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领众人行祭天礼,随后宣布对阵开始,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作战开始不久,太子李承煜一方的信报便就送到,说按照原定计划,以一半人马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拖住对方主力,剩余人马悄悄开往之前勘察地形过后选定的一条秘密捷径。待顺利通过,最后的坡点便就唾手可得。

李承煜的心情很是不错。

为了这次作训,他精心准备,全力以赴,这几日甚至不回行宫,吃住都在军营,亲自过问每一个作战细节,可谓信心满满。

得报,他命人将消息递给令官。

令官快步来到铺在皇帝御座前的巨大沙盘前,命士兵在沙盘上标明甲军的行动路线。

上官邕与姚侯等人下到沙盘之侧,指指点点,无不点头称赞。

李承煜看了一眼坐自己对面的李玄度。

他神色严肃,正听着一个向他通报消息的斥候的传话。

李承煜按捺不住心中涌起的一股强烈的妒意,暗暗捏拳,手背之上,迸起了道道的青筋。

他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护不住一个心爱的女子,每日被迫看着她和自己的皇叔出双入对,而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这种痛苦的强烈程度,已经彻底地抹去了他心中原本还留有的幼时追随皇叔李玄度在京都中走马射猎的温情回忆了。

他现在只剩下了满腔的嫉妒和迁怒,有时甚至想,倘若自己没有如此一位皇叔,那么今日的一切,又该会是如何的局面?

就在李承煜陷入了自己的情绪,渐渐走神之际,忽然消息突变,平原野地之上,双方的对阵,发生了变化。

新的消息传来。甲军在抢夺通过一处要地之时,遭遇乙军埋伏,对方寸步不让,现双方正处于对峙。

李承煜神色微变,顿时紧张起来。

再片刻,更为不妙的消息又传来了。

原本被派去拖住乙方主力的计划似乎也被对方识破,乙军避而不战,抽调兵力,赶去增援,甲军那支陷入包围的主力陷入险境,正苦苦支撑,等待援军。

没想到战局竟起了如此的变化。方才还在称赞甲军军事安排的大臣们都静默了下来,等着后续的消息。

李承煜不禁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眺望着远处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神色显得很是平静。

李承煜勉强镇定下来,催促斥候再去探查消息。

平原战场之上,那条甲军勘定的要争夺的位于丛林中间的路径之上,人仰马翻。越来越多的甲军身染红漆。

这是阵亡的标志,代表他们只能退出战场的争夺。

甲军指挥作战的二品龙虎将军上官珧在获悉前方战况之后,得知陷入包围,前路被阻,而对方还在继续调来人马,大力阻挠。

这不在计划之内。

上官珧暴怒,更是心惊。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摆出了如此的架势,像是要来真的。倘若自己这边失败了,最后叫对方夺了坡地,到时候,如何面对太子?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命将剩余的主力调来,作全力一搏,无论如何,必须要突围而出,哪怕只剩最后一人,只要能抢在对方之前抵达预定的坡地,那也就是胜利。

军令层层传达,传到甲军阵营的一名百长手中之时,停住了。

这名百长便是崔铉。

此次两军作训,不限兵源,除了常规军队的军士之外,禁军和羽林军也可参加遴选。

崔铉便是顺利通过遴选的其中一员,入了太子麾下,成为甲军一员。

因他此前在羽林军中过了十人突,升了一级,所以此次作战,领了百长之职,手下统领百人。

那来传令的上官是名正六品的云骑尉,见他迟迟不动,挥鞭便要抽下,没想到竟被他一把握住了马鞭,一扯,坐立不稳,一头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云骑尉大怒,爬起来命人将崔铉捆了。周围的士兵却是犹豫不决。云骑尉更是愤怒,拔出佩刀,朝着那个违抗命令的青年军官刺去,被一脚踢开佩刀,再次跌坐到了地上。回过神来,正破口大骂,忽见对方拔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神色充满煞气,不禁一惊,不敢再骂,勉强道:“崔铉,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以下犯上,公然违令!若耽误军情,叫乙军夺了坡地,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一边说,一边大声呼喊自己的手下。

