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才看到李玄度,微微一怔。

他的这位皇叔,比自己只早生了三四年而已。

八年之前,当十六岁的秦王在京都踏马天街恣意作少年游时,太子还只是晋王府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普通的未成年皇孙。

对这位人生跌宕大起大落,直到如今在背后还被人诟病逼宫谋逆犯下死罪却因了命好得到了皇祖赦罪的皇叔,太子李承煜的感情十分复杂。

李玄度在获罪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是李承煜仰望并且崇拜的人物。

十六岁就能担任北衙禁军鹰扬卫的将军,没有真本事,哪怕贵为皇子,也不可能号令得动那一群堪称精英里的精英将士。

他不但坐稳了位子,当日,仅仅凭了一面如他亲临的令牌,人都没有露面,竟能叫最忠于皇帝的亲兵也背叛了皇帝。

需要何等的个人魅力,才能做的到这一点?

于公如此,于私,少年皇叔也很照顾他们这些皇孙们,常带着他们到太苑,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皇祖父给他的各种赏赐和稀罕宝贝,也经常会在第二天就转到他们这些皇孙的手中。

李承煜记得他对自己尤其照顾。那时在诸多皇孙里,自己虽然年长,但因为从小就惧怕管教严厉的父亲晋王,性格内向而软弱,有时甚至会被年纪比自己小的楚王府皇孙欺负。记得有一次,恰好被他遇到,他还帮自己教训了楚王府的皇孙。

那时候,这位鲜衣怒马的少年皇叔在他的眼里,是犹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自然了,都是过往了。

虽然即便到了现在,李承煜有时回忆当年他带自己到太苑射猎麋鹿的日子,还是觉得有些怀念,但也仅此而已,现在更多的,心中只是剩下了遗憾和戒备。

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位皇叔,也早不是他从前那位少年皇叔了。

从他变成野心家,事实背叛皇祖父的那一天开始,太子就知道,自己的偶像是倒塌了。

李承煜一顿,脸上很快露出笑容,走过去叫了声“四皇叔”,语气恭敬。

“您何时也来了这里?”

李玄度含笑,朝面前这个小时候常跟在自己后面跑的侄儿点了点头:“方才转个身便不见了怀卫,我怕他闯祸,找了过来。”

李承煜已经听说了小王子在玉门关外险些遇刺的事。刘崇一党虽被剿灭,但保不齐哪里还有漏网之鱼或者同党,李玄度为保证小王子的安全,和他同吃同睡,不让他离开视线半步。

都尉府的地方不小,也非熟悉的地盘,难怪他不放心找了过来,便顺着他说:“有皇叔您保护小王子,我们便放心了。”

李玄度眼睛看着前方围在那个菩家女儿身边打转的怀卫,问:“太子可想好了,哪日动身启程?”

李承煜的这趟差事已经结束了,计划是等他们到了便一起回,现在他们人来了,动身日期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了。

但他忽然生出了意犹未尽之感。

他扭头,瞥了眼那道杏色倩影,迟疑了下,道:“皇叔与怀卫一路奔波辛劳,既到了这里,何不多休息两日?等养足精神再一并回京都,应也不至于耽误太皇太后大寿。皇叔意下如何?”

李玄度早将侄儿回首顾盼的样子收入眼中,没说什么,只笑了笑:“皇祖母极想见到怀卫的面,说日思夜想也不为过,我想早些动身。你最好也一起走。”

他顿了一顿。“若实在不方便,也可自行决定归期,我明日带怀卫先行上路。”

李承煜没做声,只又转头望那道身影。

李玄度微微眯了眯眼,转脸朝怀卫唤道:“走了!”语调平平。

菩珠没回头,不知道李玄度此刻的表情如何,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这听起来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里似乎隐隐含了一丝怒意。

她急忙低声催促小王子:“他叫你了,你回去吧!”

