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人声又断了,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菩珠再等待片刻,望着殿口门槛前那道大袖飘飘衣袂舞卷的背影,轻声问:“殿下,你能再助我一次吗?”

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闪电,继而有焦雷从头顶滚过,雨点倾泻而下,从那扇大窗中斜淋而入,很快将窗槛和地面渍湿,水痕慢慢地晕开,越变越大。

李玄度终于转过身,负手立于殿口,眼眸依然发红,冷冷道:“你要我如何助你?”

菩珠心中一松,立刻道:“听闻后日太皇太后大寿过后便是太子选妃。法子我都已经帮你想好了。待大寿之夜过后,你帮我把世子藏起来,长公主丢了儿子,必定着急,何来心思再想这事?待太子选妃过后,你再将世子放回来。”

“你倒是自视甚高,现如今便笃定你必能选中做太子妃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菩珠含含糊糊地道:“尽人事,听天命。”

待长公主一伙人在姜氏的寿日坏了陈家女儿的事后,立刻就把韩赤蛟给“藏”起来,如此,自己被推举为太子妃时,长公主连儿子都丢了,还何来的心思从中作梗?

自然了,她口中的“藏”,意思不言而喻,以李玄度的聪明,也就不用她明说了。

她顿了一顿,“我自己若叫人去做这事,也不一定不能成,但可能有点难,且以世子的身份,我担心万一失手有后患。但如果是殿下您,必定轻而易举,也绝不会让人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李玄度唇紧抿,片刻后开口,唇角略微扭曲:“你年纪不大,做事为达目的,向来便是如此不择手段?”

菩珠避而不答,只道:“殿下,你这次帮了我,我若顺利上位,日后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的。毕竟,我有把柄在你手里,不是吗?”她的语气十分诚挚。

李玄度不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菩珠怕再不回去,那边郭家的管事和婢女到处寻自己,道:“殿下你答应了吗?你给我一个准。你若是不愿帮我,我便自己另外寻人。我知道你向来爱护后辈,你放心,我绝不敢对他有任何的不利,只是让他几天不露面罢了……”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郭家罢!”

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生硬。

菩珠心里却是再次松懈了下来,感激道:“多谢殿下,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不敢再打扰殿下清修,我先走了。”

提到“清修”,她实在控制不住,眼睛悄悄地瞟向那只倒在云床上的还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葡萄酒液的酒壶,忽然发觉他的视线扫了过来,一凛,忙收回目光,朝他行了个深深的拜谢礼节,随即朝外走去。

李玄度依然那样衣襟松散,负手立在殿槛之前,也不退开让道,就冷眼看着她。

菩珠要出殿,就必须从他身前经过。快到门槛前时,她的鼻息中忽然闻到了一缕混杂着淡淡檀香的酒气。

和他靠得已是极近了,虽然殿内光线昏暗,但她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留在他喉结和胸膛上的暗红色的酒水残液。

或许是紧张,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屏住呼吸,垂眸,小心翼翼侧身从他身前经过,免得自己万一不小心碰触到他,冒犯了他。

就在这时,窗外又是一道雷声,紧跟着,一阵夹杂了濛濛水气的狂风再次从大窗中涌入,身后“哗啦啦”巨响,菩珠下意识地扭头。

墙边那些叠在架子上的道经黄卷也被狂风卷了下来,纷纷掉落在地。

黄昏,暴雨,殿内光线更加暗沉了,仿佛已经天黑,酒气也变得愈发浓郁,直钻肺腑。

菩珠不敢再停留,急忙扭头,迈步欲出,不料头上戴的那顶束发小帽竟也被风给卷了下来,髻子本就绾得不是很牢,失了帽的束缚,髻子瞬间松脱,满头青丝散跌而落,又被风卷扬起来,菩珠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片长发如灵蛇般朝他飞了过去,缠在了他的面颈之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闭了闭目,受了冒犯似的,僵硬地将脸给扭了过去。

菩珠慌忙从他颈上胡乱拽回自己的发,捡起地上小帽,头也不敢回,飞快地迈出门槛,落荒而逃似地奔出大殿,定了定神,胡乱戴回帽子,冲着还站在门外的叶霄道了句“方才多有得罪”,低头便冲进了外头的雨帘里。

她奔下台阶,正要冒雨赶回寺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叶霄的呼唤之声,扭头,见他从后追上,递来一把伞,道:“小淑女小心些!”

