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而来的晚风阵阵送入窗中,带着山中特有的凉气。

这里是个适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热。白绢道袍被他后背沁出的汗紧紧地贴在了紫竹云床上。

他猛地睁眼,胡乱一把扯开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门,径直到了窗前,一只手掌撑着窗槛,纵身轻轻一跃,人就从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来到附近的一从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过,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从自己的头顶浇落,沿着面、颈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叶霄寻了过来,说皇帝传话,命他即刻赶去蓬莱宫,有事要议。

李玄度在泉下继续站了片刻,抹了把满脸的水,从瀑下出来,一言不发回到静室,脱去湿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换了衣裳,出道观往蓬莱宫而去。

陈女官在宫门口等着他,一眼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风着凉,立刻叫人取巾子来,要亲手给他擦。

李玄度笑着道了句无妨,自己接了,胡乱擦几下,问了声皇帝所在,丢下巾子便往里而去。

皇帝今日来得突然,后来与太皇太后到底说了什么才要把秦王召来,陈女官也不清楚。但总有一种感觉,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望着前头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宫人们已经将殿檐下的灯笼全部一只只地点亮。从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绵延的黑色的宫殿轮廓仿佛悬空飘在了灯笼之上,如同海市蜃楼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宫堂,唤了声皇祖母,再唤陛下,随即行礼。

皇帝叫他免礼,赐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亲切笑道:“四弟,皇兄扰你清修,将你传来祖母这里,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于你。皇兄偶从韩驸马口中得知,四弟你倾心于菩猷之的孙女,这几年,皇兄本就为你终身大事愁烦,看遍京都各家淑女,无一人堪配四弟。这下好了,璧人成双,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赐婚旨意,你这里,皇兄特意前来亲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为婚事择良日嘉时。盼四弟尽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则往后皇祖母与朕如同了却心愿,皆可安心。”

皇帝说完,含笑望着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声。

皇帝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话要说?”

李玄度仿佛方回过神来,微微垂目,从座上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礼。

“臣弟无话。惟感激在心,无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点头对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过欢喜了,如此便好。愿往后四弟与王妃互助精诚,白首永偕,则也不负朕今日系赤绳之意!”

皇帝再恭贺了几句,因政事繁重,拜别姜氏,摆驾回宫。

姜氏神色凝重,望着面前自己的幼孙,迟疑了下,道:“麟儿,韩驸马之言当真?你真的倾心于菩家孙女?”

灯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样。

“皇祖母何以如此发问?自然是真。她貌美贞惠,玉粹芳华,孙儿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门去接怀卫,于驿舍和她初遇,便就倾心于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孙儿正求之不得。孙儿也知皇祖母常为孙儿的终身担忧,往后皇祖母尽管放宽心,再也不必空牵挂了。”

第36章

宋长生传完圣旨被送走了。菩珠缓过神来, 看着笑容比方才显得愈要勉强的郭朗夫妇,心知肚明。

郭家固然不想看到她成为太子妃,但他们应该更不愿意看到她成为秦王妃。

秦王是何人, 一个身份敏感, 日后随时可能会发生大变的特殊人物。

他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立王妃?因为京都没有哪一户堪配的人家敢拿前途和他绑在一起。

郭氏夫妇将自己接回家中, 显然本想借自己再谋利益,声望上的利益, 或者婚配上的利益, 不想最后, 竟得了如此一个结果。

难怪他们笑不出来。大约从今往后,太傅郭朗最大的心愿, 就是秦王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千万不要出乱子, 否则他立刻就会遭到环伺的眼红政敌的群起围攻。即便一人咬上一口,恐怕也是吃不消的。

但比起郭家人, 菩珠受到的震惊和心中随之升出的混乱, 才真正如同骇浪。

她一个人趴在枕上,眼眶不时滚落泪滴,心中乱糟糟的。落泪, 是为阿姆那离奇的不辞而别,也为自己这从天而降的毫无防备的赐婚。

圣旨下,纵然一千一万个不甘,也是无济于事, 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她必须要嫁给李玄度,做秦王妃。

为何会有如此一道荒唐圣旨?

