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做惯了事,闲不住,进门看见院子地上堆了些柴火没劈,就过去拿起柴刀。

才劈了两下,老林氏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从阿菊手里一把夺过柴刀。

“你歇着你歇着!等下我来!你喝口水去!”说着推阿菊进屋让她坐,不止如此,自己竟又去倒了碗水端过来让她喝。

菩珠站在一边看她,她笑眯眯地拉她进了厨房,扭头看一眼章氏的屋,轻轻关上门,脸上陪着笑小声道:“小女君,我这辈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没个儿女傍身,这年纪还要顺人眼色伺候人也就罢了,连日后我死了也没人会记得给我上坟烧香。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就想怎么积个福,下辈子的命能好点。小女君你若是通灵,能再睡个觉帮我做梦问问看?”

菩珠恍然。

难怪最近她的态度这么好!

“那日小倌儿他爹回来两夫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你梦见刘崇有灾,这才叫他不要投靠过去。必是有神灵托梦给你你才知道的。你可怜可怜我,帮一回我。以前是我黑心肝,往后你阿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我帮她做!”

她眼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可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万一老林氏这个大嘴巴出去了乱说,影响自己大计,那就不美了。

她正色道:“我何来的通灵之能?先前不过觉着那条门路悬,怕钱借给杨阿叔白白扔进水坑里,这才随口编造哄杨阿叔的。没想到居然被我说中,巧合而已。”

老林氏大失所望:“真的?”

“我骗你作甚?真能通灵,早前我至于天天受你欺凌,大冬天还要去冻河里洗衣服?”

老林氏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说不出话。

忽然这时,院子的门外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有人啪啪地敲门。

菩珠心中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了出去打开门,没有防备,吓了一跳。

门外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粗粗看去全是人头,说来了半个镇的人都不夸张,大家的表情看起来很艳羡。最前面的是几个杨洪的手下,菩珠认得那个领头的燧长,好像姓胡。

看这架势,似乎是镇民跟着这个燧长过来看热闹。

这是怎么了?

“燧长过来有事吗?”菩珠问他。

“小女君!大喜啊!杨候长升官啦!他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开身回来,命我等前来接你们去郡城!呶,车都备好了!”

燧长指了指后头。

菩珠抬眼,果然,门口的路边已经停了两辆马车,不禁一怔。

“奶娘,外头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吵?怎么了?”

章氏在屋里喂着儿子吃饭,听到动静,发声问老林氏。

菩珠已经回过神,转头对跑出来的老林氏道:“去告诉阿婶,阿叔升官了,派人来接我们去郡城。”

老林氏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两脚定在原地,人一动不动。

“奶娘你干什么呢?你没听到我叫你吗?”

屋里又传来章氏的声音。

老林氏打了个激灵,拍了把自己的大腿,一蹦三尺高,嚎了起来:“升官啦!是要回郡城啦——”

……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座官邸的大门之前。

大门双扇对开,黑漆铜钉,门口七层的青条台阶,两边各蹲一只石头狮子,显得非常气派。

这里就是河西宣威都尉府的大门,惯见的前衙后宅格局。因边郡地广人稀,即便是郡城,人口也不过数万而已,最不缺的就是地,故似这种官邸,修得都极大。这座宣威都尉府也是如此。因那个已经掉了脑袋的前任追求享受,官邸后不但有个很大的后园,还在园里挖出了一个人工池,在这种地方,可谓是大手笔,是座数一数二的气派建筑。

杨洪现在是权宣威都尉,意思就是暂时代理的宣威都尉。

宣威都尉是河西仅次于都护的官职,总管全部都尉。原来的宣威都尉作为刘崇同党被砍了脑袋,刘崇自己也死了,这么快还没有新的都护上任,所以,起码到目前为止,杨洪是河西最大的官了。

他从一个候长突然升到如此引人注目的位置,全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就是当今太子李承煜。

陈祖德秘密领兵来此,猝不及防地将刘崇极其同党扑灭之后,上奏朝廷,刘崇的势力在此地盘根错节,此案牵连众多,民心惶惶。皇帝得奏报,派去年方行过弱冠之礼的太子为专使,知河西事,彻查此案,同时代朝廷行宣恩抚民之责。太子不辞辛劳日夜兼程地赶到河西,除调查案子之外,还白龙鱼服四处走访,很快获悉,杨洪在当地边军戍卒中颇有威望,也有军功,本早就能升作都尉了,从前却因私怨的缘故,一直被上官打压,如今还在做着小小的候长。太子当即派人将他召来。那日,正在长城烽燧附近行候望之事的杨洪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太子一番问对,十分欣赏,认为他能当大用,当场予以提拔。

