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会愿意的。之所以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般的日子,你不知那样的日子到底如何。一天一天,你的周围只有四面高墙,哪一个方向也不通,你一步路也出不去。你每天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影被日头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白天过去,黑夜漫长,没有人和你说话。你会羡慕天上偶尔经过的孤雁,虽然落了单,但至少还能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你的青春,就将消磨在这个笼子里,你一寸寸地看着它死去,却没有半点救活它的法子……”

他的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却透着最幽深的寒冷和最无情的黑暗。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看不见希望,一生或许永远只能就此渡过,最后死的时候,白发齿摇,也依然走不出去那困着你的四面墙。”

李玄度微笑:“这样的日子,你也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一辈子吗?”

侍婢那用掌心轻抹过胭脂的娇艳面颊渐渐地失了颜色,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她双腿娇软站得乏力了,亦或别的什么原因,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低头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陈女官亲自送了一盏宵夜来,搁在案上道:“殿下把人打发了?是嫌她笨吗?”

李玄度眼睛也没抬,只翻了一页书,微微一笑:“不合口味。”

陈女官望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随你自己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陛下。”

孝昌皇帝已收到了来自四皇弟的抵京折,十分欣喜,当即便传来口谕,让他今夜休息,明日召见。

李玄度唔了一声。

老女官看了眼他身上的单衣,关切地问:“你的身体这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李玄度一笑,“已经好多了,阿姆不必挂心。”

老女官还是怕他着凉,替他闭上大开的窗,这才离去。

寝堂恢复了宁静。

李玄度再读书片刻,便熄烛,仰面卧了下去。他在夜色中闭目,闷闷地想着白天的事,眼前便浮现了白日所见的那一幕,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影,又想起傍晚怀卫对他告状,道他的外甥想要勾搭她。当时自己虽令怀卫闭口,不许出去胡说八道,在皇祖母面前也不能说半个字,但联想起她勾搭太子的手段,自己禁不住就要冷笑。

也就怀卫这种小孩子,才会被她蒙蔽了。

李玄度便如此闷闷地想了片刻,忽又想起方才的美貌侍婢,名字竟也带了个和她一样的字,一时厌恶。

或许是窗户被关闭了的缘故,李玄度只觉心火又起了一阵烧,扯散了衣襟也是无济于事,闷燥不已,遂翻身下榻,将方才被关闭的窗户全部再次推开了,呼出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觉着稍稍舒爽了些。

第28章

翌日, 孝昌皇帝来到紫宸殿,第一件事,便是接见昨日刚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内朝议事和日常起居的宫殿, 平日, 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议事, 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耀。

李玄度身着亲王朝服,行礼于殿前, 口称臣弟拜见皇帝陛下。

亲切笑声里, 皇帝从座上来到他的面前, 亲手扶他起身,命他入座, 说今日此处没有君臣, 只有兄弟, 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这些年四弟你远在边郡, 虽说是人尽其才, 为朝廷治边抚民,功绩斐然,只是在朕眼里, 四弟你还是从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气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 正好这次趁着皇祖母大寿,总算等到你应召入京了。你从前的王府故宅, 这些年朕一直为你留着,为的, 便是等你归京。这回知你回来,王府所需的奴婢阉人,朕命内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当,直接命沈皋置换,那里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这回务必多留些时日,代朕多为皇祖母尽孝。”

李玄度恭声应是,再次行礼,谢恩。

皇帝面噙微笑点了点头,再叙了几句离情,便谈及此次河西天水两地的乱局,提到广平侯韩荣昌,面露怫色:“韩荣昌实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长姐的面上,这回定不轻饶。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济危之功,更不用说一开始若非四弟你及时获知消息示警中枢,朕只怕河西天水两地,如今已酿出大变。朕定要好好封赏,如何都不为过!”