崔铉倒转腰刀,刀柄狠狠一击,那云骑尉头破血流,晕厥在地。

众人见他下手如此之重,皆吃惊。

崔铉却若无其事地收了刀,目光环视了一圈跟着自己的人,开口道:“似前方这等地形,最容易落入陷阱,乙军摆好阵营,就等这边自投罗网。昨日我便进言提醒了,你们应当也知道的,奈何人微言轻,上头没有谁当一回事。”

众人纷纷附和,胆大的开口骂上官误事。

崔铉示意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说道:“你们都和我一样,出身羽林、禁军,在寻常百姓眼里,自然高人一等,奈何平民出身,在权贵眼中,算得了什么东西?今日幸好只是作训,若真枪实刀,对阵的是外来之敌,只怕全被送去枉死!我们死了,他们何曾会眨一下眼?”

众人依然沉默着,脸上却露出了不忿之色。

崔铉继续道:“我刚入羽林,你们的资格都比我老,当更清楚,羽林之中,有高级官身者,无不是高门贵子、世家子弟!我当日拼死从十人突里突围,今日也不过做了个小小的百长。你们以血肉之躯效忠朝廷,却被那些吸血食髓的世家子打压鄙视,何来一个公平的升迁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不忿愈发浓烈。

崔铉又道:“今日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前几日勘察地形,知道一条路径可抵坡点,虽要绕道,路途艰难,但比眼前这个法子,胜率更大。你们若是随我同行闯过去,抢先占领坡点,便是个绝佳的立功机会。你们放心,今日之事,若是有功,我绝不独占,若是不成,上头过后问罪,我一力承担,你们只是被迫听命!”

军士们相互对望。

崔铉年纪虽轻,但自从那日过了十人突后,在羽林军的下层便颇受拥戴。此刻听他如此发话,不少人蠢蠢欲动,剩下一些稳重些的发问:“乙军难道没有设防?”

“所以才要突袭,攻其不备。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还需我多言?”

他命亲信将云骑尉的嘴巴堵住,捆了,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插入刀鞘,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太子必定求胜心切。只要最后能赢,无需计较手段!想立功的,便随我来!”

众人热血沸腾,再没有反对之声,将那个云骑尉一脚揣进路边的草丛,立刻跟随出发。

午后,双方战事一直胶着。

李玄度始终安坐,李承煜虽也貌似镇定,却心浮气躁。当又得知消息,自己这边身染红漆被迫下场的“阵亡”人数已经过半,而对方的伤亡不到三分之一,脸色掩饰不住,变得越来越难看。

消息不断传来,全都不利甲军。

看着沙盘上劣势越来越明显的甲军阵仗,太子舅父上官邕等人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凝重。

太子不断出汗。

战甲厚重,内里的衣裳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之上,就在他恼怒绝望之时,忽然这时,看到远处的那个坡点之上,升腾起了一簇红色的烟火。

烟火在空中散开,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的花朵。

这是有人夺取了坡点的标志!

顿时,看台上的众人起了一阵骚动,不顾皇帝就在身侧,纷纷站了起来,低声议论结果,猜测到底是哪一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皇帝眺望着远处那簇红色的烟火,脸色亦变得微微凝重。

太子的手心一阵发冷,汗津津的。

他一时站不起来,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的皇叔,还是那样坐着,神色平静,并未显露出胜利者的该有的喜悦之色。

又输了。

在这样一场重要的军事作训行动中,自己竟然输给了他。

李承煜的胸膛之下一阵发闷,只觉身上衣甲沉重,压得他快要透不出气了。

山梁之下,一骑快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头上插着的旗帜随风飘扬,转眼到了近前,奉上战果的消息。那消息一级级地传递而上,最后传到了沈皋之处。

他面露微微喜色,立刻快步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大声道:“启奏陛下,甲军先行抵达,胜!”

