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略一迟疑。

镇上的人虽提起这个轻侠儿就惧怕,但菩珠对他没有危险感。

她猜测他是来交金的,在镇里说话不方便,万一隔墙有耳。

她跟了上去,两人停在岗下。

果然,崔铉将一包东西递了过来,低声说:“这是你的,收好。你放心,我做的很干净,就算报官也查不到我的头上。数目你点下。”

菩珠接过那包沉甸甸的东西,道了句不必了,想起这少年前世的下场,心里惋惜,忍不住道:“你最近是否有刘崇刘都护征兵的消息?”

崔铉一顿:“你也知道?”

菩珠含糊解释:“我那日在驿舍里,忘了听谁提了一句。”

崔铉颔首:“没错。今日我去郡城,也听到了消息。明日我就走。这回我必要再杀更多的狄人!”

菩珠轻声说:“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崔铉一怔:“为何?男儿生而在世,不追求功名大业,封侯拜相,与死何异?”

菩珠道:“我前些年住郡城,刘都护并不如何得人心。这回又征兵。记得上回征兵,是狄人袭边扰境,军卒不足,这才征了杂兵。如今狄人也无大的异动,我总觉着和前次不同。你不如再等等,莫急。等真的边情紧急了,再去应征也是不迟。”

崔铉似乎有些犹疑,迟迟没有表态。

既然开口劝了,那就好事做到底,也算是对他这次痛快帮忙的回报。

菩珠又道:“我听我杨阿叔说,他下面有个烽燧,最近死了一个燧副,须得能读会写之人才能担任。你也知道,此地人多斗大字认不得一箩筐,他缺人,一时又找不到能补的,只能自己暂时顶着,每日来回奔波,十分辛苦。镇上人说你从小喜读兵书,你自然识字了,可否暂时去帮我杨阿叔的忙?你想杀敌,有男儿志,去那里也是一样。烽燧不止担当候望之职,我听我杨阿叔讲,不知道多少回了,狄人派人潜来攻击,就是想拿下烽燧,好截断消息传递。可见那里,才是生死悬殊的首战之地。”

崔铉被她说得胸中一阵热血沸腾,又觉她关心自己,顿时打消了去投刘崇的念头,不再犹豫了,痛快道:“我听你的!劳烦你替我向杨候长引荐。”

终于劝动了人,菩珠舒了口气,脑海里浮出那个瘦猴似的少年费万,干脆送佛送西天:“那你叮嘱你的弟兄,叫他们也别急,等真打起来了,再去投也不迟。”

崔铉应是:“你说什么就什么!我听你的,叫他们先不要去,谁敢去,我打断他脚!”

菩珠一时无语,好在达成了目的,就问:“你昨日怎的没回?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崔铉没说话,看了她一眼,忽然摸了摸肚子:“你有吃的吗,我饿了。今天赶路回来,天黑才到,到了就去找你了,你家的门一直关着。”

“我就早上吃了一块饼。”他顿了一下,轻声说。

菩珠一愣,立刻想起阿菊留给自己的甜饭,点头让他稍等,转身正要回去取,忽然又听他说:“等一下!”

菩珠停步,转头望着他。

他的手里多了只狭长的扁匣,迟疑了下,慢吞吞递了过来,小声说:“本来昨天该回来的。我是想着许久没去郡城了,就先去了,街头逛了逛,正好看见这个,顺手买了回来。买回来才想起,我是男人用不着。你生的那么好,正好给你用!”

菩珠感觉是个饰盒,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有只发钗。

虽然月光下看不清细节,但感觉很是精致。

她一愣,回过了神。

她自然不能收。

正要还给他,忽然听到前方岗坡下的阴影里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仿佛地上有小石头被什么给踢了一下似的的。

崔铉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晚上未带佩剑,立刻就将菩珠挡在身后,朝着前方岗后喝了一声:“何人?”