小王子却不走。

遇到李玄度前,他天天被困在驼背上的小笼子里。遇到李玄度后,天天困在小笼子里不算,最惨的是,连如厕的隐私也失了去。他实是郁闷,方才被这琴声吸引,趁着李玄度不备循声偷偷溜了过来,居然叫他遇到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女郎,一心只想她陪着自己玩,怎么肯就这么走?

“我叫阿势必,我娘亲给我起了另个名字叫怀卫。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的胖手托着自己的双下巴,人趴在琴头上,脑袋亲亲热热地拱了过来,和小女郎说着悄悄话。

菩珠现在却哪来的心思哄小娃娃。她感到自己心神不宁。

太倒霉了。

居然把李玄度招了过来。既然这样,再待在这里非但无益,反而恐怕要坏事情。

罢了,他们不走,那就由她先走,把这个对她不利的场子给了结了,别的再另行考虑。

她很快稳住了神,站了起来,正要转身告辞,没想到这个时候,抹在头发上的杏花油又招来了蜜蜂,而且不止一只,一下竟飞来了三只,在她头上嗡嗡嗡嗡地盘旋个不停。

菩珠其实不怕小虫。获罪发边了这么多年,连地虫和蟑螂都见惯不怪了,何况区区几只蜜蜂。

但是四只眼睛现在就在她的身后盯着。

刚才来了一只蜜蜂,她都吓得花容失色需要太子保护了,现在一下来了三只,怎么办?

她一时骑虎难下,幸好,阿势必怀卫马上就凑了上来,兴奋地嚷了起来:“别动!我来帮你!”

刚才她是坐在石凳上的,现在站了起来,怀卫的个头就有点不够用了,一边让她不要动,一边使劲地往上跳,伸手帮她拍蜜蜂。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这样也好,正要顺势坐回去让小王子帮自己解决这个尴尬的问题,忽然,小王子跳起来落下时,脚底在泥土里一滑,身体失了平衡,往后噔噔噔地退了几步,竟退到池边,因为地势下倾,继而往后仰去。

“啊——啊——啊——啊——”

他嘴里喊着,甩着两只胳膊不停地抡圈,试图用这个法子自救好挽回身体平衡,但情状不妙,眼看就要掉进身后的水池里了。

菩珠大惊。

最近入春,雨水渐多,接连几天晚上都下了雨。昨夜也刚下过一场雨,池水满涨。

真的,这辈子有她必定迟早要除去的人,但也有两个人,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这两人,一个是姜毅,另一个就是小王子了。

大长公主的大王子是后来患急症死的,命数恐怕难以改变。而如他这种因意外而死的,现在已经证明完全可以改变。

她这辈子还要靠小王子继承王位,助大长公主稳固西域局面。

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他比前世还提早出了事,有个三长两短……

菩珠想都没想,朝着小王子拼命奔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可算把他给拽了回来。

小王子是保持住平衡没事了,但菩珠自己却再次倒霉了。

她低估了阿势必怀卫小王子的体重,在用尽全力把他已经后仰的身体给拽了回来之后,胳膊一松,自己竟失了平衡,且水边的泥土又很松软,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人一头栽进了水里。

菩珠是只旱鸭子,不通水性,掉下水的一刹那,便似秤砣直接沉了下去,只觉下面空荡荡的,根本立不住脚。

池水迅速没顶,她想呼救,刚张口,水就灌进了她的口鼻,她在水下呛了起来,惊恐不已,闭着眼睛只剩胡乱挣扎。

小王子瞪大眼睛看着她被池水迅速没顶了,这才回过神,在岸上跳脚:“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

方才小王子摇摇晃晃要掉下水时,那头正在说话的那对叔侄便已冲了过来,等冲到了面前,小王子安然无恙,换成是她掉下了水。

李玄度冲在前,迅速到了岸边,弯腰伸手,正要抓住那只露在水面上的胡乱舞动的小手,说时迟那时快,李承煜也赶到了,伸出手,一把攥住,一个发力,便将她从水里拖了出来。

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面上一顿,随即收了回来,缓缓站直身体,看着小王子嘴里一惊一乍地嚷着帮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停咳嗽,全身都湿透了,衣裙走了样,紧紧地贴在玲珑的身子上,脖颈和一侧半边的肩膀都露了出来,纠缠着湿漉漉的长发。