皇帝脸上露出了微微笑容,问经过。

沈皋道:“甲军明里要过鹰道,实则是为吸引乙军主力而布下的疑阵,在成功将乙军主力拖住之后,另派了一支奇袭小队约百人,以一名叫崔铉的百长统领,绕道突袭,以火攻破了乙军西北方向的一处水寨,渡过水寨,率先抵达!”

皇帝点头,一旁的上官邕和姚侯大喜,纷纷抚掌,称赞太子安排的妙计。

沈皋转向一时还未从消息里回过神的李承煜,笑着躬身:“恭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英明,统领甲军,胜利夺标!”

李承煜心脏一阵狂跳,看着众人纷纷走来向自己恭贺,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

皇帝观战一日,有些疲乏,下令论功行赏,又亲自抚慰了一番落败的李玄度,摆驾先行回往行宫。

李承煜送走皇帝,立刻命人将那名百长带来,随即追上了正待离去的李玄度,笑道:“今日对仗,场面精彩,多谢皇叔承让!”

李玄度笑道:“太子用兵如神,最后获胜,乃是理所当然,臣不敢当。”

李承煜摆了摆手:“皇叔客气了。侄儿记得先前,侄儿曾与皇叔约定再次狩猎,前些日各自忙碌,眼看秋狝就要过去,侄儿一直未忘。这几日皇叔若是得空,侄儿可否再向皇叔请教一二?”

李玄度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太子随从上来传话,道那名叫崔铉的百长到来了。

李承煜面露喜色,立刻下令将人带上。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河西少年从一匹疾驰而来的健马背上翻身而下。

剑眉长目。

但几个月不见,他肤色比从前愈发黧黑,面容也更加削瘦,目光却变得冷漠无比。

这张脸容之上,早不见了年初河西初见时那尚带几分少年气的稚气了。

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血的肃杀味道。

李玄度对此并不陌生。

崔铉迈着大步,行至他的面前,略略停步,垂首恭声唤了一声殿下,随即朝着太子李承煜走了过去。

第66章

皇帝对今日的这场军事作训非常满意, 不但嘉奖获胜的甲军有功人员,亦同样嘉奖拼尽全力奈何最后功亏一篑的乙军将士。授秦王李玄度特进荣禄大夫散号,将实际指挥作战的将领姜朝官升一级, 封上轻车都尉, 并封三品昭勇将军号, 其余有功之人,亦分别一一有赏。

在诸多得到封赏的人里, 最引人注目的, 当属百长崔铉。这个来自河西的羽林卫低级武官, 一个朝夕之间,一跃升为五品骁骑尉, 并获武德将军之号。

他得到的勋职自然不算大, 至于顶着区区武德将军散号的人, 在京都更是多得满地狗走。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对这位新晋的青年军官非常器重, 面见之时, 当获悉他便是羽林卫这两年间唯一那名过了十人突的人,竟当场解下披风,亲手替他系上。

这是何等的荣耀。其人日后荣华富贵, 自不用多说。

相比而言,乙军上下虽也得赏,连普通军士也在当夜的庆功宴上得赐酒肉,但和对面相比, 打了一场不能赢的仗,未免灰头土脸, 个个提不起劲。

天黑了下来,庆功宴还在继续。

李玄度应酬一番, 饮了几杯酒,以自己臂伤未愈,遵医嘱不可多饮为由,从庆功宴上起身,辞了太子等人,先行告退。

从营房的那顶中枢大帐里出来,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见韩荣昌追了出来。

韩荣昌脸膛通红,显然喝了不少的酒,大着舌头低声安慰他几句,骂道:“陈祖德这只老狗,不想得罪太子,又怕失脸,玩起了临阵脱逃的把戏。亏他识趣,晚上也知没脸见人,不敢现身,否则我定要啐他一脸唾沫。难为你了,这般踩狗屎的事,要你去担!”

