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微笑道:“天色不早,我当下山。不打扰夫人了,大真人不必送。”

他向二人行了个道礼,转身往山门去,快到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萧氏追了上来,唤他留步。

李玄度停步:“夫人有事?”

萧氏凝视了他片刻,面上笑颜渐渐消失,轻声道:“殿下如今可好?”

一顿,立刻又道:“我知殿下如何看我,并非存心为自己辩白,只是身为女子,我真的身不由己。殿下当初被发往无忧宫,我一心想要随殿下同去,奈何家人不许,将我反锁在家,等我出来,我已不是殿下之人,殿下你也早已出京。我被家人安排嫁了沈旸,但这些年,我心中半刻也未曾忘记殿下……”

她眼中渐有泪光。

李玄度打断了她:“多谢夫人。但过往之事,夫人不必再挂怀。孤如今很好。”

他迈步,继续往山门去。

萧氏望着他的背影,忽又道:“旧事不提也好。但有件事,我须得转告殿下。”

她再次追了上去。

“是关于王妃之事!”

“她与沈旸,必有私情。”

萧氏一字一字,低声说道。

李玄度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萧氏恍若未见,继续道:“殿下应当没有忘记,那日在围场鹰犬场外的野径之上,殿下赶到之时的所见。实不相瞒,我当时也在附近。长公主厚颜无耻,纠缠沈旸已久,那日我获悉她又约偷,便尾随察看,意外发现沈旸与长公主见完面后,竟又与王妃见面。他一向狡诈,我怕被他觉察,不敢靠得太近,听不到他与王妃的对话,但二人的动作神色,我在暗处却瞧得一清二楚。”

“你后来赶到,只看见沈旸手中拿了她鞋。他必会将事情解释得一干二净。殿下你却不知,就在你赶到之前,他与你的王妃已是说了许久的话,他还蹲下要亲手替她穿鞋,卑贱讨好!她虽不许,却分明是在与沈旸怄气的模样。二人暧昧之程度,叫人不堪入目!”

萧氏的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定了定神。

“殿下!”

她望着始终面无表情的李玄度,唤了一声。

“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若有半句虚言,天雷劈我。我就罢了,认命便是。我见殿下对这女子百般照顾,她却如此待你,实是心惊。也不知那日她在你面前如何解释,我是实在不忿殿下遭受蒙蔽,一直想要转告,奈何没有机会,今日恰好相遇于此,这才贸然相告,也好让殿下心里有个数,免得遭到蒙蔽!”

她最后冷笑:“若非亲眼所见,我可真是想不到,她刚来京都多久,竟然就与沈旸也有了如此的关系。在她眼中,可还有殿下半分?”

李玄度站在山门暮色下的一片暗影里,望着萧氏,忽露出微笑,道:“原来那日夫人也在。但夫人对内子,恐怕有些误会,当时详细经过,内子过后已是悉数告我,包括沈将军蹲地欲为她穿鞋一事。”

“殿下!你定是受了蒙蔽……”

“萧氏!”李玄度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语气转冷。

“我夫妇之事,何劳你费心至此地步。至于沈旸如何,夫人若是不甘,还是回去自己问他更好。”

“内子尚在家等着孤回,孤先行一步。”

李玄度迈步出了山门门槛,大步而去。

……

李玄度去了道观,说晚上才回,菩珠回王府后,叫人去把那位张太医给请来。

这太医在秋狝回来的路上替她看病,渐渐有些熟悉了,见王妃又叫自己,忙赶来王府,替她把了下脉,道寒怯已退,说她体质偏寒,往后注重保暖,多吃些暖身养体的食物。

菩珠屏退了人,关上门,拿出小册子递了上去,道:“这是我先前从一名医那里得来的,劳烦太医替我瞧瞧,内中记载,是否可行?”