雪白的肩膀,乌黑的长发,摄人眼目,不能直视。

李玄度自然没兴趣看,偏了下脸,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小老弟怀卫两只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个不停,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将他脑袋扭个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将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几口飘着绿藻和浮萍的污水,问道:“你还好吧?你没事吧?”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她白着脸,湿漉漉的眼睫毛轻轻颤抖,有气没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要起来向太子跪谢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头冲着宫人喊了一声,让立刻去请郎中来,自己便将她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边,看着太子抱着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门后,半晌,李玄度低头,怀卫仰头,两人对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会让我侄儿白白得了这个机会。”小王子悠悠地道,语气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闻。

“走了。下回再乱跑惹祸,我必不轻饶!”

他冷冷地道,迈步而去。

怀卫缩了缩脖子,忙跟了上去。

第17章

出了这么一个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风宴也给搅了,太子无心宴席。但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随意取消,故他人虽列席,却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没多久,以更衣为借口,暂时离席而去。

他心里记挂那位女子,不想打发宫人去问,亲自赶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刚看完病,阿菊送人出来。李承煜便拦住询问情况,得知并无大碍,小淑女只是受了惊吓,郎中已开了副安神定心的药,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顾小淑女,不可大意,让她有事尽管来找自己,叮嘱完了,这才转了回去,归座后,回味起黄昏花树那小淑女缓缓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颇觉惊艳。听她以琴声诠释凤凰台曲,虽有误,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点拨,日后必定是位难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后被自己所救抱着回来时,她应当是吓坏了,缩在自己怀里,犹如小鸟依人,实在可怜,又是可爱。一阵胡思乱想,频频走神,以致西狄使者为了套近乎让译者向他询问京都的风土人情都没听到,还是被坐他身畔的谒者孙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这才回过神,应对了过去。

李玄度看了侄儿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个菩家女儿了。

这时使者转向他,问明日何时动身。

李玄度命译者通传,巳时动身,到时候,路上所需的补给都将准备妥当,问他是否还有另外所需。

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轻,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无所不应,立刻点头称是,道自己也无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问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时间想不出留下来的借口,谒者孙吉又在旁边看着他,他只好勉强点头,道一并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说定了。”

明早要动身,各自都有随行,需要收拾的随身物不少,众人也都差不多尽了兴,酒宴也就随之结束。

杨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驿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几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与自己同行,一边走,一边闲谈笑道:“孤这些日住这里,叨扰杨都尉了。”

杨洪忙道:“怎敢当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杨洪能有今日,全赖殿下赏识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励他两句,话题一转,低声道:“孤记得前几日你曾提过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顿。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给她赏赐。”

杨洪迟疑了。

菩家女儿傍晚在园里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经听章氏说了,刚才心里有点牵挂,正想送完人再去问问情况,没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听起了她的来历。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儿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当年的罪名太过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对菩家的态度到底如何,若是贸然说了出来,万一给小女君招来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杨洪不想说,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说是一个从前对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变故,她无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个聪明的人,怎么听不出来杨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悦,停下脚步皱眉道:“孤不过是出于关心这才过问。她到底何方人氏,你为何遮遮掩掩?”说完朝前大步走去。

杨洪知太子不高兴了。

菩家女儿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自家这么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个人去福禄镇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自己瞒也是没用。

他迟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着胆子试探道:“殿下,小臣斗胆问一句,宣宁三十九年因大案获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说:“国之干臣,天下文宗,老了却糊涂,随梁太子谋大逆之事,身败名裂,可惜了。”

杨洪听他语气无深恶痛绝之意,犹豫了下,终于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孙女,当年获罪发边时还小,因其父对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

李承煜吃了一惊,停步:“你说什么?她是菩猷之的孙女?”

