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韩荣昌。”

皇帝诧异:“是他?他去又是何事?”

“这个也是不得而知。除这二人之外,这些日再无旁人与秦王有过联系。”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声知道。

沈皋退下去前,迟疑了下,问:“陛下,可要我派人在道观里暗中监视?”

李玄度在西海郡的两三年里,一直受到秘密监视,故沈皋多问了如此一句。

“陛下放心,必不会令太皇太后知晓。”他又添了一句。

皇帝淡淡道:“你若有心不轨,会选这种时候于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人交通谋事?朕的四弟,可不比你愚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皋面带羞惭,低声受教。

次日小朝会后,皇帝单独留下广平侯韩荣昌,见他于紫宸殿的便殿。

韩荣昌少年时名门子弟,不是什么善茬,亦是个顾盼自雄、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物。先帝宣宁年间,二十岁的姜毅领大将军印迎战狄国之时,他是姜毅麾下的一名副将,时年不过十八,便奋勇争当先锋,立过大功。后来做了驸马,这才一蹶不振,那日实在是把柄被人捏在手里,无路可退,逼得当年的凶心恶胆全都出来了,终于重振了一回昔日的男子气概。但过后,心中有些担忧。回想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足以论罪,若李丽华真的怀恨翻脸,皇帝降罪,自己是无妨,哪怕真被发去和姜毅一道边郡养马,姜毅也是他佩服的人,正好可以多多亲近。

但问题是,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后头还有一家子的韩氏之人。

这两日他有些忐忑,因日常职务是光禄寺羽林中郎将,主宫廷内的宿卫护从,索性就不回长公主府了,宿在衙门里。今日朝会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怕什么来什么,散朝后竟被皇帝单独传召。韩荣昌也就认命了,行了礼,等雷霆之怒降落头顶,没想到皇帝和颜悦色,开口问他这几日在忙什么。

韩荣昌略略松气,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岂敢松懈,道自己忙着职务之事,将功赎罪,以补之前征天水不利犯下的过错。

皇帝道:“罢了,世上又有几个常胜将军。你韩氏是开国名门,数代忠良,只要你忠不避危,效力朝廷,朕又岂会以一二胜负而论人长短?”

韩荣昌彻底放下了心,知道是没事了,但很快又感到疑惑,知皇帝特意召见,不可能是为了安抚自己,便恭声道:“此为臣之本分!但有能用之处,臣誓死效忠!”

皇帝微笑点头:“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趟紫阳观,应当是去探望秦王。他在观中过得如何?一切可好?”

韩荣昌也不傻,顿时了悟,知自己该做什么了,怎敢再等皇帝开口明问,立刻将那日自己收到李玄度的信后跑去道观询问的经过讲了一遍,自然了,隐瞒掉他拿自己前妻之事威胁的一段,只说他拜求自己。

讲完,皇帝一语不发,神色有些怪异。

他唯恐皇帝不信,信誓旦旦:“臣绝不敢有半句欺瞒,若有欺瞒,陛下诛我!”

皇帝道:“秦王怎会无缘无故叫你阻止长公主为蛟儿求亲?他可有讲?”

韩荣昌摇头:“这个秦王未曾言明……”

他迟疑了下,忍不住说出了这几日自己慢慢回味出来的一点味道。

“陛下,以臣之见,十有八九,应是秦王有意于菩家淑女,知晓了长公主的意图,这才恳求我帮忙予以阻止。”

皇帝道:“他怎知长公主有如此意图?”

韩荣昌脑子转得快,立刻道:“想必菩家淑女对他亦是有心,哪里知道了,便告诉了他。”说完屏声敛气不敢发声,半晌也没听到皇帝再开口,壮胆偷看一眼,皇帝仿佛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微笑道:“朕知晓。无事了,你退下吧。”

韩荣昌暗暗吁了一口气,虽对自己这么快就出卖了李玄度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大事,何况,他也拿自己告诉他的私密事威胁了自己,同样不是个厚道人,和自己半斤八两差不多。这么一想,两不相欠,心安理得。遂唯唯诺诺应声,拜退而出。

韩荣昌走了后,沈皋从隐处现身。皇帝问:“方才的话,你觉如何?”

沈皋道:“韩驸马一向谨慎守身,料他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凝神了片刻,忽问:“阙国李嗣业走了?”

“前日走的,秦王送至北城门外。”

“阙国如今人丁几何?”