李玄度说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见外,这时忽然想了起来,又道:“鸿胪寺报,前来朝贺皇祖母大寿的番邦使团里,有阙国来使,使官不是别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头等贵宾之礼待之,下榻驿馆。你应也多年未曾与母族血亲相会了,必定想念,何时空了,尽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朝廷有规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与番邦使节私下交通,若有所犯,严重者以罪论处。

皇帝却对李玄度开口如此吩咐,恩宠之盛,可见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谢,道:“臣弟多谢陛下隆恩,臣弟感激万分,择日便去驿馆探望舅父。”

这一场兄弟君臣的会面进行得顺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动容。

他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殿外的一株虬枝老松树下,正立着今日那十几名等待入阁面见皇帝的文武官员,公服非紫则绯,皆为京都五品以上的职事重要官长。

众人一早来,在树下已等待良久,终于看见阔别了多年的秦王玄度从殿内迈步而出,知皇帝接见他毕了,纷纷上前笑着寒暄。有人称赞他英姿更胜当年,有人恭贺他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带笑意和众人点头作为致意,看了眼独自还站在松树根旁的广平侯韩荣昌,他那个出身世家,然而显然逐年运气衰霉的姐夫。

见自己望过去,韩荣昌面露一丝苦笑,这时宦官出殿,唤大臣入阁议事。他朝自己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前头的人,列队走了进去。

李玄度在老松下负手立了片刻,转身出宫而去,第二天到了驿馆,见到了自己那位已经八年没有见面的舅父李嗣业。

多年前被赐姓后,阙国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业四十多岁,衣着打扮与京都之人毫无不同之处,论气质更不像是以勇武而闻名的阙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须,看着倒更像是读书之人,而非阙国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亲舅,舅甥感情颇深。李玄度十六岁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阙国去探亲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传过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见了面,李嗣业依然极是欣喜,亲自在驿馆外将人接了进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馆舍之中,端详了他片刻,不住地点头,眼角微微湿润,随后屏退外人,舅甥叙话,李玄度开口问外祖父老阙王。

李嗣业笑道:“父王身体极好,就是挂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的外祖父,阙妃之父,便是当年毅然决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忆往事,动容道:“外祖如今应当也快七十高寿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尽半点孝心,反而累外祖牵挂于我!”

李嗣业笑道:“你外祖再过几个月便也七十寿了,你既归京,那时若还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话,见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

他自己话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笑容消失,站起来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见无异,门外也守着自己人,方走回来,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方才不过是舅父的随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来无谓的猜疑。”

当年梁太子事发,李玄度获罪后,这边便有人诋毁阙国,道阙人亦是梁太子的幕后支持力量。明宗当时盛怒之下,也曾派使者欲前去申斥,姜氏阻止。

这也是当年梁太子一案中,所有被卷入的人里,姜氏唯一一次出面维护的经历。

她亲自开口阻止,道当年若非得到老阙王的支持,那场倾举国之力的对狄大战也不可能顺利获胜。老阙王深明大义,绝不可能对朝廷生出异心,对他的怀疑,便如同是对自己的怀疑。

姜氏如此发话,明宗岂敢再施加动作,事情这才罢了。

如今事情虽已过去多年,但以李玄度今日依然敏感的身份来看,自然不宜再与阙国有过多的往来。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微笑:“到时我看情况吧。”

李嗣业点了点头:“不便的话,千万不必勉强。”

气氛随了方才这话题,变得凝重了起来。李玄度便笑着转了话题,问道:“方才只顾说话,忘了问候表兄妹。多年未见,他们都好吧?”

李嗣业也面露笑容,道:“都好。我这趟出来前,他们还问及你。”

他看了眼外甥,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想起了一件牵绊着自己的儿女之事,迟疑了下,知时机不对,终究还是没提,只笑道:“你若一切安好,大家便都放心了!”

……

菩珠那日出宫后,便深居简出,哪里都不去。过了两天,怀卫自己上门找她玩了。严氏热情接待,待跟前没了别人,怀卫告诉了菩珠一个消息。

他的四兄李玄度好好的王府不住,出城去紫阳观当道士,炼丹修仙去了!

紫阳观是城外一座有名的道观,观主李清虚是个世外高人,据说道行高深,城中很多权贵对他趋之若鹜,以能够与他交往为荣。

李玄度多年前守皇陵,在陪陵的那座万寿观居了三年,沾染了一身“仙”气,回来寄居道观,和道士往来,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菩珠记得前世也是这样的,他在京都停留的时间,大部分居于道观。可笑以前她还被他给骗了,以为他真的一心修道,与世无争。谁知道全是他用以伪装的面具。

这辈子……

她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等着吧,这辈子她要是还心软,那她就真的白活一场,是猪了!

