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前世在这座皇宫里,这个前梁太子的女儿,算是菩珠唯一一个印象尚可且觉着有些同情的女眷了。只也仅此而已。毕竟和她没交情,且自己当时不过一个区区太子妃,也要看人脸色步步小心,能走好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和能力去管别人的闲事?

宁福听到姜氏提及自己,悄悄看一眼菩珠,垂下了眼眸。

怀卫终于吃完了,打了个饱嗝,用宫女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坐不住了,喊菩珠和他出去玩儿,又叫宁福:“你也来。”

姜氏含笑点头:“去吧,当心些,刚吃饱,别乱跑。”

姜氏既发话了,菩珠只得遵命,李宁福也跟着起身走了出来,后面的宫女纷纷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近旁一座立在水边的亭前,亭子里摆着一副棋,怀卫看见了,便嚷要玩下棋的游戏。

菩珠陪怀卫下了两局棋,皆输,怀卫得意洋洋,觉得天下第一,菩珠看了眼默默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李宁福,笑道:“我不会玩,还是请郡主陪你下吧。”

怀卫正在兴头上,忙叫李宁福来,菩珠就把位子让了出来。

怀卫趴在案上,和李宁福专心致志地走着旗,菩珠看了眼对面不远之外的那座水阁,透过窗,看见姜氏没有走,依然靠坐着,仿佛闭目养神,边上就静静地陪着那个老女官。忽然走进去一个宫女,似乎传了句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华美头戴花钗的美艳妇人带着个人进去了,朝着姜氏行礼。

这妇人是上阳长公主,名叫李丽华,当今陈太后的女儿,孝昌皇帝的亲姐姐,领着儿子来看望姜氏,叫了声皇祖母后,指着儿子笑吟吟地道:“蛟儿也好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了,甚是想念,今日嚷着想看您,我便把他带来,好让他也尽些孝心。”

韩赤蛟躬身行礼,口里喊了声皇曾外祖母安。

当年生了明宗的已去世的陈嫔才是这一脉的血亲长辈,姜氏是宗法上的嫡母长辈。当然,宗法高于血亲。从前便是陈嫔还在时,上阳长公主也常带着儿子来蓬莱宫尽孝。

姜氏让韩赤蛟免礼,问了他几句近况,得知他最近都在读书上进,含笑称赞。

长公主笑道:“可不敢当曾外祖母如此之夸,我就怕他得意,回去又松懈了,还得您老人家管教才好。上次就是听了您老人家的话,回去了才收心用功读书。”

姜氏道:“蛟儿,你若真的听曾外祖母的话,曾外祖母便和国子监祭酒说一声,收你做个弟子,有他亲自教导,你学业必能长进。”

韩赤蛟何来心思读书,今日不过是被自己母亲揪着耳朵给扯来的,一听,心里发慌,忙道:“我家中的书还没读完,且等我先读完,曾外祖母再为我拜师可好?”

长公主怕儿子再丢丑,忙打发他一边等着,自己上前,将带过来的一只匣子呈上去,道是前两日得的两支百年老参,今日特意送来,略表孝心。

韩赤蛟方才进来的路上,就瞥见了石亭里的那一拨人,眼睛尖,一眼发现了菩珠,这才知道她今日也来蓬莱宫了,心里直叫运气好,趁着母亲和姜氏说话,悄悄地退了出来,一出来,拔腿就往石亭奔去,到了近前正要现身,看见怀卫,又踌躇了下,停下脚步,藏身在水边的一簇枝叶后,偷偷看着亭子里的人。

菩家的小淑女青衣绯带,额点朱钿,发簪牡丹,和前日的模样很不一样,另有一种盛妆之美,只见她从亭子里下来,坐在了水边的一张石凳上,近旁水光潋滟,衬得她愈发肤光明洁,整个人光曜灼灼,韩赤蛟一时看得目不转睛,舍不得把眼睛挪开片刻。