“禀陛下,据奴婢所知,阙国这些年人口增衍不断。户口近十万,国民三四十万,其中十六岁至四十的壮丁至少占四五成,国人平时为民,战时为军,盐铁繁荣。一二十万的壮丁……”

沈皋停了一停,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声音吃紧:“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此次刘崇与天水王二人合并,调征的人马,亦不到十万之数!”

皇帝眉头紧皱,目光落到搁于案角的一方白玉螭虎盘钮印玺之上,定了片刻,忽道:“你派个能干之人,八百里加急去往河西,替朕查菩家孙女此前的经历,与什么人往来,有何事迹,全部查清楚,尽快回报!”

沈皋得命而去,半个月后,就此事回复皇帝,道派去的人已归来,也带回了消息。

“消息如何?”

“禀陛下,菩家淑女八岁充边,十岁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无罪后,被如今的河西宣威都尉杨洪收养。据杨洪言,此女聪敏有见识,因刘崇不得民心,力劝他勿随,他听取菩女之言,如今方得以继续效忠朝廷。”

皇帝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哦了一声,又问:“此女平日都与何人往来?”

“禀陛下,此女平日与人往来不多,但有一十八岁的少年人,姓崔名铉,乃太宗朝骑郎将崔昀之后代。”

“崔昀?”

皇帝终于想了起来,“太宗朝时因党争获罪的那个崔昀?”

“正是。当初获罪发往河西,至崔铉已是第三代。他在杨洪手下做事,如今任武骑尉。”

“十八岁便掌五百人马,倒也难得。他可有说菩女之事?”

“禀陛下,这个崔铉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说,故使者将人直接带来京都,以备讯问。如今人就暂时押在奴婢内府。奴婢一旦从他口中问出东西,便就呈给陛下。”

皇帝随意点了点头:“除了这些,菩女再无别的特别之处了吗?”

沈皋告罪:“奴婢无能,目前为止只获悉这些,再无别事。”

皇帝出神了片刻,忽道:“安排下去,召菩女入宫,朕要亲眼看一看她。”

……

事情好像变得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距离姜氏千秋大庆,过去已经半个多月。

菩珠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这个时候,立自己为太子妃的诏书已经送达郭府。

然而现在,虽然长公主那边再没有任何麻烦,但宫中竟也没有半点消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渐渐等得忐忑,继而不安,所幸唯一一件还算值得安慰的事情就是也没有听到姚侯之女姚含贞被立为太子妃的消息。接着三天之前,她又收到了一封李承煜派亲信秘密传给她的信,安慰她,让她不要焦心,说自从她被提名为太子妃的人选,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全部认同,父皇立她的可能性极大,之所以朱批迟迟未下,可能是和父皇最近忙碌有关。他让她安心,说自己一有新的消息就会及时通知她。

李承煜那边的新消息还没有到来,三天后的这日,一个宫使来到郭家,传话道陈太后要召她入宫叙话。

第34章

菩珠立刻联想到了太子议婚一事, 疑心会不会是要再相看自己一回,不敢怠慢,立刻梳洗更衣, 随宫使坐上宫车, 入了皇宫。

她对皇宫再熟悉不过, 知陈太后居的积善宫位于宫城靠后正北的方位,被带了进去, 却不是立刻入内, 而是停在了积善宫靠西的拾华殿。

这里位置比较偏, 前世她没怎么来过,记得好像用作配殿, 长年空置。

宫使将她领入, 留两个宫女在侧, 命她稍候,说先去通报, 人便走了。

菩珠等了一会儿, 心中隐隐不安,仿佛哪里不对劲。但身处深宫,知不能随意走动半步。正一边猜疑一边捺着性子等, 突然听到殿外发出一声惊呼,似是宫女所发,急忙跑出去,看见墙头竟然翻入一个宫卫打扮的蒙面男子, 一跃而下,朝这边疾奔而来, 迅速到了近前,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 向着两个站在宫阶上正惊呼奔逃的宫女横颈抹去。

刹时血沫横飞,宫女当场倒地毙命,血喷了一地,惨不忍睹。

菩珠大惊失色,下意识转身往殿内奔逃,想反闩门,却怎敌得过这突然现身之人,还没奔几步,就被对方拦住了去路,接着,那柄还染着宫女颈血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若敢喊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蒙面人低声威胁。

菩珠看着阶下那两个宫女的惨死之状,犹如两只被割了脖的鸡,早就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在哪里?路怎么走?快说!”