李玄度微笑道:“何来为难?我不过谋算不及甲军,落败而已,输得心服口服。”

韩荣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坦然,摇头道:“罢了罢了,本担心你想不开。你既无事,那便最好。”

他说着,想起今日大出风头的那个原本隶属于自己部下的百长崔铉,忍不住又道:“这个崔铉,我早就听下属提起过他了,说他前次一人杀出了十人突,勇猛过人。但似这种狠人,以我多年经验来看,通常而言,心性非同一般。羽林卫这种衙门,担宿卫护从之职,职位越高,越要四平八稳。最忌讳的便是好勇斗狠,血气峥嵘。我怕我压不住他,想再杀他几分锐气,等磨砺好了再予以提拔。没想到叫他自己竟先露脸了。今日倒是有几分谋略,也有胆色。也好,似羽林卫这种世家子扎堆,混吃等死之地,也是留不下这样的人。我看只怕用不了多久,连我见了他,也要行平礼了。”

他晚上多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再回忆自己当年也曾如此顾盼称雄,如今却事事不顺,只能借酒浇愁,禁不住又感叹了起来:“这可真叫少年可畏!我们都不行了,要给后起之秀让路了……”

他话音落下,看了眼李玄度,见他面无表情,忙拍了拍他臂膀补救:“错了错了!是姊兄我不行了!殿下你还是可以的!至少新娶了位如意王妃,也算是春风得意叫人羡慕……”

他这一拍,恰又拍到了李玄度那受伤未愈的臂膀,见他似乎吃痛,皱眉,忙缩回了手:“姊兄不说了!你快些回吧,免得耽误了春宵……”

李玄度知他醉了,叫人将他扶去睡觉,自己离开,行到了一处岔道之前,停了脚步。

这一刻,面前的这片原野里,到处是点点跳跃的红色篝火。左边行宫方向,此刻灯火辉煌。

他停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去往她昨日清早离开前和他约好的西苑,转而回往自己住那个地方,走到近前,看见帘门里隐隐透出灯色,想必是骆保为迎他归来提前亮起的灯火。

李玄度掀开帘门,便感到一股掺杂了郁郁香气的暖气扑面袭来。

帐内好似燃了火盆,还有他并不陌生的那种他不大喜欢闻的花的香味。

花香本就浓郁,再烘以热气,愈发熏人。

季节已是深秋,入夜降霜,确实体感微凉,尤其住在这种野地帷帐之中,比室内更觉寒凉。

但他连冬日都从不用地龙或是火盆,何况这种季节?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暖香给熏得呼吸一闭,停在帘门口,抬起眼望了进去,果然,看见她就跪坐在书案之侧,黑发雪肤,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臂垂晕色云霞绡纱半臂,手拿一册他的黄卷,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神魂却显然不在书卷之中,不知飘去了哪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忽听门口响动,她抬起眼眸,目光一亮,立刻丢了他的道经。

“殿下你可回了!”

菩珠面上带笑,立刻起身迎他,脚步轻快。

终于等到他回了。

菩珠这脸上的喜色倒不是装的,全然发自内心。

昨晚她一个人在这里,空等一夜。这个白天他自然回不来。傍晚,菩珠在西苑听到了双方作训的结果。

这结果不用想也知道,关键在于怎么输。当得知具体经过,她便松了口气,知他肯定过关没问题了。

她急着向他解释昨天傍晚遇到沈旸的意外,又怕怀卫会在西苑捣乱,隐隐也有一种感觉,因为昨天傍晚发生的那个意外,他即便回了,应也不会去西苑再找自己了。他不去,那就她来。所以让宁福看管好怀卫,不许他再溜出来,自己沐浴更衣,又来他这里等,等到天黑,她感到有点冷,就让骆保去烧个暖炉送来,怎知这阉人,竟鄙视她到了如此地步,连这都差遣不动,一开始期期艾艾,仿佛不大乐意,见她恼了,这才急忙照办,最后送来了这个取暖的火炉。炉中燃的是宫廷头等的银炭,火色蓝白,没半点烟味。

