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僵了一下。

昨夜也是如此。天快亮时,他被她翻身过来搂住了。当时拿开她的手后,他索性直接下去,把床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睡个够。

他以为昨夜只是凑巧。没想到她睡相如此之差,今夜竟又翻身出来,肆无忌惮地贴着自己。

她如此靠来,难免令他想起前夜在放鹰台发生的那一幕。

自然了,过后想起来,对当时发生的事,他全是厌恶和懊悔。

既厌恶她利欲熏心对自己玩弄心机,更是自厌,为自己当时竟失控至此地步。

幸而,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想借机放纵的念头。

在他说出那句无情的话,再次提醒她时,她无力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搂着他的胳膊,那一副歪躺在地、衣衫不整、无助而可怜的模样,非但不能引出他半分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几分带了恶意的犹如报复得逞似的快感。

为了做太子妃,她处心积虑,不停算计,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眼看事就要成,最后竟功亏一篑,变成了自己的王妃。

虽然他很不幸,被迫纳了如此一位王妃,但和自己的不幸相比,当知道他无意争夺皇位,不可能让她做什么皇后之后,在这段夫妇关系里,她遭的打击和感受到的绝望,应当远甚于他。

他暗暗等着她伤心委顿,一蹶不振,没想到才一夜过后,她竟若无其事地领着太医来向自己示好道歉,还摆出大彻大悟的态度,一副往后想要安心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老实说,看到她竟这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惊讶之余,他甚至有几分佩服。

李玄度当然不会相信,一个人长久以来的想法,能这么快就发生变化。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这个王妃的脑袋里,一定又在另外打什么主意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会让一个人为了追求权势,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甚至可憎?

她不过只是一个碧玉之年的小女郎而已。

李玄度一想到她勃勃的可笑野心,想到那夜鹰台之上,最后时刻她竟从自己肩背上无力松脱垂落的双臂,心中的厌怒之感便又冒了出来,人也变得愈发燥热难忍。

便是需要女子的纾解,他也瞧不上他的这个王妃。这种厌感在此刻,当她再次贴着自己的时候,再次涌了出来。

夜色中他咬牙,一把拿住了她搂着自己的臂,正要起开,忽觉她又往自己怀中钻了钻,这回贴得更紧了,口中亦再次嘟囔了一声。

虽然声音还是含含糊糊,但这一回他听清楚了。

她叫了一声“阿姆”,声音轻轻柔柔,带了几分撒娇求怜的感觉,随即安静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李玄度的心中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停在她臂上的手也顿住了。片刻之后,指上似有某种触感在黑暗中幽幽而来。腻滑而软凉。

她贴过来的身子亦是如此。

黑暗中,李玄度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他闭了闭目,小心地将那只柔弱无骨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拿开,放回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第47章

今日大早, 卯时末刻,菩珠就要随姜氏出发去往安国寺礼佛。为了赶上时辰,算上梳洗、穿衣, 外加抵达蓬莱宫在路上要花的时间, 她得卯时便起身。

她怕自己睡过了头, 昨晚吩咐婢女到点敲门。

一早,叩门声如约而至, 而这时窗外天方蒙蒙亮。幼年起吃过的那些苦太过深重, 以至于犹如被打上钢印, 前世那长达十年的富贵生涯也始终未能让她获得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半梦半醒中,她仿佛仍身处河西, 朦朦胧胧想到这么早就要起身去驿舍干活了, 只觉痛苦万分, 还想睡,可是她不起来, 阿姆要做的活的就更多。

到底哪一天她才能和阿姆一起过上稳稳当当富贵荣华的日子……

“阿姆。”

她在梦里叹气, 含含糊糊地叫她,习惯性地往她怀里蹭了蹭脸……

等一下,好像有点不对。

阿姆的胸脯又暖又软的, 现在这个……暖是暖,怎么硬邦邦的?

耳边又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菩珠一顿,彻底醒了,猛地睁眼, 发现自己搂着李玄度,正在往他怀里钻。

这就够羞耻了, 更羞耻的是,他竟然醒着!