“当道士有什么好玩,四兄他是想成仙吗?你在想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怀卫咬了口阿菊端上来的吃食,嘴里塞得满满,看了眼魂游太虚的菩珠,含含糊糊地问。

菩珠这才回神,忙说无事。想起那个韩赤蛟,趁着跟前没有别人,道:“小王子,我觉着他有些不靠谱。不是我离间你们的关系,往后你别和他玩了,他叫你去哪里,你也别去!”

怀卫点头:“知道知道!”

现在就算不用她说,怀卫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外甥”玩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你也不要和别人说,是我不让你和他玩的。这是我跟你的秘密。”

怀卫又点头:“知道知道!”

他在郭家玩了半天,用了午饭,困了一觉,醒来回了蓬莱宫。他走了没一会儿,郭朗妻又收到了一封拜帖,是长公主投来的,道知晓菩珠住在了郭家,特意过来看她。

这两日,自从接菩珠回来后,严氏接待的贵客是络绎不绝,几乎都是来郭家探望和慰问菩家孙女的京都各家命妇以及女眷。

长公主很受陈太后的宠,孝昌皇帝和这个姐姐的感情也是不错,在京都一向是个人人都要巴结的对象。郭家和她从前往来不多,严氏见她竟也亲自要来探望菩珠,忙派人告知菩珠,让她准备一下。

菩珠记得前世没有这一出的,一时吃不准她的目的,只能换上见客衣裳,跟着严氏去接待长公主。

长公主乘坐一辆华车,在一众家奴和仆从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郭府,见到菩珠,对她嘘寒问暖,说自己从前就十分敬重她的祖父和父亲,便是和她的母亲,也有过应答往来。可惜上天不开眼,菩家竟然遭遇如此变故,叫她想起来便觉难过。那日在蓬莱宫里和她偶遇,原本想和她说说话的,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故今日特意过来看她。

她的话说得漂亮,口口声声又满是长辈的关心和爱护,菩珠自然作出惶恐感激的模样,恭敬地陪着演戏。

郭朗妻留长公主用饭,她推脱了一番,竟也真的留了下来。菩珠陪坐。用完饭后,她稍歇了片刻,这才又前呼后拥地去了。

长公主去后,菩珠看着她赏给自己的华丽衣裳和精美首饰,没头没脑的感觉,冥思苦想了半晌,回忆着她的言行举止,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冷汗顿时浮出额头。

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怀疑长公主突然上门看自己,会不会是和她的儿子韩赤蛟有关。

菩珠的这个猜疑,其实非常正确。

长公主李丽华今天之所以过来看菩珠,原因就是韩赤蛟昨日在她面前提出要娶菩家孙女的要求,李丽华这才知道儿子的心思,盘算了一番。

如果满足儿子的心愿,结下这门婚事,坏处有一个,菩家孙女是个孤女,没有本家势力可以倚仗,对自己,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利益。

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菩家孙女是天恩浩荡的活象征和真人标志。倘若求皇帝赐了这门婚事,必定有助于提高自家的名望和声誉,显示皇帝对自家圣恩如故。这对于近期灰头土脸的丈夫而言,是一件有助于迅速挽回脸面的好事。

第二,显而易见,郭朗和菩家是紧紧地绑在一起了。他向世人证明了他和菩猷之的非同寻常的关系,也完全地继承了菩猷之生前的所有人脉和威望,往后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割裂的。这一点,从郭家把菩猷之孙女接来住在家中就能看出来了。从某种程度来说,郭家就是菩猷之孙女的娘家,所以也不能说菩家孙女现在毫无倚仗。若联姻成功,有助于和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的郭家打好关系,就算不能令太子和上官家离心,但至少,可以恶心下上官皇后。

所以昨天得知儿子的心思,李丽华没有当场答应,也没一口拒绝,只说考虑下,今天就先来郭家看菩家孙女。

近距离观察之后,李丽华相当满意,心里的那个念头就渐渐抬头。

菩珠一开始还不敢确定自己的猜疑,但当夜,严氏过来看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的,提了一嘴,说长公主私下向自己问她的生辰八字。

这下再没有半点可怀疑的了!

菩珠大惊失色,这一夜,彻底失眠。

她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计划路上,竟凭空这样跳出来一个前世和自己根本就没有过多余牵扯的韩赤蛟。

嫁给韩赤蛟?