圣旨之下, 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

李玄度出城,行在回往紫阳观的道上。

远处山月朦胧, 云层深厚,一群夜鸦振翅,掠过了云间。

他策马于道,行至半途,忽地猛振缰辔,坐骑狂奔,迅速将叶霄等人抛在身后,绝尘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叶霄等奋力追赶,追至紫阳观,看见秦王坐骑放在了山门之外,马颈和肩窝处汗水淋淋,他人却是不见踪迹。

叶霄急忙寻人,寻遍了他常去的松林也不见,一直寻到将近子夜,才终于在后山的山巅看到一道仰卧于大石之上的人影。

头顶月影被乌云遮盖,山风在四面涌动,叶霄感到了一阵潮气,快要下雨了。

他小心地到了近前,低声道:“主上,该回了。”

那道卧于石上的人影未动半分,恍若睡去,只袍角在风里猎猎。

“殿下,天要落雨,该回了。”

叶霄靠得更近,弯腰下去,再次开口唤他。

李玄度闭目,在耳畔的呼呼山风里,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守陵的那一夜。

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出万寿观,登上原顶,如此刻一般,天地孤绝,他在巨石上卧了一整夜,天明方归。

他的耳畔,又仿佛响起今夜皇祖母姜氏在他离开前最后问的那一句话。

她说,若是你不愿,纵然下过圣旨,皇祖母亦可为你做主。

皇祖母已经对不起你一次。这一次,皇祖母可以护你。

皇祖母不喜菩氏。这便是皇帝也不可违抗的理由。

姜氏的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她想护自己,但他李玄度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并不惧怕因为拒婚可能招致的日后来自皇帝的铁血制裁。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制裁迟早会到,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无所谓。生何欢死何惧。这些年的修道,未能让他脱出肉身凡胎六根清净,但道家对待生死的阔达,他多少是修到了几分。

但是,因为自己,令年迈本当颐养天年的姜氏和皇帝生出裂痕,乃至波及他母系的阙国,这值得吗?

他早不是当日那个遥荡恣睢的轻狂少年了。

不过多了一个王妃而已,不管皇帝目的为何,示恩也好,别的也好,纳了便是。

但是心口上的那种火烧之感却压不下去,如何压也压不下去。一寸一寸,火灼的痛感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无一遗漏。

“殿下,你该回了……”

当耳边又一次地传来劝回之声,李玄度忽然暴躁万分,再也难以抑制,猛地睁眼,厉声喝了句“滚”,抬手便挥起缠在腕上的一支马鞭,狠狠地抽了过去,在他一侧的面颊和脖颈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血丝缓缓地从鞭痕里渗了出来。

叶霄的声也陡然断了。

他毫无防备吃了一鞭,吃惊地看着秦王阴沉着面从石上一跃而起,随即翻身落地,径自大步下山而去。

下半夜起的骤雨消停了,天色启明,叶霄在静室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还是入内,绕过青幔,朝里望了一眼。

秦王衣衫不整,手中执一葡萄酒壶,身子歪靠在窗前的云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从檐廊的瓦当间一滴一滴落下来的积水。

“殿下,菩小淑女来了,要见你。还有韩驸马也来了,也要见你。”

他沉声说道。

李玄度头也没回,哑嗓冷冷道:“叫两个人都滚。往后谁也不要再来这里。”

叶霄未多问,转身要退出,却听他又叫了自己一声,便停步,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玄度缓缓地转过脸。

他的眼底布了淡淡的一层红色血丝,面带倦色,目光落到对面那昨夜被自己鞭过留了触目青紫伤痕的面颊和脖颈,低低地道:“我之过错,你勿怪。”

叶霄心中仿佛一阵暖流涌过,倒是鞭伤处,反而辣辣作痛了。便笑道:“殿下无事便好,一鞭于我算甚。”

李玄度略显疲倦地笑了下,拂了拂手,示意他去赶人。

叶霄领命转身,走了几步,行至殿口,忽又听到身后秦王叫,便再次止步:“殿下还有吩咐?”

