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煜昨夜一夜没有睡好觉。

知晓她的身份之后,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嫌恶,反而多了一份怜惜。他闭上眼,眼前便是菩家女郎那一双深含春水的明眸。也曾纳过太子妃的人,年纪不算小了,直到如今,才竟生出一种遇到知音的怦然心动情窦初开之感。昨晚下半夜,他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在灯下一口气将凤凰台曲的全谱给写了下来,不但如此,还不厌其烦地在他认为精彩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释,指导拂弦的手法与力道的轻重。天亮又召见章氏,打听了许多关于菩家女儿的事,随后迫不及待地过来探望她,被告知她也想见自己,心花怒放,等在那间屋,欣赏着窗外杏枝,只觉妩媚多情,春芳迷人。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李承煜转头,看见一道淡雅身影姗姗而来。

昨日落了水,菩珠在沐浴后,长发便一直没有再梳发髻,今早也是如此,只用一支簪子将青丝绾在脑后,贴着露在衣领外的一段修长玉颈松松地垂落。面庞也不见半点脂粉,唇色轻淡。身上一条月白色的居家长裙,行路时裙裾轻摆,便如一支芙蕖,出水而来。

不似昨日傍晚花树回眸那一刹那的明艳,但却另有一番闲雅自若的风流之态。世上明艳动人的女子不少,但这种姿态,旁的女子,便是学也学不来。

没看到现在的她之前,李承煜一直在回味昨日傍晚的惊艳。此刻见到了她的样子,忽然又觉这样的她比昨日更要好看上几分了,见她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一时看定了眼,直到她向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称“太子殿下安”,这才惊觉,忙叫平身:“你为救小王子而落水,孤实在动容,一早无事,便来探望。休息了一夜,可好些了?”

菩珠说自己已经没事了,拜谢。

李承煜又抚慰了她几句,从伺立在一旁的随侍手中拿过一只以锦面装饰的精美匣子,递了过来。

菩珠接过,有些不解。

李承煜让她打开,菩珠依言开启,看见里面有幅卷轴,展开,才发现是凤凰台的琴谱。

李承煜道:“这是孤昨夜特意为你记下的琴谱,其中便有你误奏的曲部,且曲谱的精彩绝伦处,孤皆在旁加以注释。你若无事,可对谱勤加练习,对你琴技,多少想必有所帮助。”

菩珠感到有点意外。

她认得李承煜的字迹,确实是他亲笔所书。

琴谱不短,一夜功夫不但全部记录下来,还详作注释,恐怕他一晚上都没时间睡觉。

上辈子,怎么说呢,说对他没有半点感情,那也是不对的。

她对李承煜还是有感情的,那种感情到了后来,就是如同对着一个日夜相处的家人,怜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以这辈子,既然决定还是要做他的皇后,命运也就他绑在了一起,自然处处要为他去考虑。

他好,自己才能好,也才能有机会向李氏皇朝的传奇姜氏太皇太后看齐。

菩珠于是露出惊喜而感动的神色,当场浏览他手写的曲谱,如同珍宝,浏览毕,抬头道:“实在太好了,我昨晚正想着如何求殿下为我留一完整曲谱,只是不敢开口,没想到殿下您自己便替我考虑到了,如此用心,无以为报!多谢殿下慷慨赏赐,我必勤加练习,不敢懈怠,更不敢辜负殿下的彻夜辛劳和一番苦心。”

李承煜心情愉快,当场命她去将那张琴取来,自己要给她演示。

菩珠却不动,只看向立在旁的他的随侍,朝他丢了个眼色。

李承煜顿悟。

她这是有话要和自己私下说了。

李承煜心中一阵激动,立刻命人出去,待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她两个人了,近前几步,柔声道:“你可是有话要和我说?无妨,无论什么话,你皆可放心与我说。”

菩珠抱着琴谱轻声说:“敢问殿下,殿下今日一早推迟行程留了下来,目的为何?”

李承煜一愣,本来想拿小王子来推脱,但对上她投向自己的两道眸光,心口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了:“菩氏,孤是为你而留!孤若要将你带回京都,你可愿意?”

