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将情况转给马车中的姜氏。

姜氏看了眼前方那些等在路边高高托起各种吃食的庄人,有所动容,便命李玄度将怀卫牵去,象征性地受些谷黍,再叫怀卫代大长公主向庄人还礼致谢。

李玄度受命,走来对怀卫解释了一番。

怀卫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庄人拿着吃食拦路是想献给自己……不对,是献给母亲,但和献给自己也差不多了,本就喜欢出风头,顿时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李玄度说什么他应什么。

李玄度叮嘱完,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去,牵着他手朝庄民走去,到了近前,放开了他。但自己还是站在他的身旁,一是看着,免得他得意忘形,二也是为了保护,以防万一。

领头的庄民是个跛腿的白发老军,看到怀卫十分激动,叫一个少年献上一头羔羊和一斗粱米,放开拐杖,颤巍巍地跪下去道:“当年若非大长公主出塞换得边疆安宁,朝廷许四十岁以上老军解甲,老朽也不能得以归乡抱子。大长公主对老军之恩,无以为报,特献乳羊粱米,物虽贱,却是老朽全家的一番心意!”

老军话音落下,身后跟来的那些庄民亦纷纷同献。有提着今日新捕的鱼的,有举着面饼的,还有抱着家养鸡鸭来的,应当全是各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怀卫大模大样地上去,伸手将领头的跛腿老军从地上扶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李玄度。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信心大增,便清了清嗓,大声地照着方才他叮嘱的那样说道:“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以本!小王母亲当年出塞,乃是为了万民之安,若能换来尔等这些于国有功的老翁公们安居乐业,则小王之母亦心多宽慰。”

他从陈女官的手中接过一只小口袋,走到那斗粱米前,抓了几把粱米放进口袋,扎了口,又道:“多谢老翁公和众乡老至今不忘小王之母,汝之心意,已全部装入这一袋粱米,小王必将粱米带至母亲面前!”

几百庄人无不感动万分。怀卫在身后的一片拜谢声中,被领着回到了车上。

众人又朝姜氏的马车行拜礼,祝福长命百岁。姜氏命人打开车门,含笑向民众点头致意,问今年收成如何,日子过得怎样,一番问答往来,这才继续上路。

怀卫人是回到了马车里,车也重新动了起来,他却还伸出半个身子在外,笑嘻嘻地冲着路边送行的庄民挥手,直到那些人的影子看不见了,这才意犹未尽地缩了回来,问菩珠自己方才表现如何。

菩珠坐在马车里,亲眼目睹了庄民献食的整个过程。

倘若说,她刚开始还感到惊讶,因前世从未遇到过如此的事,待到后来,心中便颇为感动了,暗暗地也更加好奇金熹长公主,盼有一日能亲眼见到她的面,看看她到底是一位何等风采的帝国公主,出塞这么多年了,在这个郊外乡间的庄子里,竟还有庄民在感念她的名字,此刻听怀卫问自己如何评价他方才表现,微笑道:“极好!极有风范!待小王子长大了,必能做个有所为的了不起的王!”

怀卫被夸得浑身舒坦,笑嘻嘻地道:“一定一定!日后我长兄做大王,我就帮他做个小王!”

菩珠忍俊不禁,也愈发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守护小王子,便是不为大局,为如此可爱的怀卫,也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她和李玄度随姜氏到了蓬莱宫,在宫中用了饭,天黑后回到王府。

菩珠沐浴后出来,发现李玄度又去了他的静室,一开始没敢去打扰,心想等到他像前几天那样大约亥时回房,自己也就可以休息了。

今夜他却晚了,过了亥时还是不见回来。

早上起得早,白天一番折腾,菩珠很乏,只好亲自去静室,让他回房歇息。

他连脸都没露,只让那个骆保出来打发了她,说秦王让王妃自己先去休息,不必管他。

菩珠以为他还要修他的道,实在是累,反正自己亲自来请了,他不回,她也就不等他了,回来上床,很快就睡了。

朦朦胧胧间,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应该是深夜,床上才多了个人。

知他回房了,她彻底地放松下来,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不见人了。与此同时,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床的最里侧,身子几乎贴在了墙角里,姿势扭曲,醒来腰酸背痛。

