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静室里没有亮灯,黑漆漆的。

她在门后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朝里走去,绕过一道帐幔,瞧见了对面云床上的一道卧影,便将食盒放下,小心避开障碍,最后轻手轻脚地停在灯树之前。

她摸索着燃灯,明烛照耀,屋内光线立刻亮了起来。

南北两面窗户大开着,一阵夜风从南窗涌入,烛火摇曳不定。她看向云床,却意外地看到他分明睁着眼,也不起来,只冷眼看着自己。

显然他并未睡着,方才只是任她在他跟前摸索而已。

菩珠待去关窗,忽听身后那人道:“不必关窗。你来何事?”

菩珠转头,看见李玄度从云床上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低头整理他披在身上衣襟敞开的宽大道袍,敛正领襟后,抬眸看向自己。

菩珠便想起了那日风雨黄昏,他在道观的静室内饮酒,艳红的葡萄酒液沿他喉结蜿蜒流下胸膛的一幕。

她登时不敢和他对望,装作打量周围,挪开视线。

这间静室的格局和布置与道观他所居的地方差不多,一张云床,一只座墩,几幅青幔,一张长案,一只香炉,另靠墙一排经籍书箱,如此而已,入目简素。

打量完四周,她也定下了心神,再次看向李玄度,微笑道:“晚膳不见你来,道你在辟谷?我怕你饥饿,恰也无事,便送了吃食来。今日有奶汁炖乳鸽,我尝过,味道不错,所以特意替你留了一份,还温着的,你吃吧。”

她从食盒里取出食盅,作势要递给他,听他道:“不必了,我不饿。”

这样的拒绝是必然的。她也没指望他会吃,本来便是过来找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她也不勉强,放下东西走到云床前道:“有件事我不敢隐瞒,早上我向叶霄问过前夜你遇刺一事,得知你将事情压了下去,未叫人追索。我很是感激……”

李玄度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菩珠察言观色忙在他出声之前抢着道:“你听我说,我提这个,除了感激你的宽大,更是想向你道歉,为你受的这无妄之灾。崔铉与我同是罪官之后,在河西认识,所谓同病相怜,这才结下友情。全是我从前的错,语焉不详,令崔铉生出误会,想必出于义气,这才铸下大错。我很感激殿下你的宽容,请殿下受我一拜。”

李玄度看着她朝自己行礼,没什么表情,道了声“回吧”,说完卷衣再次卧下,背对着她。

菩珠自然不走,望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我来找你,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怕我差遣不动你的人,劳烦你先屏退。”

李玄度缓缓转头,目光投向了她,和她对望,片刻后,皱了皱眉,略振声朝外道:“退去!”

菩珠听到外头那个骆保应是,步声远去。

她自己也走过去,将开着的窗户一一关闭。扭头见他皱眉看着自己,显然对她的举动很是不悦,腹诽他怎的老喜欢单衣着身还开窗睡觉,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症,口中道:“等说完事,我再替殿下开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着她闭紧窗户回来,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只香炉,她开口道:“殿下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赐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肃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回应。

菩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不敢隐瞒殿下,三个月前,在我得到赐婚圣旨后的次日,入宫谢恩,皇帝见我于紫宸宫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图。”

“皇帝对你诸多防范,知晓你暗中图谋大事,苦于没有证据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对你行日夜监察之事。随我来的那个黄姆,便是沈皋所派。”

她说完,紧紧地盯着对面那道坐在云床上的身影,等着他神色大变惊骇不已地和自己谈条件。

一缕不知何处钻入的夜风掠动烛火,将他身后投在墙上的暗影带得不停晃动。

他竟然没有半点她等待中的反应,脸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告知于我?”

菩珠心中诧异,因为他的这种不是期待中的反应,更觉失望无比。

但很快,她便稳住了心神。

李玄度应也是个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图谋大事,必然各种防范,不会轻易相信皇帝。赐婚说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虑,此刻听了自己的话,便如印证,这才没有该有的那些反应。

菩珠顿时恢复了信心,答道:“这便是我想要和你谈的事。实不相瞒,皇帝为了控制我,许我以重利,还将我阿姆软禁。他以为如此,我便能听命,殊不知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操控的棋子,故将实情告知殿下。往后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会泄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举事的关键时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

她说完,再次望着对面之人。

李玄度没说话,目光停在她的脸上,端详着她,神色显得有点古怪。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将目光投在她的脸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渐渐发毛。

太诡异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应,全都脱离了她的计划。

她原本的计划里,在她告知他这个秘密之后,两人顺利谈妥条件,然后……顺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没有完成的敦伦之礼。