菩珠点头,又摇头。

李承煜不解。

菩珠缓缓道:“妾自知蒲柳,有幸在此遇殿下,得殿下青眼,是三生有幸。日后也不敢肖想别的,能给殿下添香磨墨侍奉在旁,便是莫大福分。只是如今,殿下却不可将我带回京都,不但不可,便是殿下自己,也万万不可为我而随意更改行程推迟归京。”

李承煜神色依然困惑,迟疑了下,道:“莫非你是担心你的家事?你放心,父皇当年登基大赦天下,你已无罪,有孤护着,必能保你周全。”

菩珠摇头:“殿下你错了!我所担忧的,不是我的周全,何况,有太子殿下您保护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忧的,是太子殿下您。”

李承煜更加不解:“此话何意?”

“殿下,陛下此次派您来河西,目的为何?”

她的这个问题,李承煜心里自然清楚。

他去年就行了弱冠礼,然而,他和他那个八年前自裁死去的梁太子伯父不同,作为成年太子,他之前的几次差事,也是运气不好的缘故,办的不是很完美,大臣们私下有所议论,这令皇帝很是不快,这次派他来河西行这趟差事,目的就是让他增加历练,积累威望。

所以临行前,他的太傅太常令郭朗再三叮嘱,要他这次一定要把差事办好,万万不可再出任何岔子。李承煜来了后,不敢懈怠,凡事亲力亲为,赢得一片赞誉。他料消息此刻应当已经传至京都。

但这种事,哪怕心里很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子,无交心之情,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你此言,到底何意?”

非但如此,李承煜在心里也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若不是实在喜欢这个女子,恐怕当场就要变色了。

菩珠道:“殿下,您这趟河西之行,用贤善政,美誉远播。然而,我虽只是一个边鄙之地长大的无知妇人,亦知贤能遭嫉的道理。您若是被人知道在奉陛下之命代为抚边之时留情妇人,为区区一妇人而推迟归京,且那妇人出自不赦罪臣之家,流言起,这将会对殿下何等的不利?陛下和群臣如何看待殿下?良田败于邪径,黄金铄于众口,此为大忌。我死活无干,我只担心因为我而连累了殿下,令殿下此次的抚边之功荡然无存。”

她说着,作势就要朝着李承煜下跪。

李承煜如同醍醐灌顶,猛地清醒了过来,回味她方才说的这一番话,一时后背竟冷汗都冒了出来,回过神来,见她就要朝自己下跪,急忙一个箭步上去将她双臂托住了。

菩珠其实也不喜欢跪拜别人,趁机也就直起了身,抬眼,正对上李承煜一双紧紧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便又垂下了眼眸。

这一刻,李承煜的心情几分后怕,几分感慨,低声道:“是我一时糊涂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说得很对!万一被有心之人知道了,加以矫传,对我极是不利!幸好才一夜而已,今日他们也没走成。谒者尚在驿置,我这就去告诉他,替我重新安排!他们何时走,我便与他们同行!我先去了!”

他放开菩珠,转身匆匆而去。

菩珠目送李承煜的背影,见他走到门口了,突然又停步,转头望了自己一眼,随即快步走了回来,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手,神色显得十分激动。

“菩氏,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一心为我,也不枉我对你一见倾心。你放心,你且在此处再安心住些时日,我会叮嘱杨洪夫妇好生照顾你,待我回京后,我想办法,迟早会把你接过去的!”

他看了眼身后,压低声音:“待我日后登基,我亦会想办法为你祖父洗脱罪名。我定不会负你!”