杨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边之时,年方八岁,身世堪怜,性情亦佳,相识者无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报朝廷当年的大赦之恩。”

杨洪终究还是担心太子会因她祖父罪而迁怒于她,暗暗用话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无瑕,更是无罪之身,说完偷偷看太子。

年轻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试探太子口风,见他突然像是回过神来,道:“我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杨洪喏声,感觉太子不像要对菩家女儿不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将要戌时末了,小王子还在菩珠那里眉开眼笑地吃着各种在银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细点,阿菊做的核桃糕、枣糕、还有一盘杏花糕,吃得不亦乐乎。跟他来的随从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几次,他置若罔闻。

菩珠心里有点不安。一是担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积食,二是不想凭空又得罪李玄度,见他终于吃完了手里的一块花糕,打了个饱嗝,伸手又要去拿,赶紧挡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着糕点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着糕点,使劲摇头:“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脚!烦死我了!晚上我睡你这里好不好?”

在自己没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其中自然包括这个阴险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你这么说他,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睁眼说瞎话,菩珠自己都觉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会伤心,他对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刚认识我就救了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见你就觉投缘,好似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你有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诧异地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们有缘分!”菩珠用力地点头,“你明日还要动身上路,再说这么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会吃坏肚子,不如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王子还是不大乐意,这时阿菊走了进来,笑着指了指外面,外头跟着就传来叶霄的声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来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点怕这个脸上带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过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打了个饱嗝,从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阿菊做完头油后,摘的杏花还有点剩,丢了可惜,菩珠就将剩下的花瓣风干,自己试着做了这花糕,做出来清甜可口,见小王子爱吃,就另取了块干净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给他,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带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叶霄的催促声又响了起来。

小王子接过糕点,无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灯下,手握一册黄卷,头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床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他背对着自己,赶紧把藏衣服里带进来的糕点压到自己的枕下,预备半夜偷吃,藏好了,这才跟着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来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惨叫:“我的花糕!”

糕点已经飞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许你趁我睡着偷吃!这是她亲手做的花糕,她给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怀卫今晚去了哪里,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哼了一声:“明天你带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着灯火再读片刻的道家经,听到身后怀卫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声音,怕灯亮着影响了他,便吹了灯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闭目,静静地调着呼吸,排空杂念。

这是他从前在静心经里习来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个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万寿观里,一千多个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盏青灯,一室黄卷,一只孤影,以及这一册偶从黄卷里抽出的静心经。

“四兄,你都这么老了,为何还是不纳王妃?”

李玄度缓缓地滑入了那片他潜意识中其实并不如何愿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记忆泥潭里,朦胧之中,正因无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话语之声。

他悚然而醒,心跳飞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间屋的床上,绷紧的身体随之一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做你王妃,要是随你一道去守陵,岂不糟糕?”

那顽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语气幸灾乐祸。

“对了,四兄你不会是到了现在还是雏儿吧?! ”

怀卫这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往床里面滚了过去,怕他要对自己施加报复。

李玄度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睡觉了,明日还需早起。”

怀卫却半点儿也不困。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窝下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说的话,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当下宣布:“我要纳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抚琴的淑女!本来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决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个儿子,十岁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岁了!虽然她瘦巴巴无甚肉,抱起来肯定还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给她吃好东西,我会把她喂胖,让她陪我一起玩,我们再一起抱着小羊睡觉!”

“她今天为了救我,自己险些淹死了,我得报答她!”

李玄度将那菩家女儿傍晚落水上岸的湿身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哼了一声:“要是没记错,我也曾舍身救过你,怎就不见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谁救我?再说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么向外祖母还有我娘亲交待?”怀卫的语气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李玄度一时无语,顿了一顿,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别再胡说八道!睡觉!”

画面实在美好,怀卫越想越是兴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让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点亮灯,把灯台端到床头,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脸,盯着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是她说要做你王妃?”