透入帐内的晨光十分黯淡, 但足够叫人视物了。菩珠见他盯着自己那只正扒在他小腹上的胳膊,面容紧绷,神色怪异。

这下完了,想装睡也不行。

菩珠飞快地缩回手,朝里挪了进去,扯过被子捂住自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我阿姆……”

她声若蚊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脑袋都用被子给蒙起来。

李玄度唇角微微一抽,忽地坐了起来,转身便撩开帐子下了榻。

绛帐在他身后瑟瑟抖动,菩珠听到他冷淡的声音隔帐传了进来:“起了吧,莫耽误时辰。”

他等下也要一起去,护送姜氏今日的安国寺之行。

菩珠看着帐外那道背对着自己的模糊身影,感到他这句话里似乎并不见恼。或许他大人大量,不和自己计较,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忙跟着爬了下去。

二人各自被服侍着洗漱穿衣。卯时中,晨曦渐白,出发去往蓬莱宫。

太皇太后这次出行只是临时起意的烧香礼佛,非大法事,所以带的人不多,只是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除了怀卫和宁福郡主,剩下的就是菩珠。昨日起安国寺不接香客,羽林卫派人马警跸,今日一早,羽林中郎将韩荣昌亲自带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远远看到李玄度到了,拍马来接,和他抱拳作揖,相互寒暄了两句。

近旁那辆马车的帷帘被挑开,墨绿底的金丝绣帘之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美貌面容,面上带着令人观之心悦的笑容。

“韩姊夫,今日辛苦你。”

菩珠主动向他点头问好。

她早就不再怪他害自己误嫁李玄度了。

事情已经发生,怪死他也没用。

何况,菩珠心里对他也是有几分敬意的。前世孝昌皇帝派陈祖德为大将军迎战狄人的那一仗,他亦参战。陈祖德战败身死丢了河西之后,是他临危受命,率领数千将士死守靖关这扇通往内郡的大门,抵挡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最后终于等到援军,他却因了伤重不治而亡。

当时消息传到京都,众人皆惊,再无人敢嘲笑他半句。他也算是用壮烈一死,洗刷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屈辱。

和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李玄度相比,韩荣昌更喜欢这个会笑眯眯地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美貌小王妃,见她对自己如此热情,颇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弟妹言重了。能护送太皇太后还有弟妹去礼佛,乃我之荣幸。”

菩珠含笑放下帷帘,马车朝着宫门继续行去。

韩荣昌目送着马车,低声抱怨李玄度:“我前日请你饮酒,你怎不来?若不是我,你能娶到如此一位王妃?貌美不说,性情竟也如此柔善,实是我生平所见之……”

李玄度不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打马走了过去。

今日出宫,姜氏一辆马车,菩珠和宁福同车。怀卫本是要坐姜氏那里的,出发前却又跑到了后头,姜氏也就由他了。待到东曦既驾,蓬莱宫一干跟随的女官使女和宫监也都各自就位,登上了尾随的小车,一行人马便出发往寺院而去。

安国寺是敕建皇家寺庙,住持有国师之号,早带着僧人们等候在了山门之外,迎姜氏入了山门,穿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引到大雄宝殿。

姜氏命人全部退在槛外,净手之后,独自步入殿内。

大雄宝殿里光线冥昧,佛香袅袅,显得幽深而庄严。菩珠站在槛外,远远望着殿内的那道背影。老妇人手中执香,虔诚跪于拜垫之上,半晌不动,似在默默祝祷,祝祷完毕,她礼拜再三,随后起身,将香柱插入佛前香炉,这才退了出来。

姜氏拜佛过后,寺中一位精通佛理的高僧大藏在法堂为她开了一个经会,李玄度菩珠和李慧儿有幸一同聆音。

大藏法师在僧人的赞唱佛名声中入了法堂,坐上莲座。李玄度代太皇太后行到法师座前,双臂撑地,恭伏于地,行了一个拜礼,随后起身归位,坐在菩珠对面。

大藏法师讲经。菩珠听了片刻,觉得经文奥妙难解,座上法师清音琅琅,天花乱坠,她却始终不得其门,犹如听取天书,片刻之后未免犯困,但又发觉不但姜氏凝神细听,李玄度坐得笔直,一丝不苟,连身旁的李慧儿竟也听得专心致志,正走神,恰又撞见李玄度瞟向自己的目光,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他在讥嘲自己,心中不免羞惭,于是又驱走困意,挣扎去听。