菩珠感激地接了过来,朝他道了声谢,打伞遮着雨,匆匆出道观,很快回到了安国寺。

寺里午后的看花人早就已经散光了,郭家的管事和婢女也发现她不见了,正焦急地在寺里与僧人到处寻找,忽然看见她现身,松了口气,全都奔了过来,看着她的打扮,有些惊诧。

菩珠收了伞,笑道:“午后困觉醒来,自己去后山转了转,没想到下了大雨,被阻了,方回来,倒是叫你们担心了。”

众人见她回了,忙安排上路回城。菩珠换回衣裙,待入了城,雷阵雨却又歇了,原本那黯如夜色的天又渐渐明亮了起来。

回到郭家,严氏见天气突变,正担心着,见她安然归来,也就松了口气,叮嘱她赶紧回屋歇着。

菩珠回到住的院子,沐浴出来,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坐在窗前,阿菊帮她慢慢地擦干长发,她望着窗外那一枝滴着雨水的石榴,托腮回味今日和李玄度见面的经过,出神之际,郭朗妻送来了一碗姜茶,说怕她淋雨着凉。

菩珠接过喝了,感激道谢。

严氏让阿菊去看下小淑女的晚食,又打发走了屋里的两个婢女,菩珠便知她有话要和自己说。果然,听她笑道:“昨日长公主私下向我问你的生辰八字,我这里还没有。我是把你当亲孙女看待的,你若信得过我,往后你的婚事,便由我替你物色,你觉着如何?”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应声道好。

严氏见状,心中暗暗点头。

昨夜她将长公主可能看中菩家孙女的事告诉了郭朗,这才知道,这几日,有门生私下已向郭朗提议,推举菩家孙女为太子妃。

郭朗不允。

他自己的孙女今年满十七了,就这两个月定下的亲事。如此晚,对于郭家的门第而言,有些反常。

原因很简单。在那道天雷劈坏明宗庙殿之前,郭朗也在指望孙女能成为太子妃,所以这两年一直没有议亲,但在那道天雷劈了下来,他顺势成功晋位,并且确切得知,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位也即将落到自己头上之后,他便立刻将孙女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水满则盈,月满则亏,在官场浸淫了大半生的郭朗深谙个中道理。位子太过显著便会招妒,菩猷之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以他如今的地位,家中若再出一个太子妃,在他看来,长远并非好事。坐稳现有的位子,牢牢占住太子太傅和将来帝师的头衔,便就足够了。外戚的身份,往往是把双刃剑,弄不好便深受其害。

所以听到门生举荐菩家孙女为太子妃的提议,他当场予以否决。

菩家孙女现在已经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上述原因,他亦看重名誉,不想让政敌拿这件事作为抹黑他的污点,攻讦他利用菩猷之的孙女沽名钓誉捞取利益。

郭朗妻明白了郭朗的意思后,便作了一番盘算。

太子妃的人选,从半年前起便在议论了。现在看起来,上官家希望不大,应该是从姚家和陈家的女儿里择一。

所以,关于长公主联姻的意向,也要看最后太子妃的结果如何。

如果是陈家女儿上位,便把婚事推掉,不可因为这门婚事而明里直接得罪上官家和陈家。

但如果最后是姚家女儿被皇帝选中,则可以考虑答应婚事与长公主联姻,毕竟,权臣与时更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初,煊赫一时的梁家和姜家,如今不也一蹶不振?结下这门婚事,也算是为自家日后铺了一条后路。

郭朗妻思量过后,来探菩珠口风,见她如此乖巧,显见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如今好容易靠了自家才起复,是把自己郭家视为唯一依靠了。

她心中满意,握住了菩珠的手,语气也愈发亲热,让她好生休息,往后安心,自己定会为她选一个好人家。

送走满口声声为了自己好的郭朗妻,菩珠心中冷笑。

人心隔肚皮。世上多亲生父母也未必替子女打算,何况是自己和郭家的关系?