她来前查阅的那本册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时日里,以重金从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里购来的,册子秘授妇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导妇人如何保养身体蓄养阴精之外,更是指导,在月事后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极易受孕,若再掐好册上所列的辰点,一举得男,绝非梦想。

这册子流传甚广,据说十分灵验。即便因为妇人没掐好辰点生不了儿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过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够得男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劳无功,所以机会须得把握。

她没有想到,李玄度竟是这种反应,就盯着自己看,一句话也不说。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压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难道你还不信皇帝对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吓,皇帝对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后快。我可对天发誓,倘若我的话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条件呢?”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菩珠一松。

总算回到该有的样子了。

“我冒着如此的风险舍了皇帝许我的重利来助你,自然要求回报。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后等你登基为帝,立我为后,立我生的儿子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个条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过分吧?”

李玄度还是那样看着她,看了片刻,脸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来你这么快就认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认定我日后会篡位,能有机会让你做皇后?”

在他的面前,菩珠无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时,为了防止他破坏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经将所求全部袒露给他了,现在,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

她斟酌着道:“殿下,你我本也没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对我颇多厌恶,我若跟你说我钟情于你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所以我便和你直说了。我觉着这样,对你我最好,往后互助互利,事成之后,您为皇帝,执掌天下,我所有的不过就是后宫那么一片地方,应也不算过分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确实不过分,但是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他凝视着香炉后那张在袅袅升空的香烟里显得几分朦胧的娇美面庞。

“可惜,我这辈子大约没法助你实现心愿了。”

“我并无篡位之心。”

他慢吞吞地说道。

第44章

他说什么?

他没有篡位之心?

她宁可相信太阳从西边出, 大公鸡能生蛋,也不相信他口中出来的这一句话。

装,继续装, 装得再好, 瞒得住别人, 怎可能瞒得住她?

菩珠起先一愣,随即心中冷笑, 想了下, 从一直跪坐着的座墩上站了起来, 绕过挡住自己的那只正在冒烟的大香炉,径直来到了云床之前, 微笑道:“殿下, 我于河西第一次见到殿下, 素昧平生,殿下便慷慨解囊赠钱于我, 此后更是数次对我施加帮助, 我虽未明言,但心中感激,想何日能够报答万一。此刻我是出于对殿下毫无保留完全的感激和信任, 这才不和殿下故作玄虚玩弄手腕。为表我的坦诚,我可谓剖心,更是期待与殿下往后一道共担风雨。我一个女子都做到如此地步,殿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不敢承认?”

李玄度凝视着面前这张莹洁如玉的娇面,半晌道:“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心篡位, 拒了你便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云床前那秦王妃的一张艳红小嘴翘了一翘,掩不住鄙夷之色, 随即听她道:“天地纲常忠臣孝子那一套,我早看透了,不过是拿来糊弄人,叫天下人甘受驱策的攻心法罢了。别人我是不知,倘若不是四月间那一道天雷劈得凑巧,我祖父的冤情和罪名恐怕永沉地底,今日何人还能记得起他?我都知道这个道理,殿下您天纵英才,怎会作茧自缚?您天生血统高贵,身上流着先帝之血,我亦听闻,先帝曾有意传位殿下,殿下您有登顶之心,天经地义。更何况……”

她略略一顿。

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前世之事,但想摆事实,倒也不难。他的那段黑历史,当她从前年幼便不知道?

她说:“何况,殿下您当年才十六岁便权衡利弊参与了逼宫,运气不好未能成事罢了。我不信殿下是那种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如今殿下以修道韬光养晦,叫皇帝想动你也拿不到把柄,殿下确实是个难得的智慧之人。有智慧,能隐忍,何事不成?但如今皇帝察觉了,图谋大业之难,不必我多说,殿下自己心中应当有数。我却相信殿下,愿倾我全力,助殿下成就大业!”

菩珠对自己的这一番说辞信心很大,说着说着,想到将来的前景,自己都有点微微激动了。

她说话时,李玄度一直凝视着她。

罗襦长裙,青丝如墨,鬓间的一枚蛇簪金光烁烁,大约是因为激动,面颊上浮出了淡淡的一层霞晕,一双美眸更是异常明亮,整个人在近旁灯火的映照下,犹如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她那张红唇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也是如此的富有说服力,谁能不被打动,还固执地拒绝她的主动接近?