前世李承煜立太子妃一事,菩珠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身为太子姑母的上阳长公主曾在暗中插过手。所以方才见她来了,便留意起了那边的动静,坐到亭子边上的下风口,侧耳倾听水阁那边的说话声。一开始,话声模模糊糊,仿佛都是些闲聊,片刻之后,长公主忽然拔高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听说他夫妇竟打主意,想把侄女再嫁给煜儿!他家侄女要是合适也就罢了,也不看看长得什么样子,更是毫无品行可言!我听说,皇后前两日还把人接进了宫,让太子也去,安排见面。皇祖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煜儿前头立的是他上官邕的女儿没错,只也没这个道理,太子妃就一定要再从他上官家出,您说对不对?上官邕这是想干什么,当这是他们上官家的天下吗?”

果然,长公主今日来蓬莱宫,说的事是和李承煜的婚事有关。

菩珠随即听见姜氏的声音也隐隐传来,问道:“上官邕的侄女若是不好,你觉着谁家合适?”

长公主顿了一顿,道:“这本也不是我的事,我不过是疼爱煜儿,出于关心,这才挂心多嘴了两句。若说合适的人选,我觉着姚家的女儿不错。”

长公主李丽华和李承煜的母亲上官皇后两人不和,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人尽皆知。她推荐的姚家女儿名叫姚含贞,前世菩珠被立为太子妃后,姚含贞不久之后,也入了东宫做了侧妃。

姜氏沉默了片刻,道:“煜儿的婚事,你还是去问问积善宫的意思吧。”

积善宫是陈太后的居所,位于长安宫中。

长公主道:“母后身体一向不好,何况长者在,她向来对您十分敬重,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姜氏道:“我老了,整日在这里只知道昏睡,如今外头人家里的事不大清楚。若你母后也没话,煜儿的婚事,还是皇帝自己定吧。”

水阁里静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菩珠听到长公主又开口了,只是这一回说的不再是李承煜,竟变成了李玄度。

菩珠听到这个名字,心微微一跳,更是屏住呼吸,凝神捕捉那边飘来的说话声。

“……四弟这几日应快回了吧?先前我收到驸马家书,对四弟是赞誉有加。不过说真的,不是我为驸马开脱,这回天水那边出的乱子实在太大,比河西更甚。驸马指挥人马,本来眼看就要捉住逆王了,谁知逆王狡诈,叫他借地势竟逃脱了。四弟去了后,和驸马一道合力,这才将人给捉住,乱子也就平了。这回回来,我必会叫驸马上书请罪,无能险些坏了大事,辜负了皇弟对他的信任。不过,四弟此次功劳极大,一定要好好封赏!”

姜氏声音低沉,听不大清楚她说了什么,但很快,长公主嘹亮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四弟年纪也不小了,说真的,之前蹉跎,我是看在眼里,有心无力,想起来就难过,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幸好如今全都好了!这回趁着皇祖母您的大寿之喜,一定要给他安排一门好亲事。再蹉跎下去,实在不像话……”

长公主正说着李玄度的婚事,忽然这时,一个宫人从外疾奔而入,径直朝着水阁跑去,神情激动,竟然不顾宫中规矩,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秦王殿下回来了!秦王殿下回来了!”连着喊了两声,迎面看见陈老女官匆匆奔出来,噗通跪在地上,欢天喜地叩首:“禀陈阿姆!秦王殿下回来了,来看太皇太后了,人已经到了!”

第26章

京都西那座高大而雄伟的永乐门, 见证过李氏皇朝将军远征英雄凯旋的无上荣耀,也见证过公主出塞西风孤雁的秋雨潇潇。

今日,六月初夏, 京都正当花木如茵之时, 这座城门之前, 又来了一队有些不同寻常的人马。

领马在前的是位年轻男子,劲腰直背, 寻常的一身青衣, 全身唯一能够暗显他身份的, 便是腰上束的那条以犀玉为玦的腰带,非普通之人能用。

他的后头跟着十几名身材孔武的骑马昂藏汉子, 一行人到了城门之下, 停了下来。

最近天天有大队人马要入城。城门卫看了一眼, 正要过来例行盘问检查,忽然被身后的卫士令叫住。

这个卫士令吃了那日不认得姜毅的亏, 知皇城水深, 最近必还有各种人物出没。虽说沈旸下令,说什么谁都一视同仁,但那就是放屁的话, 若真的遇到不能明里得罪的人物,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这几日变得分外谨慎,怕自己不认得人, 特意将个老卒调来跟在身边。方才这一行人刚靠近,老卒便附耳告诉他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份, 道是今上的四弟秦王殿下,哪里还敢阻拦, 忙上前见礼,随后予以通行。

