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她僵立的身影,沈旸却是自若无比,继续又道:“上回澄园失火,令王妃受到惊吓,我极是过意不去。只是后来事忙,更怕被视为冒昧,也就未再登门谢罪,但始终耿耿于怀,今日既恰好面见,容沈某再次赔罪。”

菩珠淡淡道:“沈将军何必客气,当日之事,于我早就过去了。”

沈旸道:“当日之事,王妃这里既过去了,自是好事,我闻之欣慰。但实不相瞒,于我,此事却还没有过去……”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菩珠听他又将话题绕回到了澄园,心跳再次加速,更是明白了过来。

他必是在试探自己。果然,听到他又继续道:“澄园失火之后,我便深受困扰,困扰之源,不在别人,在于宁寿公主。那老傅姆于积翠院不幸罹难,公主认定乃是被人所害,催我给个说法。我不敢不遵,查遍地方,本只为交差,未料竟真的叫我有所发现——”

他顿了一顿,一双深目凝望着她。

“王妃知我发现何事?积翠园失火的次日,我竟在院中发现了一双足印,距此推断,院中当时另外有人,被困火场,竟叫她想到了从院墙的排水沟洞中脱身的法子。如此机敏,我倒颇为佩服。可惜百密一疏,她却不知自己留了一双足印。我当时仔细比对,断定是位女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若无心地慢慢把玩着手中捏着的云头绣鞋。

“当时那女子既在火场,想必即便不是杀人凶手,应也脱不了干系。我后来又想起一件事,当夜积翠院失火之时,沈某于火场边偶遇了王妃。故沈某斗胆,能否问一声,王妃当夜在附近可有留意到任何的可疑之人?”

他说完,一双深目暗光闪烁,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菩珠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之前的担忧并非是多心。

果然这个沈旸早早就疑心自己当时也在院中。但竟隐忍不发,直到今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

他方才之所以要帮自己取鞋,还拿在手上翻转良久,原来竟是为了比对当日她留在那地方的足印!

疑虑之重心机之深可见一斑,而观察的细致和心思的缜密程度,也是令人意外。

菩珠知自己没法否认了,暗咬银牙。

“沈将军既挑明,我便也不隐瞒。确实当时我在院中,只是凑巧路过被困罢了,后来所见之种种,亦非我之本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沈将军,当夜我并未听到任何不该我听的话。”

“以将军之精明,自己可以去验证一番。我当时站的位置,距将军至少数十步,如此之远,我怎可能听到窃语?至于将军你的隐私,我方才亦讲,我既不关心,更无兴趣。那一夜的那个老傅姆亦是被火烧死。这全都是天意,也是命数。”

沈旸微微眯眼,盯着她,似在度测她的话语。

菩珠渐渐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惊惧了。

她直接对上了沈旸两道审视似的目光,亦凝望着他,用着重的语气说道:“我很惜命,亦认命,从未想过去做试图逆天的愚蠢之事。我对现状很是满意,别无所求,只想安安稳稳一直这般保持下去,我便心满意足。”

远处的古原尽头,夕阳若血,乌金就要落下地平线,耳边是晚风阵阵吹拂野草的声音。在浓重的暮光之中,菩珠听到沈旸忽地压低声道:“李玄度呢?你和他,到底是何关系?”

菩珠一怔,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发问,道:“秦王也是你能直呼名讳之人?”

沈旸笑了笑,随即改口:“沈某不敬,当呼秦王殿下。你和秦王殿下,到底是何关系?”

“你何意?”

沈旸眺了一眼方才那个黄老姆避开的方向,低声道:“你可知此老妇为何人?沈家老奴,我叔父幼年的乳母,几十年前就随他一道入宫为婢了。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有些事不必亲眼所见,能见到些蛛丝马迹,便也能知道个大概。实话说,叔父口风紧得很,只对皇帝一人效忠,但看到宫中将如此一个老婢赐给王妃,我便能猜到些隐秘了。”

他盯着菩珠,一字一字地道:“敢问王妃,你是否我叔父,亦或应当说,是陛下派去的刺探秦王的人?”

菩珠看着面前的人,紧紧地闭唇。

沈旸再次开口:“佐证不止如此。我也曾去查过,王妃你在河西之时,身边另有位老姆,与王妃相依为命,她却在你大婚之前被家人接走去享福了。这原本天经地义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但先有黄老姆,再有这事,凑到一处,未免也就过于凑巧了。”

他望着脸色微变的菩珠,平日那阴沉、一张永远都似木无表情的脸,此刻双眉舒展,显然满意于自己的言语对她造成的巨大震动。

“王妃,我对你可谓坦诚至心。怎样,你就没有半句话说?”