“你的父亲,当年因我之罪,无辜遭了身死。你却为何不恨我?”

李玄度凝视着他,缓缓地问。

叶霄一怔,顿了一顿,道:“我父子领先帝之命,归为秦王府家臣。既为家臣,性命便属秦王所有。”

他说完,朝云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行了个拜礼,转身而出。

菩珠昨夜一夜无眠,今日一大清早,俟城门开,便出城来到此处。

她要问李玄度,为何皇帝会如此赐婚。这荒唐的赐婚之下,李玄度到底在其中起了何等的作用。自己不知,他难道也不知?

和满腔怨怒的菩珠不同,韩荣昌是一大早听闻赐婚消息,深觉自己从中帮了大忙。

自从做了驸马后,竟第一回 升出莫大的成就之感,遂一大早赶来,想在李玄度面前邀功,如此凑巧,二人遇到了一起。在玉清殿外等了片刻,看见叶霄出来,迎了几步上前。

叶霄歉然道:“秦王清修,须连修数日,不见人。烦请小淑女与韩驸马见谅。”

菩珠看了一眼那扇门,怒而欲闯,叶霄抬剑横在路口,剑虽未出鞘,语气却森冷了几分:“小淑女,秦王清修,不便见人。请回。”

菩珠视线掠过叶霄脖颈面颊上的鞭痕,觉他今日对自己丝毫不让,与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应是进不去了,定住。

韩荣昌大早趁兴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没想到李玄度为修道,竟连个脸也不露,不禁大为扫兴。

不过,自己也就罢了,他竟连刚获皇帝赐婚的“倾心人”菩家淑女也不见,不怕得罪了她?韩荣昌惊诧之余,不禁钦佩万分,更是好奇李玄度到底在修什么道。方才菩家淑女与叶霄说话之时,他便在一旁思索不停,忽想起道家似有房中内养双修之法,不但还精补脑,且延年益寿。如今大婚在即,莫非李玄度修的便是这个,所以不便露脸?

韩荣昌胡思乱想了一通,忽见场面僵住了,回过神来,想到日后自己或许也要常与王妃打交道,忙上去圆场:“小淑女,秦王既不见人,想必有他缘由,不如回去了,我代他送小淑女回城吧。”

菩珠抑下心头怒气,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第37章

韩荣昌跟上来恭贺:“小淑女, 听闻陛下昨日往郭府发去了赐婚圣旨,赐婚你与秦王,实是大喜之事。待你与秦王成婚, 往后与我也是一家了。”

菩珠勉强笑了笑, 应了一声。

韩荣昌一早赶来邀功未成, 心有不甘,便在日后的秦王妃面前邀了起来:“说起来, 我亦觉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与秦王才是天造地设一双。那日他来寻我, 拜求我去阻止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 我向来成人之好,便答应了。非我自夸, 你二人能有今日, 说我是媒公也不为过, 只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还是没有着落……”

菩珠蓦然停住脚步:“韩驸马你说什么?”

韩荣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来求我, 我去打消了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头。也是我在陛下面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迹, 陛下方下了赐婚圣旨。”

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干了什么?他竟如此帮自己的忙?阴差阳错,最后变成皇帝面前的一个误会,皇帝成人之美, 这才赐婚自己和他?

这太荒唐了!直觉告诉她,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可若不是这样,又会是什么?毕竟,从韩驸马口中出来的话, 听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菩珠一时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命运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来,改变或者必须将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杨洪、阿姆、崔铉, 接下来的怀卫、姜毅……

她算来算去,唯独没有算到最后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车中行于回城路上, 心乱如麻,神魂游荡,不知不觉快近城门,忽然感到车身一晃,马车下面传来“咔”的一声,车身一歪,停了下来。

车夫下车检看,懊恼不已,道车子顿入昨夜因雨冲刷而出的泥坑里,车毂断裂,不能走了。

韩荣昌命车夫先将马车停于路边,走到车旁,对菩珠说自己先入城,去寻辆车过来替换,让她稍等。叮嘱完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对面传来说话之声,是几个在东城门巡逻的南司士兵走过,竟未留意路旁被马车挡住的韩荣昌,一边走一边讥议。

一人道:“今早开了城门便见韩驸马打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另一人道:“想是被长公主赶出了城?”