李玄度叫叶霄带人先入驿馆落脚,自己第一时间去了蓬莱宫。

阙妃早早去后,他几岁起便居于蓬莱宫,直到十四岁那年出宫另外开府。蓬莱宫里的宫卫,几乎全是老人,这些年就没怎么变过,他一张脸就是通行证,在宫门外一站,立刻被迎了进去。他得知太皇太后人在芳林苑的水阁里,直奔而入,通行无阻,快要到时,听见侧面远处水边的石亭里传来人语之声,一听便是怀卫的声音,正在嚷着通吃通吃,于是瞥了一眼。

果然是怀卫,正和一个像是他侄女宁福的少女在亭子里下棋,但石亭旁不远外的一簇花木之后,却还躲着一个男子,背影壮硕,鬼鬼祟祟偷看什么似的,顺着那人看的方向再瞥一眼,李玄度的脚步微微一顿。

水边坐了个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少女,仿佛正在临水照影,顾影自怜。虽距离有点远,只惊鸿一瞥,这少女的穿着打扮也和从前截然不同,但李玄度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菩家孙女。

她如何现身蓬莱宫,不难猜测。

李玄度人虽在外,但京都里的一些大事,已是了然于心。

就在他前段匆忙赶回西海郡的时间里,菩猷之翻案正名,他的孙女也被召入京。

既入了京,以她哄怀卫的手段,趁机到太皇太后面前露脸,再正常不过,不来反而奇怪了。

只是这偷窥的男子会是何人。

可以来蓬莱宫,应是皇室中人。

李玄度从十六岁后到现在,在父皇驾崩的那一年,从禁闭了他整整两年的无忧宫匆匆回来,未几去皇陵守陵。

三年后第二次回,没几天又远赴边郡。

差不多八年的时间,他只回过两次京都,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小辈长大,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体型壮硕……

李玄度忽然想了起来,有点像是他的外甥韩赤蛟。

这到底是在做甚?

李玄度心中忽然隐隐不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忽见前方陈女官满脸喜色地从水阁里出来,便敛了心神,收回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四殿下!”

老女官欣喜地唤了一声,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是阙人,聪敏有见识,多年前以女官身份随阙妃入宫,从小起照顾李玄度,李玄度对她也十分敬重。见她落泪,靠过去低声道:“阿姆,这些年你半分也未曾老!依然蓬莱宫中第一美,我皇祖母也胜不过你。”

老女官噗嗤一下轻笑出来,拭着泪,嗔道:“都多大了,怎还是小时候的样,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讨人喜欢!快进去吧,太皇太后面上不说,心里怕不知道有多想你了。”

李玄度望了眼水阁的入口。

午后微风习习,一片挡光用的青幔飘拂着,青幔之后,细细一缕香烟飘了出来,袅袅散开,安静得像是他小时候午困醒来的那个世界。

他立刻大步登上那条木质的廊道,进到水阁里,走到坐在当中锦榻上的一个白发老妪面前,一把撩开袍角,双膝落地,人跪在了她的膝前。

李玄度仰着他那张从小就惹人爱怜的俊脸,笑嘻嘻地道:“皇祖母,玉麟儿回来了,让皇祖母记挂了我这么多年,死罪!”