对面的人朝她挥了下匕首,目露凶光。

菩珠咬着牙,心里天人交战,在说与不说的边缘挣扎徘徊了几息,见对方将匕首指了过来,离自己脖颈更近了,森森的死亡威胁之下,脑子反而清醒了过来。

太诡异了。

大白天的,皇宫里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明目张胆行刺的刺客,听这个刺客的意思,竟还要去刺杀皇帝。

观刺客衣着,似是光禄寺下的羽林宫卫。

如果此人是外来混入的,想入皇宫,必须过两关。

第一关北衙禁军,守卫宫门。

第二关羽林宫卫,戍卫内廷。

这两批人关系皇帝的性命安危,非亲信不用,也不可能有尸位素餐之辈。想当年,梁太子逼宫,虽精心准备,还得了李玄度的相助顺利闯入皇宫,但最后却还是事败。除了消息泄露之外,羽林宫卫迅速集结,强力阻挡,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今日这个刺客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带着凶器混进皇宫深入这里?

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此人就是羽林宫卫,早早潜伏了下来,但既然要对皇帝不利,必定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临行动了,还跟个瞎子似的要靠别人指路?

疑虑电光火石般地从菩珠脑海里掠过。虽然她暂时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但却彻底冷静了下来,看着对方眼睛道:“我是外来之人,被带到此处等待召见。你逼我也没用,我不认得路。”

对方仿佛一愣,迟疑了下,持着匕首的那只手缓缓地松了些。

菩珠又道:“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也不管你是谁,劝你一句,莫再伤人,更不要图谋作乱,还是趁着被发现之前赶紧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能藏起来逃走……”

这自然是鬼话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对方的眼神,想分散其注意力,趁其不备,狠狠踹他胯部,以获得逃生的机会。

男子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便是胯,一旦被踢中,轻则失去反抗能力,重则当场毙命。

这是上辈子后来京都变乱之时,身边人教她的防身之术。

但奇怪的是,菩珠发现刺客竟频频扭头,视线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菩珠愈发觉得古怪,并且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

她便试探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对方果然没有逼上来,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收了匕首,转身出殿。转眼消失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门外随了南风飘来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之外,菩珠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奇怪的噩梦。

她定下心神,拖着发软的脚步来到殿槛前,看见宫阶上卧在血泊里的那两具片刻前还鲜活着的宫女尸体,忍住胸中一阵反胃,正想呼叫人,忽然看见沈皋带着几个宫人现身,宫人们迅速奔到近前,将宫女的尸体用布裹起来抬走。

沈皋恍若未见,径直走了过来,笑道:“小淑女,太后困觉一直未醒,今日召见免了,改下回吧。”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刚才的那一幕,绝对是故意的安排。现在看起来,仿佛是为了试探她。

既然发生在皇宫里,那必定是皇帝的授意,否则,沈皋自己敢胆大包天在皇宫里动刀杀人?

但她还是有点没想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考验自己?难道是和立太子妃有关?

上辈子,她并没有经历过这样奇怪而血腥的考验。

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满心的疑惑,心里乱糟糟的,却不能问出口来,只能应是。

沈皋竟亲自带她出宫,行至宫门口方停步,低声微笑道:“小淑女,方才配殿之事是个意外,刺客已经解决。你不必害怕,也不用声张,明白吗?”

菩珠低低地应是。

“很好,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沈皋召唤了一声,立刻有宫人来,恭敬地引着菩珠上了一辆宫车。

沈皋目送宫车辚辚而去,回到皇帝面前,将方才发生的一幕,包括每一个细节,一五一十,全部讲述了一遍。

“陛下,此女果然和一般女子不同,并未因了事发突然而举措失当,相反,可谓临危不惧,且确实聪敏。观她当时言行,似也觉察到了刺客异样。奴婢以为,确实是个难得的可用之人。”

皇帝微微颔首。

“秦王呢?前次河西之行,有无异常?他是如何认得菩猷之孙女的?”

沈皋道:“奴婢正想禀告陛下,查这边的人也传来消息了。据福禄驿置驿官讲,秦王当夜落脚驿舍,是菩女与那阿菊老姆为秦王做的晚膳。秦王得知她的身份,应是怜悯,给了厚赏。二人应当便是如此认识的。”

皇帝叹息了一声:“朕的四弟,还是当年的四弟啊!自己都落得如此处境了,对这些人还是不忘怜悯,施以恩惠。年初之时,菩猷之尚未翻案正名。他便不怕被朕知晓了?”

皇帝语气颇多感慨,听不出来是褒,还是贬。

沈皋不敢立刻接话,等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以奴婢之见,于陛下而言,这才是好事啊。”

“怎讲?”