这就是杨洪升官的经过。

这和前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和阿菊已经无家可归了,被许充好心收留在驿舍里,每天拼命地干活,眼前仿佛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的希望,更不知道阿菊很快就要活活累死。

而现在,她却紧紧挽着阿姆的胳膊,脑袋靠在她的怀里,坐着马车来到郡城,落脚在了这座气派的宅邸里。

和刚搬过来时兴奋得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章氏她们相比,菩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半点激动的感觉。

登过泰山,如此小丘,怎么可能入眼?

这一辈子,她必将趋吉避凶,无往不利,她知道。

这不过是她登顶路上迈出去的第一步而已。

或许现在条件真的好了,连官邸都自带管事和奴仆,根本不在乎再多养一两个人的那点口粮,也或许真的是庆幸丈夫当初被菩珠阻拦了,杨家才有今日,觉得菩珠是自家福星,反正现在,章氏对菩珠是客客气气,安排她住在一个靠后园的独院里。院子玲珑,屋舍也很新,当时带她看的时候,说她要是觉着不满意,随便她选,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菩珠照她的安排选了这里。一是这院子没什么不好,二来,她知道自己反正住不了多久。

入四月了,天气渐暖,等到下个月,她就要被召入京了。

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住哪儿都一样。

“多谢阿婶,我就住这里,这地方很好。”

她落脚了下来,气定神闲。

都尉府里不缺奴仆,阿菊现在不用做事了,每天她就陪着菊阿姆在屋里做做针线,或者独自到后园里闲逛,心里谋算着将来入京后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应对的法子,不知不觉就是七八天,这一日,她从章氏派来服侍自己的侍女那里获悉了一个消息:杨洪刚刚派人疾驰回府传信说,太子殿下今晚会入郡城,今夜以及之后的几天都将住在府中,让章氏做些准备,太子身边的谒者也提早到了。章氏十分紧张,方才把府中管事和仆从召集在了一起,听从那谒者的指令预备迎接太子下榻。

侍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色非常激动。

李承煜贵为太子,正式入郡城后,对住处必定有一定的要求。

首先务必保证安全,其次,至少不能太过寒酸。

在边郡,即便是郡城里的驿置,条件也相当简陋,安全更是难以保证。至于那座比都尉府更大一些的都护府,则因先前里头杀了太多的人,不干净,且大门至今还贴着封条,自然不能住了。

比较之下,都尉府是最佳的选择。

菩珠心里微微一动,思索了下,问太子住在那里。

“都尉夫人说西庭那里地势高,最合太子这般的贵人居住。太子谒者也允了。”

菩珠走到窗前,推窗望向西庭。

那里和自己住的地方虽然不算近,中间隔了庭院和一道墙,但有门,开了就能相互往来。主建筑是座两层楼高的屋楼,因为地基高,从她的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屋楼高过围墙外的卷棚歇山顶和上层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隐隐见有几道人影在窗中来回晃动,应就是忙着正打扫布置准备迎接贵人的仆从。

菩珠眺望着那座楼宇,微微眯了眯眼,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前世李承煜也像现在一样,以宣抚专使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过河西,但当时她寄居在福禄镇的驿舍,根本没有机会遇到他,是后来她被召入京,成了太子妃,这才和他相遇。

而这辈子,因为杨洪命运的改变,自己所处的地方也随之变化,竟这样提早就和他遇在了同一个地方。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审视自己上辈子的人生。在成为太子妃后,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固宠之上。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固宠对于她来说是首要。得不到李承煜的宠爱,她将一无所有。听着很悲凉,也很卑微,但这就是唯一的事实。

而这辈子,面对一个自己已经透彻了解,甚至能从他的颦笑就猜到他内心所想的男人,她完全可以把精力转到自己前世根本没有机会去考虑的事情上,比如,生个自己的儿子,培植忠于自己也能让自己有所倚仗的强大力量,将隐患一一消除,助丈夫抵御北方强敌,再除掉所有那些有可能威胁丈夫皇位的乱臣和反贼,攘外安内,稳固江山。

