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一切行动都是掐着点来的。辰时,宋长生出来,笑着向二人道贺新婚之喜,随即引二人入殿。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过布置了诸卫的大殿通道,入了御殿。

尚仪各自奏请帝后,片刻之后,障扇侍从的仪仗到来,皇帝现了身,入南向御座,接着是皇后,西向坐。

李玄度带着新婚的秦王妃向帝后分别行礼,谢恩。

皇帝受礼毕,犹如家常,笑道:“四弟大婚既成,朕的一桩长久心事便也了了。往后你夫妇牢记,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李玄度恭声道:“臣弟谨记在心,必不辜负陛下对臣弟的拳拳厚爱。”

菩珠亦恭声言谢,面上不露声色,心中的感觉却极是怪异。

座上的这位皇帝,笑容亲切,言语真挚。倘若不是那日自己亲身经历,光凭这一幕,怎能想到,天恩浩荡,埋着何等深沉的猜忌和无情的杀心。

反观李玄度,也是差不多。在他心游物外供奉老庄的外表之下,难道真的没有酝酿中的惊天阴谋和天生反骨?

天家的兄弟,伪装至此地步,离心至此地步,究其根源,不过是为那柄天下独一无二的至尊太阿之剑。

权力真的是个好东西。

谁不喜欢?她也喜欢。

上官皇后亦是笑容满面,说了几句恭贺新婚夫妇的话,道:“一早,太皇太后那边传来了话,叫你二人就近先去拜谢皇太后,免得来回两宫之间,徒增行程。”

李玄度受命。

皇后看向菩珠,盯了她一眼,随即微笑点头:“这边无事,你们可去积善宫了,免得让太后久等。”

菩珠随李玄度恭送帝后。直到上官皇后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她那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叫菩珠想起来依然有点后背发凉。

这辈子,上官皇后这里,她是彻底地开罪了。

她默默跟着李玄度,又至积善宫,发现除了陈太后,长公主李丽华和宁寿公主也都在。

夫妇向陈太后行礼拜谢。

就菩珠的感觉,陈太后圆胖的面孔带笑,看起来对自己亦亲切得很,但投来的目光,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冷漠疏离,掩饰不住。

她猜测应当是和太子有关。毕竟,李承煜是陈太后十分疼爱的亲孙。

长公主在一旁,笑着打趣她和李玄度,说什么四弟大婚之后,比从前显得更加精神,王妃之功,功不可没。又说两人是天生一对,越看越有夫妇相。还要菩珠往后和她经常往来走动。

这位八面玲珑的长公主,绝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亲切。也是一个追逐权力的人。

至于宁寿公主,只对李玄度叫了声皇叔,对菩珠则是直接无视。

从积善宫出来,菩珠随了李玄度出宫预备去往蓬莱宫,行至宫道之上,她回想着方才的经历。

皇帝心怀叵测,自己如同他的棋子。

皇后和陈太后厌恶自己。

长公主和宁寿公主,一个是笑面虎,一个干脆连装都不装。

菩珠感到了一种来自四面的包围了自己的深深敌意。

寻求同盟,共同对外,这一点显得愈发重要了。

她不由地望向李玄度。

他行在她的身侧,脚步平稳,目光平视前方。

菩珠循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微微一顿。

他们已经快要抵达宫门了,前方来了一个人,竟是南司将军沈旸。

沈旸已经看见了李玄度,面上带笑,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朝李玄度行礼道:“下官恭贺殿下新婚大喜!自殿下归京,下官便无时不刻想着结交一二,奈何殿下一心奉道,我怕我打扰殿下清修,又无人引荐,故迟迟未敢成行,若就此与殿下失之交臂,未免遗憾。今日恰好相遇,机会难得,下官便斗胆邀约。听闻殿下年少之时,精于狩猎,下官亦有此同好。恰再不久,陛下便将率臣秋狩,到时盼殿下能指点一二,下官不胜荣幸!”

