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配方焙出来的香盐,长年使用,齿香而光洁,自然,既费事又费钱,是从前御医的一个方子,流传开来,只有富贵人家才用。

这么多年了,除了刚开始到这里实在没条件外,后来落下了脚,哪怕再难,别的可以省,这个她却不肯省,一定要攒钱亲自为自己制。去年搬到福禄镇,这里只有青盐,虽粗糙,她觉得也能用。阿菊却不愿,还是想方设法和这个长年往来于郡城与此地间的驿使认识了,相熟后,就托他从郡城帮带这些药来。

“阿姆,何必非要费钱买这些?”菩珠忍不住道,“我不想你太累。有青盐用就够了。”

阿菊不赞同地摇头,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面颊上两只梨涡的位置,做了个露齿而笑的表情,又比出喜爱的动作。

她说自己笑起来好看。她喜欢看自己美丽的笑容。

眼睛忍不住又暗暗发热了。

杨洪很快就要出事了,也是因为杨洪出了事,前世她随之失去了她的菊阿姆,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位亲人。

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每当她感到孤独仿徨的时刻,她总会想起她的菊阿姆。

倘若她一直在,陪在自己身边,那么后来接下来的那十年,她或许可以过得更幸福些,至少累了倦了,有一个人可以抱她,让她靠怀放心歇息。

杨洪之祸,始于送礼。

今年考绩又要到了。

河西都护刘崇快要过寿,身边的长史之妻贪财,章氏走了门路,送礼让人在刘崇面前引荐丈夫,以绕过打压他的顶头上司。

确实,目的达到了。刘崇因此注意到了杨洪,过问他的事,获悉他颇有能力,亦可号召戍卒,便破格提拔,直接升他做了都尉。

这是好事,但当时,谁也没想到,才高兴没几天,就来了灾祸。

刘崇祖父也是开国功臣之一,他不满自己今日地位,这两年,暗中其实正与同样野心勃勃的宗室天水王在相互交通,密谋投靠东狄,以河西为本营起大事入京都,正需延揽可用之人。这也是杨洪被迅速提拔的缘故。如今万事俱备,相约就在这段时间举事,不料举事前夕,就被迅速扑灭。

杨洪稀里糊涂,在刘崇举事那日被传去,还没明白过来便成了从党,坐实罪名,百口莫辩。

因事关重大,随后,朝廷派了专使来这里督办此案。

那位专使,便是当朝太子李承煜。

可惜那时候,她与李承煜还是陌路,完全帮不上什么忙。

刘洪被杀,章氏发了疯,抱着孩儿投了水,杨家家破人亡。而自己和阿菊,当时虽未被牵连,但再次流离失所,所幸驿丞收留寄居,尚有一容身之地。阿菊拼命地干活,两个月后,那天早上天没亮她如往常一般去挑水,挑到最后一担,一直没有回来。

当时菩珠在马厩切草,见她迟迟没回,不放心找过去,找到了,看见她倒在井边,身边是只打翻在地的水桶。

水泼了一地,溢在她的身下,浸湿她的衣裳。无论菩珠怎么叫她喊她,她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菊阿姆,就那样活活地累死了。

最讽刺的是,就在三天之后,她收到了消息。祖父罪名洗脱,她被召入京。

菩珠眨了眨眼,立刻笑给阿菊看。

少女一身粗服,却乌发如云,衬得一副贝齿更是洁白如玉,笑容灿烂无比。

阿菊心满意足,牵了她手带着继续往杨家去,就好似她还是当年那个刚来这里时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紧紧拽着她衣袖默默流泪的小女孩。

菩珠乖乖地任她牵着自己回杨家。

幸好,这辈子竟有机会重生来过!

这一次她不会重蹈覆辙,如那灶膛里迸溅出来的火星子,光迹稍纵即逝。

她不但要做回原来的位置,长长久久,再接回父亲遗骨,还要保护好阿菊。

是的,现在该换自己来保护她,这个用她并不丰厚却是全部的羽翼,在生命最后一刻也在尽全力庇护自己的人。

还有杨洪,他对自己是尽心尽力。前世不知道没办法,现在知道了,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