张太医忙接过,见是妇人的求子之册。

王妃想早日生子,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于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了一遍,看完笑道:“册上所言,倒也并非全部妄言。教导的行房日期,我是赞同的,但将五行方位强行加入,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且事无绝对。养精固本、节欲吝气,固然有助养生健体,但王妃也莫忘记,阴阳调和方为根本。太过刻板,反倒不美,以适当节制,顺其自然为好。”

张太医又翻了翻小册子后头附录的几张食谱,点头道:“这几篇食谱倒是好,配的不错,有养阴健精之效,王妃平日可照着做了,与秦王同食,也不用日日吃,隔个几日,进补一次便可。”说完将册子还了回来。

菩珠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叫太医不要告诉别人自己问过此事,送走人后,盯着这小册子,想起那夜自己躺在桌案上受的罪,还错过了和李玄度一起的机会,越想越气,拿了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正要投进去,忽然想起太医说上头的食谱好。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收了手,将册子塞进收拾好的明天要带出去的一口箱子里,盖上了盖子。

第74章

明日就要上路出发, 临行前,王府里最后要忙的琐碎事情还有一大堆。端王妃又打发人过来,送来了之前在秋狝时提过的两支极好的人参, 菩珠写了致谢函让人送回去。忙得是脚不着地, 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终于在天黑之前,将全部的事都处置好了。

月事来的头两天, 照例有些腰酸背痛, 何况今日又这样一通忙碌。

她在寝堂里给李玄度亮了灯, 无事后,打发掉跟前的人, 剩骆保在外头等着李玄度。

她上床躺下去, 又睡不着觉, 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不停地翻腾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同房就不必说了。等小日子一结束, 立刻开始。

先前只是她推三阻四不愿和他同房, 反倒将他惹得愈发上心。他对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只要她愿意,他求之不得。这一点她很有信心。

除了这件大事, 等到了阙国,等着她的还有另外两件大事。

第一是探察李玄度和阙人的真正想法。这一点,她和皇帝其实不谋而合。

李玄度虽然现在对她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他到底在想什么,往后打算如何, 他从不和她说。她现在也不敢问,怕催逼太急惹他疑心。

第二件事, 就是他的表妹李檀芳。

在从骆保口中得知姜氏对李檀芳的评价之后,菩珠心中就开始感到不安了。

能让姜氏都这般认可,说实话……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不足了。

但她有另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已经是李玄度的妻。而且现在,不管李玄度心里有没有他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反正他人已上了她的船,看起来也没想下去的意思。

所以,警惕是必要的,但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到时候看看她人,再定后策。

李玄度如他所言那样,天黑后不久,回了。入寝堂后,他让菩珠不必从床上起来,问了几句明日出发准备的事,随即沐浴更衣,上床躺了下去。

“殿下,道观听经如何?”

其实菩珠不希望他去道观。

一天到晚和那些打坐炼丹追求长生的道士混,会有什么前途?万一最后也看破红尘去当道士,那她怎么办?

这次出门,她就特意吩咐骆保,不要给秦王带道家的黄卷经书,随便带几本兵书也比这个强。

李玄度随口道了声尚可,便问她身体吃不吃得消,明天能不能上路。

“能!不能耽误了外祖的寿日。何况,不止殿下想见到他老人家,我也想,简直恨不得明日就插翅飞过去!”

她甜蜜蜜地回答他——莫说只是有点腰酸,就算断了,躺着过去,也不能耽误时间。

“辛苦你了。早些睡吧,明日大早就要起身。”他抱了抱她,柔声道,又继续替她抚揉后腰。

菩珠享着来自他的抚揉,渐渐地,酸胀之感减了不少。她舒服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想着昨天的事。

昨天她借着沈皋召自己见面的事由,用将来的孩子向他施压。看他反应,绝对是起了作用。

自己的策略是对的。

她决定趁着气氛好,再提醒他一下。

“殿下,我若说错,你莫怪我。道士那种东西,无事听听就好,玄之又玄。殿下何曾见过人原地飞升,长生不老?日后要是有了孩儿,难不成也教他学你打坐炼丹?”

李玄度笑了笑,唔了一声,继续替她抚揉后腰。

她仿佛有点犯困了,眼睛半睁半闭。

李玄度却渐渐心浮气躁,无法安神。他在想着今日在道观里遇到的事。

他自然相信自己的女人。萧氏的一番话,只是更加证明沈旸对她的觊觎之心而已。

但自己人还活着,别的男人便就敢如此盯着她了。

凭的是什么?权力。他曾经天生拥有,所以从未入眼的权力。

而今失了,如同兽入困笼,被拔去了爪牙。同父的兄长仍要取他性命也就罢了,连野心勃勃的下臣,也迫不及待地在一旁窥伺起了他的女人。

李玄度一阵燥热,下床来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饮了,放下茶盏,转身要回之时,手不慎一带,茶壶打翻,壶中剩下的水汩汩流出。

“怎的了?”