菩珠以为是自己睡梦里滚过去的,也没在意。起身后捶着腰,想到昨天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让崔铉帮自己寻找阿姆的下落,不知道百辟那边进展如何了。

虽然觉得希望不大,但还是打发王姆过去,代自己催问。

王姆回来告诉她,那边还是没有新的进展,说虽然一直在查,但那家人搬走之后,就和原来的乡邻亲友彻底断了联系,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追寻的线索。众人都说他们是发了财,怕别人上门借钱要物,这才躲得干干净净,谁也找不着。

皇帝既然要让一家人消失,又怎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别人能轻易找的到?这是预料中的结果,但菩珠还是感到无比失望,想到阿姆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前世还落得个活活累死的结局,这辈子虽靠着自己的先知躲过了一劫,但还没陪伴自己过几天好日子,便又被她那所谓的儿子给接走了,不知所踪。

她一定天天在想自己,就想自己现在在想她一样。

菩珠眼睛发酸,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开口请李玄度帮自己去找找阿姆的下落。

其实从新婚第一天起,她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开不了口。这几天感觉他好似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像刚大婚时那么排斥了。这是个好的征兆。等晚上在他面前说几句好话,再让他帮忙,照之前几次求助他的结果来看,她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白天他出去了。

皇帝给他这个无所事事终日厮混的闲散亲王分派了个事,命他和陈祖德一道,负责下月秋狩的各项事务的安排和调度。

菩珠打定主意,花了一个时辰,叫婢女替自己梳了个最近京都仕女最流行的玉蝉髻,鬓边插了一支碧玉连珠金步摇,只等着他回府,等到戌时,天黑透了,才等到了人。

他在宫衙里已用过饭,回来沐浴更衣后,仿佛没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菩珠,双手一背,趿了双木屐,出寝堂又去静室,留下她独自在寝堂里徘徊,又到镜前照了照自己。

花颜,云鬓,金步摇。

她终于再次下定决心,带着准备好的宵夜,来到静室。

静室的门窗格子里透出灯色,那个骆保在外头木立。菩珠问秦王在做什么。骆保道紫阳观的大真人今日派弟子给他送来了几册新的道家典籍,秦王正在里头研读。

菩珠点了点头,从婢女手里接过宵夜,叫骆保让开,自己推门而入,转过遮目的一道青幔,看见李玄度赤足,身子用他喜欢的那个歪靠姿势侧卧在云床上,手中漫握着一卷经籍似的书卷,果然在看。

她进来,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犹如她是中空之人。

菩珠本就想和他处好关系,何况现在还有事要他帮忙,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在意他的这种态度。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块跳板,一件工具。自己何苦要和跳板工具置气?

菩珠笑道:“殿下,秋分养生,你道家的养生典籍里,想必也有提及。这是我给殿下亲手煮的莲藕秋梨玉露羹,最适合这时节,甘润去火,殿下要不要先吃几口?”

李玄度抬了抬眼皮子:“不吃。”

“殿下尝一口吧……”

他眉头一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菩珠立刻止口,决定还是带回去自己吃算了。

她改口讨好:“殿下你在看什么?”

李玄度道:“你来何事?”眼睛依旧盯着他手里的黄卷,声音干巴巴的。

人都来了,自然要说事。

菩珠暗暗呼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终于把自己的来意讲了出来,讲完,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除了殿下,我实在是想不出这事还能找谁来帮我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找我阿姆的下落?”

她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玄度沉默着。

菩珠等了片刻,心渐渐地凉了下去,觉着他不想插手,但却不甘心就这么作罢,鼓起勇气又道:“我也知道这令你为难,万一皇帝知晓,对你不利,只是……”

“你怎不叫太子帮忙?”

他忽然打断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过的,往后我会跟着殿下安心过日子的,这种事怎还会叫太子帮我?”

李玄度冷哼一声:“罢了,我担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约见太子于安国寺后山?人既见了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今夜何必又来寻我?”

菩珠这下吃了一惊,方明白原来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见面之事,他已经知道了。

竟埋得这么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来寻他,他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这么闷在心里,一直闷下去?

