,窥见太子容貌服色如同天人,激动齐呼太子千岁,呼声之高,竟隐隐入城。此事当日就被有心之人传到了明宗面前,据说明宗沉默,应当心中不悦。

自姜太后病后,朝堂下便有流言汹涌,道皇帝至今未动太子,全是顾忌姜太后的缘故。一旦太后去了,恐怕会有一场大变。

太子问于母舅大将军梁敬宗。梁敬宗再次劝逼宫。这一次,太子终于被劝动,决心孤注一掷,趁父皇对自己下手之前先行逼宫让位,待登基之后,尊父为太上皇。

他们的举事失败了。

当日,梁敬宗被杀于宫门,随同逼宫之众全部当场被戮,长安宫中,宫门内外,杀得到处人头滚滚。

此事震惊了朝野,然而,还只是个开始。

明宗下令彻查,查出众多同谋,其中最显赫者,有三。

一是姜太后之侄,当时的南司十二卫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二是当时担职不过才半年的北衙中央禁军鹰扬卫郎将,秦王李玄度。

第三个人,便是自己的祖父,太子太傅菩猷之。

姜毅作为南司十二位的大将军,主皇城防卫,他的罪名是虽未直接参与,但明知太子举事,知情不报,首鼠两端,与同党无二。

秦王玄度,身为北衙卫郎将之一,当护卫皇宫。他当日借故离开京城,虽未直接露面,但竟将符令交亲信,三千鹰扬卫士兵形同虚设,梁敬宗的叛军就是从他所屯卫的北门入宫,长驱直入。

据说明宗当时为此暴怒,以致呕血。

姜毅下昭狱待罪。背叛了自己的昔日爱子,则削去王位,押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龙兴之地。

那里有座无忧宫,专门用来囚禁重罪宗室皇子。宫名无忧,实则高墙壁垒,方丈之室。

上一个被送到这里的,是太宗朝的一个宗室。不到两年那个宗室就发疯了,一日高呼墙上有洞可供出入,狂奔而去,结果一头撞墙,脑浆迸裂。

菩珠不知姜毅和李玄度是否真的犯下若罪名那般的罪行。但想想,他们确实各有道理去随梁太子冒险举事。

老平阳侯姜虎在当年战后,娶梁老侯爷的孙女为妻。姜毅的母亲就是梁皇后的长姐,姜毅本就是太子党,根本不可能割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姜太后隐退,姜家跟着不再出头争势,除了姜毅还位高权重,官居南司大将军外,余者几乎半隐,在朝堂从不发声,相对应的,陈家和董家倒纷纷起来,尤其董家咄咄逼人。

他自然希望梁太子顺利上位。

秦王玄度更是有他参与的理由。

虽有传言说他十四岁时,明帝曾醉后流露出改立他为太子的意思。但他上位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不说他年幼,上面有两位成年皇兄以及母妃是阙氏这两点天然的劣势,就拿姜太后来说,她再爱这个孙子,也不会在另有年长皇子好端端无不是的情况下支持他凭空上位。倘若如此,就是公然支持破坏宗法,而一旦公然破坏宗法,则是开了一个贻害无穷的祸端。

以姜太后过去独掌朝政又急流勇退彻底还政皇帝的行事风格看,在她心目之中,国列第一,她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而以姜太后对明宗的影响力,真不点头,明宗不会不从。

况且,皇帝在那一次醉言之后,就再没在任何场合有过如此的意思表示了,想必他自己也知这不可行。大臣们对此,更是没有任何想法。倒是这几年,晋王和楚王都各自有了拥戴的人。

虽然后来是晋王继位,但当时并没人能看的见这一点。反而三皇子楚王,看着希望更大。

晋王的优势只有两点,一是序齿在上,二是母妃陈妃出自陈太后家。但他劣势也同样明显。人才不及楚王,四兄弟中显得最是平庸,明宗对他并不看重。且陈家虽有已故陈太后是明宗生母这一点为依傍,但即便是陈太后生前,除了多年前那一次封号之外,明宗也无与这位生母有更多亲近的表现。陈家更无出众子弟,不像董家,子弟辈出,董乾又是明宗倚重的信任之人。

所以可以认定,倘若太子真的被废,二皇子未必也就能顺利上位。两人年纪相仿,立谁都能说得通。他和三皇子之间最后鹿死谁手,实在说不好。

而对于秦王玄度而言,若是与自己亲厚的长兄太子被废,无论换成晋王或者楚王哪一个上位,对他都是有百弊而无一利,尤其万一楚王上位,那就更是下下之局。行三的楚王对他颇有嫉意,不过只是维持个面上的兄弟关系罢了,极是生分。