“奴婢不敢说。”

“恕你无罪。”

沈皋这才道:“秦王的性子,陛下应当知道,少年时轻财任侠,亦桀骜自恃,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沉浮历练,若是叫他变得事事隐忍不发,心机深沉,于陛下而言,反是坏事。又譬如这回,菩女向他求助,欲摆脱韩世子,他亦慨然出手,不管有无男女情愫,此举倒合他少年起的一贯秉性。可见秦王这几年虽改而奉道,但其人之心性,与从前相差无几。这于陛下而言,岂非好事?”

皇帝沉默了片刻,复叹息:“朕又何尝愿意兄弟离心彼此防范?奈何人心难料,谁知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朕看,好叫朕不加防备呢?”

这几年,据皇帝安插在西海郡的眼线报告,秦王日常完全没有半点异样,私下也从未与阙人交通往来。

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表象,秦王的手段太过隐秘,以至瞒过了眼线?

皇帝总是无法安心。

“那是自然,陛下未雨绸缪,天经地义!如今陛下不是已经有了菩女吗?”沈皋轻声道。

皇帝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件事办妥了吗?”

“妥了,菩女出了郭家,奴婢便着人上门去办了。陛下放心,绝不会出岔子。菩女与那妇人相伴多年,感情深厚,说情同母女,亦不为过。”

皇帝不再说话,从案头抽出那份录有太子妃人选名单的折,取御笔,将上头“菩氏女”三字一笔勾掉。

酉时,蓬莱宫中,陈老女官吩咐宫女准备为太皇太后上膳。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这两年每日只进两餐,且饮食清淡,不喜荤腥。老女官生怕长久下去于身体不利,隔个几日,会叫尚食令往太皇太后所用的饘蔬中掺些肉糜。好在这一两个月,自从小王子来了后,祖孙一同用饭,对着大口大口吃饭的小王子,太皇太后的胃口比从前好了不少,这让老女官感到欣慰不已。

尚食令将晚膳递出,陈女官正要送餐至寝殿,忽闻消息,皇帝陛下亲自前来侍奉太皇太后用膳了,忙到寝殿,果然,皇帝已经立于食案侧,正亲手从宫人捧着的食盒中取出带来的饭食,一一摆在食案之上,态度恭敬。

陈女官忙上去,一同服侍。

姜氏叫皇帝同食,皇帝推却。姜氏也不勉强,吃了些,便命撤了。

陈女官撤食后,领人退了出来。寝殿中剩姜氏与皇帝二人,姜氏微笑道:“皇帝可还有事?”

皇帝道:“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确实,孙儿今日前来,除了侍奉皇祖母用膳,另外还有一件好事。”

“何事?”

“便是四弟玉麟儿的人生大事!”

皇帝的神情十分欣喜,不待姜氏发问,继续道:“四弟年纪也不小了,从前蹉跎,以致于至今尚未立妃,无人照顾。朕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无比愧疚,更是知道皇祖母为此亦牵肠挂肚。全是朕的不孝。此次四弟归京,恰好逢太子议婚,朕便想着,须趁如此机会为四弟也考虑一番。这些日,朕看来看去,京都之中,也就只有菩猷之的孙女堪配四弟了,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更巧的是,韩驸马亲口向朕证言,四弟倾心于菩家孙女。这岂不是天赐下的良缘?朕兴奋难当,方才便下了赐婚圣旨,着人送去了郭家,想起皇祖母,忙赶了过来,第一个向皇祖母报喜,好叫皇祖母与朕同乐!”

姜氏一怔,缓缓地从案后站了起来。

皇帝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她胳膊:“皇祖母难道不高兴吗?如此佳偶天成!”

姜氏转向皇帝:“皇帝方才说,圣旨已下?韩驸马之言,皇帝确信?”

皇帝颔首:“是,此刻圣旨应当至郭家。韩驸马之言,千真万确!朕是一心成全四弟。他那里,朕方才也已经派人去传召了,叫他尽快入宫来皇祖母您这里,朕欲当面将朕的赐婚之意告知于他,再向四弟道贺!”

第35章

回的路上, 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宫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为何意,皇帝意图何在?满腹疑虑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 入内穿过前堂往后院去, 半道看见郭朗妻被几个仆妇簇着从对面的廊下走了过来, 忙打起精神预备盘问。

果然,严氏问她入宫何事。菩珠随口道自己见了陈太后陪话, 说着, 看了眼她的身后。

每次她外出回来, 阿姆都会立刻出来迎她,此刻却不见她人, 担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 问了一声。

严氏笑道:“正想和你说呢!天大的好事!她儿子儿媳带着孙儿竟找了过来, 一家人相认,已把她接走了, 说回老家去, 往后好好孝敬她,共享天伦!”