太子李承煜,她前世的丈夫,虽然能力并非超群,也有点意气用事,但有志向,肯上进,冷静下来,也不是不听劝的人,这辈子有自己掌握先机趋吉避凶,至少,他绝对不会成为一个昏君。

这样就足够了。

她当然不敢自比姜氏太皇太后,上辈子她也根本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她觉得她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做一个自称哀家,像姜氏那样完美无缺、也没有任何弱点的至尊太皇太后,这就是她这辈子的现成榜样和终极理想。

窗外有株杏花,河西春风迟暖,内郡这时杏花已谢,此间花苞却方盛绽吐蕊,引来数只蜜蜂绕着花朵上下翻飞,吸吮香蜜。

既然已经遇到了,又如此之近,也是天意使然,何不顺势提早和他碰个面,令他早早倾心于自己,也便于日后两个人的相处。

她很快便打定主意,迎着窗外吹拂而至的沾染了花香的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第15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都尉府西庭灯火通明。

酉时,太子一行人顺利抵达入住。

杨洪不善交际,但升到这个位置,门下自然会聚起属官。其中有个他自己提拔的主录记事的掾史是他同乡,见多识广,虑事周到,从前没有门路,无用武之地,如今被提拔成都尉府属官,自是尽心尽力。掾史劝杨洪说,如今和从前做候官的时候不一样了,升到这个位置了,身为地方大员,绝不可再直来直往,必要的迎来送往之事,万万不可忽视。

杨洪只是性情耿直而已,又不傻,何况自己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怎敢怠慢?便叫掾史代自己安排接待之事。这个晚上,照官场的惯例,自是要设宴,但太子谒者却早早地代太子拒绝了,道太子殿下向来以孝俭为上,让杨洪不必为太子专门设宴,太子不会列席。又道如今河西局面逐渐平定,太子留在这里,除了处置一些余下的事,亦是在等皇叔秦王接小王子到来。得驿传的消息,秦王已顺利接到小王子入了玉门关,不日便可抵达郡城。不若待皇叔一行人至,到时再设宴为皇叔与小王子接风洗尘。

杨洪这些天跟在太子身边四处走动,本就亲眼目睹太子礼贤下士,此刻听谒者如此一番言语,更是肃然起敬,深为国有如此储君感到欣慰,遂遵命。

太子这一夜早早歇下无话,杨洪意外得闲,见还早,想到自己连日忙碌,菩珠搬来这里多日了,竟还没去看她,不知她近况如何,妻子是否还亏待于她,便寻了过去。

菩珠道自己一切都好,章氏如今对她也好。

杨洪这才放了心,又想到自己还欠她一大笔钱,讪讪解释说,如今自己虽升了官,秩俸比二千石,也有人以道贺为名陆续送来过礼金,但他不取,也严令章氏不得私取,所以现在手头还是有点紧,恐怕没法这么快还她钱,叫她不要着急,再过些时候,一定能还她。

菩珠早就忘了那笔钱的事了。

本来就是章氏的钱,对了,还有部分是李玄度给的,丢了也不心疼,何况是借杨洪救急?

她摇头:“杨阿叔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不急,我手头还有零用钱,日后等你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杨洪点头:“好,好,你若还缺什么,或者哪里有不方便的,尽管告诉我。”

菩珠笑道:“我什么都不缺。就是先前待在福禄镇的时候,心里天天想来郡城逛,如今来了这么多天,也没出去过。明日我想和阿姆一道出去逛一逛,阿叔觉得可否?”

杨洪心想小淑女幼时何等富贵,这些年跟着自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必早就闷坏了,这边郡城治安已经恢复,出去逛也没什么,点头说:“好,你去便是,阿叔叫人给你备车。”

第二天,菩珠带着上次李玄度给的全部剩下的钱,直奔郡城南市,找了半天,终于在一间旧货铺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张琴。

琴自然不是什么名贵古琴,但材质是冰纹梧桐木,看着成色还是不错的,当场扫弦试音色,铺主恭维她:“小淑女必定家学渊源。如此琴技,和这古琴恰是相得益彰!”