他慢条斯理地道,盯着她,薄薄的唇畔露出了一丝微笑。

菩珠确实心惊不已,为这个人的可怕的精明和那堪称睿智的洞察力。

也难怪前世最后让他翻云覆雨,将整个朝廷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似他这样的人,自不会做无用之事。他此刻大费口舌和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到底是何目的?

菩珠想起了从前郭朗妻和自己的那一番对话,心微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拨开云雾的豁然之感。

倘若没有猜错,沈旸应当也是想把自己当做他的一双眼目,为他所用。

在李玄度的眼里,她是皇帝派的探子,又背叛皇帝,唯利是图。

在她看来,李玄度不过也只是她实现心愿的一张跳板。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

她如今已经树敌良多,不想再多一个似眼前这人一般可怕的敌人。

适当的示弱,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忍住心中翻腾着的厌感,在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一笑。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人露出笑颜,星眸皓齿,明艳无双。

她轻声道:“沈将军怎么想是你的事,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看向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鞋。

“劳烦你把鞋先还给我,如何?”

沈旸似是一怔,随即回过神,非但不还,一双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闪闪,亦轻声道:“王妃,沈某实是为你的处境担忧。陛下那边,走狗烹的道理,以你的聪慧,自是不用我多说了。至于秦王,以他的谨慎和这些年经历的变故,他怎会将你视为心腹之人?”

他顿了一下。

“非我人后搬弄是非,只是不想你蒙在鼓里罢了。萧氏嫁我之前曾是他的未婚妻,这一点我料王妃已经知道。但另有一事,王妃恐怕还是不知。当年他若不是出事被囚,除了萧氏,另有一位佳人,亦是要嫁他的……”

菩珠心暗暗一跳,看着沈旸。

沈旸笑了笑,续道:“那位佳人便是他的阙国表妹,据我所知,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时之所以没立那位阙国表妹为正妃,乃出于宗族血统的考虑。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那位表妹,如今已是大龄,却依然未嫁。试问,秦王他日后怎可能与你同心?”

菩珠冷着脸,不说话。

“王妃,你便如同赤足行于刀山,而下有火坑,你却一人独行,我为你担心,不但脚要受伤,一个不慎,若是跌落下去,只怕尸骨难寻,谁会怜惜于你?”

菩珠因他这话而笑,但却未拿正眼瞧他,只从眼角睨了他一眼:“怎的,我听沈将军的意思,莫非你竟要做那个怜惜我之人?”语带讥嘲,却又引人遐想。

沈旸丝毫不以为忤,凝视着她道:“我对王妃的父祖向来敬重,与王妃更是无仇无怨,即便先前澄园之事存了小小误会,如今也是澄清。前日那场击鞠竞赛,我更是有幸全程目睹王妃的马上英姿,先不论别的,仅论敢站出来担事一项,王妃便就不知令这世上多少须眉汗颜,更不必说那些自命高贵实则一身鲍臭的妇人了。”

他握住手中绣鞋,用修长的五指在掌心中带着慢慢地转了一圈,随即一把捏住,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带笑的一张芙蓉娇面之上,缓缓道:“沈某很是欣赏王妃,亦同情王妃之遭遇。只要王妃赏面,我沈旸不但甘为王妃拾履穿鞋,从今往后,必也将护着王妃过这刀山之路。”

菩珠至此,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沈旸不会杀她,她性命是无碍了。

这一幕,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前世李承煜死后,面前这个杀了她丈夫实际掌控了朝政的男子便就多次来她最后的退处万寿宫,对她说着这般类似的甜言蜜语。

这一世,这个人再次对自己表露出了这样的念头,菩珠倒没觉意外,但延自前世的存于心底的那种不喜,到底是没法消除。

话说得动人,不过只是男人的占有欲罢了。似沈旸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暗之人,若真丛了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前世,即便后来沦落到了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她都没法克服心底对这个人的抵制和抗拒,始终未曾委身于他,何况是这辈子?