她一时顾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晓的,心知是瞒不过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隐瞒,就是火上浇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说的话,该用什么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出了后山门遇到李承煜的事?说赏景散步,他怎么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瞒的嫌弃。

菩珠略一思索,决定还是和他说清楚为好,便道:“殿下你莫误会。昨日我确实出寺去见了人,但我要见的是崔铉。他刺杀于你,我极是震惊,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怕万一还有误会,想和崔铉把事情说清楚,免得他再犯鲁莽之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过来。我真的没有私约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机和他把话也说清楚了。我和他往后再无干系,我只一心跟随殿下你了。”

菩珠说完,观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样斜卧,面容不见半点表情,双目竟还落在书上,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里急,上去便将他手里的书给抽了出来。

“殿下你先听我说话。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书被她拿走,突然竟发怒,神色转为阴沉,抬手一把便将她揿倒在了云床上。

平常看不出来,他臂力实则极大,菩珠手里的书掉落在地,口中惊呼一声,人便被他揿按着,直接摔仰在了云床上。

伴着一道轻微而悦耳的玎铮之声,她鬓间插着的那支金步摇从她发里被甩脱了一截出来,歪戴着,将坠不坠。方才那道玎铮之声,便是步摇的珠串子被凌乱地甩在云床青竹板上发出的撞击声。

菩珠感到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沉沉地压着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担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着她,两只眼睛盯着她,表情凶恶。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部涌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厉害,睁大眼睛和他对望着,片刻后,勉强定神颤声再次辩解:“我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着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渐渐消失,最后竟露出了一丝诡异微笑。

菩珠打了个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轻,他伸手,将那枚金步摇从自己的鬓发里缓缓地拔了出来,耍弄似的握在掌心里摇晃了两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响。

“以前你怎样我不管,以后别再让我发现有昨日那样的事。”

他将金步摇凑到了她的面颊旁,珠子晃着打了下她娇嫩的面颊,生疼生疼的。

“脚踏几只船,踩空翻了的话,可就没那么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轻轻地说道。

第49章

被金步摇打到的一侧面颊微痛, 又痒,令人很不舒服。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但菩珠更被他这副说不清是怒还是在笑的古怪样子给吓到了,两只手垂着不敢抚脸, 更不敢反抗。

李玄度说完那句话, 竟将金步摇又插回到了她的鬓发里, 插好了,甚至还体贴地替她捋了捋歪缠在一起的珠串子, 端详了下, 这才丢下她转身走了。

静室里剩下她一个人。菩珠终于回过魂来, 仰在云床上,抬手抚了抚自己那一侧的面颊, 抚平那种古怪的痛痒之感。

他好似回寝堂了。她一时胆怯, 没有立刻跟着回去, 品味着他方才那举动的意思,到底是摸不清他是为何意, 最后从云床上爬坐起来发呆片刻, 又在静室里徘徊良久,知是祸也躲不过,终于决定回去睡觉。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 他已经睡了下去。

菩珠吃不准他到底信不信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解释。好在不管他信不信,至少看起来,他仿佛不再抓着不放的样子,此刻闭目, 面朝外地静静侧卧着,犹如已经睡了过去。

菩珠屏住呼吸, 小心地从床尾爬了进去,刚轻轻地躺下去, 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幽幽之声:“睡觉若再胡乱滚动,莫怪我将你请下床去。”

菩珠一愣,联想到今早醒来之时自己紧贴墙角而卧的一幕,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是自己睡梦中误滚进去,而是被他给弄进去的。难怪醒来姿势古怪腰酸背痛。

至于原因,很明显,一定是自己像昨日那样睡着后不慎碰到了他,他将自己给起开了。

现在情况更甚,他竟直接开口警告。

菩珠一下就掐灭了方才在心底里还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再也不指望他或有帮自己去找人的可能了。

她没说话,沉默地往里缩了缩,以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婚后她睡的最为紧张的一个夜晚,不敢完全放松,怕太过放松熟睡的话,万一又碰触到他。

倒不是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请”下床,而是他既然明白地告诉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床上碰到他,以现阶段的情况来看,自己最好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处好关系,生儿子,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何况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若连这么点冷脸和委屈都不能忍,日后谈何去做别的大事?谁会为了工具的不趁手而和工具去生气?应该做的,是改造工具或者改造自己,去适应工具。