杨家很快就到,老林氏正在院中抽柴火,听到两人开门进来的声音,扭头盯了眼阿菊手里的东西,认出是用来焙香盐的。

费这些钱,只为给菩珠每天洗漱用。以前看见了,她总要嘲讽几句,今日却不作声,也没指派活计,只撇了撇嘴,扭头继续抽柴。

菩珠便知杨洪回家了,不见他人,应当是在屋里。

果然,她听到两夫妇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似起了争执。

老林氏神色变得紧张,急忙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

屋里起先声音还小,渐渐越来越大,她担心章氏吃亏,想进去劝架,又不敢,等听清楚杨洪竟在斥责章氏,说她亏待恩公之女,急忙回头冲菩珠挤眼,命她快去劝和。

菩珠走了进去,隔了扇门帘,听到里头杨洪怒道:“当初我巡边,遇狄人大队人马,若不是菩公早获悉有异动,及时赶到相救,我这颗脑袋早成了狄人挂腰间的赏金了!你当时已是嫁了我的,没当寡妇,全是菩公之恩!我听说你现在大雪天差她去冻河洗衣?她才多大?自己儿子是肉,旁人女儿便是泥了?我俸禄如今虽减,但多养她一张嘴,便吃垮你不成?你再敢这般待她,我休了你!”

床上孩子被惊醒,哇哇地哭,菩珠正要进去劝和,章氏已抱起孩子,一边摇着哄,一边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是我一时糊涂,今日起我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便是了!瞧瞧,你儿子在看你呢,这么凶,当心他吓到了!”

章氏哄男人的手段也是不错,妻子这样,杨洪再大的怒气也发作不起来了,又警告几句,见她唯唯诺诺,也就作罢了。

菩珠进来本是劝架,夫妇既然不吵了,她也就没必要进去,转身正要离开,忽听章氏又道:“今年不是又要考绩了吗?有个事和你商量下,刘都护快过寿,我听说长史妻贪财,从前住郡城时,我认识那妇人身边的一个老媪,她答应帮忙,让长史妻认你做个远亲,叫长史借刘都护此次贺寿的机会引荐你。事若成,往后不定就翻身了,再不用被那个都尉打压。”

杨洪一顿:“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

章氏道:“从前有些积余,不够,再向放贷的借就是了。只要能成事,还愁还不起?赌一把便是。长史惧内,定会听从。”

杨洪摇头:“万万不能!那些钱能借?利滚利,一年下来,一百钱变万钱!多少人因借了这钱妻离子散?不必了!”

章氏继续劝,杨洪态度坚决:“不许你再提这个了!如今虽比不了从前,也不是吃不饱肚子。我再做一年,要是还被都尉打压,到时候再说!”

章氏不作声了,开始和丈夫说别的事。

菩珠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屋里。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门口叫杨洪有事,杨洪出去了。

他一走,章氏就把老林氏叫进了屋,关上门。

菩珠急忙出来,顺手拿起靠在墙角的扫把,一边扫地,一边慢慢往门口靠,最后停下,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里面隐隐传出来的说话之声。

果然,和前世一样,章氏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

她让老林氏明天搭驿车走一趟郡城,去找长史府里那个姓黄的老媪。

第7章

“钱我已经借好,连同从前积蓄都换做金,这可是全部了,你定要藏好,我会打点驿使路上照顾你,到了,给黄媪二百钱便可,剩下长史妻和用作寿礼的,数目各不相同,你莫弄混了……”

老林氏连连保证,说自己做事,让她放心。

自己的这个乳母貌似粗鲁,实则颇有心眼。章氏确实放心。想了下,又叮嘱道:“莫叫他知晓!知晓了就会和我吵!他那人粗心,我就说你有事出门,他不会多想……”

屋里章氏主仆又小声商议着将金如何带去的细节,老林氏说用一个褡裢绑死在自己腰上,外头穿厚衣,保准看不出来。

菩珠听得差不多,拖着扫把慢慢地退了回来,继续扫着院子,扫完地,走进灶屋帮阿菊烧火,透过开着的门,冷眼看着商量完事的老林氏脸色凝重地进进出出,忙着收拾明天出门的东西。

这个礼,是万万不能让章氏顺利送出去的。

即便自己现在去找杨洪告状加以阻止,恐怕也只能阻止这一次。

以章氏这种不惧借高利钱孤注一掷的性格,她定会在背后再次安排。

与其防不胜防,不如釜底抽薪。

菩珠很快有了个想法,仔细斟酌过后,觉着可行,但须尽快安排,便对阿菊说自己想去找邻人家的女儿玩耍。

杨洪回了家,小女君的日子就好过了,出去耍下自然无妨,不必担心章氏或那老林氏如何了。

这也是阿菊第一次听到小女君主动说想去耍,她十分高兴,用力点头。

菩珠出了门。

今日天气好,又逢市,虽只是个极靠西的边郡小镇,但集市上还是能见到不少东西。锅碗瓢盆,帛布皮毛,粗茶叶,青白盐,各种日用所需。周围屯田军汉家的女人们都跑来赶集,挑挑拣拣,很是热闹。