李玄度看着,看着,却竟“嗤”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短促而轻微,笑完随即低下了面,仿佛不欲令她知晓,极力在忍,但很快,犹如忍不住,肩膀随了笑的动作在微微抽动,再后来他笑声变大,索性抬起了脸,哈哈大笑,笑个不停。

菩珠望着突然发笑的李玄度,莫名其妙,忍着,想等他先笑完再发问,奈何他笑个没完没了,笑到最后仿佛不能自持,竟抬起他受伤的手,击了几下云床。

菩珠印象中的李玄度虽有点喜怒无常,但大多数的时间,他冷淡而克制,似今晚此刻这般大笑,笑得如此失态,菩珠还是头回遇到。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耳边更是充斥了他的大笑声。起先她只觉得他是在讥嘲自己,待听到后来,或许是她的错觉,竟似在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惨淡和悲苦的味道。

她心中慢慢地升出了一缕不安之感,忽然看到他伤手缠着的纱布在掌心的位置慢慢地渗出一缕刺目的血痕,心一抽,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疯了?你别笑了!”

她喊了一句。

李玄度的笑声终于小了下去,扭过脸看着她。

菩珠定定地和他对望着。

两张脸的距离近在咫尺,菩珠感到他的呼吸几乎就要扑到自己的面颊上了。

或许是关窗闷热,又或许是伤处被牵到,她看到他的额前亦浮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眼角微微发红。

“有智慧,能隐忍……”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点了点头。

“多谢你如此看得起我,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还是方才那句话。”

“对不住,要令你失望。你回吧。”

他望着她平静地道,说完,轻轻拿开了她还紧紧抱着他右臂的两只手。

菩珠简直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掉头回来的。

她心烦意乱。

不不,岂止心烦意乱,简直是心慌意乱。闭了门,仿佛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猫,一个人在屋中走来走去,被焦虑给弄得胸口发闷,最严重的时候,简直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把话讲得如此透彻了,他为何还是抵死不认?难道是哪里说得不对?

又难道,这一辈子的事情因为她的到来,和前世并不尽然相同,他真的无意篡位了?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得不轻,心里一阵焦躁,热汗就冒了出来。

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不断地劝自己冷静,最后去推开窗户,迎着吹来的夜风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终于慢慢稳住,脑子也开始动了。

虽然方才他就是不承认他的野心和图谋,但一个人做过的事,却是无法抵赖的。

如果他没有野心,十六岁那年为何会参与梁太子的作乱?须知以他当时担任的官职,说印信比脑袋重要都不为过。

前世她虽没有参与过朝政,但她也知道,北衙将军的印信从来都是本人亲自保管,非常谨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没有他的许可,如此重要的印信如何到达他副将之手?

再说前世发生在明年春的那场刺杀。当时作为太子妃,她在皇帝遇刺的当夜便随李承煜赶去探望,亲眼看到皇帝面白如纸,受伤不轻。证据如铁,不是他谋划的又会是谁?

要想策划一场针对皇帝的阴谋,从事前的准备,到行动过程,到事后种种,还要做好万一失手的后手准备,这要如何周密的计划,调动多少力量,虽然她没搞过,但想想也能知道。现在距离那件事连半年时间都不到了,他却说他没有篡位之心。

没有篡位之心的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样的事?

如果她不是重生而来,说不定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那他为什么矢口否认?到底出于什么考虑,是自己的态度还不够坦诚?

菩珠闭目,开始回忆今夜从见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慢慢地将整个经过梳理了一遍,突然,她的心一跳,一下睁开眼睛。

她想到了!

这么重大的事,自己不过是个嫁给他才一天一夜的陌生人,他怎么可能凭了她的单方面之言就全然相信,贸然将他的底交给自己?

万一这是皇帝利用自己设的一个计中计,他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全怪她,太过急躁了,今早在长安宫遇到的人给她造成了压力,令她没有耐心等待一个好的时机,便贸然地对他提了出来。

设身处地换做是自己,也不可能会这么快就信任一个此前还怀了厌恶之感的外人。

她越想觉得越对,懊悔不已。

错已经犯了,她必须想办法弥补。

现在她最需要做的,不是逼迫他承认他有谋逆之心,而是尽快消除他对自己的戒备之心。

那么如何才能令他对自己消除戒备?

想着似乎难,其实也简单。根据菩珠的心得,无非就是脸皮厚,不怕被拒,多关心,多交流,向他展示自己的善意和诚意,等熟悉了,话就容易说开了。

一想通,她方才失掉的气力便迅速地恢复了过来。

那个黄姆要她博取李玄度的欢心,好叫他不再防范自己,如此方能刺探他的机密。

这老姆人虽可厌,但说的这一点,菩珠却是十分认可。

她懊悔,自己刚才糊里糊涂竟然真的听了他的,就这么回来了。

这岂不是坐实了他有用她便贴上去,无用她便掉头走的做派?

