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卫这才终于高兴了些。

菩珠想起他前世出的意外,再次叮嘱他,一定不要再和韩赤蛟往来,更不能随他出去玩耍。

“知道知道!我听陈阿姆与外祖母说话,我外甥儿被关在家中,一步路也出不来呢!”

菩珠巴不得韩赤蛟被关,越久越好,都不要出来才好。

怀卫耍了半日,宫中跟出来的随行催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临行前道:“阿姊,他日后要是欺负你,你记得立刻和我说,我帮你打回去!”

菩珠忍俊不禁,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怀卫,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从昨日出宫后到现在,她一直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贼皇帝拿阿姆要挟她,她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受他的摆布?

何况,深入去想,就算皇帝真打算最后留自己一命论功封赏,就算李承煜对自己的感情能经历得住时间分离的考验,就算他最后也可以顶住压力,迎一个做过他叔母的女子入后宫,但以皇帝扶持他的态度看,怎会允许如此一个能对太子施加重大影响的女子活在世上?

到时候,太子对自己越是坚持,恐怕皇帝就越容不下自己。

虽然内心深处,割裂她熟悉的过往令她感到很是遗憾,也有几分难过,但她不得不放弃太子李承煜了,考虑改走另一条道,她此前从未想过的李玄度。

新道路的好处显而易见。

她知道前世他是最后的赢家。现在她被赐婚成了秦王妃,这是一项天然的巨大优势。

然而,想要顺利地从秦王妃做到如姜氏那样的太后,她首先要登上皇后的位子。而这一关,绝不是那么容易顺理成章就能闯过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今日赐婚的真实意图,就算能瞒一时,不可能瞒一世。何况李玄度更不是傻子。倘若被他知晓了,别说皇后的位置,自己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唯一避免这局面的法子,就是让他知道赐婚的真相,尽早和他达成有利于自己的约定。

但是,她手头能够用来和他缔约的筹码太轻了。

只是反间而已。就算现在他迫于情势,答应保证自己的地位,谁能向她保证,日后他不会反悔?以他厌恶自己的程度,菩珠根本没有把握能从情感上把控住他,更不用说像把控李承煜一样了,简直是在做梦。

如果日后,自己帮他提早登基做成皇帝,到时他反悔,哪怕自己已经生了儿子,也是无济于事。

要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想要帝后之约得以巩固,唯有加大自己的身价,日后有助力,有依仗,令他不能随意毁约动自己。

那么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作为一个孤女,谁又是她将来的助力和依仗?

这个问题昨夜出宫回来,她便一直在思索。原本几乎陷入了绝望,此刻送走怀卫,再沉思片刻,突然间她想到一个人。

姜毅,还是姜毅。

姜毅和自己父亲生前关系不错,加上之前自己结下的那点人缘,她可以趁现在想办法去接近,认姜毅做义父,建立起稳固的个人关系。

以李玄度和姜家的关系,他若一朝得势,日后必会重用姜毅,姜毅也会是国之重器,这一点,菩珠深信不疑。如此,日后有了义父作靠山,他想废自己,就没那么简单了。等生的儿子立了太子,剩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和他熬。

根据菩珠的经验,一般皇帝都不长命,究其原因,要么纵欲过度,要么太费心力。

她给他开后宫,多多地充盈没有背景威胁的美人,既能为自己博得贤名,也能让他纵欲过度,早死。

如果他于女色这方面节制,问题也不大,想来那就是个勤政的皇帝,只要勤政,那每天就有各种他不睡觉也做不完的事,案头来自各郡各种亟待处置的奏折,永远不会少下去。心力交瘁,也很容易早死。

熬死了他,自己就能做太后,踩着他为自己和儿子打下的基础,尽力而为,辅佐儿子,做一个像姜氏那样的太后。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日后再论。就目前而言,她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和他达成一致。

第二,和他共同对付皇帝。

达成一致应该不难,菩珠有把握。对于一个十六岁就野心勃勃参与了逼宫的皇子而言,在他无奈蛰伏的时候,多了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助他成事的同伴,他没理由拒绝。

难的是对付皇帝。

皇帝坐拥天下,一声号令,驱百万为兵。纵观前世,李玄度后来能谋事成功,也具有偶然性。譬如他受伤时,如果当时遇到的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即便重生而来,也不可能事事皆在掌控。

任何微小的不起眼的变数,都将会对结果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是菩珠终于认识到的一个惨痛的教训。

这辈子,谋江山这种事也不会一蹴而就。要冒极大的风险,其中的变数更是难以预料。

现在于她而言,婚后向他交待身份,获取他的信任,谈妥条件之后,等姜氏这根维持现状的定海神针如前世那样染疫死去,兄弟失去制衡相杀,到时候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李玄度查漏补缺,完善前世的刺杀计划,不再是令皇帝受伤,而是一举弄死皇帝。