这应该也是当初事发后他上书自辩,但明宗置之不理的原因吧。因为他确实有支持长兄太子逼宫的充分理由。

以上这些,都是菩珠根据自己前世后来陆续得知的内情而做出的判断和分析。

她觉得自己的分析没有毛病。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大将军姜毅和秦王玄度落得这样的下场,无可怨怪。

要怪,就怪梁太子无能,逼宫没逼成,反而害了一大堆人。

但是自己的祖父,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祖父身为太子太傅,认定太子往后必是仁爱明君,对太子寄予厚望,明宗的微妙态度令他心焦。他曾多次在明宗面前为太子正言正名,但对于太子与其舅梁敬宗的暗中谋划,祖父确实半分都不知晓。

不但如此,祖父也看出皇帝不喜太子与梁家亲近,还曾多次规劝太子勿党。

这应该也是太子谋事,却在祖父面前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的原因,因为倘若祖父知晓,他是绝对不会赞同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律己修身,不做任何能被敌手用来攻讦的事。只要太子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即便姜太后早于皇帝离去,皇帝再不喜太子,真的生出改立之心,也没有可以用来改立的正当理由。

宗法和舆论,其实才是太子最大的保护者。

行差踏错,是真正的深渊。

祖父是这样劝诫太子的。

但是太子却还是沉不住气了。

等到祖父知晓,太子的兵马已经逼向了长安宫。梁敬宗等人被杀后,太子暂时遭囚。

祖父悲痛万分,更是自责。明知太子从此再无可能回到东宫了,此举是触逆鳞,依然在百官纷纷噤声只求自清之时,独自上疏,罪己之余,言太子罪责固亦难辞,但应是受梁敬宗的挑唆一时糊涂所致,绝不敢存弑君之念,恳请皇帝明察,裁罪从轻。

这就是祖父。即便自己能够回到事发之前,想必也无法阻止他的上书。而即便能够阻止,就他所处的位子和当日情势而言,他早已深涉其中无法摆脱,上不上书,都只通向同样一个结果。

他一向是太子的中坚后盾。随着皇帝父子龃龉日深,明宗对处处维护太子的祖父本就日渐不满,加上别事亦有分歧,君臣相和,已成过去。且祖父在朝多年,身居高位,树敌无可避免。太子逼宫,这样的绝佳机会,他的那些政敌岂能轻易放过。

几乎同时,一封上奏上达天听,奏祖父亦参与太子密谋,且是背后主谋。

就是在那一日,祖父下了昭狱,最后病死狱中,而他倾注一生全部心血去保的太子,已在被囚的次日,便自杀而死。

关于梁太子一案,蓬莱宫中的姜太后,在最后明宗亲自前去拜见,恭请她定夺姜毅罪时,说了一句话:以国法定夺。

以国法定夺,便是不赦之重罪。重则腰斩,轻则如秦王那样,终身监禁。

明宗并未遵从。这也是唯一一个涉太子案但得到从轻发落的例外。

姜毅在昭狱被关了整整一年,虽未认罪,却也未开口为自己辩一句罪,一年后终于被释,夺去侯位与大将军职,改调太仆寺,任边郡牧监令。

这一年姜毅三十五岁。他入昭狱时,英年盛壮,满头乌发,出昭狱时,鬓发苍苍,如染白雪。

倘若菩珠没有记错,平阳侯一生未娶,前世里,到她死的那前一年,他还是在边郡的上郡做着牧监令。

菩珠不知他为何不娶,但出身名门,二十岁便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在男子的盛壮之年,不是去统兵御敌,而是改去边郡养军马,一去便是十几年。

这是明宗对旧日平阳侯战神大将军的宽待,还是更为残忍的一种惩罚?又或是另有所想?

不过这与她也无关。

太子一案至此结案,前后卷涉多达数千人,其中不少是祖父的门生故旧,或贬或谪,继而牵连到无数的京辅士人,断其仕途。姜家在朝廷彻底边缘化。梁家则连根拔除,梁后在太子死后亦自尽,昔日东宫,铁锁横门,蛛丝飞网。

这就是发生在菩珠八岁那年的全部过往。

在她被发边两年之后,明宗大限将至。

菩珠回忆着自己脑海里的那些后来才得知的事。

太子自杀,秦王囚禁,剩下的储君人选,就只剩下了晋王和楚王。

但是明宗在驾崩的前一日,在梁太子案已经过去长达两年之后,竟然还是没立新的太子。

病重之时,那夜醒来,精神竟突然变好,犹如大病痊愈,开口下诏,道四皇子乃是被前罪太子构陷,无罪,即刻复其王号召回京都,随即又起身,命人送自己至蓬莱宫见姜氏嫡母太后。

当时已是半夜,五更时分,明宗方从蓬莱宫归来,归来时精神不复,面色灰败,没到寝殿便吐了口血,支撑不住当场倒了下去。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挣扎着对身边的宦官沈皋下了一道口谕。