世上男人都一样,包括李玄度,自然还有这个沈旸。

什么欣赏同情,四个字,“见色起意”罢了。何况,她岂会不知,除此之外,他不过就是想利用她为他所用罢了。

她裙裾之下的一足,此刻还光着,踩在地上。

她依旧微笑:“将军善意令我感动。只是蒲柳之姿,更无大用,怕无所回报,将军日后失望。还是请将军先将鞋还我罢,不敢令将军为我行这等奴仆的下贱之事。倘若传出去了,怕有损将军威名。”

他盯着菩珠,目光闪烁。

头顶的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天将黑。

菩珠不知对方到底会如何反应,不禁再次紧张,心中又担忧怀卫,急着要走,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略一迟疑,鼓足勇气,决定赌上一赌。

她伸出手,正要径直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飞快地转头,看见暮色之中一人纵马而来,那身影渐渐明晰,很快就看清楚了。

李玄度,竟然是李玄度来了!

菩珠整个人刹那间彻底放松了下来,来不及奔向他,便见他纵马到了近前,一个翻身下来,大步走来。

“殿下——”

她唤他,声未落,发现他的视线射向沈旸依然捏在手掌之中的她的那只绣鞋。

菩珠心底忽地掠过一缕不祥之兆,闭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他。

李玄度神色平静,伸手将那只绣鞋从沈旸的手中取回,走到了菩珠的面前,蹲下去,也未开口说话,只仰面,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摸到她的赤足,将鞋套了上去。

帮她穿好了鞋,他方站起身,转向沈旸。

沈旸已是后退了几步,恭敬地道:“沈某方才于此偶遇王妃,见她足陷淤泥,鞋履掉落,不便行路,遂上前为她效微末之劳。”

李玄度神色若水,负手而立,看着他。

沈旸解释完,见他不搭腔,神色依旧镇定自若,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再打扰他夫妇,先行告退,望了一眼菩珠,转身而去。

菩珠心中感到乱糟糟的,待沈旸一走,急忙对李玄度道:“殿下你莫误会,我和他确实是偶遇而已,详情晚些我再和你解释。我来鹰犬房是要寻怀卫,不知他有没和韩赤蛟一起……”

李玄度一语不发,丢下她朝鹰犬房大步而去。

菩珠一愣,忙追了上去。

韩赤蛟刚和尉迟胜德等人从鹰犬房里说说笑笑地出来,得知菩珠找自己,眼睛一亮,急忙上来,待听到是问怀卫下落,摇头说不知,道自己今日并未见过他的面。

原来是自己错想了。

既不在这里,怀卫又能去哪里?

眼看天就黑了,再找不到,万一……

菩珠不敢想象那种可怕的结果,愈发焦惶,又感到恐惧,忍不住眼睛便红了。

韩赤蛟摸了摸脑袋,呆呆地看着她。

李玄度终于开口:“他两条腿,不会走远。围场方圆几十里,这几日动静不小,能跑的野兽早跑光了,便是走远了,想来也无大碍。且马场附近草木幽深,或许进去了寻不到路被迷住也有可能。陛下已知道消息,派人再次搜索。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回去就有新消息了。”

菩珠拭了拭眼角,低头匆匆赶回马场,行到一半,看见骆保正兴冲冲往这边跑来,满脸笑容,见到自己和李玄度,高声喊:“殿下,王妃!好消息!小王子找到了!”

菩珠狂喜,提裙奔向骆保,到了近前问详情。

骆保道:“是在马场边的一道滑坡谷底下找着的!说是休息的时候,看见草丛里有只兔子蹦出来,就去追,追进林里,不小心滑下了坡,卡在下头一段树杈的缝隙里,卡得太紧,他自己出不来,喊了没人听到,也是心大,竟就那般挂在树杈上睡了过去。方才醒来又喊,恰被叶霄听到,叫来人用绳子捆腰,攀爬下去救上了人。小王子福大命大,无大碍,就扭了脚,腿上擦破了些皮肉,这会儿已回了行宫。奴婢怕殿下和王妃担心,先就过来禀告了!”

菩珠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立刻赶回到行宫,入了西苑。

确实如骆保所言,怀卫并无大碍。太医已替他治过外伤,贵妃、李丽华和端王妃等人都在,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

怀卫嘴里啃着一只肥油油的鸡腿,腮帮子鼓鼓,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话,忽然看见菩珠奔进来,怕她责备自己淘气,立刻嚷道:“阿嫂莫担心!我好得很,挂在树上睡了一觉,肚子饿!”