叶霄看了眼身侧的主上。

今日为了赶路,抵达这个名叫福禄的驿舍时,已经很晚,镇上一片漆黑。驿丞接待,他未报主上身份,只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住下后,那驿丞恭恭敬敬禀告,道吃食现做,须等等才能上。

主上目中向来无物,更不惜物,唯独少年起便爱马。他如今这匹据说是大宛天马后代的坐骑,常得他亲手喂料梳鬃。今日也不例外。牵马入厩后,又信步从马厩旁的驿舍后门走了出去,来到这里,上岗独自眺望远方。

他见主上似怀心事,不敢打扰,只在他身后随护,片刻之后,方才下来,正要回去,便遇这一双少年男女来此递物幽会。

他本想喝破二人,但听那少年开口,讲的竟似乎是和那小女郎合谋行不法之事,有些意外,紧接着,小女郎开口便又谈及刘崇,当时心里一动,留意主上似乎也凝神在听,便未惊动对方。

这小女郎看着应是本地的寻常民家女,自然不可能知晓刘崇之秘,但竟有如此精准的预感,说话也极在理,他正有几分惊讶,继而见这对少年男女竟又开始浓情蜜意传递信物,怕冲撞了主上,于是踢动地上石子,出声予以警告。少年果然被惊动,开口问话,他便从阴影下走了出去。

崔铉一愣。

近旁竟然真的有人,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顿时恶向胆边生,目露杀机,俯身从靴中一把抽出藏着的匕首,朝着前方大步而去。

第9章

菩珠知崔铉是想杀人灭口了。

其实两人方才语焉不详,就算被听到了,那又如何?死不承认就是了。

她想阻止,但崔铉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才迈开腿,他就已经奔到了那人面前,一言不发,挥匕直接朝着对方脖颈就刺了过去。

叶霄的父亲,在八年之前,曾是北衙禁军正四品的鹰扬卫右郎将。

北衙禁军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私兵,人员遴选极其严格,入衙者无不是良家子,且往往子从父业,不得自由,但相应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朝廷的王公大臣也不敢轻易得罪。当年的鹰扬卫曾是四卫之首,地位更是超然,却因卷入了梁太子一案,遭到彻底清洗。他的父亲,便是死于那次清洗,他侥幸活了下来。

四卫人才济济,当时他才二十出头,便被视为下一任卫士令的强有力的竞争者,自然不是吃素的。见这无赖少年竟凶悍如斯,连个照面还没,上来直接就痛下杀手,微怒,更担心冒犯了主上,岂容他造次。出手迅如闪电,手肘微沉,立刻扣住这少年的一双手腕,一个发力,少年发出一道剧痛的闷哼之声,匕首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他掌如铁手,被他扣住,寻常人不可能再反抗,再顺势一压,这恶少年就被他压得俯跪在地,无法动弹。

他踢开匕首,转头想请示主上之意如何处置,没想到这少年狡如脱兔,趁他分心机会,凭空竟突然一个团身翻转,一下挣脱钳制,又从自己胯下滑溜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人已扑了回来,一把抓回地上的匕首。

一道寒光闪过,轻轻嗤的一声,衣袖竟被他用夺回的匕首划出了一道口子。

若非自己反应迅速,恐怕已是当场见血。

叶霄一怔,没想到今晚遇到的这无赖少年竟有如此的反应和身手,倒是自己轻敌了。

老江湖栽在毛头小子手里也就罢了,主上金贵之身,万不可出岔子。

他立刻心生杀意,正要痛下杀手,看见驿舍后门的方向疾奔来了他的两名手下沈乔和张霆。

二人迅速拦在那少年的面前,一左一右,手中之物便对准了无赖少年。

月光映出两张暗弩,镔铁的弩臂泛着乌沉沉的冷光。

无赖少年只要再反抗一下,当即格杀勿论。

沈乔禀告:“方才卑职在驿舍内戒守时,便见他攀登墙垣,鬼鬼祟祟,似有所图,当时便要射落,他却又下了墙,卑职便跟了上来。”

叶霄点头,看向依然还停在原地的主上。

这一切的经过说起来长,却发生得极快,不过是在几息之间,情势已是数变。

崔铉虽然秉性狠戾,不拿生死当一回事,但生于斯,长于斯,十七年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郡城,崔家在祖父时代有过的荣华和遥远的京都繁华,不过是从幼时教他读书习武的家中老奴口中得知的,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只觉森森死气,迎面扑来。