李玄度回了一礼:“沈将军言重了,实不敢当。到时若还在京都,我便奉陪。”

沈旸的两道目光这时转向菩珠,在她面上停了一停,随即垂目,恭敬行礼:“下官南司沈旸,拜见王妃。”

今天入宫,菩珠最担心的事是遇到太子李承煜,倘若三人同场,未免尴尬。幸好未见他现身,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碰到了沈旸。

她对这个野心家,实是厌恨至深,心中的阴影,也是巨大无比。

前世自己之所以死,就是因他所致。方才见他朝着这边走来,下意识地悄悄往李玄度身后挪了挪,挪了几步,忽然顿悟,自己何必惧怕。

她不是前世那个受人欺辱的失势皇后了。只要尽快和李玄度达成一致,这辈子,这个野心家想再欺辱自己,便没那么容易了。

她神色冷淡,抬起尖俏的下巴,略略点头,算是回礼。

李玄度从她脸上收回目光,转向对面的沈旸,开口道:“我与王妃要去蓬莱宫拜谢太皇太后,失陪,改日再叙。”

沈旸立刻退到宫道之旁,恭敬地道:“下官恭送殿下与王妃。”

李玄度带着菩珠继续前行,出宫门,送她到了马车旁,在她提裙,踩着随从放置好的步踏要登车时,忽竟亲自上前,朝她伸来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扶了她一把,助她上车。

菩珠意外。

虽然一早出门之前,她要求他在外面给自己留点面子,但真没指望过他会这么体贴。

她低头看他,他神色平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压下心中的诧异之感,轻扶他的臂膀上了马车,钻进车厢。

李玄度上马,瞥了眼身后还站在宫道旁仿佛目送的沈旸,掉过马头往蓬莱宫去。

第42章

李玄度与菩珠一人坐车一人骑马, 在侍卫和随扈的伴驾下,走过了那条连通两宫的林荫道,抵达今日最后一处需要拜谢的蓬莱宫。

陈女官带着宫人正等在宫门口, 欣喜地将新婚夫妇迎入, 带到了太皇太后日常所居的嘉德殿东阁里。

东阁的南窗畔有张宝座床, 床上铺着香色坐垫,中间摆矮脚棋案, 怀卫和宁福趴在案前下棋, 边上的两个小宫女忙着剥枣栗给怀卫吃, 姜氏坐一旁,微笑看他二人下棋。

李慧儿抬起头, 忽然看到候立在槛外的李玄度, 眼睛一亮, 扯了扯怀卫,示意他看, 自己随即立刻从座床上下来。

怀卫扭头一看, 是好些时日没见到的李玄度,欢喜地嚷:“四兄……”忽又看见他身旁的菩珠,立刻想起李玄度不叫自己娶王妃, 他倒娶了王妃的事,心情大坏,拉下脸不笑了。

陈女官笑吟吟地入内禀话,道秦王夫妇到了。怀卫低声问宁福, 怎的大家都没告诉他他们今日要来。

陈女官故意叮嘱的,叫宁福不要提早告诉怀卫, 免得他一趟趟地往宫门口跑等,折腾人, 就抿嘴一笑,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呢。”

姜氏端坐于正座之上,李玄度领着新婚妻向她行叩拜之礼,姜氏看到他右手,问是怎么回事,神情关切。

菩珠略微紧张,瞥了李玄度一眼。

他直起身,若无其事地笑道:“婚前一日想松散筋骨,拿了把剑练少年时学的剑法,没想到疏于此道已久,竟不小心划了手,叫皇祖母担忧了。”

姜氏和陈女官都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姜氏责备道:“多大的人了,怎如此不小心?舞个剑都会把自己手给伤了!我记得太医里丁太医最擅处置这种皮肉骨伤,叫来看了没有?”

李玄度道:“今早便是丁太医换的药,换完才出来的。只是浅浅皮肉伤,过几日便好,祖母勿担心。”

姜氏叮嘱他没好之前勿沾水,亦勿动作,遵医嘱勤换药。李玄度点头一一答应,姜氏这才放了些心,叫两人起身,目光投向菩珠,问她在王府中过得可还习惯,微笑道:“我孙儿从小顽皮,往后若欺负你,你告诉祖母,祖母会替你做主。”

菩珠知姜氏此前对自己的印象应只一般,所以对于这场她做了秦王妃后的首面,方才在来蓬莱宫的路上,已设想过了好几个姜氏和自己叙话的开头,想好自己该如何应答。

她唯独没有想到,姜氏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这句话哪怕是出于爱屋及乌,也是她八岁之后除了阿姆之外,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唯一一句带着亲切慈爱感的关怀之语。和今早在陈太后那里听到的流于表面的所谓长辈关切,是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菩珠心口微微一热,又想起阿姆,险些就要红了眼睛,极力忍住,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之色,以低头为掩饰,轻声说:“殿下对我极好,没有欺负我。多谢皇祖母的关爱。”