这是绝对没法接受的事!

可万一长公主真的生出了这个心思,跑去皇帝那里开口的话,菩珠想不出来皇帝有什么理由会拒绝亲姐姐的这个看起来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怎么办?

找李承煜?

菩珠根本就没想过。让他插一脚,只怕更会坏事,最后两边都落个空。

和郭朗妻挑明自己的态度,让她帮忙拒婚?

可问题是,以菩珠的判断,长公主就算有心,也不会在太子议婚的这个当口先替自己儿子求亲。最大的可能,她会在太子议婚结束后再着手行事。真要那样就晚了,现在又如何让自己开口让严氏帮自己拒婚?

菩珠心乱如麻,心里把那个黑胖子骂得千疮百孔,正无计可施,突然灵光闪现,眼前浮现出了一个人。

李玄度!

真的是太合适了,就让他帮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对李承煜的那点心思,不怕开不了口。

至于为什么心安理得地去找他……

菩珠很快就替自己想到了一个理由。

很简单,他上辈子欠她一条命。利滚利,这辈子先要他帮这么点忙,不过是向他索要小小一点利息而已,没什么开不了口的话。

第29章

能用来替自己解决问题的人想到了。只要他肯, 必能解决,而且解决得漂漂亮亮,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隐患, 这一点她相信他, 也是她最看重的。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接下来她该如何说服他,他才能像前次在河西都尉府里那样答应继续成全她的梦想, 这个必须得好好考虑一下。

就李玄度现在对自己仿佛比一开始厌恶更甚的糟糕境况而言, 她想再故技重施, 单靠诉说幼年悲惨往事流几滴眼泪再送扇花糕来博取他的同情心,恐怕是行不通了。一回两回都这样, 眼泪流得再漂亮也是没用。

但菩珠并不打算放弃。

现在这个情况, 和争宠是同一个道理。想要从一个人的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就必须把一个人的弱点吃透,所谓的打蛇七寸。

世上的人各种各样, 各有缺点。有人爱财, 有人好色,有人图的是虚名。

李玄度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弱点。

他的弱点, 就是自己可以利用的突破口子。

菩珠想前世的李玄度,想今生河西初遇的李玄度……想了大半夜,终于在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想法。

老实说,如果不是这次情况太特殊, 搞不好极有可能坏了自己的前途,在没有能力实现之前, 她是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这本是她心底里深藏的谁也不能碰触的地方。

但现在她能想得出的或许可以打动他的法子,就只有这么一个了。她只能试一试。

就算最后不成功, 最坏的结果,不过也就是他不肯帮自己,没什么实际损失,顶多更厌恶自己罢了。

事不宜迟,她在心里计划好,第二天便寻郭朗妻,说听说安国寺的那株老牡丹,今年花开得格外盛,想趁最后的花期去赏花。

安国寺的牡丹今年开花迟,败花也迟,到现在花朵还挂枝,但估计也就只剩下这最后几天的花期了,京都里的男男女女趁着天气晴好,这几日纷纷去赏花,安国寺俨然又迎来一拨新的赏花潮。

严氏自己忙,脱不开身,安排管事用马车送她去。菊阿姆因为常年劳作落下腰疾,这两日正好有点痛,菩珠劝她不必随自己同行,在家中休息,只叫婢女带上吃食篮、伞具、衣物等等出游必备的物件,一道出了门。

顺利到了安国寺,差不多晌午,在寺里得了一间用作歇脚的禅房,吃过素斋,胡乱看了一圈牡丹,菩珠就对管事和婢女说自己乏,要休息,让他们自管赏花游乐去,傍晚一道回去就是了。

打发走跟前的人,她换上包袱里预先准备好的一套男子衣裳,将长发梳作小髻,束于顶,戴上小帽,套上屐子,趁人不备,从山寺的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今日出来的真正目的地,自然是紫阳观。

道观距安国寺不远,早晚相互能听对面山门之后传来的晨钟暮鼓之声。很快就到了。

道观的香火本来就没寺庙兴盛,何况这里今日也没牡丹可赏,香客全都去了那边,这边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道童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菩珠入三清殿跪拜上香,献上香火钱后,向道童打听秦王,得知果然来了这里,已经几日了。