这真的是冤枉。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这种人。

方才她实在是心里太乱,他又赶她走,她不走还能怎样?

当务之急,她得赶紧回去向他解释,免得造成误会,影响接下来的关系。

菩珠立刻回到妆奁前,对镜重新理了下妆容,再次来到静室。

室内烛火依然亮着,他人却不见了,那个骆保也不见了。

菩珠召来值夜老姆,问秦王去了哪里。老姆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说先前看见秦王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他没有回琼苑更衣,衣衫不整,不可能就那样外出,菩珠猜测他人应当在王府后院的某个地方,便叫婢女在前挑着灯笼照路,穿庭过廊,沿甬道一路寻了过去。

清望斋、曲流亭、玉翠池,找遍了几个有景的地方,始终没看到他的人影,最后立在一个三岔路口,一时正想不好该往哪条路去,见左边来了个看着像是守夜门的杂役老姆。待人到了近前向自己行礼,便随口问是否看到过秦王。

老姆指着西北角道:“殿下仿似去了鹰台。”

菩珠一喜,朝老姆所指的方向而去,走到道路尽头,看到一道墙垣挡路,有扇显得有些破败的门。

门半开着。她走了进去,有条通道,一直朝前延伸,道路的尽头,隐隐可见一片被夜色勾勒出的角楼轮廓的暗影。

她昨夜才入的王府,今日回来,白天也未四处走动,对王府的布局并不清楚,但方才那样找了一圈下来,只觉假山流水,处处景致,看得出有人打理过的样子。唯独这扇门后,走了不过一箭之地,路上便爬了荒草,那荒草疯长,再走几步,竟将前头的路也给埋了。

四周没有半点声响,只剩走路时裙裾擦过荒草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除了婢女手中的几只灯笼照着脚前的一片地,其余的地方黑漆漆的,只觉长满了大片大片的杂木。

看得出来,从前这里是个林子,如今无人照管,树冠高低相杂连成一片,附近的山石更是颓塌倒地,到处都是萋萋野草。

不过隔着一道墙垣,王府里竟还有如此一个荒芜落败的角落。

婢女渐渐胆怯,几人缩在了一起,看着都想掉头回去了,但王妃没有开口,她们也不敢乱动。

顾名思义,这里从前应当是用来豢养鹰犬的地方。但这么多年无主,且地方偏僻,之前王府准备大婚之时想必忽略掉了,未曾清理。

菩珠也疑心方才那个老姆看错了。

李玄度跑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

她举目眺望一眼前方,忽见道路的尽头隐隐飘着一点灯火。

婢女们也瞧见了,愈发害怕。红儿颤声道:“鬼火……”

菩珠后背亦开始发毛,却不愿在婢女们面前露怯,壮着胆子又看去,觉着像盏灯笼,迟疑了下,硬着头皮下令继续前行,很快到了近前,终于看清楚了,暗暗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骆保,提了只灯笼站在路边,远远看去,可不就像一点鬼火飘在空中吗,倒是凭空被吓了一跳。

骆保听到身后动静,扭头见是新王妃到了,忙小跑过来见礼:“王妃怎的来了这里?”他的语气听着有些惊诧。

菩珠看他是横竖不顺眼,淡淡地道:“殿下在吗,我寻他有事。”

骆保低声道:“殿下在放鹰台上纳凉。”说着,指了指道路尽头的一座高台。

菩珠命婢女们在原地等待,自己提了只八角绢纱如意灯笼,朝着朝高台走去,到了近前,绕过一道坍塌了一半的残垣,她停了脚步。

遮月的那片乌云恰游走而过,月光终于亮了些,洒落鹰台,清冷如水。她看到李玄度竟仰面卧在一道高高的石阶之上,阶下丢了只酒壶,他的左手压覆在额上,受伤的右手静静地从石阶上垂落,仿佛醉后已经睡了过去。

菩珠看着那道身影,踩着没到自己小腿的荒草,慢慢地靠去,快走到那段石阶前时,脚被埋在草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打了个趔趄,手中灯笼一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灯笼灭了,脚前变得更加暗。

她吓一跳,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前方那道月下的卧影,一时不敢再靠近。

“你来此作甚?回吧。”