她往镇头去,那里有个赌博摊,长年斗鸡走狗不停。

官府禁赌,但不可能禁绝,何况是在这种犹如法外之地的边郡。可以这么说,如今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除了戍卒和被朝廷强制从别郡征发过来的充边人口,剩下的,不是邢徒流犯,就是邢徒流犯的后人。只要不闹出人命大案,其余别事,官府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管。

这赌博摊平日就日日开张,光顾的大多都是“轻侠”,也就是张媪口中那些游手好闲不愿种田,凭一点武力想一鸣惊人的少年,镇民见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小混混。今日是集市,人聚集得更多,还没走近,就听见那里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呼喝之声。

一个站在路边无聊四处张望的瘦弱少年忽然看见菩珠走了过来,眼睛一亮,拔腿跑来殷勤发问:“小女君今日怎会来此地?可有事?若有吩咐,尽管开口,我费万若皱一皱眉,不是英雄好汉!”

这个叫费万的少年,就是镇上的“轻侠”,也是杨家刚搬来时为了和人争搬箱子差点打起来的其中一位。

菩珠含笑点了点头:“我找崔铉,他可在?”

“在的在的!稍等!”

费万立刻转身,费了老大力气,拼命挤进人堆,拉了拉里头的另个少年。

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个头却很高大,皮肤黝黑,眉目英武,只是神色凶神恶煞,腰间横着铁剑,正冲场中的两只斗鸡大声吼叫,扭头见是费万拉扯自己,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滚!别扰我!”

费万有些怕他,忙道:“是那个菩家女郎!她来找你!”

少年一愣,回过神来,迅速扭头望了眼身后,斗鸡也不管了,大吼一声让开。

挤在近旁的人忙退开,呼啦啦一下,方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转眼让出一条道来。

崔铉奔向那立在路边正微笑等着自己的小女郎,几步到了她的面前,站定,那眉目间的煞气也已没了,用尽量矜持却又带了点小心的似怕吓到了她的口吻问:“你找我何事?”

不知何时起,他发觉自己总是忘不了这个寄居杨家的小女郎,听说她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她的祖父官比自己祖父更大。他直觉地想要保护这个小女郎。杨家搬过来后,杨洪经常不在,镇上无赖少年之所以全都不敢欺负她,就是因为他暗中放了话的缘故。

以前她在路上遇见了自己,似和旁人一样惧怕,总远远地避开,没想到今日竟会特意来找自己。问完话,见她笑吟吟望了过来,近观美貌更甚,甚至能看到她白嫩耳垂上的一层宛如婴儿肌肤的细嫩茸毛,心里竟莫名冒出一个倘若一口衔上去含住了,将会是何等感觉的无赖念头,心顿时控制不住砰砰直跳,脸也微微红了。

幸好皮肤黑,不易让人发觉。眼角瞥见身后那些人全都望着这边,立刻扭头,厉声喝道:“看什么看?再看,挖眼!”

众人吓了一跳,立刻全都回了头,不敢再看。

这个名叫崔铉的十七岁少年,便是打遍本地方圆百里无敌手的“轻侠”头头,武功和箭法极其出色。他和菩珠一样,也是罪官后代,只不过祖父辈的时候全家就发了过来,算土生土长。祖父犯事前,曾是太宗朝的骑郎将,秩俸比千石的高官,到他已经三代了,家人死光就剩他一个,依然在出生的地方过活。他武力高超,无人能敌,不务正业,既不肯屯田劳作,也不愿正式投军受那些拘束,整日带了柄家传铁剑东游西荡地厮混。听说那年秋,他才十四岁,应官府临时之召投军出关抵御前来秋狩的狄人,竟砍下了五六个人头悬在腰间回来,镇上人人畏他如虎,好在平常除了逢集市要强行收取保护费,不给的话小弟砸东西外,倒也没做什么别的恶事了。

菩珠往镇外的空地走去,到了个无人的地方,方停了下来,转头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朝他招了招手。

崔铉从一开始的激动中渐渐镇定下来,疾步而上。

菩珠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我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要你帮我做件事,不知你是否愿意?”