“没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帮帮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儿仗着他是太子抢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在福禄驿置她与那少年深夜私会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儿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连区区小儿她都不放过!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后你要是敢再说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话,我就杀了她。”

怀卫吓了一跳,生气地嚷了起来:“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说知道我以前的事吗?我都敢谋反,杀区区一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

怀卫被他凶狠的眼神给吓住了,方才生出的十岁纳妃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再也不敢吭声。

“给我睡觉!”

怀卫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正要熄灯,叶霄来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传了个口信,道他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请殿下与小王子先行启程,太子待事毕后,一定赶上。”

李玄度皱了皱眉,但道了声知道了。

刚刚被他强行按回到枕上的怀卫还在徒劳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呛了好多水,晚上说话,喉咙都哑了!万一我走了,她死了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无情,冷冷地应了一句,一口吹灭了灯。

黑暗中,李玄度闭目,听着怀卫在自己里侧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又折腾了片刻,大约困意终于袭来,沉沉地睡了过去,被衾却也已被他给踢开,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盖回被,掖好被角,借着夜色,看着熟睡中的怀卫,片刻之后,翻身下床,径直开门走了出去,命人将叶霄唤来。

叶霄方回屋睡下还没片刻,刚睡着,被告知秦王召唤,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一凛,睡意全无,忙奔了出去。

月影萧疏,庭院里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阶之上,正是秦王。

叶霄几步奔到阶下,问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禄镇,我命你传话给那菩氏,话你可带到了?”

叶霄早忘了那事,更没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问的竟然是这种事,呃了一声:“……禀殿下,当时便已传了。”

“她当时如何回应?”

叶霄费力思索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小淑女当时态度极好,道她记住了,还说会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拂了拂手:“没事了,回去睡吧。”

叶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转身回屋,看见桌上那包糕点,随手便丢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

第18章

一夜无事,谁料到了第二天,事情一件一件地滚了出来。

一大早,先是章氏过来找菩珠,向她透露了一个“好”消息,说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召她过去,细细地询问了许多关于菩珠的事,她缺什么,平时喜欢什么,不喜什么,等等等等。并且,太子也取消了他原定今日出发的行程。

章氏话里话外不停地暗示:太子看上她了,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一个绝佳机会,让她千万不要错过,好好把握。

这对于菩珠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是菩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相反,太子为了她而取消了原定的启程计划,这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

昨天歪打正着,从李承煜抱着她送她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笃定,他对自己已经上心了,既然如此,她的目的也就顺利达到了。

她所希望的,是太子接下来在心里带着对她的爱慕和思念照原定计划启程,而不是节外生枝地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时候还未到。

李承煜的这个举动,非但画蛇添足,弄不好,还会对他不利,对他不利,和对自己不利有什么区别?

章氏还要安排一早送走秦王和小王子的事,传完消息便匆匆走了。

菩珠在窗边望着外头蹙眉出神之际,又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

李玄度竟然也取消了今天动身的计划。但和太子的原因不同,他走不了,是小王子出了问题。说早上起来嚷肚子痛,连着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把郎中叫过来看,道舌苔厚腻,积食冷滞——说明白点,昨晚睡前吃太多,大概睡觉又冻到了肚子,所以一早就拉了。郎中让吃清淡的,空腹饿个两顿就好。

毛病虽不大,但摊上了这样的事,今天肯定是不能上路的,原定的出发计划也就取消了。待小王子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碗白粥,喝了药,李玄度命他在床上躺着休息,自己出门,去了西狄使团所在的驿置。

昨晚小王子是在自己这里吃了东西回去的,结果早上就坏了肚子,菩珠有点内疚,本来于情于理,无论如何都应当去探望的。但她又顾虑李玄度,怀疑他心中现在对自己一定更加不满了,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叫那个已经回来的侍女代自己去一趟西庭,那侍女先来找她了,道太子殿下过来探望她,此刻人就在外头。

菩珠方才正想怎么找个机会尽快和李承煜见上一面,恰好他自己就送上门了,于是让侍女将他请入起居用的外屋,奉上茶水,自己对镜略略理了下妆容,从卧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