菩珠只笑了笑,问价钱。铺主起初漫天要价,一番还价,最后以千钱成交,抱了回来。

这把琴几乎花光了她手头所剩的全部的钱。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花再多也值。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打发走侍女,借口章氏那边这几日事情很多,怕她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所以把自己这边的侍女借给她用。

章氏确实感到西庭人手不够,又开不了口管她要人,没想到她自己主动借人,正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打发走侍女,跟前没了别人,菩珠就到后面的园子里摘了一大篮子现成的开得正盛的杏花,央求阿菊给自己做杏花头油,做得越浓越好。

阿菊心灵手巧,一直以来菩珠用的洗漱香药就是她亲手做的,何况头油?只是小女君有一头天生浓密而乌黑的秀发,平时梳头根本无需头油,她也从来不用头油,嫌它腻,不知今日怎会突然改了性子,要自己帮她做头油?

虽然闹不懂,但小女君央求了,阿菊怎会不应?立刻动手熬炼鲜花,做好了放置一夜,到次日,待乳液沉淀,便得到了梳头的头油。

菩珠闻了闻,甜蜜蜜,香喷喷,差点忍不住想咬一口,抹了点在头发上,特意站到杏花树下试了试,效果令她非常满意。

计划里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再拖下去,李承煜说不定就走了。

她这个人做事,要么不做,一旦考虑好了,就不会犹豫不决。

次日到了傍晚,她根据前两天留意到的李承煜回西庭的时间,估算他应该快回来了,便将琴搬到了园子的水池旁,对着水面弹奏古曲,曲名凤凰台,言穆公女弄玉筑台吹箫,引凤成仙。

李承煜其人,于政事虽然能力平平,但颇有才艺,好音律,喜搜集散轶古曲,其中这曲《凤凰台》是他最爱。菩珠前世幼时本来就学过琴,后来虽荒废,但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自又钻研过一番琴技,虽然算不得精通,但一般技法和琴曲,难不倒她。

尤其这曲《凤凰台》,因为李承煜欣赏的缘故,上辈子她研究过无数遍,转承启合毫无瑕疵,更清楚太子赏曲的口味,现在重奏旧曲,驾轻就熟,很快上手。

黄昏的园里,暗香浮动,琴声飘过水面,越过墙头,随风送到西庭,隐隐约约,声韵悠远。

杨洪正陪着太子一行人归府,入了西庭,听到墙那边传来一阵琴声,似是菩珠住处的方向。

他对这个完全不懂,也没多想,只以为菩珠如今得了闲,自己抚琴在玩,但发现走在前头的太子脚步慢慢放缓,最后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步,等了一会儿,太子还是没动,他有点糊涂,就看向太子谒者孙吉。

孙吉是李承煜身边的人,自然懂他,知他应是被那琴声所扰,回头问:“何人奏曲?太子既归,当以静为上。”

杨洪忙道:“应当是我府中的一位故人之女。她不知晓太子归来,我这就叫人去止琴声,免得打扰太子清净。”

李承煜这时开口了:“甚好,此乃雅事,令她奏便是了,不许加以干扰。”

太子道是雅事,甚好,自然也就没人去阻拦了。

他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曲调渐至高潮,就要攀上峰顶之时,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就仿佛一口气被什么给卡住,上不去,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但却出现了一个误调。

非常小的误调,寻常人根本就听不出来,但却逃不过李承煜的耳朵。

他脚步再次微微一顿。

曲随之结束,余音渐散,再无声息。

可惜了,这段弹奏,对曲子的诠释极好,甚至可以说是李承煜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合他心意的诠释了,却因为这么一个不该有的错误,如同白璧生瑕,令人遗憾。

次日,李承煜如常,在傍晚时分回到西庭,又听到隔墙传来了相同的曲声。和昨天一样,也是到了那个关键的所在,出现相同误调。

第三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四天,这一天他有事,白天他人还在外面,就想着最近几天傍晚时分隔墙必会传来的琴声。

这支散轶已久的古曲,可以说,知道并欣赏的人并不多。在宫中,因为皇帝不喜声色之事,更不喜太子与乐伎狎近,几年前他就听从了太傅郭朗的劝诫,再没去碰丝竹音律之事,知道他喜欢这之古曲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他记得杨洪那日提了一嘴,说操琴的女子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当时他没多问。

现在他有点好奇,想看看在这种边郡之地,什么样的女子,竟也会如此喜爱这支曲子。

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纠正那操琴女的错误!