姜氏和陈女官相视一笑。

李玄度瞥了眼自己身畔作娇羞状的菩珠,唇角微抽。

这时尚膳来禀,道膳食已备妥,问何时用膳。

陈女官道:“太皇太后特意等着你们一道用膳,都饿了吧,这就开饭。”

早上卯时就起了身,当时也没胃口,早膳只略进了些,一早上又是跪又是拜,折腾了半天,菩珠确实有点饿了。

虽说是便餐,但比姜氏平常用膳,还是要隆重许多。

宫人们抬来一张六尺见方的四方形紫檀大食案,案面铺一层绿春紬的食垫,搬来座墩。

姜氏独自面南而坐,怀卫和李慧儿的位子在她左右两边,二人相对。新婚的秦王夫妇则面向姜氏,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尚膳领着宫女摆上餐具,碗盘盏皆为镂金象牙,又依次送上各色馔食,每送一道,便报菜名,很快摆满整张食案。

姜氏笑着让新婚夫妇随意进食,勿要拘束。

她话音未落,早等得垂涎三尺的怀卫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一盘水晶樱桃肉。

所谓水晶樱桃肉,是取乳彘上好的肥膘肉所制的一道甜味菜,其精髓便是七分肥,三分瘦,又是甜的,最合小王子的口味,夹起来大啖,一脸幸福的表情。

菩珠对肥肉可没兴趣,昨晚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块不算小的肥肉,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反胃。她比较中意面前那一碟叫做“见春腰”的小面卷,不但做得玲珑,雪白的面皮,每只用翠绿葱丝缚起,好似美人细腰,叫人看着食指大动,面卷里夹的蟹肉馅也是鲜嫩而味美,十分可口,加上她肚子饿,竟一连吃了几只,吃完还是有点意犹未尽,无意间抬头,却发现李玄度在看自己。

他右手不便,一宫人特意在他一侧服侍,帮他递物,助他以左手用匕匙进膳。

菩珠怀疑他嫌自己吃太多了,但不用他看,自己也知不好再夹,遂目不斜视。

怀卫吃了几块肉,忽然想了起来,停箸,让人分些送到菩珠面前道:“阿姊……”

他一顿,看了眼姜氏,改口:“阿嫂你也吃。可好吃了。”

菩珠望着面前这碗颤巍巍泛着油亮红光的肥肉,硬着头皮举筷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和着满嘴的肥肉和油,咽了下去,勉强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去了,看见身旁的李玄度,灵机一动,将那只盛了肥肉的碗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怀卫说得果然没错,味道很好。殿下你也吃,补补身体。”

她话音落下,几个站在一旁服侍的老傅姆相视暗笑。

宁福和怀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怀卫迷惑地道:“陈阿姆,她们笑什么?”

他不问还好,问出声,连陈女官也有点忍俊不禁了。

菩珠起先也是莫名,再一想自己说的话,忽然有所悟。

昨夜新婚洞房,原本要行敦伦之礼。他厌恶自己,不碰她,两人没有夫妇之实,但外人却不知道。

难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让姜氏和陈女官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

她顿时脸热,飞快偷看了眼身旁的李玄度,正撞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表情看着不是很痛快的样子,忙低下去不吭声。

好在那碗肥肉是送了出去。李玄度没再还她,竟全都吃了下去。

饭毕,姜氏更衣,怀卫吃饱有些困,被领去歇息了。

菩珠和渐渐熟了起来的李慧儿说着闲话,李玄度站在殿外庭院的一口鱼池旁,往池里投食喂鱼,背影悠闲。

菩珠上次听怀卫和自己提过一嘴,姜氏千秋大寿的那个晚上,他回来,撞见李慧儿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菩珠猜测应是那晚李慧儿触景生情,感怀身世,当时便叫怀卫别告诉任何人。

原本贵为太子之女,一夜失巢,靠着曾祖母的庇护长大。虽然衣食无忧,但内心的苦痛,想来绝非一般人能感同身受。

前世菩珠和她没有往来,自然也未投以关注,但现在,李慧儿看起来对自己很是友好,想亲近的样子,有来有往,菩珠对她便也多了几分同情。一边闲谈,一边不时瞟一眼外头的那道身影。