崔铉立刻道:“是不是杨洪妻与那老妇又欺了你?只需你开个口,我可代你杀人。”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眼睛都没眨一下。

菩珠前世后来见过很多的各种各样的狠人,但听到这少年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狠戾的话,便如杀人等同吃饭,还是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是另外一件事。我想叫你帮我劫个道。”

她自己并未觉察,其实自己口中说出“劫道”两字,也是稀松平常,毫无异色。

崔铉展眉一笑:“我还当是何事,小事而已!你尽管吩咐!”

菩珠便将明早老林氏要乘驿车去往郡城的事说了。

“她身上带着金,我想你帮我拿来,分你其中十二为酬劳,你意下如何?”

崔铉一口答应:“没问题,我自会安排妥当,叫上信靠之人,也不会叫那老妇认出脸!你放心,必做得干干净净!”

“我无需酬劳。取来全数交给你!”他说完又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怎好叫你们白白做事?我说了是交易,你若不取报酬,我便不用你做。再说了,你不要,总不能叫你的弟兄也白担一趟风险。”她的语气很是坚定。

崔铉略一迟疑:“也好,那就取十一,我分我的弟兄们。”

菩珠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又低声把要交待的事说了,最后不放心,再三地叮嘱:“取了钱便可,我只要她的钱,万勿伤人!”

崔铉答应,转身便走。

菩珠有点忍不住,朝少年背影又问了一句:“你就不问我为何要劫她的道?”

少年停步回头:“无论何事,往后你若需我代劳,只管讲,我不会问的。”

菩珠望着这少年快步而去的背影,心里微微唏嘘。

以前的她,确实畏惧这个名叫崔铉的恶少年。

若她还是从前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主动去惹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

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他。

本是准备好了他会多要酬金,所以起先开了个低价,等着他加,自己再讨价还价。没想到他不但答应,竟还这么痛快,倒是出乎意料了。

很快,刘崇会用赏金吸纳他们这些地方轻侠,似这少年,应当以为又是要和狄人打仗,却怎么会想到,刘崇是要作乱。

若没记错,这个崔铉和他的那些同伴,前世也落得了个和杨洪一样的下场。

菩珠摇了摇头,看了眼周围,悄悄入镇,去找邻人家的女儿说了几句闲话,时辰差不多了,若无其事地回到杨家,正撞见老林氏手里抱了只褡裢往大屋里去,看见她回来了,慌忙背过身,飞快地闪了进去,竟极是敏捷。

菩珠心里好笑,径直也进了自己的屋。

第二天,杨洪又大早地出了门。

他一走,老林氏全副武装,身上扎了件厚厚的棉衣,跟着出了门。

章氏把小倌儿交给阿菊,自己送老林氏出去,回来后,也不知是心情好,还是被丈夫给说了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竟没再差遣菩珠干活,也没给她摆脸色看。

这里到郡城,搭驿车的话,三天到。

到了第四天,她大概算着老林氏此刻应当办完事该回程了,记挂着结果,心神渐渐不宁了起来,一整天不停地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还在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

菩珠的心情,也不复一开始的轻松,变得慢慢紧张了。

照原本的估算,昨天老林氏就应该半道折回来了,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怎的现在还没回。特意出门去镇上看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崔铉。

难道他改了主意,不帮自己干这件事了?

菩珠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少年给她一种感觉,他言出必会践诺。

那难道是没劫成道,他失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渐渐黑了,已是晚上将近亥时,镇上除了驿舍上方的那盏大红灯笼之外,四下黑漆漆的。

阿菊白天累了,已经睡着,菩珠却还想着心事,睁大眼睛望着陷入夜色里的房顶,忽闻犬吠,家中狗的叫了起来,外头啪啪啪啪,有人使劲拍门。

“开门,开门——”

老林氏的声音传了进来,听起来焦惶又疲倦。

菩珠翻身就坐了起来,飞快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悄悄打开一道门缝,只探出半个脑袋偷窥,只见章氏手里举了盏油灯,披着衣服,飞快地从大屋里奔了出来,拔下门闩,开了门,低声呵斥:“你疯了?小倌儿阿爹在家,睡着了,你这么大声……”

“天杀的呀——”

章氏还没说完话,就听老林氏发出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人扑了进来,两只手抓住了章氏的胳膊,如丧考妣,一脸的眼泪和鼻涕。

章氏心一下悬了起来,一时也顾不上丈夫了。

“到底怎样了?”声音跟着颤抖了起来。

“遭劫了!钱半道都被天杀的给抢了,一分都不留我,我是走路走回来的,腿都要断了……”

老林氏擤了把鼻涕,嚎道。

第8章

油灯扑落在地,从脚边咕噜噜地滚到了门角边。

章氏双目圆睁,双手猛地抓住了老林氏的肩:“你说什么?钱被劫了?”