经会讲了一个时辰,午钟声响,上午讲经方告一段落,下午还有一节。

姜氏含笑向法师拜谢,命李玄度再代自己恭送法师,随后问菩珠,早上听经,可有心得。

当着李玄度的面,菩珠很想说点什么高深的心得出来,奈何腹内无话,说错反而更糟,只能羞惭低头,老老实实地道:“我太过愚钝,于佛理半点不通,实是辜负了法师的一番妙音,更辜负太皇太后殷望。”

李玄度绷着面,把脸扭向了一边,肩膀疑似微微抽动。

姜氏哑然失笑,道:“无妨。大经玄义,我亦是一知半解,何况是你。佛理虽说深奥,归根究底,不过是教导世人辨明善恶,止于至善。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临终善大于恶,无愧本心,便足以成佛了。你年纪还轻,日后再多些阅历,便能慢慢明白了。”

菩珠依然茫然不得头绪,但听了这一番话,却有甘泉过顶的畅快之感。八岁后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谆谆教导,且又身处佛境,不禁心生庄严曼妙之感,恭声应是,决心午后课堂定要认真听讲,断不能再犯瞌睡让某人看笑话。

陈女官来请膳。用了素斋,李玄度到前殿去了,菩珠和宁福到后堂收拾出来专供女眷休息的禅房午憩。

怀卫来京都也几个月了,姜氏舍不得让他回,见他自己也不想回,便给他请来文武老师,规定每日在宫中须读书两个时辰,再习弓马,完成之后方能玩耍。今早出来,犹如放风,姜氏知他坐不住,未拘他一道听经,只吩咐不能顽皮。他先跟着大和尚在寺里东游西逛,撞钟击磬,因寺院地方大,足足耍了一个上午,中午吃了点素斋,哪里睡得着觉,去前殿找韩荣昌要骑马,道过些时日秋狩,皇帝已经答应带他去长见识了,他若不趁现在练回他从前的一身好马术,难道狩猎时让他撒开两腿跟着鹿兔在后面跑?

他是振振有词,韩荣昌却知他金贵,万一摔了担罪不起,借口自己要行守卫之责,将他甩给了李玄度。李玄度试了试他的骑术,给他找了匹性格温顺个头矮小些的母马,左右午间无事,亲自带他在山下练习马术。

菩珠和李慧儿在同间禅房歇息。她心中记着几天前约见崔铉的事,和李慧儿说了几句闲话后,让李慧儿先歇着,道自己想去后堂的观音阁拜观音许愿,交待了出来,让婢女都不必跟,带着王姆来到观音阁,拜过之后,穿了过去,行到寺院的后山门。

后山门外也守着一队韩荣昌的手下之人。秦王王妃现身,道听闻后山有好风景,趁午休在附近散步消食,羽林郎怎敢多问?

菩珠命守卫不要跟,径直去往附近的那株老松,快到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崔铉,立刻转头望去。

一名青年男子正从侧旁松林的小道上飞快地岔出,朝着自己疾步而来,身后不远的地方,站了几名随扈。

但这人,却不是她要等的崔铉,而是一身燕服的太子李承煜!

菩珠一愣,不由地停了脚步。

李承煜神色显得很激动,很快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便要握住她的手。

菩珠眼疾手也快,略略一避,他握了个空,手便停在半空,凝视着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苦笑,低低地道:“你是在怨我吗?怨我没有在陛下那里争,让你做我的太子妃?”

菩珠心里暗暗叫苦,但更是清楚,这一关自己迟早是要过的。

全是她咎由自取,毕竟,这是她自己开的一个头。

她只是有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突然。

罢了,既然李承煜自己已经找了过来,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和他说清楚也好。

菩珠朝惊诧望着自己和李承煜的王姆使了个眼色,叫她退开些。

王姆回过神,急忙远远地避开。

菩珠心里想着如何和他说,口中问:“太子今日怎也来了这里?”