李慧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掩嘴轻笑,说:“鱼池里的鱼儿都是小皇叔少年时养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换。 ”

李玄度仿佛听到提及自己,转头望了一眼。

菩珠急忙扭脸。

姜氏更衣回来,坐定后,看向陈女官。老女官上前,捧过来一只长约一尺,看着并不如何起眼的錾银盒。大约年久日深的缘故,盒子上镂嵌的银饰颜色发黑,但愈显古朴。

陈女官将盒放在了菩珠面前,说是太皇太后给她的一些首饰。

菩珠忙推辞。

姜氏道:“收下便是。也不是特意为你定做的,不过是些我年轻时戴过的首饰。人老了,放着也无用,你年轻,正好你用。”

菩珠不敢再推辞,便拜谢恩赏。

姜氏微微点头:“往后跟着玉麟儿一样,叫我祖母便是。若还有事,无论何事,尽管开口。你既做了秦王妃,往后便如祖母自家之人,凡事不必拘束。”

菩珠望着面前这位自己从前世起就暗自崇拜、一心想要以她为榜样的老妇人,心中一热,那个回旋在心底的念头竟脱口而出:“皇祖母能否和我说说宣宁初年狄人南下之时的事?”

姜氏一愣,看着她。

陈女官也愣了,回过神来,立刻道:“王妃,还是谈些别的吧。”

菩珠话说出口,自己便知不妥,有些紧张,急忙俯伏下去,以额触地,开口请罪。

姜氏摆了摆手,阻止老女官,看向菩珠,微笑道:“你是第一个向我问这种事的人。问无妨。你想知道什么?”

菩珠暗暗松了口气。

姜氏既然都允了,且观她神色,菩珠确实看不出有半分不悦,胆子便大了起来,问出了一个长久以来自己倍感好奇的问题:“皇祖母,我听闻当年皇祖母您还非常年轻,狄国来势汹汹,朝臣大半惧战,皇祖母您却意志如铁,坚持迎战。皇祖母您如何知道那一仗必定会赢?”

她问完,微微低头,屏息等待姜氏的回答,半晌却无回应。

她悄悄看了座上的姜氏一眼,她双目望着窗外,身影凝固,仿似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心中又微微忐忑,怕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妥,冒犯到了姜氏。

正感到不安,忽然听到姜氏开口了,道:“你说得没错,那时我确实很年轻,太宗驾崩不久,我二十五岁……”

她叹息了一声。

“二十五岁的摄政太后,怎可能如你所想那般意志如铁?我也曾仿徨犹疑,想过议和,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议和是为毒药,一剂叫人中毒却浑然不觉且余生都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毒药,它蚀人于无形,吸血吮髓,直至夺走性命。国一旦因怯战,开议和之先河,国祚便衰,往后即便得以延续,亦只剩苟且偷安。大臣只为谋利,战士变成软骨。太宗将幼帝交托给我,我若如此应对,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她的语气变得微微激动,忽然停了下来。

屋角一尊香炉的炉盖上,有香烟缓缓缭绕,无声升起,渐渐散入空中。

菩珠不敢发声,连陈女官也是。殿内寂静无声。

姜氏继续道:“我很感激两个人。一位是阙国的老王,玉麟儿的外祖……”

她略微一顿。

“另位便是金熹之父,定北王李延。当年倘若不是有他二人支持,我亦无法决然做出以战谋和的决定。”

她将目光投向菩珠。

“你方才不是问,我怎断定那一仗必定会赢?我不敢断定,但有不小的胜率把握。自太祖起,我朝休养生息之余,便厉兵秣马,以应对北方强敌。太宗朝更不敢懈怠。两代皇帝之后,我手中可调用的粮草兵马,虽远不及号称控弩百万的狄人,但绝不至于不堪一击。狄人擅长野战,每战追求速战速决,以战养战,胜利时高歌猛进,锐不可挡,却不能打持久战,一旦受阻,后勤便绝,没有后勤,何以支撑兵马?当时我朝梁老将军,最擅长的便是防守战,而我的族弟姜虎,则如反击的一柄利刃。只要顶住最艰难的开局,把战争拖下去,坚持三个月,狄人必会军心动摇。”