又一人声音传来:“韩驸马也是可怜,长公主她……”那声音低了下去,似在和伙伴耳语,接着笑声放大,“……他怕是连声气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这等地步,与缩头乌龟何异……”

韩荣昌脸色大变,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悬于腰间的剑柄之上,“嚓”的一声,剑半出鞘,锋芒四射,惹来那几名士兵回首,突然看见他人竟站在身后的路边,神色阴鸷似要拔剑,大吃一惊,知惹口祸了。

他们非议的对象,是当今的光禄寺羽林将,世家侯,背后再怎么被人嘲笑,当面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几人慌忙下跪磕头求饶。

这时城门方向骑马来了一人,身穿细麟软甲,足蹬乌皮高靴,腰间束银蹀躞带,悬一把宝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旸。催马而来停下,目光看了眼几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士兵,随即转向韩荣昌道:“韩侯何事?这几人若开罪了你,尽管开口,我必不轻饶。”

韩荣昌僵立了片刻,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剑归鞘,淡淡地道:“无事。”

沈旸仿佛不以为意,扭脸转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韩荣昌亦不再理会沈旸,吩咐车夫稍候,自己策马往城门驰去,俄而引了一辆马车回来,到车前唤菩珠。

沈旸远远地停马在旁,看着一道面覆紫色幂篱的窈窕身影下来,提裙上了另辆马车,车门随即关闭,朝着城门辚辚而去。

沈旸思索了下,命随从将候在路边等人前来修车的车夫唤来,问方才那女子是韩荣昌的什么人。车夫道:“便是昨日方得圣旨赐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旸转头,视线落在前方那辆将入城门的马车之上,目光微动。

菩珠心神纷乱地赶回郭家,至巳时中,等到了宫使,被接入宫中前去谢恩。

皇帝依旧见她于上次召见的便殿月桂殿,坐于案后,近旁立着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阳光从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龙袍的刺金龙纹金光闪烁,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线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会意,立刻走了过去,亲手闭窗。

殿内的光线一下变暗,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身影笼罩在悬于侧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阴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礼。沈皋带了殿内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只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阴影里的皇帝,神色看起来比起上次召见还要和气几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着太史令与大典星官查看吉时,定了后,你与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尽管提,朕必无所不用。”

菩珠道无所求。

皇帝颔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后与秦王朝夕面见,昼夜相对,倘若觉察秦王有异,你知自己该当如何?”

皇帝的语气如常,菩珠却一愣,听出这话带了异样。

她本是垂着头的,闻言,迟疑了下,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面上笑容已是全无,神色有些阴沉,不禁悚然,联想到李玄度曾做过的事,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明白了过来。

听皇帝这话,难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处,监视李玄度的言行和一举一动?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宫莫名遭遇的那一场刺客刺杀,愈发印证了这个念头。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这个目的联系起来,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细作,自然希望细作能够被用,在启用之前,先行予以试炼考验,再正常不过了。

看起来,自己似乎是通过了考验。

要在李玄度身边安插耳目,还有什么比一个日后将要和他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离奇丢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顿时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质,胁迫自己听命。难怪阿姆会不等到自己回来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强行带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愤而去往道观要寻李玄度质问。

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刹时全部想通了。

后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将贴身的内衫紧紧地粘住,湿漉漉冷冰冰,令人极不舒服。

她袖下的双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紧手心,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报,秦王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只是平日掩饰得当,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监察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阙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获,须立刻禀明,不得隐瞒。”

皇帝说话的语调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层原本朦朦胧胧的温情的面纱。

“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海晏清平,御宇内而张海外,但如今,东狄元气日渐恢复,于西域四处衅事,企图扩张,对我朝更是虎视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内,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养大,只怕日后变成心腹之祸,内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体国,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为忠臣之后,当亦知晓大义大节。朕的话,你听明白了?”