李承煜道:“我听闻太皇太后今日来寺院上香,带你同行,我想见你一面,便微服而来。方才本想叫个和尚传信进去,不想恰好遇到你出来。”

他解释完,神情又变得焦切。

“你听我解释,并非是我有意负你,而是事情来得太快,我知晓的时候,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将你赐婚给了……”

他一顿,咬着牙,“赐婚给了秦王。我当时也想去寻父皇,求他收回成命,奈何身为太子,很多事身不由已,我盼你能体谅。我更知道你受了莫大的委屈,今日特意来见你,便是想让你放心,我从未忘记之前对你许过的承诺。你且忍忍,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接回,赐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与你共享这天下的荣华!”

菩珠被勾出了一阵心酸。

谁会知道老天如此安排,让她空费心思白忙一场?原本若是一切照她计划,她此刻应该已是太子妃了。

罢了,这边的路已绝,不想了。

菩珠道:“殿下,事已至此,你我缘分已尽,往后各自安好,请殿下勿再记着从前事了,殿下厚爱,我担待不起……”

李承煜的神色再次变得激动。

“孤不想听你如此说话!你莫灰心,假以时日,孤一定能让你回到孤的身边……”

他想再次伸手握住她手,却被她再次躲开。

李承煜面上那一缕方露出的激动之色再次消失,怔怔地望着她,忽道:“你从前对我不是这样的态度。你怎的了?”

菩珠不禁想起前世。

十六岁做了太子妃,二十六岁死,和李承煜前后十年,他待自己也算不薄,对他即便生不出什么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但相处久了,家人似的感情总还是有的。

如今成了如此局面,对他也有几分愧疚,但真的无可奈何,更不想再吊着他了。

菩珠道:“我便不瞒太子了。从前我是贪慕富贵,希望殿下能将我从河西带走,脱离苦海,这才故意接近,博取欢心。殿下鄙视我是应当的,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就是千万莫再继续受我蒙蔽了。”

李承煜显得很是吃惊。菩珠等着他怒叱自己,突然却听他道:“我不相信!你是不是害怕父皇,想让我心死,故意这么说的?或者是李玄度?”

他的声音蓦然高了起来。

“是了!一定是他!他逼迫你这么对我说的?我知道你身不由己。自河西与你相遇,我便视你为世上难得的知音,对你念念不忘。我只恨我如今什么都做不了,亦无力对你施加保护。我还是那句话,你且等着,总有一天……”

菩珠心里再次叫苦,急忙转头看了眼四周,打断。

“和秦王无关!太子你难道不明白,陛下赐婚圣旨到的那日,我与殿下的缘分便就绝了。请殿下往后保重。这里离后山门近,我怕会有人来,殿下你还是快些回吧,免得万一被人认出,怕对太子不利!”

李承煜定定地望着她,神情苦涩无比,看着还是不愿离开。这时,身旁的林中发出一阵隐隐的砰砰之声,似有樵子在其中伐木。

“林中有人!太子你快回吧!”菩珠再次低声催促他。

李承煜最后望了她一眼,咬了咬牙,转身沿着方才来的那条山道离去,那几名随扈紧紧相随。

看李承煜的样子,仿佛还是不甘,也不信她的实话。

菩珠压下心中烦恼,望向林中方才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猜测或许是崔铉所为。

片刻之后,果然,她看到崔铉从一丛密木之后转了出来,朝着这边行来。

一个照面,菩珠便有一种感觉,才几个月的时间,崔铉仿佛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也说不出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一种微妙的感觉而已。

菩珠迎了几步上去,朝他点了点头:“你来了?你的伤如何了?”

崔铉道了句无妨,停在一株老杉之前,盯了她片刻,忽道:“你从前不是说要嫁太子的吗?”

菩珠一愣,随即道:“皇命难违,做秦王妃也不错。”

她不想和崔铉多谈论这个话题,立刻又道:“崔铉,我今日约你来此,是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仗义帮我,但这次的事,完全不值得你冒如此大的风险。幸好你没大事,否则我将如何心安?往后切勿再以身犯险了,不值得!”