老妇人平日里显得有些混浊的一双眼,目光蓦然炯炯,脸容如有光辉,叫人不禁想象,当日那位力挽狂澜的年轻的帝国太后是何等的秀丽和光彩。

“战士压抑太久,更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去战场上饮血争功,否则,再滚烫的热血也会凉却。”

“国运如山,周朝亦不过八百年国祚。然而彼时我朝方艰难向上。我是希望凭此一战,能将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车轮推过最艰难的陡坡,叫我李氏皇朝的子孙后裔不用再穷极心力,苦苦争斗。”

菩珠听得一阵神往,更是热血沸腾,忍不住由衷地道:“太皇太后您自谦了!我在河西的时候,民众都说您是老王母。在我的眼里,您真的是下凡的老王母,佑护天下太平!”

姜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世上何来的老王母?我亦无大能,乃赖皇天与列祖之佑,当日才叫我不辱使命,侥幸得以成功。”

她话是如此,但语气中的开怀,还是呼之欲出。

陈女官原本担心王妃说错话,惹姜氏不快,没想到这段往事讲述,竟令多年未曾开怀的姜氏如此大笑,实在是令人惊喜。

陈女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李玄度靠在鱼池边的栏杆上,闭目吹风,隐隐听到菩家孙女在里头奉承,倒叫她误打误撞讨了个好,不禁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新婚夫妇在蓬莱宫再逗留了片刻,秦王携王妃拜别姜氏,临行前与李慧儿话别,叫她无事常来王府玩。

菩珠见李慧儿望着自己,立刻笑道:“你皇叔说的是,我整日空闲,你尽管来,我正好多了个伴。”

李慧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点头,轻声道谢。

两人一出蓬莱宫就无话,一个上车,一个上马。回到王府,李玄度一句话也无,丢下菩珠径自去了他兼作书房的那间静室,一个下午都不见人。

日暮黄昏,王府掌灯。菩珠一个人坐在寝堂里,看着姜氏今日送给自己的宝匣。

匣内许多首饰,在烛台火光的映照之下,珠光宝气,耀耀夺目。

她出神了良久,回想白天在长安宫遇到的那些人,又回想姜氏向自己讲述的那些她此前从未听闻的帝国往事,信心大增,再不犹豫,下了决心,决定趁热打铁,今晚就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清楚,往后只有和自己共同合作,相互成全,他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去实现他的野心。

至于自己的想法,当然不能叫他全部知道。但生儿子的大计,可以早早提上日程。

别的,日后可徐徐图之,但早点有了自己的儿子,于她而言,这个合作才算是有了初步的基础。

白天处了这么一天,菩珠便深感李玄度的性子喜怒无常。所以儿子对自己更为重要。否则,事情很飘,她根本没有安全之感。

黄姆无声无息地送进来一盏茶,停在她的身后,低声道:“王妃,非老奴催促,你与殿下方成婚,多多亲近总不是坏事。”

这个老奴不但是沈皋派来传话跑腿的,也是用来监视自己的。此刻说话语气虽然还算恭敬,但分明是在责备她没用。新婚才第二天,李玄度就一头钻进他的静室,半天都不出来。

菩珠忍下心中厌恶,淡淡道:“预备香汤,我要沐浴。”

第43章

送新婚夫妇出了宫, 陈女官回到东阁,看见太皇太后立在鱼池之畔喂鱼,走了过去。

“他们走了?”

姜氏往水里投了一匙饵料, 问道。

陈女官点头应是, 看着水中那些养了足有十几年的肥头肥脑的红鲤摇摆着游来逐食, 笑道:“秦王好似已喂过食了。这鱼和人一样,吃太多, 怕要撑着。”

姜氏便将鱼食罐递给了她, 口中道:“这么大的人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不忘他的鱼。我那么多的儿孙里, 数他小时候最会折腾, 折腾了这些鱼, 累我至今还要日日喂食。”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在抱怨,实则满满都是偏爱。

姜氏自己一生无所出, 李氏的子孙后裔里, 并无和她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后代,但她却也和普通人家中的长者一样,私心有偏, 偏向了秦王这个幼孙。

据陈女官想,姜氏之所以喜欢秦王,因他从小不但生得招人疼,性情也真, 投了姜氏的缘。

老女官便笑道:“殿下不是刚成家吗?往后有王妃作伴,太皇太后您再不用牵挂了。”

姜氏笑了笑, 道:“你看秦王妃如何?”