“劫了……路上遇上了杀千刀的,全没了……”

老林氏抹了把眼泪,道自己随驿车出门,第一天顺顺当当,晚上跟着驿使住在乐易镇的驿舍,谁知第二天清早离了驿舍,上路还没走多远,遇到了一伙截路贼人,黑布蒙面,手持凶器,团团围住驿车。

“你胡说!是不是你吞了钱骗我?”章氏失声,狠狠地摇晃着老林氏,“贼人敢劫驿车?”

“是真的……他们不抢驿车,就抢我一人,抢了褡裢不算,还把我藏鞋里的私钱也搜走了,一个子都不剩给我,抢完就跑,我是走回来的……”

老林氏心痛得肝肠寸断,章氏则眼前发黑。

这次这个机会,她是反复思量,最后认为能成的几率极大,这才一狠心,决定赌一把,不但把家中经年的积蓄全部搭了进去,还高利借了钱,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这般结果。

她靠在墙上,人滑坐到地,手脚发冷牙关打战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你这妇人,竟敢瞒我?”

章氏一凛,心知坏了事,方才声音太大,怕是吵醒丈夫叫他听到了,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本还想怎么遮瞒一下,抬眼却见他人已经出来,正恨恨地盯着自己,心知应当都被听到了,绝望又害怕,不敢再像平时夫妇争执时用“自己全是为了这个家来考虑”而自辩,捂住脸痛哭,只央求丈夫去报官。

杨洪怒骂过后,心知事情已是出了,骂亦无用。至于报官,这种边陲之地,官府连路上杀人挺尸都管不过来,何况劫道?

他顿了一下脚,怒冲冲地走了。

丈夫气走,章氏坐在地上继续泣了片刻,见邻人陆续出来在自家门外张望,怕传开丢丑,勉强忍住泪,从地上爬起来关了门,扶着墙失魂落魄地进了屋。老林氏不敢跟进去,摸到灶屋里,瘫在柴火堆上抱着自己两只快走断的脚,再不想起来。

菩珠瞧完热闹,悄悄关门,扭头见阿菊也已醒了,神色担忧,便附耳低声道:“阿姆莫担心,没大事,我们继续睡觉。”

杨洪这夜寻了几个和自己关系好的官差兄弟,转了一夜,自然一无所获。官差判断应是驿舍落脚时不慎露财,或是被经验丰富的老手看出老林氏身上藏财,遂截道夺金。只这驿中每日东西往来不知多少人马,如何去查?无异大海捞针。

杨洪自认倒霉,且还有差事要做,只能草草而归。

章氏次日就病倒了,恹恹地躺在床上起不来,老林氏也跟着装死,躺着牙痛般地哼哼不停。杨洪这一趟出去又要几天,家里乱成一团,他心烦意乱,出门前向人借了几百钱交给阿菊,将家事托给她,见菩珠在照顾自己的儿子,面含愧色地道了声谢,方匆匆离去。

把杨洪弄得如此焦头烂额,菩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现在再不好,也比上辈子那种结局要好。如此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只是阿菊更加忙了,两头要顾,更不巧的是,张媪又走了。她邻镇的侄儿娶亲,央她这两日过去帮忙。