前世若靠郭朗夫妇,她也不可能做太子妃。是作壁上观的胡贵妃指使人提议立自己为太子妃,最后这才中了选的。

现在,只要摁住长公主这边,不出乱子,一切应该还是会照原来那样发展下去的。

凭了李玄度今日最后丢出来的那一句话,虽是在叱她,命她老老实实待在郭家,但其中的含义,并不难品。

他应该是会帮自己了。

……

深夜,李玄度单衣仰面,卧在观舍寝堂的卧榻之上,双目盯着对面素墙上悬着的那副道家两仪四像绣像,想着今日菩家孙女给自己出的那个主意,竟要他绑人。

这女子,外表美貌柔弱,心肠却阴暗如斯。

还有什么事是她那个脑袋想不出来,不敢做的?

李玄度嗤之以鼻。

以菩左中郎将的风度气节,竟会有如此女儿,实是可惜。

罢了,看在她父亲的份上,最后再帮一次便是。

他不再想,卷衣翻身,赤足下地。

他体热易燥的暗疾,至今也未能完全恢复,索性不吃药了,只要入夏,便寄居幽凉之所,跟前无人之时,更是一身清凉。

他到了墨案之前,俯身提笔,写了封信,唤入叶霄道:“明早将此信传给广平侯韩荣昌。”

叶霄接信而去。

李玄度顺手拿起案角那册道观真人李清虚前两日给的养生道经,回到榻上,仰了回去,随意翻了翻,瞥见卷上有“引鬓发”之法,曰,头为诸阳之会,发乃肾所主,肾属先天,属坎水,酒本为水,具火性,正与坎水相应云云,忽便想起今日她出殿时头上小帽被风吹落,长发竟扑卷到自己自己面门的一幕。

凉凉滑滑,似灵蛇附肤,令他当场陡然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虽她一走,自己立刻就沐浴更衣了,但此刻想起来,脖颈被她长发卷过的位置似还有些发痒。

李玄度颇觉厌恶,遂起身,寻了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脖,又丢了帕,这才熄灯,伸了个懒腰,睡了下去。

第31章

韩荣昌第二天收到书信, 被告知是正在紫阳观里清修的内弟李玄度亲笔所书。

他比李玄度大了将近二十岁,二人名义为姊兄内弟,但年龄相差实在太大, 加上李玄度十六岁后获罪便远离京都, 本来无多交情, 但此次,他领命前去平定天水之乱, 运气不好, 刚到就遭逢暴雨山洪, 先折了一些人马,行踪也随之泄露, 天水王又不好对付, 平叛受挫, 更没想到,自己也受了伤, 若非李玄度后来及时赶到施以援手, 恐怕不但人要折在那里,前途也是要折。

经此一事,他对这个原本素无往来的内弟颇多感激, 见他传来了亲笔之信,当即展信,看完迟疑,正好无事, 索性径直去了紫阳观。

韩荣昌到了道观,穿过几座大殿, 随道童来到一处苍柏林中,远远看见了李玄度, 发以一只碧玉芙蓉冠束为道髻,身穿一袭素纱道袍,坐于松树下的一块白石上。他的对面就是鼎鼎有名的大真人李清虚,黄褐玄冠,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一派仙风道骨。近旁有只炉,一个童子煮茶。李清虚讲经,侃侃而谈,李玄度聆听,神仪明秀。周围清风穿林,松涛阵阵,俨然一派跳出五丈外的超脱景象。

韩荣昌一时不敢打扰,在一旁等着,只听李清虚道:“道不在烦,但能不思衣,不思食,不思声,不思色,不思胜,不思负,不思失,不思得……”