菩珠道:“劳烦童子,可否领我去秦王殿下的观舍?”说着往道童手里放了几个钱,笑道:“去买果子吃。”

道童欢天喜领她去,穿过几座大殿,经过一道墙,到了道观西侧,指着前头台阶道:“大王就在那里修道。”

菩珠望见一片郁郁苍苍的千年松柏,尽头一座观舍,门楣之上,横着“玉清殿”三字匾额,耳畔只有几声不知哪里发出的清脆鸟鸣之声,愈显四周寂静。她沿落满松针的石阶上去,来到门前,看见两个守卫拦着,便报上名字,说秦王认得她,她有事求见。

她虽青衣小帽,但身形脸容声音全是女子样子,守卫对望一眼,一人进去,很快出来,道秦王闭关,不见外人。

菩珠怎轻易掉头,问何时闭关出来,守卫闭嘴不语。菩珠猜李玄度不见自己,只好道:“我还认得叶卫士令,他在吗。”

守卫不耐烦了,上前驱赶,菩珠被驱下了台阶,却不走,一直在台阶下徘徊,良久,叶霄匆匆出来了,看了眼她的模样,皱眉道:“小淑女,殿下这几日清修,外人一概不见,你快走!”

菩珠恳切地道:“我真的有重要事要见秦王,就占他片刻功夫而已,恳请卫士令再替我通报一声。”

叶霄道:“小淑女,说了殿下清修,你怎不听?罢了,你要等,自己等便是。”丢下她转身上去了。

既打定主意到了这里,没见到人,菩珠怎肯走,绕着观舍围墙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可钻的空子,围墙也是高耸,自己不可能爬进去,只好又回到门前,准备看机会行事。

她一等便是大半个下午,李玄度始终没有露面,她也没什么机会可乘,倒是天色慢慢转阴,头顶乌云密布,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松林里风声簌簌。

要下雨了!

转眼之间,豆大雨点落下,肩上衣裳便被打湿。

菩珠心中焦急,急忙再次来到门前,请求见叶霄。

叶霄转到后殿,望着前方那道青幔后的若隐若现的身影,迟疑道:“殿下,外头要下雨了,小淑女还不走,应当是真有事……”

“说了不见。她要淋雨,淋便是了。”一道声音从青幔后传了出来,语调冷漠。

叶霄无奈,只得再次出来,站在门口,对着菩珠道:“小淑女,殿下今日真的闭关,天要下雨,你还是速速回去……”

“殿下!”

菩珠望着他的身后,忽然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高声喊了一句。

叶霄下意识地扭头,身后空荡荡并不见人,意识到是被她骗了,但还没来得及转回头,菩珠已将他一把推开,从他身边飞奔而入,朝他方出来的后殿方向奔去,径直冲到那张正随风舞动的青幔前,一把掀开,口中道:“殿下——”

她的声音蓦然凝固,脚步也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殿内幽森森凉汪汪的,一尊半人高的紫金大香炉后,李玄度肩上只披一件宽大的白色直领鹤氅道袍,腰松松系带,锁骨下的胸膛,露出了半片。

他赤着双足,一膝弓起坐在一张紫竹云床之上,面向着大开的西窗,手握一壶酒,正微微仰脖,直接对着壶嘴在饮酒。

风大作,从西窗涌入,殿内青幔狂卷,他垂在云床下的袍角和大袖也随风狂舞,听到动静,偏过脸来,只见眼角潋滟,眼底赤红,一道艳红色的葡萄酒液正沿他脖颈那凸出的喉结流下,如一道血,慢慢地流到胸膛,最后渗进那片散乱衣襟之中。

菩珠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闭关”。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吃惊不已。

李玄度咽下了方喝的那一口酒,喉结随他吞咽动作,上下微微滚动了一下。

“小淑女!你怎如此行事!”

叶霄有点气急败坏,这时追了上来,见状,慌忙向李玄度请罪,道是自己失职。

李玄度恍若未闻,手依然握着酒壶,冷冷地瞥她一眼:“见我何事?”

叶霄一顿,知主上是要留她了,便也不再强行赶人,只恼火地看了一眼菩珠,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回神,忙道:“殿下,我知我冒昧至极,但我遇到了一件难事,我所知的人里,除了殿下,无人能够帮我,故不得不来此求见,恳请殿下助我。”

李玄度淡淡道:“太子也不能助你?”