菩珠诧异万分,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再问一遍。

严氏身边的一个老姆便解释了起来:“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宫,前脚后步,这边家中找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四五岁的男童, 一问,方知是你阿姆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道是武功县人。儿媳说她当初嫁来就听丈夫说,他小时候被卖掉了母亲, 但那时他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没了,就他夫妇二人带着孙儿过,也置办了些产业,这两年便无时不刻想将人找回来,好好孝敬,以弥补骨肉分离母子隔绝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哪里找?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前些时日,他们武功县的县令修县志人物志,他们听说新添的一个名录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过去打听消息,确认无误,当即带着孙儿找了过来,好不容易终于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认,哭了一场,把你阿姆欢欢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声道:“怎么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儿子?”

老姆肯定地点头:“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个胎记,你阿姆认了出来,眼睛都红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怀着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飞奔回到住的地方,冲进阿姆的屋。

屋里却空荡荡的,她人真的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软软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声,鼻头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阿姆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灾荒,夫家卖她,菩珠母亲遇到了,可怜她将她买了回来。

确实,她也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提过一两句,阿姆因为天哑,不但夫家轻视虐待,她生的儿子也不让她接近,那年她被卖时,儿子大约五六岁。

这么多年了,菩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这样一天,阿姆以前的儿子竟找上门来!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信,阿姆会这样直接丢下她就走掉了。

来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儿子又如何,阿姆怎么可能不要她就这么直接走了?

难道自己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吗?

她一把擦去眼泪,站了起来,朝外奔去,对追上来的严氏道:“他们是不是带着阿姆去武功县了?多久前走的?劳烦帮我备车,我去追他们!”

严氏和老姆对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没儿子没办法,既然有儿子,儿子媳妇又孝顺,特意大老远寻来接她回家去享福,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没有道理不让她和儿孙团聚。你还是莫闹了。”

菩珠知道她们说的对,每一个字都对。

阿姆没道理这一辈子就必须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这样不要自己走掉了。

这时,郭家管事从外头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圣旨!小淑女接圣旨!”

菩珠打了个激灵。

圣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为太子妃的圣旨送到郭家时的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来了!

她暂时放下阿姆的事,匆匆来到前堂,看见那个认识的宦官宋长生正坐在那里,郭朗在一旁陪着叙话,笑容略有勉强。

他应当也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内容。

看到菩珠现身,宋长生手托圣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预备接圣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来的水盂中净了手,随后跪在了香案之后。

宋长生展开圣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国,一国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后,朕未闻家齐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钟祥,毓出名门,柔嘉贞静,礼度攸娴,兹特以册宝,赐婚尔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贤以立门,敬以相祀……”

宋长生还拖着语调,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菩珠在听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这几字从他口中出来之时,耳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他后面在念什么,根本就已经听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应该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对!

怎么变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宋长生念完了圣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圣旨,谢恩吧!”说完见她脸色古怪,没有反应,就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恍若未闻,以为她太过兴奋一时举止失措,也不以为意。

他常常替皇帝传各种圣旨,见多了接旨后的众人百态,遇到好事,甚至有当场激动得捶地大哭乃至晕厥倒地的,这么点失态,根本不算什么。

“小淑女,陛下赐婚你与秦王殿下,往后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还不谢恩?”

他对菩家小淑女颇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后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记闷棍,胸中的那一口气一时上不来,身子一晃,人险些软在了地上。

一旁陪着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着解释道:“皇使莫怪。小淑女这是太欢喜了。恭贺小淑女,往后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发绾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绢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间阔大而幽冷的静室里,闭目一动不动。

天已黑了,静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开着,凉风阵阵地从窗中涌入,掠动着垂下云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困倦浅眠之时,他又一次地梦见了他的长兄太子。

他从小最为敬爱也最为信任的长兄太子,他浑身血淋淋的,用悲伤的,歉疚的,却又残忍的目光望着他说,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是父皇的儿子,生在这该死的天家。我们从生下后的第一日,便受了诅咒,终此一生,无人解脱。

梦中兄长那冷漠而悲伤的形象,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他十六岁后的全部梦境。

已经无数次了,醒来的李玄度想将这一幕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读再多的静心经,也是做不到。

来自长兄太子的诅咒,仿佛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真的会如长兄所言,这辈子也无法解脱,将成为一个伴随终身的梦魇。

这个念头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阵绝望般的燥热。这燥热很快传遍全身,皮肤下仿佛有针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