片刻之后,阶上的那道卧影依然静静,但却传来了他的声音。

虽然声音听起来十分疏离,但却足够鼓励菩珠继续前行了。

她走完了那片被荒草埋没的阶庭,脚上的云头绣鞋,踩在了通往鹰台的第一道石阶上。

石阶在月下泛出隐隐的玉色荧光,应是汉白玉砌。

可以想象,当年此处鹰唳犬吠,驺奴往来,何等喧盛,而今终究逃不过落败,一级一级的阶隙之间长满青苔,落脚腻滑。

菩珠提着裙裾,小心地踩着台阶上去,终于来到了李玄度的身旁。

他依然那样卧着,以臂覆目,未曾动过半分。

夜已深更,白日的秋热退去,菩珠能清楚地感到自己裙裾的下摆已被草丛里的露水给打湿了,罗袜也沾漉,潮湿地贴在她双足的肌肤上,又湿又凉,很不舒服。他身上却就那件薄薄的直领袍,脚上连袜都无,只趿了双木屐。

“殿下,更深露重,你也回房歇息吧,你手本就伤了,万一再受寒,不是小事。”

菩珠蹲坐到了他身下的一级石阶上,柔声地劝。

李玄度没有动,也没有答她,依然以臂覆目。

菩珠在心里整理思路,再次开口:“殿下,方才我不是有心丢下你走的。我向你剖心,你却不相信我,当时我心情太乱了,又怕强行留下更惹你厌恶,这才无奈先回了。回去后我便反思。是我的错,我能理解殿下你的顾虑。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了,我会用我行动向你证明我的诚意……”

菩珠说着说着,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淡月朦胧,他露在手臂之下的半张面容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寂光。

荒台,野草,颓山,残阶,还有身边这个卧在石阶上仿佛静静睡着了的男子,她的新婚郎君……

必是月光作祟,她心里竟升出了一种她前所未有的爱怜之感,只觉这地方太过荒败,连鬼都要出来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留下,她非得把他弄回去不可。

鬼使神差一般,她伸出手,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他垂在阶下的那只伤手。

指尖碰触到了他的手腕,只觉他皮肤冰冷,仿佛没有半点活气。

她心中爱怜更甚。起先本来还胆怯,待发现他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握着他的伤手,另只手臂依旧那样覆目,并无任何的抗拒,顿时受了鼓舞,胆子一下大了起来。

她很快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松开了他的手,朝他爬过去,试探着低面,用她温暖的红唇轻轻覆在了他的嘴上。

他依然没有抗拒,更没有推开她。

她感到他的气息带了点酒气,但除了这气息还能感觉到是热的,他整个人,包括他的唇,全都又湿又冷。

她愈发觉得心疼,胆子也更大了,索性拿掉了他遮覆着额目的那只手臂,张嘴,含住了他的唇,带着安慰他的感觉,轻轻亲吻。

他的呼吸愈发热了,热得甚至灼人,带着酒味的气息,一阵阵地扑向她的面颊。菩珠感到一阵心慌,心神又奇怪地荡漾了起来,李玄度这时忽地睁眼,她吓一跳,一顿,方才的胆便缩了回去,急忙松嘴离开了他,抬头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和他对望。

月光下,他面庞僵硬,两只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她。

菩珠胆怯,更觉羞耻,慌忙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做着解释:“殿下你也回吧。你若不回,我也睡不着觉……”一边说着,发现自己人几乎还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忙起身要挪开,不料才动了一下,右肩感到一痛,竟被他伸手一把给攥住了。

菩珠低低地惊呼一声,人被他强行拖了上去,他也翻了个身。

菩珠这下真的慌了。

她身下的石阶又硬又冷,硌得她很不舒适,但他这幅陌生的样子更让她害怕。她不敢挣扎太过。

“殿下,该回去了……”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气息紊乱。

他一言不发,牢牢压她于阶,犹如钉在了地上。

菩珠很快便停止挣扎。

眼睛一闭,男人会有什么区别?她想。

虽说这里地方不舒服,她也不喜欢他对待自己的这种方式。但今晚做这种事,本就在她计划之内,本以为没了希望,这个月就这么浪费过去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虽那本小册子里列明的时辰也快到点了,但说不定她运气好,依然一举得男?

她变得柔顺了起来,非但不再拒绝,反而轻舒玉臂搂住他的脖颈,忽然这时,阶下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野东西飞快地窜了过去,酒壶从阶上滚落,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

菩珠感到正压着自己的男人忽地停了下来。

她唇瓣微张,呼吸急促,慢慢地睁开眼睛。他双眉紧皱,望着自己,一动不动。

“殿下……”

她星眸半闭,轻声呢喃,伸手要将他的脑袋压向自己,想再次亲他嘴。

他方才对她做了些别的,唯独没有亲她嘴。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快。

李玄度却偏开了脸,片刻之后,她听到他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自己的耳边响了起来:“我无意争夺皇位。你须得先想清楚。”

菩珠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