菩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贵妃和长公主再安慰几句,各自有事先退了出去,最后剩下端王妃还没走。

端王妃颇是喜爱大长公主的这个混血儿子,见他忙着狼吞虎咽,怕他噎住,喂他喝汤。

怀卫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饱嗝,忽见李玄度进来,顿时想起今早他和阿嫂搂着睡的一幕,中间竟然没有小羊!又想起以前本来是自己要娶阿嫂做王妃的,最后竟叫他给抢走。

发呆了片刻,心里不甘,灵机一动,道:“阿嫂,我腿受伤了,疼,晚上要是睡不着觉,阿嫂你陪我好不好?”

端王妃看了眼沉默的李玄度,笑着摸了摸怀卫的脑袋,哄道:“舅母无事,晚上舅母陪你睡觉,不要打扰你的四兄四嫂。”

怀卫不吭声,可怜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正想答应,忽然想起李玄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是面露微笑,对端王妃道:“无妨,怀卫今日受惊,让她照顾他更好。”

端王妃见他一口答应,也就作罢,抱着怀卫又疼了片刻,想起自己那个腿脚也坏了的端王,便起身告辞。

菩珠送端王妃回去,回来,发现李玄度已走了,便先照顾怀卫休息,陪到戌时末,他才终于从兴奋中安静下来,睡着了。

折腾了这么一个白天,菩珠又乏又累,沐浴过后,上了床,仔细地想着傍晚遇到的事情。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李玄度还有一个至今在等着他的阙国表妹!

她曾经好奇,前世的后来,李玄度到底娶了哪家女子为妻,立她为后。

现在她知道了,必是他这位来自阙国的母系表妹。

青梅竹马,多年守望,之前因为特殊缘故,不得不劳燕分飞,后来在他人生低谷之时,还是母系之人全力支持着他。

如此的深情厚谊,无论从家族还是个人而言,那位阙国表妹于他,在心里必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娶她,娶谁?

再想这辈子,倘若不是阴差阳错,自己成了他的王妃,日后他要娶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表妹。

一对神仙伉俪,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罢了。

她心中泛出一股酸溜溜的颓丧感,但很快,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不但被她迅速驱逐而去,心底也更加警铃大作。

她的目标不是和李玄度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并且,以前还以为没人有资格和她争夺将来的皇后之位。

现在才知道,她又错了。

不但有人,而且实力强劲。

可以这么认为,倘若这辈子李玄度还是最后的赢家,她原本最担心的他翻脸不认人的戏码,将极有可能发生:废了她,改立阙国表妹为后。

菩珠被这个念头弄得指尖发冷,心惊肉跳。

她暗自咬紧银牙,又回忆着沈旸和李玄度二人巧合,相继蹲在脚前为自己穿鞋的那一幕,禁不住心烦意乱,再想到李玄度今晚未等她回,先便离了西苑,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倍加强烈。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

傍晚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当然不能全部都告诉他。但有些可以说的,还是尽快和他说为好。

这是自己向他展示的一种态度。

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立刻坐起来,下榻,开门,命人入内,服侍自己穿衣梳头。

她必须先把李玄度给弄服帖。不指望自己能取代阙国表妹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个目标不现实。但把后院维持稳定还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后院稳定了,她才能再去想别的。

哄好他,这就是她目前的第一要事。

第65章

菩珠收拾好自己, 系上长帔,从侧门出了行宫,在夜色的掩映下, 再次来到那座今早她刚离开的帷帐。

她没有想到, 居然扑了个空。

骆保告诉她, 秦王被太子殿下连夜召去,临时顶替了陈祖德, 参与两军作训的计划。

如前所言, 朝廷兴师动众率数万人北上来到围场, 除了举行秋狝大典,另一项重要的内容, 便是进行军队的操练和作训。

这一回自也不会例外。

秋狝已进入后半程了。从几天前起, 一万精选而出的人马便拔军到了划定的训场, 分作两支军队,谁能抢先抵达预先择定的一处拟作城池的山坡, 便视为胜。

这两支参与作训的军队, 一方镇帅为太子李承煜,另一方为大将军陈祖德。

明日便是正式的争战演练了,到时候, 皇帝陛下也将亲临训场观看兵演,没想到大将军今日突然身体不适,空出位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能够顶替的人, 最后还是太子开口,举荐皇叔秦王李玄度, 得了皇帝的准许。

“殿下方被传去不久,与王妃前脚后步。今夜应当要与将军们举行军事会议, 回不回也不知道……”

骆保知这位王妃不喜自己,小心地看她脸色禀话。

菩珠大失所望。

人都已经到了,也就入了帷帐。她闷闷地呆坐片刻,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入骆保,命将书案搬开,将床挪到书案的位置之上。