传位于二皇子晋王。

大臣赶到,沈皋转达大行皇帝遗诏,但以董乾为首的一群大臣当场起身斥责,称大行皇帝分明属意四皇子继位,否则为何这种时候突然复其王爵紧急召回,沈皋矫诏,罪当诛杀。

当时宫卫闯入,团团包围。

陈家平日虽势弱,但也不会无备而来。双方剑拔弩张,眼看长安宫中又要杀得人头滚滚,千钧一发之际,姜太后乘辇随后赶到,镇压全场,言大行皇帝前夜至蓬莱宫,亲口道明,传位于二皇子晋王。

姜太后两年前重病那次,原本人人以为她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没想到发生了太子一案,过后,她反而渐渐恢复饮食,最后竟熬了过来。

她的威望,称天威也毫不为过。她亲自赶来如此开口,谁还敢再质疑。

晋王就此顺利继位,便是今上孝昌帝,当时年三十有四,如今已在位六年,正四十整。

而像自己这样的罪身,因非首恶,便在那一年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获得了免罪的恩典,但从此只余庶人身份。

命运如戏,前世也是在这一年,接下来她摇身一变,成为了当今太子李承煜的太子妃。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还只是如今的这个身份,被杨洪收养的一个孤女。

杨洪为人其实厚道,因早年受菩珠父亲之恩,八年前获悉菩家生变,年幼的恩公之女随族人被发配到这里充边,便找到了人,想方设法加以庇护。蒙大赦后,怜她不被族人所喜,无处可去,索性收养在家,直到如今。

但杨妻章氏就不大一样了。

最开始丈夫是候官,官虽不算大,但有实权,不但掌管十来个烽燧,手下几十名候长燧长听命,还管着辖下数镇的屯田筑边之事,在边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护这种高级地方大员,所以当年才能庇护初到这里的菩氏女。那时章氏出入车舆,宅中亦有数名奴仆使唤,加上菩氏女身边的阿菊不但绣活好,还吃苦耐劳,帮着干杂活,故虽对丈夫收养菩氏女的行为不喜,但碍于丈夫,并未有过多表露。

杨洪此人,做事勤勉,还多次参与对狄战事,虽都是发生在边境长城附近的小规模冲突,但作战英勇,指挥有方,数次积功,戍卒敬重,颇有威望,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早该升官,却因为性格耿直,不通人情,得罪上官,多年下来,非但没有提拔,官运反而到顶。去年考绩劣等,贬了职,从候官降为候长。

候官和候长一字之差,但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内地方官,一个是流外小吏。

从官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官邸被收了,俸禄大减,杨家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搬了两次家,地方越来越小,半年前搬来这里后,家中原来的几个仆妇也陆续遣走,最后干活的只剩下老林氏和阿菊。老林氏倚老卖老,仗着和章氏亲厚,每日能偷懒则偷懒,一开始差遣阿菊,后来不够,又渐渐差遣菩氏女,起先还担心她会告诉杨洪,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差遣,她从不告状,于是态度变得越来越轻慢。

到了现在,只要杨洪不在家,张口就是各种干不完的活,扫地,洗衣,做饭,完全已是把菩氏女当粗使丫头来使唤了。

老林氏这样,章氏岂会不知?必定是得了她的默许。

当年祖父位列三公,但亲族除了族学和祭田两样事外,并未能如期盼的那样从祖父那里得到太大的好处,本就不满,暗中认定祖父寡恩,不愿提携,等祖父获罪,亲族受牵连同被发去充边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两年后逢大赦可回原籍,亲族里竟无一户愿领当时还只年仅十岁的菩珠。

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中。在发配去往边陲的路上,她亲眼目睹那些从前对自己百般讨好的所谓亲族长辈白眼不断,乃至咒骂不绝,知自己再不是从前的菩家小千金了。她感激杨洪多年的照应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哑不能说话的阿菊寄人篱下,要在章氏手下讨生活,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如何看人眼色,学会揣摩旁人喜恶,尽量不惹女主人嫌恶,好为自己和阿菊换来一方遮顶屋瓦。

何况杨家现在不比之前,境况困难,这是事实,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处处用钱,章氏没和杨洪闹,赶她们走,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她更不想阿菊太过劳累,一个人承担几乎全部的杂活,所以平常许多事,根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会默默去做。

她多做一件事,阿菊就能少干一件。

说起来,菩家世代显望。祖父长期身居要位,还主持修撰国史,为天下士人,尤其京辅士人所仰。父亲精通番邦语言,胸怀大志,不畏险途多次以正使身份奔走西域联络诸国以御北患,后来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难,魂难归乡。而她的母亲,更是林下之风,当年京都有名的才女。

出身于如此门庭,菩珠知自己实是辱没家风。表面她如母亲为她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纵长于这苦寒边陲,布裙荆钗,看着却也静柔娴雅,但内里,只她自己知道,实则俗不可耐。