太子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入自己的眼底,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菩珠看着李承煜消失在门口,凝神沉思了片刻,又想起怀卫。趁李玄度不在,叫侍女先代自己去探望他。侍女回来后,仿佛有话又不敢说,菩珠问她,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王子在那边正闹呢,饿得要哭,更伤心的是,昨晚带回去的花糕也不见了,好似是被秦王殿下给丢掉的。

侍女说完,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菩珠神色淡淡,心里的那种隐忧,却愈发浓重了。

倘若说,昨日自己留给李承煜的,还只是一个流于表层的惊艳印象的话,那么今日,经过方才那一番话,李承煜必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计划虽然并非总是如同自己预先设想的那般推进,但只要冷静以对,随机应变,看起来,结果往往比自己起先设想的还要完美。

除了一个人。

菩珠一想到李玄度,就感到担心。

这辈子,有些关键的事情,虽然她提前知道,但与此同时,她也渐渐发现,有很多事情,或许因为她的干预,已经变得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就比如,她和李玄度的关系。

她担心他会成为自己前行路上的一个障碍。等他们回京后,到了关键时刻,万一他在爱护孙辈的姜氏面前进言,对自己不利,那么一切都必将落空。

这太可怕了。

菩珠无法想象,这辈子倘若她做不成李承煜的太子妃,她还能干什么。

难道重生一世,就这样老死河西?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还没走,这或许就是个她的机会。

她得好好想一想,必须抓住机会,要在李玄度回京都之前,将这种可能性给掐灭掉!

第19章

李承煜离开, 正要去驿置找孙吉,谒者孙吉自己已先乘车回来了,正在西庭等他, 将他匆匆请入内室, 屏退众人之后, 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决定要推迟归京, 问他为何。

李承煜不想让人知道真实原因, 含糊推脱, 只说有事未竟。

太子门下的谒者孙吉平日为人审慎。记得昨晚筵席之上,太子分明称, 将与秦王等人一道启程, 怎的昨夜回去之后, 突然决定推迟归京,当时小王子人还好好的。

他觉得不对, 特意一大早赶了过来, 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询问太子的动向,获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个女子了。

孙吉立刻又打听女子的身份,得知之后, 惊出一身冷汗,此刻见到了人,当场发问,见他推脱,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干留情于女子,为那女子推延归京, 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孙女,一旦发难, 殿下将如何自辨?此事万万不可!”

李承煜见瞒不过了,立刻叫他放心,说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准备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随皇叔以及西狄使团一道归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没有章法,但有一点不好,好面子。孙吉方才也是心急,说完了话才觉自己语气有些冲撞,原本担心他会着恼,见他不但从善如流,原来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虚惊了一场。

孙吉这才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与太子在驿置与西狄使者一道用过晚膳,叔侄策马回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虽无城内纵马的禁令,但这个时间,路人都赶着回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带,更是热闹,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为走马,不知不觉,快到都尉府的大门之前。

李玄度谨守君臣之礼,一路行来,马头始终落于太子之后,太子这时主动与他并驾,说自己趁着小王子休息的机会,今日已经抓紧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处理完了,到时,必定和他们以及使团之人一道归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浓。说出来不怕皇叔笑话,孤实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回去才好。”

李玄度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后日应当便可动身。”

李承煜应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回京都,难得这次有如此的机会,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到时若能像小时那样,孤与皇叔再次一道射猎太苑,岂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闲谈之时,眼角的余光处忽然瞥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随即转脸望了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间别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双目望着前头大门的方向,似想过去,又犹豫不决。

李玄度自然认的,这便是之前在福禄驿置和那个菩家女儿深夜相会的无赖少年,看他样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会儿了,十有八九,是来找菩家女儿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儿,他坐在马上,浑然不觉。

自从发现菩家女儿心术不正,继这少年之后竟又搭上了侄儿李承煜,他便觉着有些难做。

皇家长辈兄弟间的恩怨是一回事,后辈子侄的亲情,又是另一回事。

李玄度倒从没指望他的太子侄儿到如今还能像从前那样看待自己。人是会变的,何况他们这种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如今和从前相比,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无论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本能地希望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后面的侄儿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来说推迟归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为那菩家女儿所惑的缘故。

当时他心中便在犹豫,是不是应当寻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睁睁看着太子一头掉进色相里还不自知,未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现在见这少年竟又来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儿,她到底意欲何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无仪仗同行,但前头有几名来自东宫的护卫,其中一人纵马行在道路一侧,职责是将滞在路上的行人驱开。

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挡道,二来是为了防备意外。

河西刚经历过一场变乱,虽然镇压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动荡,但必要的警戒还是必不可少,毕竟小王子关外遇刺,便是个现成的例子。似太子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卫士走马到了前头那个高大少年的身后,响鞭出声驱赶,路人纷纷避开,唯那少年或是怀有心事,没有听到,竟不动,依然那样立着,卫士便挥起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回头,满脸怒容,或是下意识的反应,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势欲拔。

卫士一愣,喝道:“何来的大胆贼儿?”