他当即顿住,不再造次。

但他已经觉察,方才那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还立在阴影中的人,才是正主。若能够趁其不备抓住了,情势立刻就能转为对自己有利。

他心思转得极快,表面不再反抗,慢慢矮身,犹如恐惧蹲地,要放下手里的凶器,实则是想伺机故伎重演,趁对方不备,直接扑向那个正主,不料肩膀才刚刚一动,菩珠就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将他一把拽住,随即转向脸色森冷的叶霄,颤声道:“你们是谁?我和他私下有事,晚上才背着家人约在这里见面。我们实在不知你们也在这里。他从小死了阿爹阿母,是个可怜孤儿,无人教养,又仗着这里的人让着他,横冲直撞惯了,为人鲁莽。方才也是怕你们泄了我们的事,这才冲撞了你们,我叫他向你们赔罪,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这小女郎仿佛十分恐惧,说着说着,双眸眨了眨,眼泪便掉了下来。

叶霄纵然心肠一向冷硬,却没应对过这种场面。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郎,吓得对着自己哭哭啼啼,他一时僵住,又见她一把夺掉无赖少年还抓在手里的匕首,狠狠扔到地上,负气似地抬手打了下少年胳膊催促他赔罪,满是小女儿之态。

菩珠嘴唇趁机凑到崔铉耳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不想死就赶紧赔罪。忍字一把刀,不忍把祸招。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

崔铉慢慢转脸。

一张娇面梨花带雨,美眸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泪光在月下闪烁着,分外的动人。

虽然明知她在假啼,但心还是轻轻一颤。

若是平时,以他的性子,就算折断脖颈,也休想他示弱求饶。

男儿本自重横行,相看白刃血纷纷,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但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便是下跪求饶也是无妨。

他死了是小事,连累了她,于心何忍?

终于,他慢慢地垂下头颅,低声道:“方才是我鲁莽了,多有得罪,我这就赔罪,望足下见谅,莫与我计较。”

菩珠早就猜到,这帮人应该就是今晚投脚驿舍的所谓“贵人”。两边这样碰在一起,纯粹巧合。

她和崔铉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个是只在本地行走的无名小混混,一个是还没人能记起的小孤女,太不起眼了。就算这两天两人刚凑一块干了件不能说的事,但就这么点事,远远不足以招来这帮显然另有要事在身的人。他们这个时间现身于此,怎么可能是针对自己和崔铉?

之所以冲突至此地步,全是崔铉一开始轻敌鲁莽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人明显不是善茬,所以方才她见情况不对,立刻上去阻止崔铉,免得这么死在这里,那就太冤枉了。就让他们以为自己和崔铉是一对来此约会的小儿女好了。

她装作恐惧,扮演自己该有的没见过世面的被吓到了的小女郎角色,也说服了崔铉。

他肯低头,她心里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崔铉赔完罪,见这汉子依然冷冷盯着自己,心知方才是得罪太过了,一咬牙,屈膝朝着前方慢慢跪了下去。

菩珠愣了一下。

接触几回,她开始有些知道崔铉这少年了,性情必定高傲,本想他肯低头说软话赔罪就不错了,没想到他竟会下跪。

叶霄这才再次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

他从那道梁岗的暗影里走了过来。

菩珠忙收心,微微扭头,装作抹泪,透过指缝觑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觉男子身影修长,月光下显得略为清瘦,但才现身,周身就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尊贵之感,就连崔铉也抬起了头望着。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样。

一袭青氅,一领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带几分雪色,照在他的额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浓重。

就在那一瞬间,她顿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并未停留,视线掠了眼脸上还挂着泪珠的自己和身边的崔铉,就从近旁经过了。

菩珠闻到了一缕似曾相识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气。

那仿佛不是从他衣物的经纬里散发出来的气味,而是经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烟缭绕,已是深深地渗入了这人身体上的每一寸发肤,与他融为一体。