“不能!”菩珠语气干脆。

“除了殿下你,谁都不能助我!”

李玄度嗤笑了一声,随手将酒壶放在脚边,歪过身体,靠在云床头上,脸偏向她。

“哦,说来听听。”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菩珠的眼睛顿时有点没地方放的感觉,最后只好盯着他身前的那只大香炉道:“长公主昨日来郭家探望我,还向郭太傅妻问我的生辰八字,她极有可能是想替她儿子娶我。我不能嫁他。”

他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看着她。

或许是微醉的缘故,一双眼珠色泽暗沉,泛着琥珀的深色。

菩珠尽量忽略来自于对面的一种无形的但却幽幽的压力之感,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勾引你外甥。是他那日自己跟着小王子来驿馆的,不信你可以问小王子,我绝对没有骗你。我承认,我确实对太子用了点手段,但除了太子,别的人,我绝无半点想法……”

李玄度忽然仿佛变得不耐烦起来,或者是他喝醉了,从云床上坐了起来,伸足下床,下去的时候,衣袖勾了酒壶,壶倾覆在云床上,艳红的酒水流了出来,漫在紫竹榻上,迅速地染红他道袍的一角。

他看都没看,赤足踏地。

“我为何帮你?”

他冷冷地道,从她身边经过,随即朝外大步而去。

菩珠转过身,盯着前头那个离开的在狂风里道袍涌动的背影,用清晰的声音说道:“为了将我父亲的亡骨从异族敌人的荒原里接回来!”

第30章

为了将帝国使官菩左中郎将的亡骨, 从他牺牲的异族敌人的荒原中接回来。

这便是菩珠想的到唯一一个或许可以再次打动他的理由了。

之所以下如此的判断,她有自己的依据。

不说之前在都尉府的那个晚上,他亲口向自己承认, 他是因为敬重自己的父亲, 所以当日在福禄驿舍才给了她钱。光是从最近河西、天水的叛乱事件来看, 虽然他醉心权力,谋划逼宫和夺权, 但在涉及国义这一点上, 他还是一个算是靠谱的人。

他被封西海王, 名为抚边,实则是个偏地闲王。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封地里, 或许这才是皇帝的本意。

不能怪皇帝对他有如此的戒备, 以他从前的事, 换成任何一个皇帝,恐怕都没法视若无睹。

所以, 对于他如此敏感的身份而言, 除了知他的西海事,别的,哪怕就是获悉了消息, 最明智,或者说,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高高挂起,由它乱去, 当不知道就好。

这个道理,菩珠都明白, 她不相信李玄度不明白。

但他怎么做的?

他及时传信中枢予以警醒,从而避免了那两地原本极有可能将要持续动荡的一场大乱。

这说明什么?应该不是他蠢到如此的地步,而是谋划夺权之余,这个人也还有那么一点家国为先的胸怀,还存有他作为皇族该有的一点血气和担当。

作为一个日后注定将会是敌人的人,菩珠无意再多探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的这一点“胸怀”,却是可以成为现在被利用的弱点。

“殿下,我的父亲当日牺牲在了万里之外的乌离,连遗体也未能获得应有的对待。我听说是有一个战败投降过去的国人于心不忍,暗施援手,我父这才得以埋尸荒野。他为你们李氏皇朝和帝国献出了生命,这么多年,你们给予了他如何的回报?莫说迎回他,连他仅剩的一个女儿也无辜受冤充边八年!”

“我有如此一个心愿,征服乌离,将我父遗骨收归故里!难道他不配得到这最起码的待遇吗?所以我恳求殿下,你今日不仅仅是帮我,你是在帮一个为了李氏皇朝和帝国献出了生命的忠臣,菩左中郎将,帮助让他的遗骨日后能够回归故里,和他所爱的妻合葬,尚飨祭祀,如此而已!”

大风呼呼地从西窗中涌入,菩珠身旁青幔狂卷,李玄度停在前方的殿口,依然背对。半晌,菩珠见他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盯着自己。

“故而,你想做太子妃?”他发问,声音低沉。

“是,再做将来的皇后!权力是最起码的!有了它,我才有希望去实现我的心愿!”她毫不讳避,眼睛都未曾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