帷帐里渐渐暖了,菩珠心情才又好了起来,看着骆保烦,就赶走了他,将婢女也打发了回去,自己一个人继续等,此刻终于见他回来了,怎不欣喜,奔到他面前,发现他停在门口,眼睛盯着那只火炉,忙道:“我觉着有点冷,就叫骆保弄了只暖炉,烧起来热热的,你回来也舒服。你进来。”

李玄度终于还是没说话,走了进去。

他一回来,菩珠就有事做了,且存心讨好,自然更加勤快。先帮他脱卸去身上的战甲,问他今日的经过,见他似乎不愿提,只说句无事,怕再追问惹他厌烦,不再追问,改而问他肚子饿不饿。

“不饿。”

李玄度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床和书案的位置换了,忍不住瞟了一眼。

菩珠立刻解释:“我感觉这床原来的位子不对,晚上躺着,不知哪里会钻进来风,冷丝丝的。这里就好多了,所以把位子给挪换了下。殿下你不会介意吧?”

李玄度看向她,没说什么,就“唔”了一声。

菩珠知这事过关了。

她察言观色,觉他情绪似乎有点低落,进来后就没怎么开口,几乎全是她自说自话。本想安排他先沐浴更衣,但怕他误会昨天的事还在生气,急着想解释,便倒了一盏温茶,送到他的面前,看他饮着,自己靠在一旁轻声道:“昨日我以为怀卫在鹰犬房和韩世子一起,当时很是着急,过去找人,没想到半道遇到了沈旸。前次我不是和你说过澄园里发生的事吗,当时我还是考虑不到,竟在火场的院中留下了脚印,他一直在怀疑我。恰好地上泥泞,我不慎掉了只鞋,他为了比对我的足印,拿了我的鞋,随后拿话试探我。我知躲不过去,就承认了当时正在院中,但澄清我并未听到他的秘密,也不知他信了没,我正要拿回我的鞋,恰那时你就来了。”

“殿下——”

她唤了他一声,转到他的面前,轻轻执住了他的一双手,眼眸凝视着他。

“当时幸好殿下你及时到了,要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度沉默。菩珠一咬牙,顺势贴到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仰面看他。

“殿下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二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脸,四目相对。

“就这些了?”

片刻之后,李玄度发问,声音轻飘飘的,也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她有点犹豫,迟疑了下,决定还是再告诉他一点当时的事,但不能全说。

一点也不提的话,就当时的那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应当有些暧昧。他若不信,认为自己在欺骗他,那就糟糕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但也不能全让他知道。就沈旸那厮当时那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加诱惑,若被他知晓,万一认定是自己勾引在先,岂非百口莫辩?

菩珠轻声道:“他对我的态度,我觉着有些古怪……我当时怕极了……就盼着你能来……”

她缩了缩肩,又躲进了他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心生忐忑之时,感到一只手掌轻轻地落到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低低的声音随之在耳畔响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以后再不要自己胡乱去哪里。这里还要待几日,我叫叶霄跟着你。”

菩珠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没事了。

他显然没再生自己的气了。

她从他怀里出来,面上带笑:“殿下你累了一天,想必乏了,去沐浴吧。”

李玄度微微颔首,正要唤骆保,菩珠又道:“殿下你手臂还没好,我服侍殿下沐浴。”

李玄度一怔,看着她转身去唤骆保。

骆保入内,看了眼炭炉,又望向李玄度,欲言又止的。

李玄度道:“罢了。你送水来就是。”

……

水面袅袅地泛着淡淡的白色热气,菩珠服侍李玄度沐浴。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做如此亲密的事情。

她一边用巾子替他擦拭着后背,还有手臂,小心翼翼,避免打湿他的伤处,一边悄悄地打量着他。

擦完背后,他就靠坐在浴桶里,头微微地后仰,闭目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水气慢慢地凝结在他眉梢和睫尾,湿漉漉的面容俊美无俦。