顺利的话,或许不用像前世那样,要十年之后他才能做皇帝了,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提早登上后位。

至于李承煜……

她的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在河西都尉府里自己和他花树论琴的一幕,心中涌出一丝愧疚和遗憾。

但没办法,这真的是命,阴差阳错,没有别的选择。作为弥补,日后倘若有可能保全他的性命,她一定会尽力。

菩珠从头到尾细细地又想了一遍,一扫之前心间的压抑和沮丧,浑身再次充满了斗志。

孝昌皇帝先算计她,动了她不能动的人,堵死她的路,就别怪她站到李玄度的一方了。

殊途同归。

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嫁谁都是一样。

……

延宁宫位于长安宫靠东的方位,朝臣称之为东宫。

李承煜从十六岁大婚之后便居于东宫。东宫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则是属官衙署。

平日,东宫里十分安静,作为太子的宫殿,隐有一种庄严气象。然而此刻,在东宫北的一座寝殿之中,却传出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杂音。

李承煜宛若一只困兽,在寝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突然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一直在旁的孙良娣慌忙追了上来,想要阻止,见劝不住,就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东宫属官谒者孙吉的女儿。在太子十六岁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东宫。

“起开!”

李承煜一把甩了孙良娣,手劲很大,她收不住脚,重重摔在了地上,抬头见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槛,不顾疼痛又爬了过去,从后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脚,声泪俱下。

“太子你冷静些!事已至此,陛下圣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红,恍若未闻,一脚从她的双手里拔了出来,继续朝外大步走去。

孙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泪不绝,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点将皇后请来。

李承煜走到殿门之前,正要跨出去,身形一顿。

对面疾步来了一位宫装中年女子,身后随了一列宫人,大约是来得太急,作为仪仗的孔雀翚扇也未携。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开,自己跨入殿内,闭上殿门。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去哪里?做甚?”

上官皇后问。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头,大声道:“我先前听闻父皇有意要将菩氏许我为太子妃的,为何如今忽然将她赐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为何不劝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为何?要去寻陛下说理?”

“儿子不问清楚,寝食难安……”

“啪”的一声,一道清脆的巴掌之声,打断了李承煜的诉讲。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上官皇后满面怒容,发髻上插的一支口衔滴珠金凤步摇微微乱晃,压低声指着太子厉声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长进了!好容易攒了点声望,百官如今对你交口称赞,你是想要自毁长城不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稳当了!你的兄弟留王还有后头的胡家人就等着你捅娄子闹笑话呢!我不拦你,你这就去!闹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厌恶,叫满朝文武全都知晓,堂堂一个太子,竟为区区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躯缓缓地软了下去,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太子,就当知晓何为轻何为重。你的太傅郭朗难道平日都未曾教你这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预备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迈出殿槛离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动不动。

……

太常署很快择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议婚已久,东宫亟待太子妃,又是续娶,一切以速为上,再考虑双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个月后。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则是两日之后。

再接着,负责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与宗正卿开始频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议定关于大婚的各种流程与礼节。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便又有两场皇室婚礼接踵而来。一时之间,坊间街头巷尾,人人热议。

郭家纵然再不愿和李玄度扯上关系,菩珠人都已经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严氏每日强作笑颜忙着替菩珠操办。

菩珠悄悄走了趟万福客栈,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县。一个月后,这日传来回报,说消息到了。她借故出门去了客栈,被告知她要寻的那一家人在一个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据邻人的说法,是那家人突然发了一笔大财,于是举家搬迁,至于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来操控自己,肯定不会对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儿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会虐待于她。

菩珠让百辟继续为自己查访那家人的下落,叫一有消息就务必立刻告知。

回来的路上,菩珠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泪,便如此一路伤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泪,覆上幂篱,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自己:“小女君!”

这声音似曾相识,以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菩珠转头,看见身后追上来一个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个名叫费万的轻侠少年。

他怎的跑来了京都?

菩珠将人带到郭府的门房里,见他衣衫褴褛,看着比从前更瘦,形容狼狈,一问,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忙让人先去拿点吃食来。

费万摇头焦急道:“我没事。我打听到小女君你在这里,找过来,是想求你帮忙寻崔铉!”