那队鸿胪寺的人马离开后,驿丞没接到近日有重要人物路过需接待的消息,也就放她去了,驿中今日厨事,是阿菊和另外那个姓王的妇人在做。

天黑了,已过亥时,这时刻,福禄镇上的人家里早就黑漆漆看不见什么灯火了。

才干完了一天活的阿菊洗漱了才躺下去,菩珠心疼她累,要她趴在枕上自己给她捏肩捶腰。

阿菊有一种感觉,小女君这回生病好了之后,比从前更加体贴关心自己了,心里暖暖,但不肯,经不住她又是撒娇又是命令,终于笑着依言趴了下去。

菩珠就跪在她的身边,帮她捏着肩,又轻轻捶腰。

阿菊闭目了片刻,忽然睁开眼睛翻身起来,下去从她的针线篮中拿来一块柔软布料,示意她抬起双臂。

菩珠起先不解,看了一眼。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菩珠低头一看,明白了。

她快十六岁了,穿了一年多的旧亵衣渐渐嫌紧。阿菊细心,想是留意到了,所以要给她做新的。

她抬起眼,阿姆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她抿嘴一笑,听话地抬起手臂,让她用布料围着自己的胸口比着尺寸,忽然这时,门外有人喊阿菊,听声音是驿舍里的一个驿卒。

阿菊放下东西,披衣出去开了门。原来驿里方才刚到了几人,驿丞让她过去现做饭。

通常这种情况,就是到的人有一定的官阶或者身份,不可上剩菜剩饭。再晚也要另行起火。

这么晚了,阿姆干了一天的活,刚躺下去没一会儿。菩珠不想让她再去,跟出来问:“不是还有王媪吗?怎不去叫她呢?我阿姆只是帮工。”

驿卒赔笑:“方才到的似是贵人,我见丞官极是恭敬。又道你阿姆做的吃食精细整洁,故命我来请阿姆。劳烦了,可否快些?”

驿厨虽小,却也等级分明。以前阿菊只能干劈柴挑水洗菜之类的杂活,没有近灶的资格。若张媪不便,顶替上去的是王媪。张媪那天开口让阿菊改帮厨了,今天驿中的吃食全是她做的。驿丞吃了大概满意,竟然这么晚了还要阿菊再去。

阿菊厚道,一听就点了头,进屋穿起衣裳。

菩珠不乐意,却没办法。

谁叫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呢。

她也不好怪许充,毕竟他对自己很照顾,就在心里骂着那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大晚上还折腾别人的所谓贵人,匆忙也跟进去穿了衣服,要和阿菊一起去。便是帮她烧火也是好的。

阿菊拦不住她,加上门口催得急,也就由她了,一起匆匆赶到驿舍里。

许充正候着阿菊,见她来了,迎上来叮嘱:“劳烦了,动作快些!贵人明日大早就要西行,早用饭,便可早歇息。不必多,有三两样下饭的便可,但务必要治得清洁。万万不可出了岔子。”

别说姓王的妇人,就是张媪,日常端出来的吃食先不论味道如何,常混着头发丝或是虫子之类的异物。驿舍中人早就习惯了,看见了挑出来就是,看不见就胡乱吃进去。就算落脚的那些往来官员使者,看地方就知道,这种边陲小驿,能吃饱肚皮就不错了,谁还会去计较这些。

驿卒也是头回听到驿丞提出如此要求,万分好奇,又想问来者何人,话到嘴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必不会讲,又忍了回去。

阿菊匆匆赶到厨房,点了两盏油灯照着,蒸饭备菜,菩珠帮她烧火,很快,灶台上方便弥漫起了淡淡的白色水蒸气和食物的香气。

两刻终后,吃食备好了。阿菊又仔细地洗了一遍碗盏,将食物整齐地摆在食盒里,特意多做了一份的枣蒸甜饭留给菩珠,让她坐这里慢慢吃,自己提了食盒,跟着驿丞匆匆出去了。

菩珠闻了闻甜饭散发出来的清甜香气,正想吃,忽然地上噗的一声,扭头看见门外丢进来一块小石子,正落在了自己脚边。

她心里一动。

原本和那崔铉约好昨晚碰头的,不知何故他昨天竟没回福禄镇。

菩珠凭着直觉,信他不会卷了全部的钱一去不返,只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她走到门口张望了下,一眼看见对面的墙头探出个脑袋,见自己出来,招了招手。

今夜满月,月光银瓶乍泄,她看得清清楚楚,墙头那人,不是崔铉是谁?

驿舍的围墙很高,足有丈余,墙外也无树木可借,光秃秃的,也不知他是如何攀上高墙的。

菩珠飞快看了下左右。估计阿菊去了也要过会儿才能回,急忙出厨,穿过后边的马厩,打开驿舍后门,闪身而出。

崔铉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示意她随自己来。

驿舍后门的路走几步,通出去就是镇外,一片野地,那里有片高出来的小岗,白天站在上头,就能眺望远处长城,此刻,周围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下,黑乎乎一片,连个鬼影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