骆保昨夜在近旁的子帐中听了一夜墙角,纵是个从小便入了宫的阉人,一向心无杂念,亦听得是面红耳赤整夜失眠。待今早王妃走后他收拾地方,发现连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竟也一片狼藉,皆非原位,心中便暗暗怀疑昨夜这书案是否另作了他用。此刻得到如此吩咐,怎敢发问,当即叫来另一名随侍,两人一道搬走书案,又将床挪到了王妃指定的位置,忙碌一通,才算完事。

……

李玄度接到上意,当即更衣,随意带了一二随从便往训场,行在路上,身后传来马蹄的疾驰之声。

竟是叶霄追了上来。

他下了马,快步上前低声道:“听闻殿下临时领命要入训场。卑职恐殿下要用人,故追上来,时刻听命于殿下。”

李玄度道:“你随我多年,知不知何为服从上命?”

叶霄一顿。

他岂能不知秦王的意思?

傍晚因小王子走失,他见王妃焦急,便现身询问,得知情况后,怕小王子出事,当时领了王妃之命,离开匆匆去找秦王。

当时秦王就已经不快了。叶霄心知肚明。

傍晚的离开,是他疏忽,未能做到如秦王所言的那样,在她每日回西苑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妃。

但此刻他追赶秦王,却是特意为之。

王妃固然重要,但说实话,在他的心目之中,秦王安危才是第一。

入训场代替陈大将军不是小事,加上秦王身份敏感,处境尴尬,他怕其余人不足听用,所以又追了上来。

听到秦王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的质问,他并无多大的惊慌,只低声道:“卑职想着殿下这边可能更需人手,故斗胆违命。且卑职走之前,已另派人守护王妃了。”

李玄度冷冷地道:“我既叫你于秋狝期间保护她,这段时日之内,纵然天塌,哪怕你听到我身死的消息,你亦不能离她半步。你随我多年,有些话我不便说得太过,我以为你应当明白的。”

这话说得极重了。

叶霄汗涔涔羞愧不已,低声应是,当即转身疾步而去。

李玄度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入辕门,出示身份过了岗哨,径直来到营房的一顶中央大帐之中。

这里便是此次作训的指挥中枢,帐内灯火亮如白昼,太子李承煜正与和明日作训相关的双方一干指挥人员立于一张大沙盘前论战,忽听卫兵禀秦王到了,抬目果然见他入内。

他分开众人,亲自迎了上去,笑道:“陈大将军身体突然不适,明日乙方不能群龙无首,有人举荐皇叔,道皇叔可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孤深以为然,代替大将军乙方帅位之人,皇叔最合适不过,故举荐到了陛下面前。知皇叔与婶母新婚燕尔,当如胶似漆,若是扰到皇叔,孤向皇叔赔罪!”说罢作揖,作赔礼状。

李玄度面露微笑,立刻以他那只未受伤的单手托住太子臂膀,阻止他作揖,说:“太子谬赞了。我无半分本事,忝列于此,乃是莫大荣幸,但愿能不叫太子以及诸位失望。”说着与那些走来和自己招呼的人一一寒暄。

见面过后,他行至沙盘前,略略看了一眼明日作训双方的位置安排,知悉了人事,接收陈祖德一方的指挥军官之后,便与李承煜道别,入了原属陈祖德的指挥大帐。

他入帐后,也无下达任何关于明日作训计划的新命令,只吩咐按照陈祖德原来的计划安排明日行动,随即拐入后帐隔出来的一块供休息的寝间,和衣卧了下去,闭目而眠。

这回作训,陈祖德为乙帅,坐镇中枢,帅下有将,由将军实际指挥明日士兵的行动,再往下,则是辅佐副将以及幕僚等一干人。

见秦王一来就吩咐照原计划行事,自己径直去休息了,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人人心知肚明,虽然皇帝陛下再三下令,双方全力争夺,不许有半分懈怠,胆敢渎职者,以军法论处。但明日的这场作训对于乙方而言,如同陪练太子,是必须要输的。而制定如何输的作战策略,却没那么简单,太过敷衍,输得明显,形同渎职,必须调度军队,作出拼尽全力的样子,让观战之人觉得是他们稍逊一筹,实力不敌太子一方,这才落败。