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听着身畔阿菊白天劳累过后沉沉入睡发出的呼吸之声,她绞尽脑汁不停在想的,总是将来到底要如何,她才能改变境遇,离开这苦难边陲,让自己,也让她的菊阿姆往后再不用那么劳累,过上安乐的生活。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她的命运真就会发生改变。一个巨大际遇砸到了她的头上,而她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她也同样不会想到,再后来,一切如同黄粱一梦,梦醒,她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成了边陲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想想,还真的很不甘心。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如果她能再狠一点,痛下杀手的话。

第6章

屋外响起脚步和说话声,菩珠扭过头,目光已不复方才淡漠,面上带着甜笑,站起来迎了上去:“张阿姆,你们前头回来了?可有我帮做的活?阿姆你尽管吩咐。”

张媪道:“可怜你在家一天到晚做活,不得停歇,到我这里,歇着就是了!”

阿菊端了一只盛饭的大木桶跟了进来,桶里饭已没了,叠满用过的碗盏。

菩珠要帮她洗碗,不出意外果然被阿菊推开,再次指了指炉膛。

菩珠只好又坐回去当烧火丫头,看着几人忙忙碌碌收拾厨房,忽听驿舍大门方向传来人呼马嘶的嘈杂声,知是那队鸿胪寺的人马出发继续西行了。

张媪收拾着灶台,用炫耀的口吻低声说:“你们不知这队京都使者出关所为何事吧?且与你们悄悄提前道一声。是西狄那边大长公主的人要入关了,他们出关去接。”

帮事妇人好奇追问。

张媪道:“方才丞官说的,嘱我紧着去备食材。到时两边人马合起来,不知道多少。若不早做准备,怕手忙脚乱出了岔子。真是大排场!我做了这么多年事,见多了关外来人,莫说国使,大小王子都不知多少了,还是头回碰见朝廷派官特意出关迎接。”

帮事妇人问:“这个大长公主,莫非就是当今老王母的女儿?”

姜氏太皇太后在民间已成传奇,寻常百姓提及,不言太皇太后,皆以“老王母”敬代之。

张媪点头:“正是,便是老王母之女,如今皇帝的姑母。当年大长公主出塞,这驿舍还未起来,镇子也无,我嫁来没两年,还跟着男人在玉门那头屯田。那日听闻大长公主到来,即将出关,多停留了一夜,我便急忙赶去看,可惜还是没赶上,等我到了,人已走了。我听见到了的人讲,前后跟着无数人马,队伍望不见头。大长公主的车在中间,恰好刮来狂风,帘子飘了起来,瞧见人就坐在里头呢,端端正正。”

帮事妇人听得津津有味,忙又追问:“可看清楚模样了?”

“头发又长又黑,脸雪白,虽就看了一眼,容貌打扮,如见天女,可惜我却没见着。这回也不知来的是大长公主何人,想必是跟前要紧的人,到时候,定要看个清楚。”张媪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也是可怜,虽是老王母的女儿,也要出塞远嫁,人生地不熟,去了怕就一辈子都回不来。我还听说,那些人吃生肉,饮生血,这些都罢了,做父的死了,儿子竟娶继母!畜生,简直不是人啊!”

“可不是嘛!这么一想,咱们虽在这里日日吃沙,但狄人打不进长城,有口饭吃,日子也过的下去。说句不当说的,若如此,便是换着做,我也不做……”

张媪和帮事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唠个不停。

菩珠静静地听,一言不发。

阿菊干着活,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天渐渐大亮,一直忙到巳时,庖厨里的活终于干完了。

菩珠取来棉衣为阿菊穿,这回阿菊没有推却,任她帮自己穿了,两人出驿舍回去,才出门走了几步,恰好郡城方向骑马来了一个相熟的驿使,看见二人叫了一声,拍马来到前头,从袋中取出一个荷叶包递给阿菊,冲菩珠道:“上回你阿姆单子上要我带的少了的白沉香,这回总算从药铺买齐了,就是价钱不便宜。她可是身体哪里不适?怎的常年要我帮带这些东西?”

阿菊听到这回终于买齐,忙接了过来,作势道谢。

驿使事忙,随口说了几句便走。

阿菊打开药包,一一检点,皂角,白芷,细辛,白芙蓉末,寒水石,还有断了小半年这回终于买到的白沉香,一一用小袋分装,她拿起一块白沉香,闻了闻,虽不过是中品,但在这种地方能买到,已经很不容易了,面露微微喜色,小心翼翼地包了回去。

菩珠看着,心中翻腾个不停。

阿菊不惜费钱总是请驿使从郡城帮带这些东西,并非是她身体哪里不适,而是用来与青盐一道研焙出自己小时候洗漱所用的洁齿香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