菩珠如此慢慢地劝服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心头的郁闷和颓丧之感终于去了不少,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这一夜她绷着,没睡好觉,白天也暗怀心事。好在一夜过去,他便未再提这件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又为下月的秋狝出行之事忙碌着,早出晚归,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天,这一日,菩珠也终于时来运转,迎来了一个她自回到京都之后最让她开心的好消息。

她以重金委托给百辟的事,就在她感到渐渐绝望的时候,竟有了新的进展。

对方传来信报,他们终于访到了一个数月之前曾给那家人卜卦算命的游方人。根据那人的说法,当时那青年显得喜忧半掺,除了占卜福祸,还打听过河池郡的风土人情,问了两句,似又害怕,立刻匆匆离去。因那青年当时举止反常,游方人印象深刻,所以一问就想了起来。

菩珠也终于想了起来。

沈皋就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

沈家自孝昌皇帝登基后,这些年在当地势力很大,连郡守对沈家人都要让上几分。沈皋将那一家人弄到他的老巢加以看守,或者软禁,可能性极大。

菩珠终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若非自己没法离开京都,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跑去那里找人。

她回讯,让他们再派人往河池郡继续秘密查访,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再有新的消息,让及时通报自己。

回了消息,菩珠感到心情又好了起来,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因为沈皋,她想到了沈旸妻滕国夫人萧氏送来的那张帖子。

萧氏的生日花会就要到了。前两天她又派人送来追贴,再次发出邀请。

在京都,大户人家但凡举办宴会,必至少提前个十天半月向客人发出请帖,到了宴会日期的三天之前,对贵宾会再次发送一份追帖,以此表达主人对客人的重视和诚挚的邀愿。

前些天寻阿姆的事没有头绪,李玄度也不帮她,还威胁要把她赶下床去,接二连三受挫,菩珠原本有点打不起精神去想,但现在,随着她元气满满地恢复,她的注意力终于回来了。

只要一想起郭朗妻那日在耳边说的悄悄话,菩珠便觉诧异。

还是她太年轻了,白白活了两辈子,竟然都不知道,原来萧氏和李玄度从前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郭朗妻告诉她,李玄度十六岁那年,明宗为他相中了一门婚事,女方便是出身高贵的萧家女萧朝云。婚事都定好了,只等李玄度替他外祖父阙王贺寿回来就纳妃,谁知出了那个事,于是鸡飞蛋打,萧家见机得快,立马和他划清界限,萧朝云后来嫁了沈旸。

当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整天还在因为失去父母而伤心哭泣,不知道外头成人世界里发生的那些破事也是正常。

现在想想,李玄度的长姐李丽华和沈旸有一腿,沈旸娶了萧氏,萧氏以前差点做了李玄度的王妃。

真叫一个荒淫糜烂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现在菩珠对萧氏充满了好奇,是真的好奇。

晚上她等到李玄度回寝堂上了床,自己也跟着他爬上去躺下,中间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之后,眼睛盯着锦帐的顶说:“我收到了沈旸妻萧氏的请帖,明日是她生日,她要办一个花宴,邀我去。”

她说完,转过脸看他。

李玄度仰面而卧,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脸上原本毫无表情,但在被她盯着看了半晌后,睁眸,也转过来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你何意?”

“我是自己想不好要不要去,所以想听殿下的意思。您让我去我就去,您若觉着不妥,我便寻个由子拒了,叫人送份贺礼也是无妨。”

菩珠的脸上露出甜笑:“殿下你说,明日我去还是不去?”

李玄度眯了眯眼冷冷地道:“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说完闭目翻身,卷衣背对着她。

菩珠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做了决定。

既然萧氏诚心一邀再邀,她还不去,未免说不过去。

别管李玄度实际上是不是一条她看不懂的不求上进的大咸鱼,只等躺砧板让皇帝剁了他下锅,但表面上看起来,他现在又有点恢复昔日风光的意思。

除了少数像郭朗那样的老狐狸,皇帝表现出来的兄弟之情,只怕朝廷里的不少人都相信了。

这一点从秦王府掌事李进那每天变得越来越忙碌的身影就能看得出来。最多的时候,一天竟有七八张帖子送来,邀秦王宴饮游乐。

作为王妃,她整天缩在王府里当缩头乌龟也不像话,对不对?