她顿了一顿:“我从前确实说过想做太子妃,但如今事不成,做了秦王妃,亦是无妨。”

崔铉沉默着,用一种古怪的,菩珠全然陌生的目光盯着她,这让菩珠感到不安。心底里那种他似乎变了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自他阴差阳错地因为自己被带到京都后,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迟疑了下:“崔铉你怎的了?”

崔铉一字一字地道:“女君,是否只要能给你带来权势,无上的权势,无论是谁,你都会死心塌地跟从?”

菩珠吃惊:“崔铉?”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位名叫崔铉的河西少年吗?

他怎竟突然对她说出如此的话?

虽然她承认,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从前的李承煜,如今的李玄度,都是这样。

如此的诛心之语,换成别人,无论谁说,李玄度或者李承煜,她都不会有半分的难过。

但如此拷问发自崔铉之口,这令菩珠心生几分羞惭,也有几分难过。

她不想和他再说这个,避开了他盯着自己的目光,转头看了眼寺院后山门的方向,定了定神,低声道:“这和你无关。我出来有些时候了,须得立刻回去。方才我的意思,你应该也知道了,往后千万莫再为我犯险,另外,你若是不想留在京都,想回河西,我可以帮你,等你回去了,我写信给杨洪阿叔,让他多多提拔你……”

崔铉打断了她的话:“回河西做什么?吃一辈子的沙?多谢你的好意,心领。”

他的语气幽冷,带了几分刀锋似的寒意。

菩珠一顿,点头:“你不想回也无事。李玄度那里,没有追究那夜的刺杀之事,你可以放心回去。”

她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底那种令她不安的感觉,又道:“京都不比河西,往后你多保重,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她今日约崔铉来,原本还存了另个念头,想让他也帮自己寻找阿姆的下落。

但她又打消了主意。

他既决意留在京都,她便不能让这位昔日的河西老友再卷入皇帝设下的局中。

“我先回了……”

崔铉忽然盯着她身后来路的方向,菩珠急忙扭头望去。

一道鹅黄色的少女身影从寺院后山门的方向姗姗而来,已到近前。

宁福郡主李慧儿带着两个婢女来了。

她似乎看到了疏林中的自己和崔铉,停在路边张望,神色显得有点疑虑。

那边王姆也看见了,忙上去招呼,想将她支走。

菩珠在崔铉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杀气,吓了一跳,立刻低声阻止:“你在想什么?她是宁福郡主!她和我关系不错,看见了也无妨。你快些走吧,我来应付她!”

崔铉望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低头转身朝林深之处疾步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树影之后。

菩珠定了定神,急忙也转身出来,命王姆退开,自己上去,笑道:“郡主怎也出来了?”

李慧儿道:“方才我睡不着觉,也想去观音阁和四婶你一道拜拜,去了不见你人,我不放心,就找了出来……”

她扭脸,看了眼崔铉方才离开的方向,迟疑了下,不敢再问。

菩珠将她带到路边,低声道:“你方才都瞧见了?”

李慧儿咬了咬唇,低声道:“四婶你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谁也不会讲的。”

菩珠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他是我从前在河西结识的一位友人,为人仗义,我视他如同兄弟。他来京都不久,我寻他有事,这才见了一面。”

方才隔了些距离,李慧儿也没看清人,隐隐看见和四婶在一起的是个面容英俊皮肤微黑的青年男子,以为新婚的四婶和人因了私情约于此地,心中忐忑不安,此刻见她坦坦荡荡,立刻便信了,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四婶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免得无事生非。”

菩珠含笑,轻轻拍了拍她手,牵住了往回走,很快回到后山门。

负责守卫后山门的人见秦王王妃出去了,不让自己派人跟,没一会儿郡主也出去了,有些不放心,正要派人跟上去,忽见二人带着老姆婢女牵手回来了,一松,忙上去迎接。

此刻山下,李玄度陪着怀卫骑马,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命他收缰,叫同行的叶霄将小王子送回寺里去。

坐骑出了不少的汗,他牵着带到近旁的一条涧水之畔,正在饮马,听到远处似有隐隐的马蹄之声,凝神辨明方向,循声望去,远处下山的道上,数骑正疾驰而过。

那个领头的青年虽一身燕服,头戴遮帽,但李玄度一眼便认了出来,竟是太子李承煜。

他今日怎会来此?又是如此装扮?