韩荣昌心想别的也就罢了,不思色,似男子活于世上,与阉人何异?玄度整日听这些,难怪清心寡欲,这年岁了还未纳王妃。日后若有机会,自己身为姊兄,定要好好教导他一番。等了良久,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大真人的讲经却还是没完,李玄度也听得专心致志,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打断,现身走了过去。

李清虚平日与京都里的诸多贵人有所往来,认得他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停下来,笑着寒暄两句,知他来寻秦王必是有话,便领着小童先行去了。

李玄度从石座下来,亲手煮茶,倒了一杯,奉上。青白玉地的杯,杯中茶色碧绿清透。韩荣昌却何来心思喝茶,接过牛饮一口,放下便低声道:“四弟,你信上之言,到底何意?”

李玄度道:“我请姊兄帮忙,务必说服皇阿姐,勿为蛟儿说亲于菩家孙女。”

白纸黑字,韩荣昌又不是不认得,摇头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怎的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一句?你皇阿姐何时有如此想法,我怎的丝毫不知?”

李玄度道:“便是这几日的事。姊兄你此前不知道无妨,此刻知道也是不迟,还请助力。”

韩荣昌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推脱道:“四弟你这些年不在京都,想必不知,姊兄事务繁忙,府中日常之事,向来交予你皇阿姊。蛟儿的婚事,别家女子我是不知,若是你阿姊相中菩家孙女,那是好事,姊兄甚是满意,无话可说……”

李玄度笑而不语,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他。

韩荣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四弟你这么瞧我做甚?”

李玄度道:“姊兄,你错了,对这门亲事,你不满意。”

“我满意……”

“你不满意。”李玄度笑着打断他,“且你回去了,一定会说服皇阿姊,勿为蛟儿定下这门亲事。”

韩荣昌和李玄度处了些时日,知他向来言谈通达,此刻却如此自说自话,心中不解,摆手道:“四弟你定是有误会……”

“没有误会。姊兄你一定能说服皇阿姊的。”李玄度饮了口茶,道。

韩荣昌这下才终于听出了点味道。

原来他是一定要自己反对这门亲事。

韩荣昌倒也不恼,毕竟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虽然年纪比李玄度大了许多,但不知为何,对这位先皇幼子,他是心存敬畏,言听计从。

他面露为难之色。

确实是为难。京都人人都知,长公主飞扬跋扈,广平侯韩荣昌惧内。

他抬眼,见李玄度笑看着自己,一咬牙道:“四弟,实不相瞒,府中事我不管,蛟儿的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李玄度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句什么,韩荣昌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阿姊虽是长公主,但蛟儿的婚事,她也该听听你的意思。你若不帮,说不定,哪日消息就传到我阿姊那里……”李玄度慢悠悠地道。

韩荣昌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娶为妻,没想到没多久,长公主看中了他。陈太后一道懿旨,被迫休妻改娶。当时前妻已有孕,怕遭迫害,遂以死讯隐瞒,安顿在了别地,这些年他常偷偷过去探望。这趟征天水,李玄度赶到之时,他因受伤,加上水土不服,伤势一度十分严重,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折服于李玄度的行事风度,觉着他应该可以信赖,就把前妻还在的事告诉了他,托他帮自己处置这个后事。后来李玄度寻了当地良医,治好了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拿这个威胁自己。

韩荣昌苦笑:“四弟你莫逼我,这事不能玩笑。”

李玄度正色:“姊兄还请谅解,愚弟迫不得已。”

两人对望,韩荣昌心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

欠他如此大的一个人情,他既开了口,想必便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也该帮他一回,一咬牙,点头:“好,我尽量便是!”

李玄度目送韩荣昌背影离去,心中不齿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虽身处松林,凉风阵阵,额头却还是浮出了一层热汗,擦了擦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韩荣昌当晚回府,跟前只剩长公主一人,试探道:“蛟儿已经不小,你可有看中的女家?他也该成家立业了。”

长公主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还有个儿子?我实在是不懂,当初怎的会看上你,竟嫁了你这么一个窝囊男子!这回相同的事,陈祖德风风光光,你倒好,灰头土脸,令我颜面全无!”