费万说,两个多月前,崔铉被唤至都尉府,随后一直不见人回。费万和他的十几个伙伴不放心,去问杨洪,从杨洪口中得知,崔铉应是被带往京都了,但什么人带走他,杨洪没有明说,当时显得很是为难。

费万这些人几乎全是孤儿,从小和崔铉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获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觉不对,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颠沛抵达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这种地方,他们十几个边陲来的平民,哪有什么寻人门路,最后想到了菩珠,多方打听,终于找到这里。

“小女君,求你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费万跪在地上磕头。

菩珠一口答应,让他起来,命人给他拿吃的,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和同来的人先寻个地方落脚。费万感激万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宫以赏赐为名,送了几名宫女到郭家,说是给菩珠使唤的,其中那个姓黄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联络跑腿的人。

当天菩珠便命黄老姆去问崔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当晚收到来自沈皋的回复,很是不悦,责备她为了这点小事便轻易联络,斥了一通后,答应放崔铉,还说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会给崔铉安排一个前途,允他入羽林卫,命她往后勿再节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为皇帝做事。

菩珠知这种事沈皋没必要欺骗。虽不知崔铉就此留在京都于他是福是祸,但知晓他此刻应当无事,也就松了一口气。

离大婚还有一个多月。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第39章

皇宫西北角的含英门外有片广阔平地, 附近驻有羽林卫的营房。平日,这里除了用作皇家击鞠戏乐的毬场,亦是羽林卫操练演武的校场。羽林卫除日常操练, 每个月的月底, 按照惯例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竞武, 其中的重头戏,被称为“十人突”。

所谓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围攻中间一人, 倘若中间的人能突围而出, 则可晋位。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晋级不易, 所以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在实际中, 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里, 无一人能成功突围而出。

之所以如此难,是因为当初设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选拔杰出精英, 全程实打。围攻的十人, 除了不操刀剑等能够形成开放伤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数对闯关人的任何身体部位发动攻击。不止如此,这十人亦非泛泛之辈, 皆精选而出的猛士,故这两年,闯阵者不但无一成功,还动辄落下伤残, 甚至有一人因为受伤过重,当场呕血身亡。

已经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设,再无人敢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

但在今日, 这里却再次响起久违的喧杂之声。

几名身着软甲足踏乌履的羽林郎相互对望,暗使了个眼色,齐齐包围推搡一人,强行夹着他往场地而去。

这名被推搡的羽林卫郎皮肤微黑,身材高大,又带有青年特有的瘦劲与矫捷。此刻被人夹着无法脱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场地而去,周围的羽林郎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见状,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断。

这名卫郎便是崔铉,入羽林卫还不到一个月。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崇拜强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团已是常态。崔铉到来之后,被人得知他来自边陲河西,不过一罪官后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练一言不发,更不去逢迎交结周围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挤。

今日逢月底的竞武操练,这几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恼他对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将他推入十人突场地,存心让他吃个大教训。

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场地边缘。

他的足底抵住黄泥地,不欲进。

“入!”

“入!”

“入!”

羽林卫们已许久没见人入圈挑战,兴奋起来,齐声催促。

“你给我进去罢!”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个趔趄,一下被推入场地,待站住脚,发现自己已在包围圈中,十名武士手执棍棒,将他围住。

“打!”

“打!”

“打!”

周围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个个好勇斗狠,见状揎拳捋袖,再次齐声催促。

到处都是人。崔铉犹如被阵阵海潮包围的一叶孤舟,在重重的声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对面那几名面露得色的郎卫们,牙关渐渐紧咬,忽掉头,在众人发出的狂呼声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头系着连环铁锁的盘龙棍,回到场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朝他攻来。

周围的呼喝声变得更大。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场中弥漫了十几双足步扫踏而出的飞扬尘土。棍棒和铁链交错,夹杂着重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棍之声。

崔铉吃了七八乱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头被不知哪个武士的脚给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脸压入黄泥地,无法动弹,耳边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讥笑之声。

崔铉闭目,眼前仿佛现出自己被囚在内府黑牢里遭受痛楚拷问的一幕,猛地睁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场的那几名郎卫正幸灾乐祸,笑声狂荡,等着他求饶,认输下场,待发现他非但没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盘龙棍的铁锁猛地扫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时被铁锁紧紧缠住。

他大吼一声,奋力一扯,那几人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周围的呼喝和嘈杂声渐渐消失,只剩场中恶斗发出的棍棒铁锁之声。郎卫望着场中那个身陷包围却双眼血红状若疯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从得意转为惊诧。

崔铉凶悍无比,连续过了阻拦自己突围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几下重棍,再次暴喝一声,挥动铁锁,狠狠缠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与此同时,用另头棍端顶开了另名武士,纵身一个跟斗,闪过了最后一个企图上来阻拦自己武士,双足落下之时,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围了。

十名武士或受伤倒地,或怔立场中,似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四周登时鸦雀无声,听不到半点声息。

崔铉抬掌,缓缓抹去嘴角仍在不断涌出的血,目光冷冷扫过面前那一众神色或惊呆或畏惧或崇拜的羽林郎卫们,身影望去,犹如一只荒野中结束猎杀傲然蔑视脚下一切的独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岁入九,依旧秋热阵阵,一转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长公主李丽华去秦王府督查新房准备情况,吩咐王府掌事将自己带来作为婚礼贺仪的一面白玉嵌金绘百子戏乐屏风小心摆在新房内,随后坐车出城到紫阳观,寻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万万不可因修道耽误了明日的大婚吉时。