姜氏低头,望着膝前这一张脸,半晌没有动,只是眼角慢慢地湿润了,忽然抬起手,扇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叱道:“越大越不成样,张嘴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玄度仿佛吃痛,嘴里“嘶”了一声,摸了摸头,复笑道:“皇祖母老当益壮。打的这一巴掌,堪比我小时爬长生殿顶溜下瓦来吃的教训还要疼。”

他幼时顽皮,又得父皇宠爱,胆大包天,七八岁时爬上所居的长生殿殿顶,骑在正脊上看外头的风景,不理下面跪了一地求他下来的宫人,结果不小心从上头滑了下来,幸好一个名叫骆保的少年宫人奋勇冲上来接住了皇子,他是没事了,那个骆保倒是折了胳膊。过后明宗后怕,虽也责备幼子,但重罚却施在了那些“失职”宫人的身上,被姜氏知道了,亲自笞了他一顿,自此他才老实了些,不敢再去爬殿顶。

多年前的幼时往事,忽从他自己嘴里这样说出来,姜氏也是忍俊不禁,端详这个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孙儿的样子。见他眉沾风尘,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清瘦了不少,忍不住有些伤感,抬手爱怜地抚摸他方才被自己打过的头,眼角又红了。

李玄度这回没再卖乖,老老实实地跪着任姜氏抚自己的头,低声道:“孙儿一切都好,皇祖母放心。皇祖母这些年身体可好?”

姜氏点头,这时长公主上来,笑着劝道:“四弟也回了,我瞧着他比从前看着更精神了,皇祖母你的大寿圆满了!快莫伤心,应当高兴才是……”

她嘴里说着,自己倒拿手帕按了按眼角,也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作拭泪状。

姜氏很快从初见孙儿的情绪中平定了下来,放开了李玄度。李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朝长公主见礼,笑着叫了声皇阿姊。

长公主放下帕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救命,听声音似乎是自己的儿子,一惊,奔到窗边看了出去。

对面那座石亭之畔的水边有人掉了下去,正在水中使劲扑腾,水花四溅,呼救声声。

长公主“呀”了一声,慌忙奔了出去,一边奔一边喊人。

等她奔到水边,亭子里跑出来的宫女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韩赤蛟拽上了岸。

他坐在地上,跟只落汤鸡似的。

长公主就只这一个儿子,平时溺爱,见状吓得不轻,扑了上去,问他人怎么样。

韩赤蛟还有点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方才他躲在树枝后看菩家孙女的美态,看得入了神,连身后的动静也没觉察。当时菩珠已听到宫人喊着李玄度来了的话,有点紧张,想赶紧回到石亭里去,就起了身。

韩赤蛟见她要走了,忍不住现身凑了上去,不料身后还有个怀卫,一头冲了过来,质问他想干什么。

韩赤蛟当时满眼满心都是菩家淑女,没提防怀卫突然冲了过来,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想寻个借口解释一下,没想到一脚踩空,就跟菩珠之前一样,整个人掉进了水里,这才有了方才的这一场乱。

姜氏和李玄度也已赶到。

姜氏担心,急忙命人去唤太医。

“你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掉下水了?”长公主一边替儿子擦脸上的水,一边问。

“我就问了一句我大外甥,他想干什么,他就自己跳了下去!”

怀卫立刻跳了出来嚷道,满脸惑色。

韩赤蛟看着菩家小淑女,嘴巴张了张。

他要是辩解,说自己是被怀卫吓的,怀卫说不定就要说他勾引菩家小淑女。

万一母亲因此不喜小淑女,自己往后还怎么娶她?

念头在心里转得飞快,韩赤蛟干脆承认了,点头道:“天气太热了,我就想下水,忘了不会游水。”

长公主又生气又心疼。

周围十几个宫女围着看,还有一个自己之前没见过的穿着礼衣的美貌少女,看礼衣的花色品级是亭主,立刻便想到了最近京都命妇口中时常提及的菩家孙女,想必就是她了,更觉丢脸,扶着儿子站起来,先去换衣。

菩珠也是有点糊涂,刚才根本就没看见韩赤蛟是怎么掉下水的,当时就听怀卫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接着身后“噗通”一声,转头就见他人在水里了。

虽然这个理由有点不合常理,但他自己都认了,应该就是那样的情况?