韩荣昌忍住屈辱道:“我就问蛟儿婚事,你说这些做甚?”

长公主鼻孔里哼了声,这才道:“我在考虑替蛟儿娶菩猷之的孙女,也算替你挽回点颜面。”

韩荣昌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长公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脸看着他:“你说什么?你不同意?”

韩荣昌咬牙冷脸道:“不错!别人谁家都可以,唯独菩家孙女不可!我知我如今失了圣心,那又如何?你给蛟儿娶菩家孙女,你是想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笑话我要靠儿媳妇长脸吗?”

长公主没想到他竟敢忤逆自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既开了口,韩荣昌便犹如破罐子破摔,又恨声道:“当初要不是你强行嫁我,逼我休妻,我会有今日?”

他越想越怒,起先的那点畏惧也荡然无存了。

“我受够做甚驸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沈旸的奸情?这回你要是做了这门亲,我就休了你,大不了学姜毅,叫你老母再下一道懿旨,我也养马去,更痛快!”

长公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万万没想到韩荣昌竟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一时心虚,怕事情闹大成人笑柄不说,更是不好收拾,只得妥协:“罢了,你既不满意,我再留意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韩荣昌隐忍多年的怒气和不满借此机会全部涌上心头,虽目的已达到了,但怒火还是一时难消,拔剑狠狠将面前的一张案几从中砍成了两截,这才丢下骇然色变的长公主,扬长而去。

……

菩珠并不知道长公主府发生的事。转眼两天过去,这一日,六月初十,是姜氏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名千秋节。

孝昌皇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为了这个千秋节,内府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皇帝常为姜氏居蓬莱宫不能早晚见面尽孝而遗憾,特意在毗邻长安宫的东北方位修建了一座宫殿,名万岁宫,专用于此次的千秋大寿庆典。姜氏将在此宫接受群臣番邦与万民的朝贺。另外,今日起的三天之内,皇帝下令,海内断屠,不得杀生,又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这一日,姜氏将乘坐一辆由双匹月额宝马所驾的凤车,前后仪仗,羽卫如林,从蓬莱宫出发,沿跸道去往万岁宫。

如此盛大而隆重的场景,菩珠前世也亲眼见过并经历过。毕竟,菩猷之孙女的身份摆着,似这等场面,朝廷必然需她露脸,以示天恩浩荡。

但和前世又有些不同。前世她是以功臣家眷的身份跟随命妇们随在序列排后的一辆车中。今日,临出发前,却被蓬莱宫里的那位陈姓老女官给点到了前头。

严氏忙叫她上去。

菩珠便在身后许多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行至前方,登上一辆紧随姜氏凤车的紫色华盖宝车。

怀卫坐在这车里,同坐的还有另个与菩珠年纪仿佛的宫装少女,便是太子李承煜的妹妹,宁寿公主李琼瑶。

怀卫招手让菩珠坐到自己身边,欢喜地道:“我求了外祖母,想你和我同坐,外祖母答应了!”

菩珠朝公主见礼,李琼瑶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妆点过黛眉和唇脂的脸上停了一停,隐隐似有嫉色,随即目露鄙夷,不理不睬。

这个前世的皇家小姑性情倨傲,一向盛气凌人,菩珠不以为意,坐到怀卫让出来的空位上,通过半隐半现的马车紫色帷幕,看着外面这繁华无比的太平盛景。

方才上车之时,她注意到皇家其余尚未出嫁的公主郡主们都在后面的车里,但似乎没有宁福郡主李慧儿。

也是正常,这样的场合,似李慧儿的身份,自然不适合露脸。

“我四兄昨夜可算从道观回来了,他现在就在前头!边上是留王,陈王,他们也都是我侄儿!都在前头骑马保护我外祖母!”