《凤凰台》是他最喜爱的一支古曲,他实在受不了别人一直这般误奏下去,尤其还是高潮段落。

这就好比宝物蒙尘,甚至不亚于暴殄天物。

那操琴女今日不像前几天,奏一遍就结束了。

琴声还在继续。奏完一遍,停顿了片刻,又从头开始,似在反复练习。

李承煜再也忍耐不住了。

今晚都尉府设宴,但此刻,筵席时间还没到,他正无事,便带了个贴身服侍的宫人,迈步循着琴声朝那堵墙走去,很快到了近前,发现有扇门可以过去,但上了锁。

这是谒者孙吉在他下榻此地前检查时下令上的锁,目的自然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李承煜命人开锁,继续前行,很快,他看到前方一口水池边的杏花树下,坐了那个正在抚琴的女子。她一身杏色衣裙,背影窈窕,长发乌黑,梳少女样式,正聚精会神地抚着琴,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

菩珠早就察觉,李承煜终于忍不住,还是过来了,却没回头,继续奏着曲子,快要奏到她故意误奏的部分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敲击发出的节拍之声。

她停住,慢慢地转过脸,望向那发出节拍声的方向。

自己前世的丈夫立在那扇门前,手中执了一根他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树枝,照着曲调节拍,叩击近旁的一株树干,发出卜卜的节奏之声。

这小女郎转过脸的时候,李承煜只觉自己眼前蓦然一亮,正在打的节拍迟缓了下,最后顿住。

他三年前曾纳过太子妃,太子妃一年后染病死了,如今虽还没有再续纳,但见惯了浓妆脸的宫装美人。

这小女郎却不一样,方十五六岁的模样,肤光若雪,樱唇桃腮,一身杏衫,坐在花树之下,容颜鲜好得像是花神方从花蕊之中走了出来似的,叫太子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

明眸含春水,桃腮笑春风。

恐脂粉污了颜色,说的就是眼前这样的容颜吧?

只不过此刻,这小女郎望向自己,脸上露出讶色,迟疑了下,方轻声问:“你是谁?怎会来我这里?”

“大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前来拜见?”

跟在身后的宫人斥道。

小女郎仿佛吓了一跳,望了他一眼,慌忙就要下跪。

李承煜也回过了神,丢掉手中树枝,快步朝她走来,脸上露出笑容:“快平身,不必多礼!这几日应当是你在此奏这古曲吧?”

菩珠点头:“是,此曲名为凤凰台,乃我幼时家人请琴师所教,亦是我最喜爱的古曲,可惜散轶已久,我小时候就笨,如今没有名师指教,更是奏不好,极是苦恼……”

她的两道秀眉微微蹙起,神色懊恼,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看着太子,面露惶恐之色:“是不是我扰了殿下的清净?是我疏忽了,殿下恕罪!”

李承煜微笑,用温柔的语调说:“你不用怕我,你奏得极好。就只有一处略微有些不妥。你来……”

他走到那张琴前,坐了下去,朝她招了招手,随即轻捻琴弦,将她这几日一直误奏的那段,亲自奏了一遍。

菩珠凝神听完,睁大了一双眼眸子:“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从前我每次奏到这段,总有无力之感。原来一直是我误奏了!多谢殿下今日指教!我记住了!”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神色欣喜,望向太子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崇拜之色。

李承煜心情极是愉悦,笑道:“此曲如你方才所言散轶已久,你是幼年学的,如今能奏到如此境界,已实属不易,不必妄自菲薄。”

“多谢殿下勉励!我能试一试吗,照殿下方才所教?”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承煜颔首,立刻从位子上起了身,站在一旁。

菩珠坐了回去,微微拢袖,露出两只玉腕,指轻轻勾于弦上,试着拨了拨,正要照着李承煜方才教的开始弹奏,这时,一只蜜蜂被她抹在发髻上的发油吸引了,嗡嗡嗡地朝她飞了过来。

她花容失色,娇声喊了句“殿下”,随即躲闪着蜜蜂,显得十分害怕。

照菩珠原来的设计,若是发油能成功地招到蜜蜂,那就装作害怕被蛰,寻求李承煜的帮助。看具体的情况,到时候,甚至可以装作无意地躲到他的怀里,借此迅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看起来她的计划是没问题的。