皇帝的两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谨记在心。”

皇帝肃穆的脸容之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再次开口,语调恢复了温和。

皇帝说:“你不必担心日后出路。朕既用你,又岂会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户,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为鲁国夫人,富庶之地,食邑万户。朕金口玉言,决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顿。

“朕听闻太子那日于积善宫与公主起了争执,起因似是为你。原本就有大臣荐举你为太子妃,日后你若真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与太子,也是未尝不可。”

皇帝的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头道:“陛下,容臣女斗胆问一句,与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里?接走她的,当真是她儿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问:“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现下大可不必。她有儿有孙,年纪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况且如今是被儿子接去了,衣食无忧,有后辈孝顺,往后颐养天年,你还有何放心不下?待日后有机会,自会再见。”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再次低头,恭声道:“臣女明白了,多谢陛下隆恩。只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话,臣女更是谨记在心。臣女驽钝,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爱,又金口玉言许了臣女未来,臣女感激,往后必身体力行,竭忠尽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好。朕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安心准备婚事吧。”

菩珠行礼退出,出了宫,回去的路上,闭目半晌,睁眸摊开手心,低头盯着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压抑着的愤怒,终于控制不住,全部从心头冒了出来。

拿刺客设阵当面杀人试探她,毁了她的计划。

把她指给李玄度做王妃,实要她作细作。

这些都罢了。

皇帝坐拥四海,生杀予夺,身为臣民,何来不从的余地。

原本她或许还会真的考虑听命,先不论日后能不能兑现,毕竟许诺令人心动。

但这个贼皇帝,竟还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这个世上还活着的她唯一最爱的人。

动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胁迫,竟还想让她老老实实俯首听命给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错了人,做梦!

第38章

菩珠谢恩后的次日, 陆续传来各种消息。

太子妃的人选紧跟着也定下了,姚侯之女姚含贞。

前世在菩珠做了太子妃后不久,姚含贞也入东宫。这辈子阴差阳错, 菩珠嫁秦王, 太子妃之位倒是落到了姚含贞的头上。

这应是皇帝出于压制外戚考虑的最后选择。长公主和上官皇后这对姑嫂在旷日持久的相争暗斗里, 漂亮地获得了这一回合的重大胜利。

怀卫当日直奔郭家,见到菩珠, 怒气冲冲, 开口就嚷要和李玄度断绝兄弟关系。

“他竟骗我!说我要是娶你做王妃, 他就杀了你。如今他自己怎的娶你做王妃了?”

怀卫幼时目睹族人娶亲,好奇追问身边老姆娶亲何意。老姆说, 娶亲便是男子女子抱着小羊一同睡觉, 从此以后, 他印入脑海,再也不忘。

现在, 想到以后她就要陪李玄度抱小羊一起睡觉了, 没有自己的份,怎不感到愤怒和委屈?嚷完眼眶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菩珠叫侍女取吃食来, 哄了他半晌,总算把人哄好些。

怀卫回头看了眼身后,见无人,凑过来耳语:“阿姊, 他那个人最是无趣,又很凶, 对你肯定不好。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想做他王妃, 我回去就对外祖母说我要走。我把你藏在我的车里,偷偷带你去银月城!到了那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说的是真的!特意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的!”

他仿佛怕她不信,睁大眼睛又强调了一遍。

“还有你阿姆!她也一起去!这样你们就不会分开,她也可以天天给我做吃食!”

他说完,咬了口饼,扭头找人。

“阿姆人呢,怎么不见她了?”他嘴里塞满东西,含含糊糊地道。

菩珠心中原本郁懑无比,此刻却被怀卫这幼稚但充满真挚的话语给感动了。

真的有些感动。

想到阿姆,她忍住落泪之感,笑道:“这是皇帝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何况做秦王妃也很好。你家的银月城阿姊一定要去,但不是现在,而是日后等有机会。”

怀卫很是失望,口中嘟囔道:“好吧,那日后阿姊你一定要去!”

菩珠道:“一定。我还要认识你的娘亲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