怀卫指点前方让她看,一脸羡慕之色。

菩珠刚才早就看到了。

李玄度在前,轻甲戎衣,仪容英伟,是凤车的护卫官,带领侄儿留王和陈王负责将姜氏凤驾送到万岁宫。

怀卫又叹气:“本来我也想在前头骑马,四兄不让!我在银月城可是天天骑马的!他凭什么不让我保护外祖母?”语气诸多抱怨。

菩珠道:“等你再大些,就可以了。”

姜氏已登车,队伍准备要出发,李玄度骑马绕行一周作最后的巡查,经过紫车之畔,怀卫掀开车帘喊了他一声,指了指车里的菩珠,得意地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就让她和我同座,我看还你管得着吗?”

李玄度瞥了眼车中的那一道青影,策马回到了最前方。

凤驾上路,一路禁军把守,民众道旁跪拜,齐声同为姜氏贺寿。

京都六品之上的全部官员、各国番邦使节、民间选拔而来的年长有德者,共数千人,全部列队,在太子李承煜的带领下,已恭候在通往万岁宫正南门的朱雀阙前。

凤车抵达朱雀阙,其后尾随的车驾也纷纷跟了上来。

“太皇太后移驾万岁宫!”

引赞拖长声调,发出了一道庄严而洪亮的声音。

姜氏预备下凤车,后面车中的命妇也纷纷跟着预备。

怀卫不用迎上来的侍人扶,第一个抢先就跳了下去。

尊卑有别。菩珠退到一边,请路上没说一句话的宁寿公主李琼瑶下紫车。

李琼瑶站了起来,走到车门之畔,忽然停住,转头让她先下。

菩珠道:“请公主先下为宜。”

李琼瑶皱眉:“我让你下,你就给我下!”

菩珠看了她一眼,迈步走到车门前。就在她预备要下车的时候,站在她身旁的李琼瑶突然伸手,推向了她的腰。

李琼瑶一反常态一定要自己先下车,菩珠就留了个心眼,早有防备,手扶车厢,身子往侧旁挪了挪。

李琼瑶使了全身的力气,就想让这个僭越了等级,脸又长得讨厌的臣女当众丢个大丑。没想到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无所借力,身体顿时失了平衡,惊叫一声,人往外俯冲而去,眼看就要摔出去,侧旁忽然探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给拽了回来。

她终于站稳脚,扭过脸。

菩珠微笑:“公主当心些。还是请公主先下车吧。”说着松开了手。

李琼瑶的心啵啵地跳。

这刚才自己若是真的如此一头摔出去,今日可就要成大羞耻了。

公主发出惊呼声,早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怀卫站在车门前,看得清清楚楚,生气,张嘴正要大喊,菩珠冲他摇头,示意噤声。

怀卫不甘地闭上了嘴,气呼呼地盯着李琼瑶。

紫车下的几个侍人也回过神,慌忙来扶。

李琼瑶的脸涨得血红,盯了对面这个臣女一眼,咬牙,低头下了车。

菩珠抬眼,恰撞上了方才走来亲自侍奉太皇太后下凤车的李玄度的两道目光。他看了眼侄女宁寿公主,视线又扫向自己这边。

菩珠不看他,垂下眼眸,微提裙裾,在侍人的扶助之下,稳稳地下了马车。

第32章

万岁宫的千秋殿, 场面庄严而宏大。殿中布韶乐,丹墀殿内是王公、皇亲国戚和二品以上大臣的席位,殿廊和甬道, 设各番邦国和二品以下四品以上官员的席位, 民间长者则位列丹墀殿外阶下的广场之中。皇后以下的命妇席位, 则设在侧旁的配殿慈晖殿中。

姜氏高坐寿位。吉时至,皇帝率亲王、皇子、皇孙、曾孙, 皇后领慈晖殿嫔妃公主命妇等一齐恭贺太皇太后千秋大寿。殿外的苍龙玄武朱雀白虎四阙观楼之上, 烟花绽放, 一派盛世祥和的喜庆气氛。