……

次日清晨,五更不到,李玄度习惯性地醒了过来,耳边听到一阵轻柔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听起来仿佛像……有只猫在自己耳边轻轻打着呼噜。

自从七八天前被他出言警告过后,再不用他推,这几天她自己睡得就很警醒,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床的里侧。

可笑的是,她还在两人中间放了一只枕头,解释说,是怕她万一睡着了不知道,又冒犯到他,所以拿枕作隔,请他不要误会。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睡在他身边的人。

现在她就面向自己,抱着那只枕头呼呼大睡。

睡得这么沉,怕是将她抱去丢了她都不知道。

李玄度正要起身,顿了一下。

被子从她肩上滑了下来,堆在她肚子上,她身上中衣的领口散了,露出里面贴身的一截香色胸衣,因为双臂交叠抱着枕的缘故,还作少女状的一片胸脯便遭到了枕的无情挤压,显得倒比平常要更鼓囊一些——

李玄度想起了那夜在放鹰台的一幕。

当时他放纵了自己,她亦配合,不但先主动诱惑了他,甚至令他感觉她有些迫不及待……

当时若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就那么任由欲望横肆,她此刻应该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李玄度的视线停在那片从胸衣边缘被挤漏出来的细瓷肌肤上,喉结微微动了一动,忽又想起她私会外男之事。

她那天晚上的解释或许是真的。她没有私约太子,她见那个河西少年,也并非出于私情。但想到她为了做太子妃,先是丢开河西少年勾搭他的侄儿,嫁自己后,打起了登顶做皇后的念头,立刻翻脸不认人,彻底地抛开了他的侄儿,迫不及待地转投自己的怀抱,利欲熏心,人尽可夫,实是令人大倒胃口。

她如今还没死心。等她哪天死了心,觉着自己真的不能送她上到皇后的位子,她必会弃自己如同敝帚,再回头去和他的傻侄儿重叙旧情也是难讲。

李玄度伸手,替她一把扯上被子,遮住露出来肉的地方,掀帐下了床榻。

澄园的生日花宴今日下午才开,菩珠睡饱醒来,吃了点东西,开始沐浴,随后梳妆。

她再次花了一个时辰,让梳头的婢女替自己梳了那夜曾梳过的玉蝉髻。

前世她就喜欢梳这个发髻,李承煜也曾称赞,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梳这个发髻比她更好看。

那夜她是为了李玄度打扮,却换来他那样的羞辱。

自然不会是她不够美貌,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以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京都贵妇人的交际应酬宴上,今天她再梳这个发髻。

前世她就不喜欢像如今很多的贵妇人那样,戴满一头各种华丽的花钿和鬓饰,梳完了头,除了固定发髻的隐簪,她再不必用任何多余的饰物。一支随她步伐轻轻摇曳的鬓间步摇和她的容貌反而更能令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前世在她做了太子妃后,京都的贵妇人们竞相仿学她的一身衣妆。固然这和她的身份有关,但若是不美,不出挑,也断不会有人羡慕去学。

菩珠花了一个上午精心梳妆,打扮完毕,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系上身上那件满织流云瑞草的绯色披帛缨带,带着仆妇婢女,出门登上马车,往澄园而去。

第50章

位于皇宫第一道宫门之后的高阳馆是此次秋狝事的议事之所, 因事务繁忙,最近高阳馆内官员进进出出,人人忙碌无比。

逼近大队出发的日子, 今日, 除李玄度和陈祖德外, 沈皋沈旸叔侄亦在。他二人一个负责此次出行的内务与后勤,一个负责皇帝的扈从与安全。

此次北上秋狝, 之所以引得上下如此重视, 几乎汇集朝廷的几大当权人物, 是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场狩猎的活动,其背后, 还隐含了某种别的意义。

本朝的数位先帝对北上秋狝之事无不重视。到了明宗朝, 因国力大增, 更是有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的北上狝猎之行,每次动辄动员数万, 时间持续一两个月。