李玄度也来了,就站在对面。

她没想到今天到蓬莱宫,竟会碰到刚回京的他。不想引他注意,趁着韩赤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退到宫女们的身后,低头不动,等长公主扶起儿子走了,这才抬眼,却撞到了两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李玄度盯了眼藏在宫女后头的菩家孙女,搀着姜氏也回了。

菩珠心微微一跳,望着前头那道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着恼,还有点委屈。

之前说她勾引他侄儿李承煜,她痛快承认,确实那是事实。

但这个他的外甥,她是根本就没半点儿兴趣,恨不得没碰见过才好。

这个人前世害得怀卫出了意外,这辈子肯定也是个丧门星,遇见了就没好事。

李玄度却那么看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菩珠心中不快,更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她压下心中这令她感到不安的感觉,再留片刻,等太医赶来看过了韩赤蛟,说他无事,长公主带着儿子匆匆离去了,她便随怀卫回到姜氏面前,说不好再打扰,自己该出宫回去了。

李玄度就在姜氏一旁,方才正陪着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姜氏正在笑,见她入内告辞,点头道:“也好,今日我这里有事,就不留你了,改日你再入宫来坐。”

菩珠垂眸没看李玄度,恭敬应是,下跪拜别,起身后,垂首退了出去。

第27章

今日这趟蓬莱宫之行, 经历之糟糕,感受之恶劣,完全出乎菩珠的意料之外。

回来的路上, 她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低落, 心思重重, 回到驿馆,遇到了郭朗妻严氏派来在等她的管事, 说接她去郭家了。

阿菊早已经把东西收拾好, 也搬上了马车, 就等她回来了。

菩珠不想让阿菊觉察自己情绪低落,免得她无谓担心, 就笑吟吟地把姜氏太皇太后给她的恩赏转告了她, 说应该很快就会送到。

阿菊既欢喜, 又感动,感动于小女君竟然时刻不忘自己的那点所谓“忠义”。

其实在她看来, 她根本就没有为小女君做过什么。

菩珠抱了抱她, 心情忽然就好了些,方才那些从自己身体里流逝走了的力气,仿佛突然也回来了。

在阿菊面前, 她都报喜不报忧,更何况别人,怎会让人知道她真正的喜怒哀乐。

等马车抵达郭家,她下了车, 面上早挂上了应当有的欣喜感激的笑容。

严氏亲自引着菩珠到她住的地方,是一处位于后西厢的小巧院落, 屋子布置得整齐而洁雅,院中还种了石榴和芭蕉, 这时节,正石榴吐红,芭蕉肥绿,看着甚是喜人。

严氏说这是她出嫁了的女儿从前的闺房,屋中的用具等物都是新换的,隔壁则是她孙女云娘住的屋,说云娘刚定亲不久,明年出嫁,往后她二人正好可以作个伴。说着就把孙女唤了过来和菩珠见面。

郭家的孙女云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柔可亲,据菩珠所知,她嫁的那位夫君也是门当户对,琴瑟调和,夫妇举案齐眉。

前世有的时候,当在东宫背着人将委屈和苦楚往心里咽的时候,想起郭太傅家的孙女,菩珠就会有点自怜和羡慕。

倘若自己不是小时遭逢家变,倘若菩家一直那么保持下去,想必后来的自己,想必也会是郭云娘的样子。

当然,这一辈,菩珠不再羡慕了。

她早就想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走的路也注定各不相同。何况,品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谁会轻言蔑视和放弃?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圣人,第二种被权力反噬,痛彻入骨。她既非圣人,上辈子也根本就没尝够权力的滋味,何来的反噬?