菩珠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感到他的情绪还是有点低落,并且面带倦容。

她猜测或许是和今天的两军作训有关。

连陈祖德都避之不及的事,要他去做,难为的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这样也好,这对于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皇帝或者李承煜逼迫他越紧,他的处境越艰难,日后鼓动他造反,也就越发容易了。

顺风顺水,他一辈子就这么厮混下去,那是不行的。

但看他这样闷闷的,面带倦色,菩珠心里也是有点不忍,想让他早点休息算了。

再转念一想,不妥。

自己现在同情他,为他考虑,日后万一自己倒霉,谁来同情她呢?

前世落得那样的结局,她记忆犹新。想他得势后不来救她报恩,还和他的表妹双宿双飞……

哦对了。这辈子,他阙国的那位表妹也还在等着他。

前世她做皇后,豁达而大度。

这辈子自然也是如此。

只要她生了儿子,确定那个阙国表妹不会威胁她的地位,到时候自会成全他们,她冷冷地想。心里方才涌出的对他的所有怜惜之情,登时不翼而飞。

管他情绪高不高,人累不累。这个月昨晚已经浪费了过去,今晚最后一天,她再不努力,要等下个月了,那时候说不定人都已经在阙国了!

人一狠,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方才替他擦背时,为了避免沾湿衣裳,她下虽束着罗裙,但上身只留一件小衣,露着两只胳膊和一截纤腰。

如此亲近而卖力的贴身服侍,竟也没引来他半点的注意力。

菩珠从后注视着他的面容,悄悄地松开了手。

雪白的巾子从她指尖滑开,在水面起伏,犹如一朵慢慢舒展开来的花,吸饱了水,飘荡着,缓缓地自水面下沉而去。

她舒展玉臂,从后贴着他的脖颈穿过了他坚实的双肩,浸入水中,环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轻轻抚摩,身子亦跟着贴向了他的肩背,低头张嘴,轻轻地咬在了他因后仰而显得格外凸出的男性的喉结之上。

第67章

和李玄度有点熟了, 加上有过肌肤之亲,菩珠渐渐体味到了他的一些小小的“癖好”,譬如, 喜欢她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肩背脖颈不放。

又譬如, 亲吻他的喉结。

果然, 随着她的动作,李玄度的眼皮子轻轻动了几下。

菩珠继续, 嘴不停, 手亦是不停, 在水的遮挡之下,缓缓向下, 身子亦跟着双手, 慢慢前倾, 最后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桶壁和他的肩背上。

水面依然平静,袅袅泛着白烟, 水下却是暗流涌动。李玄度的神色渐渐紧绷, 右手忽然沉入了水中,一把攥住她手,阻止了她的胡作非为, 随即睁眸看向她。

她面庞绯红,肌肤早被水汽濡湿了,几缕鬓发也贴在了面颊上,一双美眸湿漉漉地看着他。

“殿下怎的了?不许我这般对你吗?”

她轻声问他, 语带挑衅。

李玄度喉结滚动,闭了闭目, 手一拽,菩珠整个人似一只口袋般, 竟从后被他直接拽进了浴桶里。水“哗”的一声溢了出去,流得满地。

菩珠惊呼一声,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她被他拉了过去,几乎没什么前奏,在水下很快就被占了。

他的反应居然这么强烈,菩珠有点意外。

浴桶里挤了两个人,便狭仄了起来。她被迫只能屈着身子趴在桶壁上,手指紧紧抓着桶壁,免得自己滑下水去淹死了。

她脑子昏昏沉沉,人也仿佛被抽去了骨,和着荡漾的水波一道飘摇摆动,水波渐渐平静了下去,她却还那样趴着,十指攥着桶壁,攥得指节微微发白,直到听到身后的李玄度长长舒出一口气,慢慢松开自己,突然间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太蠢了!床都摆好位置了,那么重要的最后一步,怎就忘了哄他回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