已经多年未在公开场合正式露面的姜氏今日精神矍铄,笑容满面, 接受了众人分批的朝拜之后, 寿宴开席。席间又单独召见几名侍奉过数朝皇帝的老臣和年九十岁以上的民间长者, 一一赐酒。番邦使节获得这种殊荣的,除了西狄使者外, 还有一位是阙国小王李嗣业。诸人近前单独拜见姜氏, 得以亲切叙话,无不深感荣耀。尤其李嗣业,听到姜氏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候自己的父王, 道:“阔别多年,老阙王如今牙口可还好?”一时热泪盈眶,伏地长拜。

皇孙中除皇帝外,属秦王李玄度的辈分最高。按照预先设定好的步骤, 在太皇太后单独接见完毕之后,李玄度将领太子、留王、陈王等曾皇孙代她向内外宾敬酒, 并赐下寿杖如意缯绮彩缎等礼物。

李玄度趁着这个空档先退到后殿更衣,换上亲王礼服, 以便接下来去敬酒。

两个宫女服侍更衣。他戴上冠冕,套好外套,宫女正帮他系着繁复的大带,冷不防身后蹿进来一个人。

李玄度头也没回便知何人,道:“不好好吃你的东西,来此作甚?”

怀卫今日是个跨越等级无视辈分的特殊存在,地位超然,入千秋殿后,一直跟在姜氏的身边。今晚宴席可谓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似他好吃,中途跑来这里,确实是稀罕事了。

怀卫蹿到他的面前,仰面气道:“四兄,宁寿公主欺人太甚!先前在宫门外下车,她要菩家阿姊先下,阿姊下车,她竟伸手去推!幸好阿姊躲了过去,她自己倒是站不稳了,要不是阿姊拉回了她,我看她就要摔下去了!要我说,阿姊作甚去拉她?要是我,非但不拉,我还要踹她一脚才好!我气不过方才找她评理,她竟说我胡说八道诬赖她!可把我给气死了!你得帮菩家阿姊评评理!”

李玄度拂了拂手,命宫女退开,自己低头,系上腰间那只于阗白玉嵌宝石的带钩头,冷冷道:“人各有其位。你为何先僭越等级,让她上你的车?今日她没出大丑,算她还有点眼力见,运气也好。否则真跌了下去,害她的人里,也有你一个。先思你自己的过吧!”说罢扬举手臂,整了整冠冕,丢下张口结舌的怀卫,转身径自去了。

千秋殿内人声鼎沸,配殿之中,也是喜气洋洋。

菩珠跟着如今地位显著的郭朗妻,陪坐在陈太后近旁的一张筵席上,同桌的都是前朝老太妃。她一边听着郭朗妻和老太妃叙话,问到自己时回一句,一边留意着长公主。

长公主坐在陈太后的近旁,晚上显然三心二意,说笑之余不时回头,瞟一眼配殿的侧门方向,仿佛在等着什么。

菩珠早就找过全殿,陈惠媛今夜没有现身。

虽然有点同情这个后来据说被陈家幽禁再胡乱嫁了出去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任何的果,也都是有因的。就好比前世,她之所以没落个好下场,就是因为眼睛都盯在了后宫那么点地方,不知道后宫就算保住,外头起火,也是一场空。

这辈子,她虽然知道一些人的未来命运和走向,却不可能个个都去救。

何况,这还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正略略出神,陈太后那边来了一个老宫人,让她过去,说太后有话说。

前些天被召入宫的时候,陈太后恰好染了风寒,不便见面,所以当时没有得到召见。

菩珠走了过去,照规矩拜见。

陈太后还不到六十岁,白白胖胖,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或许是体胖的缘故,身体虚,说几句话就要喘口气,精气神远不如已经七十高龄的太皇太后。将菩珠叫到面前,和蔼地问她入京后的情况,称赞了几句,赐她赏赐,让她往后常入宫叙话。

菩珠一一应是,拜谢,回到自己的位置。

“太后瞧着对你颇是满意。能多动就多走。往后若得太后青眼,于你大有好处走。”郭朗妻和她低声耳语。

郭朗妻自然希望自己巴结陈太后了。毕竟平日太皇太后极少见人,想巴结也没机会。剩下能巴结的就是陈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