前世时,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观万寿宫中,闻到过这种特殊的道香。

她怎么可能会忘掉这种气味。

因为那里,是她前世所走过的最后一个终点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岁与梁太子同谋,逼宫未遂,在无忧宫被囚长达两年之后,明宗驾崩,他也终于获得父帝临死前的谅解,得以赦免释放,并恢复王爵。

他回京都奔丧。

典丧的新君,是他从前的二皇兄晋王。

据说,年轻的秦王在经过此前两年的面壁之后,终于思过痛悔,主动请命,要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三年,以赎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长陵,修于皇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太川深处,三面山脉合围,面向古原,大木参天,人迹罕至,荒凉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怜惜幼弟,不忍让他受如此自罚之苦,将此事告于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劝幼弟收回请命,但姜氏却点了头,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这样,明宗大丧过后,刚从无忧宫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斩衰,迁入了长陵里的万寿道宫。

这一年,他十八岁。

据说从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长陵。整整三年,身边只有一个阉人可以对话。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狂荡的秦王玄度,在结束了两年囚禁生涯后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举止到底如何?暗问于守陵吏。据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现身过一回。那一回远远见他夕登高原,仰卧于原顶之上,当时乌金西沉,满天宿鸟噪鸦,犹如乌云压顶,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东陵,露宿原顶,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后,秦王守陵期满,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将他封在内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纳入帝国边郡的西海郡还少一位宣抚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夹在两地之间,形如漏斗,是一片诸族杂居的边地,人口稀零,仇乱不断,朝廷无人甘赴西海为官,视彼地为险途,前任都护便是因了祸乱方死于任上。这时有大臣议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阙人,若派秦王抚边,必可令西海郡民亲之,欣然听命,教化归同事半功倍。群臣纷纷附言。

孝昌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他登基后的年号,取意就是来源于此,于是再次就此事问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这样,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号,去往了西海郡,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人人都说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轻尘净衣,不问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从他和前梁太子谋事失败开始,他便压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无求来伪装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这个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后夺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终于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菩珠也有点印象,前世再过些时候,等她回京都时,他也会被召入京。

但她没有想到,现在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虽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谓相邻,但现在,按照情理,他应该还待在西海郡,做着他的西海王。

他怎么会越境来到这里?是这辈子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还是上辈子这个时间他本来人就来到了这里,只不过是自己没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厉害,盯着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没的身影,脑子里不停地搜索着前世记忆的只鳞片爪。

叶霄自然不知这个刚才还抹着眼泪的小女郎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呆了,这才定立,一动不动。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归位,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少年男女,摇了摇头,转身疾步追着主上而去。

第10章

一阵夜风吹来,崔铉感到后背略微汗湿。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哪怕从前上战场和狄人相互砍杀,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记住这事,作为教训,往后遇事,决不再令自己如今夜,处于如此的劣势之下。

这种受人压制任人宰割的无力之感,是他生平头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望向菩珠。

她还那样立着发呆,面上犹带泪痕。

他迟疑了下,轻声道:“你可还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过来,勉强一笑:“没事,我胆子没那么小。”

崔铉见她笑,也就放心了,扭头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进去了。到底什么来头?你有听丞官说起过吗?”

菩珠顿时想起阿菊。

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回来见不到自己会着急。

她抑下有点乱的心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见我会急。你记着别去投刘都护就行,我会把你荐给杨阿叔的!”说完待走,忽记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钗子,忙递了回去:“我也用不着这么好看的钗子,你拿回去送给别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顿,摆了摆手,语气满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几个钱!我走了!”话音落下,俯身捡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夺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转身便去。

菩珠没办法,只好把钗盒和金暂时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还没落锁的后门前,轻轻推开。

静悄悄的。

后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马厩里的马匹在安静地嚼食着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应当回落脚的住处了。

菩珠躲躲闪闪地回到庖厨的所在,所幸阿菊还没回,看见她留给自己的甜饭,想起崔铉说他一天没有吃饭。

这么晚了,也不知这少年回他那个光秃秃的家里能吃什么。

她叹了口气,坐下去,拿起还带着些余热的甜饭,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灯火出神。

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们应当吃完了,阿菊带着碗盏回。

菩珠帮她收拾完,两人一起回去,经过前堂,许充赶了上来,递来一些钱,说是贵人赏的。

“贵人说饭食可口,这么晚把你叫来劳作。赏你的。”

许充很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菊也很惊喜,接过来做感激之状。

许充摆手:“不敢不敢,贵人的赏!你们若想亲自拜谢,且等等,我代你们去问一声,领你们过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当即摇头:“贵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扰,他们也不会见我们的!”