太子几人很快纵马下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李玄度望了眼他来的方向,那里应是寺院的后山。

他的眼底掠过一道阴沉之色。本不想管,但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待马匹喝饱水,牵马行了过去,很快来到后山门,守卫上来见礼。

李玄度含笑问:“方才可有人来过这里?”

守卫摇头道无。

李玄度看了眼山门:“可有人出去过?”

守卫点头:“王妃方才出去过,道赏景,小人不敢拦。随后郡主也跟了出去,很快一道回来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让守卫守好山门,勿再放任何人进出,转身离去。

第48章

午后的讲经法堂, 李玄度未现身。

对面少了一个拿那种目光瞧自己的人,菩珠原本应该感到舒服不少,但想到中午发生的那些事, 又心烦不已。

回想几个月前, 在她刚离开河西的时候, 她对那个她两辈子加起来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没有半点留恋, 觉着那地是她梦魇的起始之地。

现在想想, 离开河西之后, 她所有的事情,竟没一件是顺利的, 现在就连崔铉也变了。

他要留在京都, 这一点菩珠完全能够理解, 并且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出人头地,恢复他祖先时代崔家的荣光。但今天的见面, 他带给她的那种全然陌生之感, 尤其他竟那样质问自己,想起来便令她感到难过。

这个世上除了阿姆,她没有亲人, 她也没有朋友。崔铉在她心里,原本或许就是一个属于朋友那种身份的存在。她珍视来自那个河西少年的对自己的无条件的好,这也是为什么她来到京都之后,虽然身边急需得力帮手, 却始终不想让崔铉卷入自己这些事里的缘故。

而现在,她有一种感觉, 除了她心愿依然如故,别的一切都变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包括崔铉。

她怔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中午立下的决心,再不听讲,犹如许愿不还,是为不敬,急忙驱散脑海里的杂念,打起精神听经。

傍晚讲经告终,姜氏和法师谈了几句感悟的禅理,今日的安国寺礼佛便结束,预备起驾回宫。

山阳斜照,晚钟声声,几只暮鸟掠过大雄宝殿前的一座宝塔,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翅影。

住持领着僧人列队送行。

菩珠和李慧儿跟着姜氏出来,李玄度从山门的方向快步入内,到了近前,也未看菩珠一眼,只微笑着向住持双手合十,行过拜谢之礼,随即引姜氏出去,上了一张坐辇,其余人在后跟随下了山,像来时那样,各自登上马车。

怀卫还是和菩珠李慧儿同车,挤在中间,因今日玩得开心,一路之上,高高兴兴地谈论着他现在热切期待的秋狩。

“听说陛下会携妃子,京都里的好多夫人带着家奴也会随行,好多好多人!猎场有离宫,住不下,就住在帷幄搭的帐里。我在银月城就睡过,晚上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星星。你们想不想去?”

他扯了扯李慧儿的衣袖。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求外祖母,让你和我一起去!”

李慧儿咬了咬唇,眼睛亮晶晶的,但看菩珠没说话,又迟疑了,小声说:“我也能去吗……四婶你去不去?”

菩珠还没回答,忽然感到马车停了下来,前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怀卫立刻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嘴里道:“前头好多人挤在路上……咦,他们在作甚?拿了好多吃的东西!”

姜氏车也停下,李玄度守在近旁,韩荣昌纵马到了前头探问情况,很快回来,对李玄度低声道:“乃是附近翟庄李庄两个地方的乡老。庄中有人为寺院耕田,得知太皇太后携小王子今日到寺院礼佛,因记念大长公主当年的和亲之德,庄中村老便领人出来于道上献食,请小王子受纳。”

在先帝宣宁三十年金熹大长公主和亲西狄之前的对狄战事中,翟庄李庄有许多青壮曾被征召参战,战事结束,军士解甲归田。那批得以从沙场归家的老军,如今人虽老去,但对大长公主却始终怀了很大的敬意,得知她所生的小王子今日要从这里路过,领着子孙和庄人出来献食,以表对大长公主的崇敬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