李玄度目光扫了过去,落在少年那只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肃。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马背上的他,一凛,按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杨洪跟在后头,见前面异动,以为真的有刺客,急忙带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铉,吓了一跳,翻身下马奔了过去,冲他厉声喝道:“大胆!你竟鲁莽至此地步!是太子与秦王殿下驾到!还不快快下跪!”又奔了回来,说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长,名叫崔铉,今日轮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里糊涂没有听到喝道之声冲撞了上来,恳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个低了头,缓缓跪在路边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风彪悍,多游侠,路上不乏这种腰佩刀剑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转向李玄度笑问:“皇叔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李玄度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收了回来,道:“太子定夺。”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说了,看在杨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冲撞之罪。”说完继续走马向前。

杨洪站在路边,等那一行人马从面前走过,上去命崔铉起身,叹了口气,低声道:“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还好没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再这么莽撞,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崔铉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视线望着前头那一行骏马上的背影,人一动不动。

“对了,你过来何事?”杨洪又问。

崔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无事,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又向杨洪道谢,转身默默去了。

菩珠这一天人都在屋里,一步也没出来,对于发生在都尉府门外的这桩小小的意外,丝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怀卫肚子已经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便动身离开。

一夜过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叶霄在外头,看见她来了,起先似乎有些为难。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道:“听说小王子明日要走,我过来看下他,和他道声别。”

屋里发出“砰”的一声,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两个侍女匆匆从里面出来,哭丧着脸道:“小王子什么也不吃,还把东西都砸了。”

叶霄露出头痛之色,迟疑了下,转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闹,晚饭也不吃。有劳小淑女,可否劝劝他?”

菩珠跨过门口地上的一摊狼藉之物,走了进去。怀卫两只眼睛红红的,趴在床上正抹着眼泪,看见她委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不停控诉李玄度,说他不许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关在这里。平时是去哪都要盯着,今天越发过分,哪里都不许他去,并且,晚上还是给他吃粥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呜呜……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带你去见我娘亲!我娘亲长得可好看了,是我们银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这么好看,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儿!我还有头小羊,谁也不能动它,我让你摸,我们一起抱着它睡觉……”

菩珠哭笑不得,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说着说着,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闭了口,看一眼她身后门口的方向,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千万要小心,这话我就和你偷偷说,不能被他听到。他动不动就要杀人,说我要是再提让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杀了你。”

菩珠一顿,随即道:“他是玩笑话,哄你的。不过,他既然不高兴,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怀卫眨巴了几下眼睛,噘嘴:“就算是这样,明天我也不会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给我的花糕都给扔了!”

菩珠灵机一动,说:“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随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宫御膳房里的尚食令,他们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们还会做别的许多好吃东西,水晶饭、龙眼粉、牛酪浆、金乳酥,还有虾炙、玉露团、烧鹅填……各种各样,都是你以前没有吃过的好东西,你就不想去尝一尝?”

怀卫咕咚一声,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么是烧鹅填?”

“烧鹅填就是取一只六个月大的肥鹅,不可太大,大则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则易化,在鹅腹里填入肉和香米饭,用五味调和,再取乳羊一只,把鹅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黄流油,热油逼入鹅肉,便取出肚子里的鹅,味美无比。我小时候在家里吃过,到现在还记得那味道呢……”

可怜怀卫,这两天李玄度只许他吃清淡粥饭,本就腹内少油,老感觉饿得慌,何况方才还负气不肯吃饭,听她描述得绘声绘色,眼睛发着绿光,嘴里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迟疑了下,终于勉强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见怀卫又要摇头,忙道:“你听我说,你先去,帮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过去,到时候你就能带我到处游玩了。我小时候虽也住过京都,但已经过去太多年,如今京都旧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后还要靠你作我的向导。”