因为李承煜已经在保护她了。

他口中安慰着,让她不要害怕,人迅速地靠了过来,替她挡住,又举起手驱赶蜜蜂。

菩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准备伺机躲入自己前世丈夫怀里的时候,突然,她的身后伸过来两只肉手,“啪”的一声,抢在了李承煜的前头,一下就将那只可怜的误飞过来的蜜蜂给打扁了。

这意外,实在太过突然了。

菩珠一愣,扭脸,吃惊地对上了一张得意洋洋的男童的脸。

这男童卷发蓝眼,她印象深刻,可不就是前世见过的金熹大长公主的小王子阿势必怀卫?

他是什么时候到郡城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菩珠心中顿时闪现过无数个疑问。

但所有的疑问,都敌不过一个最大的疑问。

此前她思索过后,推测李玄度这次西出玉门,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接小王子,因为前世记得他好像是和小王子一道抵的京都。

现在小王子突然这样冒了出来,那么李玄度是不是也和怀卫一起到了?

这个念头让她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她飞快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那扇门的方向,视线一下就定住了。

李玄度果然已经到了!他不止到了,现在人竟站在那扇门边,正看着这边!

菩珠感到自己望向他和他目光相撞之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讥嘲,就仿佛已经把她看透了。

其实这全是菩珠自己的想象,事实是,李玄度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如此而已。

但对于菩珠而言,这就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好似被人猛地击了一个闷棍,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胸间的一口气都岔了一下。

她这是什么运气?为什么,每次都会遇到这个人?

第16章

孝昌皇帝天性板正,不喜声色丝竹之属,连累得明宗朝四十年养留下来的一大班子太乐丞乐工都被裁得只剩不到一半,人数仅仅只留祭祀、庆典或是国宴的乐舞之用。皇帝更不希望太子沉迷靡靡之音玩物丧志。李承煜乖,听他太傅太常令郭朗的话,这几年便克制欲望,强令自己不碰这些,私底下最多只在东宫女眷操琴吹箫之时下场充当指导,权当过个瘾罢了。

而人之天性喜好却是难以改变。

所以菩珠断定,奏他最欣赏的凤凰台曲,就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若再故意于拂弦时扫错关键曲部,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两天不够,三天之后,必会勾得他心痒难耐按捺不住现身相见。

步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连蜂儿这种无知小虫也是如此凑趣,在最恰当的时刻翩然而至助力于她,眼看她就能顺利实现自己先前定下的初步小目标了,谁知凭空出现如此一个意外转折。

菩珠睁大眼睛,和那个兀自远远负手而立冷眼望着自己的人四目相对着,心里又羞又愤,桃花腮都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红的颜色。

“看看看看!是我打死的!”

耳边传来小王子得意的嚷声,菩珠打了个激灵,顿时回过神,知自己失态了。

这是在干什么?不过一个小小意外而已,怎能在这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失态?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心虚?

连这一点都过不去,还谈什么日后?

她立刻收回目光,转过头。

小王子正在向她晃着肉手,展示那只业已惨死在他手下的蜜蜂,满脸邀功之色。

菩珠掩饰地抚了抚鬓发,低声道谢,倒也正合她此刻应当有的惊魂未定之态。

小王子跟着秦王李玄度是今日到的郡城,太子亲自出城迎回来的。

这边春池花树,美人如玉,他却突然这样蹦出来,扰了自己和这初识的小女郎抚琴论乐,太子心中颇觉扫兴,但对着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小叔叔的顽童,却也不好表露,秉了顺着他哄便不会错的原则,笑吟吟地道:“竟是怀卫!你怎来了这里?”

怀卫瞥了眼面前这个方才幸得自己大力拯救才免于蜂蛰之苦的女郎,咳了一声,神色转为庄严:“岂可无礼!难道太子不应当叫我小叔叔?”

李承煜怎肯叫如此一个塞外来的黄口小儿为叔叔,尤其还当着这小女郎的面,打着哈哈:“杨都尉今夜设宴为你接风,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来了这里,可告知过皇叔?当心他寻不到你着急!”

怀卫撇了撇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身后,嘴里嘟囔着:“一步路也不许我一个人走!撒个尿都要在我后头盯着!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待在银月城里好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