而对于今上而言, 这是登基之后的第二次秋狝。

第一次在他登基后的次年,随后多年不曾再有,如今皇帝却决意再次北上围猎秋狝, 且规模比上次更大,到时将有数万士兵参与,提早三天抵达猎场,在猎场合围, 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将范围内的野兽全部驱到中间, 形成一个直径约为二十里的巨大猎圈,要求极其严格, 不允许圈内逃脱走哪怕一只的野兔。

这种秋狝围猎,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对军队动员调度的检验,隐含战争的意义。

大臣们心知肚明,皇帝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次举行秋狝之事,很有可能是针对东狄动作的反应。这两年随着东狄国力的恢复,骑兵又开始威胁北境,皇帝隐然显露出了他对于边功的追求和意图。所以,这场规模空前的秋狝,如同一场小型的战争,需内府、南司和军队三方同时参与,协调安排,免得到时出现纰漏。

陈祖德和沈氏叔侄这几年在暗中较劲,这回便处处拉拢李玄度,以确立自己对此事的主导地位。议完全部之事,陈祖德与李玄度先行出宫,剩沈氏叔侄。沈皋命侄儿务必做好此次出行的安全事宜,不能出半点差池。

沈旸领命,偏头看了眼方才李玄度去的方向,低声问:“叔父,陛下真的要对他予以重用?”

沈皋目光闪烁,神色不悦:“天威帝心,岂容你妄论?”

沈旸面露惶恐,忙称是。

沈皋看了眼自己的侄儿,想了下,提醒道:“这回秋狝,长公主必也同行,你私下的风流我是不管,正事须得拎得清,千万莫耽误事!”

沈旸应声:“叔父放心。从前本就是她先寻我的,我不想得罪而已,早就不愿往来了,也许久未见面,侄儿知道轻重,心中有数。”

沈皋点了点头,与侄儿又叙了几句,这才散了。

李玄度傍晚回到王府,入寝堂更衣,无人相迎,问了声,被告知王妃已经去了澄园。

他略略皱了皱眉:“去了多久?”

“王妃午后申时出的门。”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天色,换了衣裳,去了静室。

日头渐渐西沉,转眼黄昏过去,天快要黑,骆保入内掌灯。李玄度歪在云床上,阅着前些日大真人送来的经籍,瞟一眼窗外的天色,信口问:“王妃回了吗?”

骆保道王妃尚未回府。

李玄度渐渐走神,手中的经籍有些看不进去了。

从明宗朝的后二十年开始,随着战争胜利,狄国分化,四方来朝,安逸久了,京都的风气也开始大变。豪门贵族不但生活奢侈,许多人私下更是荒淫无度。京都豪门举办的这种私宴,往往入夜才是高潮,主人为了取悦客人,更为显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宴会中花样百出,通宵狂欢。

李玄度生于皇宫,长于皇城,对这些又怎会陌生?不少私宴到了最后往往变成荒淫的纵欲之宴。据说有贵妇,曾在宴中醉酒,与主家健壮如牛的一名昆仑奴苟合,过后竟生下了皮肤黑色的孽种,被丈夫当场溺杀……

李玄度一时心浮气躁,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黑透。

他实在忍不住顾虑。

菩家孙女来自边陲,能有多少见识?年纪小不说,醉心功利,爱慕虚荣,想她刚来京都不久,这里纸醉金迷,花花世界,去了外头,万一把持不住,或者受人蛊惑,糊里糊涂做出丢脸的事……

李玄度忍不住出了一层汗,又想起新婚次日他领她入宫,出来时遇到沈旸的一幕。当时便觉她对沈旸似是有所畏惧,一开始要往自己身后躲。

他的眼前浮现出沈旸望她时的那种目光,过去这么多天了,叫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虽然李玄度从不觉她有多美,但架不住别的男子觉得她美。

譬如他的侄儿李承煜,若不是被她的皮相吸引在先,怎会傻乎乎地一头钻进她的套子而不自觉,甚至到了现在还是不肯醒悟?

想到沈旸今日也极有可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李玄度的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

他坐起,唤入骆保,命他代自己传话叶霄,让叶霄立刻去澄园给王妃传个口信,叫她早回,不可通宵达旦,再接她回来。

骆保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李玄度沉吟着。

她若是被宴会所迷,未必就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叶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