真要说痛苦,那就是没有抓稳权力带来的痛苦。所以这辈子她才要尽力去弥补遗憾。

安顿好后,菩珠请严氏带自己去拜见郭朗,以表对他的感恩之情,却得知了一个消息,说是太子来了,正在书房与太傅谈经论道。

菩珠便心知肚明,太子这趟过来,必和自己有关。

果然被她料中。

天黑后,严氏说太傅已无事,可以带她去了。菩珠到了郭朗面前,向他拜谢。

郭朗满满的长者之风,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往后安心住在这里。拜谢完,菩珠出来,回到住的地方,一进去,阿菊递给了她一封信。

是太子离开前,让随行的心腹宫人偷偷送来的,约她晚上出来见面,说他有重要的话要和她说。

临近太皇太后大寿,这几天,京都的家家户户开始在门口陆续挂出各种灯笼。

姜氏在民间极受爱戴,她过七十大寿,民众为她用这种方式贺寿,无不心甘情愿。寿日还没来临,入夜后,几条主街上的华灯便一夜比一夜璀璨,已经开始有人按捺不住晚上夜游街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分热闹。小家出来的女子直接出门。大户则讲究得多了,除了奴仆跟随,一般还会戴张幂篱,免得万一被登徒子给冲撞到了。

菩珠和严氏说了一声,道自己想出去看灯。严氏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一口答应,派了两个家丁跟随。菩珠便在阿菊的陪伴下,戴上幂篱出了门,来到信上约好的不远之外的隔街桥头,果然看见了李承煜,一身寻常人的衣裳,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

菩珠让家丁和阿菊在原地等着,说自己过去见个故人,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掀开遮面的幂篱。

李承煜双眸闪闪,用抑着激动的声音低低地道:“总算见着你的面了!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顺利归京!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可见连上天也在成全你我了。你进京的第一日,我便想来找你的,只一直寻不着机会。今日听说你被接到太傅家,总算让我有了个机会出来。我是告诉你一件事,母后想立他们上官家的侄女做我的太子妃,还有陈家的女儿,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我姑母推荐姚侯之女。我怎可能答应?这两天我想来想去,不如先下手,我打算明日就去面见父皇,向父皇提出立你为妃的请求!”

菩珠道:“不可!我们河西分开之前我对你的叮嘱,你都忘了吗?你什么都不用做,更不要主动到陛下面前提及我半句!”

李承煜略一迟疑:“我没忘。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如此?什么都不做,万一定了别人,到时你怎么办?我不想委屈你做侧妃。我是想着,趁目下你菩家声誉空前,父皇也拟施恩于菩家的的机会,提出立你为妃,父皇应当会考虑的。”

菩珠之所以这么劝阻他,是因为前世,她之所以能做太子妃,根本就没李承煜什么事,靠的是他周围的那些人。

那些人分两拨主心骨,一拨是上官和陈家,一拨是上阳长公主。

上官家原本力推自己的侄女,后来发现皇帝似乎没什么兴趣,应当是不想外戚过于坐大,便果断地放弃了自己家的侄女,改而支持与自家交好的陈家陈祖德的一个适龄女儿陈惠媛。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太皇太后大寿的那个晚上,竟然爆出陈惠媛和府中一个侍卫有私情的丑闻,还闹得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这下彻底绝了希望。

后来菩珠根据消息推测,这事极有可能是长公主从中插了一脚。甚至很有可能,那个侍卫是之前就被买通的。须知驸马韩荣昌和陈祖德本就一直暗中较劲,这回两人一同平叛,陈祖德在河西顺顺利利,韩荣昌却险些铩羽而归。最不希望陈祖德女儿做太子妃的人,非长公主莫属。

上官家这边的两个人都没了希望,剩下的合适人选,就只剩与长公主交好的姚侯姚家女儿了。

上官又怎可能轻易拱手相让,便指使自己人上折,诋毁姚家。

两方争斗不下,最后据说是一个大臣上折,推举菩猷之的孙女,认为无论是家世亦或德才,皆为不二人选。

菩珠便如此进入了众人的视野,两家权衡之下,没有理由反对,皇帝也予以首肯,最后一致认可,菩珠就是这样,在前世,做了李承煜的太子妃。

所以这辈子,也用不着他去使什么劲。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菩珠摇头:“正是因为他们相互较劲,所以才有可能都不成事,这就是机会。你什么都不要做,更不要开口主动提我,你就当不认识我。”她一顿,“我不想你万一因我而落下一个好色之名。能不能做你的太子妃,我随命就是了。若是做不了,日后能做你的侧妃,我亦无妨。”

李承煜目光凝定在她的面容之上,片刻后,道:“能识得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听你的。”他咬牙,“你放心,就算你现在做不成太子妃,日后我也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菩珠含笑点头:“多谢太子殿下。”她扭头看了眼周围,“殿下若无事,我先回了。殿下你也早些回。”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

“你等一下!”