怀卫终于答应。

菩珠叫侍女再送来晚膳,往粥里拌了两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边,继续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让你吃太多,吃坏了肚子,今天你还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东西,好不起来,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准你来找我玩了。”

怀卫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绝不能让她受委屈,就勉强张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饿,索性把碗端了过来自己吃。

论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还是现在的小王子怀卫,看起来基本都是手到擒来,问题不大。

菩珠松了口气,看着怀卫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还没饱,想再给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时候,一怔。

门口站了一个人,李玄度,看他肩上还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回来在门口站多久了。

虽然这趟来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但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方才说的那最后一句关于他的坏话,未免还是有点尴尬。

不过,这一丝尴尬很快就没了。

他都对自己起了杀心,自己为了哄他弟弟吃个饭,说一两句关于他的不痛不痒的坏话,算得了什么?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后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论。

菩珠很快镇定了下来,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朝他见了个礼:“殿下,我听说小王子明早要动身了。这回他肚子吃坏,全是我的过错,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方才过来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从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而看了眼两只手捧着碗呆呆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间用作会客的屋子走去,这时叶霄得知他回来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释:“殿下,并非我存心让她进去的,实在是小王子已闹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长公主,说不去京都了,还不肯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她来了,就让她进去试一试……”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声知道了,便推门走了进去。

菩珠耐心等着怀卫吃完东西,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晚上早点睡觉,将侍女唤进来陪着他,自己这才走了出去,对叶霄道:“小王子饭吃好了,也答应不闹了,明天会和那你们一起去京都的。”

叶霄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她顿了一顿:“我另外有事,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拨冗,予以见面?”

叶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报。”

菩珠静静等待了片刻,见叶霄匆匆回来,为难地道:“小淑女,实在对不住,明早就要动身出发,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见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封函,笑着双手递上,恳切地道:“劳烦侍卫长,可否再帮我将这信函转给殿下?”

叶霄那夜虽亲眼目睹菩家小淑女与那无赖少年深夜幽会,但过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这也不算什么。之后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觉她性格好。无论殿下怎样冷待,她都不会生气,何况方才又帮忙哄好了小王子,对她的印象是越来越好。

方才他去通报,殿下头也没抬就一口回绝了,他本来担心小淑女尴尬,没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让自己转,不过举手之劳,怎好意思拒绝?便接了过来。

叶霄目送小淑女背影离去,将信又拿了过去,敲开门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转交殿下。”说完怕他让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检查下行装,殿下有事唤我。”一边说,一边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灯下继续坐了片刻,待读完了手头的一页,视线终于从手中的黄卷上挪开,望向叶霄送来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静静地等着人去拆开它。

李玄度终于还是伸手取了信,拆开,目光扫过,视线随之一定。

她竟然约他戌时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见面,说有事,恳请他拨冗前去一会。

不止如此,还说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须要和他当面坦言。她会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时末,倘若不见他来,她便再次折返,前来叩门。

这算什么?强迫他过去见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极是不悦。

并且,他的直觉也立刻告诉他,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的目的绝对不会像她书信上面所表述的这么简单。

他和她之间,又会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问题便来了,继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怀卫之后,她现在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几列娟秀的字,心中掠过一缕怪异至极的感觉。

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

有娇艳的花瓣扑簌簌地自枝头飘落,渐渐地落满了她的头和肩。

菩珠算着时辰,估计快到戌时末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腿都要站麻了。

叶霄也应当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来?

还是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渐渐涌出一种挫败之感。她感到沮丧,也很后悔。晚上一开始,他让叶霄传话拒绝自己的求见,当时她就该强行闯进去的。叶霄会阻拦,但绝不至于会把自己当场从那个地方给扔出来。

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树上方夜空中那轮渐渐升顶的月,凝神片刻之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种她厌恶的沮丧之感,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掉,低头沉吟。

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在他离开之前试一试。

戌时,还不算特别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