许充想想也是,便叮嘱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叶霄进去说道:“殿下,丞官讲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经过此驿,若像平常那样行路,明日应到玉门关。殿下若是急,紧赶的话,两日内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这屋里的空气冷冰冰的,也不见一个炭炉。

倒不是许充胆敢怠慢这位主。

虽然他只见过叶霄出示的王府卫士令的令牌,不知道这位年轻男子的具体身份,但做半辈子的驿丞了,怎么看不出来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卫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过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数来不过一二十家,这位年轻男子应是宗室王之一,虽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这个边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尽力。

他们晚间刚落脚下来,许充便往此屋送来炭炉以供取暖,却被叶霄给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叶霄胆敢和李玄度夺炉,而是秦王自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患了一种怪病,体内旺火。

寻常人旺火,吃些性凉之药,调理饮食,待阴阳调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却药石无效。等到两年后,迁长陵万寿观守陵,内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处热室,最严重时,雪地里竟单衣赤足奔走。若热室处得久,必有心火灼烧之感,继而浑身燥热,极是不适。这两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后,似叶霄与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内皆烧地龙,倒是他,室内冷冰冰的一张床,只靠裘盖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着月白中衣,只在肩上松松搭了那领玄裘御寒,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烛,低头在看手中的西域舆图,听到叶霄入内回禀,头也没抬地道:“无妨,越快越好。我这里无事了,你们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动身。”

十六年前和亲远嫁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势必又名怀卫的幼子归国,如今那一行人马应当还在关外的半路之上。

鉴于最近一年陆陆续续得知的一些动向与消息,李玄度判断河西恐怕近期有变,遂于半个月前,向朝廷发送了预警。

姜氏太皇太后得知后,担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万一遭遇凶险,又考虑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鸿胪寺人马原计划只在玉门关内等着接人,若临时改派他们出关,人员万一不足以应对突变,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鸿胪寺的人马,亲自带领出关,去接小王子,务必尽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

叶霄遵命,看了眼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舆图的秦王,继续道:“殿下方才不是觉着甜饭颇为适口,有从前京都的旧味道吗?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赏钱,丞官说……”

他的话说出了口,便立刻后悔,停了下来。

李玄度终于抬起了头。

烛火闪跃,映着一张男子面容,剑眉挺鼻,肤色如雪,英美至极。

金鞭玉鞍的飞扬时光早已不复,但他眉目之间,依稀仍有当年少年玉树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叶霄无奈,只好说道:“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来。

李玄度这下微微蹙起了眉。

叶霄是知道当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时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骂为急张飞,因此鸟性急,与别鸟一道啄食饮水,独它最快,且不能圈养,关在笼中便聒噪跳跃,一刻也不得安宁。十六岁后,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长的七八年里,算起来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与禁足中渡过的,这两年名为宣抚西海,身后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窥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变。

但此刻,这个小小的神态,又隐隐带出了些他少年时的性格影子。

叶霄不敢再考验他耐心,立刻道:“我听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乃是当年菩太傅的孙女主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李玄度,心里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没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让无数人被卷入,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这几年从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这旧事有关的事。

但方才,他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忍不住起了个话头。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来,望了灯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应该也不小了吧?我记得其父当年官居左中郎将,出使银月城罹难。倘若没记错,应是宣宁38年,那时我年方十五。他至今埋骨异域,未能得以归乡。”

他望了过来。

“既如此,你多送些钱去,全部给她吧,我们路上留够用便可。她们想必生活艰难,这才来驿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来,又示意叶霄稍等,从腰间摘下一面温润玉佩,又将肩上尚带着他体温的玄裘脱下,一并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兑了,低于五百金,勿出。”

叶霄轻轻咳了一声,面上依然带了些异样之色。

“怎的了?你还不去?”李玄度再次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