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困难差事,不能令皇帝失望,更不能得罪太子。

陈祖德借病脱身,走之前并未给出什么明确的作训方案,幕僚私下也是争论不休,现在继任的新帅秦王,摆明是来凑数,一来竟去睡觉了。

帅帐下的将军姓刘,乃是朝廷三品的昭勇将军,同样不想担事,见众人看向自己,索性将事推给副将,一名四品的骑都尉,自己亦借故先行离去。

这名骑都尉名叫姜朝,是姜家的远亲,从前曾在李玄度所领的北衙禁军担任职务。李玄度出事后,他出禁军,改而投军,多年磨砺,以军功升到了这个位置。今夜他从得知秦王接替陈祖德乙帅位置的消息起,心中就替秦王感到担忧,此刻事情一层层推诿,最后竟落到自己的头上,无可奈何,沉吟片刻,便叫众人先行散去,自己来到后帐。

秦王安卧榻上,如同入睡。

姜朝单膝下跪,低声道:“末将姜朝,斗胆打扰,见过秦王。殿下这些年可好?不知是否还记得末将?”

李玄度睁眸,转过脸,双目凝视着这名昔日的部将,起先并未开口。

帐内烛火投光于他面容之上,他神色淡淡恍惚,似在回忆往事,片刻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将军不必多礼。我早不是你的上司了,如今一闲散之人而已。将军请起。”说完再次闭目。

姜朝朝他郑重地重重叩首之后,方遵命从地上起身,说道:“昭勇将军亦效仿陈大将军不愿担责,将指挥之事推给末将。末将无奈,前来打扰殿下休息,若能得到殿下指点,末将不胜感激。”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睁眸,缓缓坐起,道:“倘若我记得没错,你当年颇有才干。对于明日阵仗,难道便无半点想法?”

姜朝迟疑了下,拔出腰间佩剑,走到床前,在地上划出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指着其中一条通往那山坡争夺点的路径道:“这是一条捷径,名鹰道,若末将没有料错,太子一方必会行经此路,以期快速抵达坡点争夺胜旗。我方可在此设埋伏包围……”

他顿了一下。

“若要求败,便只能作不敌之态,待两军正面相遇,约定暗号,到时撤退,任由他们通过就是了。只是这般撤退,做派若是明显,我怕过后问责,无法交差。”

李玄度注视着地上的地形图,抬起手,示意他将宝剑递来。

姜朝急忙奉上。

李玄度握剑,以剑尖在地图西北角划了一下,说道:“我方此处有片水域,渡河可迂回抵达坡点,你下令减少设防,留给他们作通过的缺口。至于你方才预定的埋伏地,全力争夺便是,不要让他们轻易通过。”

姜朝眼睛一亮,再一想,又迟疑了,道:“殿下的这个应对之法妙极。只是末将担忧,这条水路太不起眼,知道的人不多,他们万一勘察地势有所遗漏,并无打算经此通过,该当如何?”

李玄度微微一笑:“你过虑了,军中从来不乏卧虎藏龙之辈,缺的只是能叫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已,这次作训便是有能之人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但凡有大局观,想发现这条路径,不难。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无人想到,难道你在那边就没半个能办事的人?”

姜朝如同醍醐灌顶,大喜,对面前的这位先皇四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次跪地叩谢:“末将明白了!这就安排下去!”他从地上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顿了一顿,低声道:“此为殿下之策,末将不敢居功。若是部下问起……”

李玄度将宝剑倒提,递回给他。姜朝上来,双手恭敬接过,见他卷衣再次卧了下去,淡淡道:“你道是你与幕僚共议便可。”

姜朝岂不知他这些年处境艰难?回想当初鲜衣怒马,对比如今举步维艰,更是倍添感慨。压下心中涌出的情绪,恭声道:“末将明白了,殿下好生歇息,末将先去了。”

他匆匆出了大帐,将人全部召来,假意听取讨论过后,提出计策,众幕僚无不道好,通知昭勇将军。那刘将军见对策甚好,大喜,这才回来调兵遣将,连夜紧急安排明日行动。

次日巳时,旷野之上战马嘶鸣,兵甲森严,两军对垒。在双方最后争夺的坡点附近的一处地势高耸、能俯瞰全局的山梁之上,设有一观战席。

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大旗迎风猎猎飘展,孝昌皇帝亲自坐镇观战,此次随扈的上官邕、姚侯二人地位最高,陪列左右,其余大臣各自按照序列入座。

两军之帅因不直接参与作战,指挥位置也设在了观战席上。

太子李承煜和秦王李玄度各自一身戎衣,左右相对而坐,不时有通报军情的斥候疾步往来,送上双方的即时对阵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