老女官因她今日引姜氏开怀大笑一事,对她印象颇好, 思索了下,道:“胆大,但性情不错。”

姜氏点头:“这小丫头胆大,我其实早有数。”

老女官略微惊讶:“太皇太后怎就早知道了?”

姜氏道:“千秋节的那夜,我留意到这小丫头藏在人堆里窥我,也不知她是何目的。今日再见,果然胆子很大。”

秦王曾亲口承认喜爱王妃,爱屋及乌,老女官下意识地往好处想:“观王妃今日对太皇太后您的尊崇之情,不似作假,见她举止,也颇多娇憨。或许在河西时听多了民间对太皇太后您的称颂,身处千秋节那夜的情境,一时忘情所致?”

姜氏道:“菩猷之的孙女第一回 来我这里时,处处藏拙,不像你所言之天生娇憨毫无心机之人。你想,她幼年带罪发边,在河西那种地方长大,回京才没两日便处处应对得体,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之人?藏巧于拙,以屈为伸,我以为这才是她的内里。”

老女官一怔。

姜氏继续道:“不过,我并非认为女子有心机便是坏事,端看心机用在何处,是否正道。”

她停顿了一下,面容现出一缕寂寥之色。

“我老了,总有一天会死……”

“太皇太后!”陈女官目露戚色,立刻出声阻止。

姜氏笑了笑:“人人都有一死。民间拿我比作西王母,难道我会真的以为自己便是西王母?有何避讳,不能言死?等我死了,后头的事我看不到,更管不了。故我倒盼望秦王王妃是个能自己站得住脚的人,自己先站住,往后若再能助他逢凶化吉,二人平安白头,我也就放心了。”

陈女官伴侍姜氏多年,深知她在半生无上权力和万丈荣耀背后所藏的种种的不可言说,眼角不禁泛红,却用轻松的语调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王妃既能藏巧于拙,以屈为伸,与秦王又琴瑟和鸣,二人岂非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太皇太后放心便是。”

一片叶子飘入水面,惹得附近的几只胖头锦鲤游来追啄,水面漾出了一圈圈的细细波纹。

姜氏道:“但愿吧,此非孽缘,而是良缘。”

她望着水下的鱼戏叶片,出神了片刻,忽道:“我要去安国寺上香许愿,你尽快替我安排。”

……

浴房里的这只硕大浴桶是新的,热水浸泡过后,泛出淡淡的香樟木的清香。菩珠舒舒服服地泡在其中,在那两个跟着黄姆来的名叫红儿和青儿的婢女的服侍下沐浴,还特意往浴汤里添了她之前央菊阿姆用杏花帮她做的香料,出浴后,整个人从头发到皮肤,全都散发着她所喜欢的花香的味道。

她把长发梳得平顺而柔滑,缠在指间仿佛握着一匹闪亮的黑色绸缎,凉凉滑滑。她几乎有些舍不得将它绾成发髻。最后她从奁盒里挑了一支造型简单但非常别致的蛇衔雨滴头金钗,命婢女用它将自己的长发绾起。

之所以戴金钗而非玉钗,是考虑在晚间烛光的映照下,绸缎般的乌发和金光闪烁的金钗相互映照,愈能显出自己靡颜腻理的美貌。

梳好了头,她穿一件月白色的罗襦,系一条晕间锦的石榴裙,纤纤玉足套上雪白罗袜,再穿一双和罗裙相配的云头鞋,打扮完毕后,在镜前又照了照。

薄露初匀,娉婷顾影,自己亦甚是满意。

红儿照她吩咐,已经提来食盒等在门外。

菩珠待出,又停下脚步,从妆奁最下方的一只屉里取出本的薄薄的小册,打开,再次核对上头所列的日子,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月事的时间,确定没问题,这才出了寝堂,接过红儿手里提着的小食盒,从寝堂的一扇后角门走了出去,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廊后的一扇门前。

这里就是李玄度的静室。从蓬莱宫回来后,他一下午都这里头,没出来半步。

那个名叫骆保的监人立在门外,见她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菩珠停步:“殿下在里头?”

“是。”

菩珠便绕过骆保往那扇门去。骆保小声道:“殿下睡了……”话出声,见王妃恍若未闻,也不敢阻拦,扭头看着她行至门前叩门。

菩珠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试探着轻轻推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