明日须回城大婚。

长公主走了后,李玄度思及她状似无意地试探自己婚后何时离京,这一夜,迟迟无法入眠,至深夜,渐又觉秋热难当,开窗亦无济于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闭目,立于水深没膝的溪中,微微仰头,令清泉自头顶迎面浇落,很快全身湿透全身。

一阵夜风吹来,掠过湿袍贴身的李玄度,带来一阵阴冷的体肤之感,终于令他感到舒适了些。

远处不知何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夜枭鸣啼,愈显四周寂静。

距离他不远的溪面之下,无声无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鱼逆流而上,渐渐靠近他的身后,待距离数尺之时,刹那,伴着“哗啦”一声破开水花的巨响,水下跃出一个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凉的李玄度的后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电,凛凛生寒。

竟是一柄用来杀人的利剑。

李玄度睁眸,猛地转身。

剑尖犹如一条吐着幽信的毒蛇,灵巧至极,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转身,剑已到,距离他咽喉不过数寸的距离。

他身着道衣,全身上下,无半寸可御之铁,便在剑尖将要划过他咽喉时,抬手生生捏住了剑尖,发力猛然一拗,伴着一道铮鸣之音,剑竟被他生生从中拗断,断为两截。

对方似是意外,断剑去势一顿。

便在这一息之间,李玄度倒转了手中捏着的剑头。对方反应亦极迅速,立刻闪身躲避。虽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但还是迟了一步。

噗的一声,剑头犹如匕首,深深插入一侧胸肩之中。

那人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从李玄度那拗断了剑的手心里滴落,亦从这蒙面人的身体里流下。很快将水面染红一片。

事发实在突然,结束又在几息之间。

随着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边,一边发出厉哨招呼伙伴,一边下水疾奔而来。

蒙面人迅速退开,纵身上了溪岸,虽受伤不轻,竟也奔走无碍,转眼奔入近旁山林,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林影里。

叶霄很快赶到,命沈乔张霆二人带侍卫入林追凶,自己护秦王回殿。

李玄度依然立在水中,转头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似凝神在思虑着什么。

叶霄不敢惊扰他,但火杖的光照出他受伤的手。那只手垂在身侧,血不停地沿着指往下流,染红大片的道袍衣角。

他忍不住出声:“殿下,你的手!”

李玄度这才仿佛回过神,转头涉水上岸,回到他所居的玉清殿。

他手心伤得不轻,割伤很深,隐隐见骨,血肉模糊。

皮外伤叶霄并不陌生,犹如半个军医。清创后取针线缝合,上伤药止血,最后以布裹伤。

地上血迹斑斑。李玄度未发一声,处置完伤,换了衣裳,脸色依然有点苍白,身子歪靠在云床上,双目微阖,睫毛低垂,人一动不动,似睡了过去。

沈乔张霆回来,向李玄度请罪,道刺客极是狡猾,入林后便不出林,始终在林里打转,几次要被追踪而上,又叫他逃脱,最后无影无踪,他们只能先回来复命。

叶霄愤怒,想起来更是后怕。

“到底何人所为?此刻即便逃脱,应也逃得不远,是否要我命京兆府即刻封山搜人?”

李玄度依然闭目,只道:“不必了。”

叶霄心有不甘,但秦王如此开口了,又见他脸色不好,怕他还未从方才处置手伤的剧痛中缓回来,只能压下怒气听令。

李玄度叫众人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在云床上继续靠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那刺客袭向自己的一幕。

虽短短一个照面,对面亦蒙了面巾,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令他过后立刻便想起年初在河西福禄驿置落脚的那个深夜。

他缓缓睁眸,就着灯火举起伤手盯着看,目光幽晦,半晌才放下手,闭目翻了个身,卷衣朝里,睡了下去。

次日是大婚的日子。

菩珠昨晚睡得很好,并无任何待嫁前夜的紧张之感。

或者说,在她那日迫于情势,做了新的决定之后,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标,往后也有了明确的行事方向,那就没什么可忧虑了,随机应变,尽力而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体裸裎,浸入浓郁的香汤中沐浴,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梳好头,高髻宛如惊鸿展翅若飞,最后在贴身的素纱单衣之外,穿上层层繁复的大婚礼服。

黄昏日暮,迎娶吉时将到,郭家的前庭隐隐传来鼓吹振作的喜庆之声。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里,让美婢捧着大镜,她对镜,最后整理着鬓发。

花影朦胧,淡霞色的绛红帐前,镜中玉人身着亲王王妃的花钗翟衣,瑜玉双佩,抬手时,衣袖亦不胜肌滑,倏然垂落,堆积肘弯,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着两只金镯,随了她不经意的抚鬓,发着烁烁的耀目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