李承煜忽然叫住了她。

菩珠转头,他手里多了一只玉镯,灯火之下,碧绿通透。

菩珠一顿,下意识地想缩手,却来不及了,她的一只手已被他握住,镯子也套在了她的腕上。

玉腕碧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菩珠却有点尴尬。

脱自然不对,不脱,好似感觉有点怪。

李承煜柔声道:“这镯有一双的,另一只暂时放我这里保管,待日后你我大婚之时,我再将另一只也帮你戴上,可否?”

菩珠硬着头皮:“好。”说完见他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似乎不舍得放开,扭头看了眼身后,正好来了几个结伴赏灯说说笑笑的坊间少女,急忙趁机抽回了手,和他道了声别,放下幂篱,随即转身匆匆而去。

她回到郭府,进了屋,阿菊看见了她袖子下滑出来的遮不住的镯子,显得有点诧异,抬头看她。

菩珠本来不想让她发现的,脸有点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阿姆你莫担心,没事的。我自己知道。”

阿菊的目光担忧,最后终于还是被她哄去休息了。

菩珠脱下那只玉镯,对着烛火照了半晌,忽然想通了。

这辈子本来就是冲着太子妃的位子去的。现在李承煜给了自己这样的承诺,多好。最起码说明目前为止,她步步都是成功的。

所以她到底在尴尬什么,又有什么可尴尬的?

菩珠终于心安理得了,愉快地把定情信物用罗帕包起来,藏进梳妆用的漆奁的最下层,呼出了一口气。

睡觉去!

……

蓬莱宫空置多年的长生殿,今夜终于灯火复明,点点如星。

李玄度歇在他少年时住的旧寝堂中。

被选中派去服侍他的那个侍婢,是蓬莱宫中最美的一个女孩儿,今夜更是成了其余年轻宫女们艳羡的对象。

小侍婢怀着忐忑而欢喜的心情,轻抬她套着白罗袜和丝面鞋的纤巧双足,在灯影里慢慢地走进了秦王的寝堂里。

六月初的夜,蓬莱宫整夜凉风过廊,殿内幽凉。似她们的卧榻都还铺有夹絮的铺盖,否则会有体凉之感。

秦王看起来却很怕热。

他的身上竟只披着一件薄罗月白直领长袍,正倚在榻上,腰后枕了一只靠,床头金涂银的灯树上燃着七八支大烛,烛火耀耀如银。

他的一只手搭在他支起的膝上,掌心轻握书卷,面颌微微后仰,姿态闲适而潇洒。

她本以为他在读书,但很快很就发现,殿下双睫微垂,目光凝定,似正陷入某种凝思之中。

这般玉树琼枝的人,他的心里,会是在想什么人呢?

能在他的心波之上投下影,想来,是这世上最能叫人艳羡的人了。

侍婢暗暗地想。

她方已经仔细地沐浴过,洁净了自己身子上的每一寸肌肤,碧罗襦,长锦裙,含羞带怯,轻轻停在秦王的榻前,见他眼睫微微一动,抬起眼,视线转向了自己。

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激动,她仔细扑过粉的一双香肩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寒战,轻声道:“殿下,奴名彤珠,殿下可要休息了?”

李玄度道:“是陈阿姆选你来的?”他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的悦耳,语调平和,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彤珠顿时羞红了脸,垂下螓首,连耳垂也染上一层只有少女才能有的动人红晕,应了声是,声若蚊蚋。

李玄度道:“服侍了我,你就不怕日后,我再被发去无忧宫,发去守陵?一辈子或许都回不来了?”

彤珠道:“我心甘情愿。”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全部的勇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抬头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男子,再次重复:“我心甘情愿!殿下!”

她真的如此,心甘情愿地服侍他一辈子。

李玄度斜睇她一眼,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