菩珠今日实在有些乏了,半梦半醒,模模糊糊听到动静,问了一句。

“无事。茶水泼了而已。”

他扶起茶壶,见水已渍湿一片衣袖,道:“衣裳都收起来了吗?我换一件,这件湿了。”

菩珠闭目嗯了声:“地上那口箱子里。明日要上路,剩下的衣裳和杂物都搬出去了,剩这一口,我记得里头有你的里衣。要我替你找吗?”

“不用!”

李玄度走过去。“我自己找,你腰酸,不用起来。”

他打开箱子,俯身找自己的衣裳。

菩珠忍着困意等他回,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静,打了个哈欠:“殿下你还没找到?好似在我那件红色衣裳的下头,很好找的……”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咯噔一跳,登时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撩开帐子,看见他俯在那口箱前,背影一动不动,低头仿佛在看着什么东西。

她连鞋子都来不及趿,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去,飞奔到他的身后,探头一看,他手里果然拿着那本今日自己刚刚塞进去的小册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夺,他已是站起身,避开她手,她夺了个空。他抬起眼看着她,指着手中的小册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是你的?”

菩珠懊悔万分,恨自己怎糊涂到了如此的地步。白天才藏起来的东西,忙昏了头,转个身,居然就大意了。且又是何等糟糕的运气。连一夜都没过去,竟就如此巧,落到了他的手里。

她脸色唰地变白,心虚不已,几乎不敢看他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勉强补救:“殿下你听我说……我是想……想早些为殿下生个儿子……”

李玄度又翻了几下小册子,点头:“明白了。是否等你这月的小日子过去了,接下来的几日,你还是身子各种不适,要等到生子日才和我睡?”

“对了,还必是要哄着我在东向和你做那等事。我如此好骗,言听计从,你心中颇是得意是吧?”

“我没有……”

他将手里的小册子掷在了她的脚前,以此打断她的话,侧目向她。

“你把我李玄度当成什么?我就这么盼着你替我生子?”

他没有大发雷霆,最后这一句话,甚至仿佛是用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他眼中的怒气和失望却是遮掩不住,她看了出来。

他越是如此克制,反而越令菩珠感到心慌,甚至有几分害怕。她镇定心神想要努力补救,急忙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紧紧地抱住他,仰面望他。

“殿下,我错了,这事我不该骗殿下。我是听说殿下在阙国有位从前也曾议婚的表妹,我担心我比不上她,这才想尽快怀孕生子。我没有考虑殿下的感受,固然错了,但真的是为了留住殿下的心!”

李玄度立着,一动不动,既没有回应她的拥抱,也没有推开她。

他俯视着她仰着的脸。

这般美貌的一张脸孔,这般动人的一张嘴巴。

他还能信她吗。

她连这种事也骗他,将他玩弄于股掌。简直没法形容方才他无意间翻到这本册子时的感觉。

说震惊也不为过。

他的这个王妃,在她呈现给他的表面之下,包藏了怎样的一颗心。

那夜曾深深打动了他的所谓她爱了他才救他的“真心”,到底又有几分?

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冒头,迅速蔓延,那道信任的墙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瞬间倒塌。

种种亲密的情景,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她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他,娇声娇气地喊他殿下。此刻想来,这仿佛也成了一种讽刺。

他更是色令智昏,竟因为一个满口谎言算计自己的女人,险些将陪伴了他多年的忠仆也给遣走。

李玄度的心中掠过一缕浓重的自惭和愤怒之感。

当抽离出那遮人眼目的欢情,再回忆她在自己面前的种种作态,一切便都豁然明朗了。

“骆保!”

他突然大喝了一声。

寝堂之外,传来一道应声。

“走开,离远点!不许人靠近!”

堂外再无任何动静,堂内也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

“恐怕未必吧。”

他终于再次开口,看着她,慢慢地道。

“昨夜你向我哭诉,说即便不为你考虑,也要为孩儿考虑。你处处拿一个还没有影的孩儿来说话。你是想借孩儿向我施压是不是?你从没有变过。你只是换了一种手段来逼我起事,好等日后,能有机会送你坐上你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对不对?”

菩珠心咚地一跳,整个人发软,抱着他的手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他继续道:“如此看来,我若说那日,你之所以想法设想救我,不过也只是你权衡之后的谋算,不算冤枉你吧?”

他凝视着她,唇角勾了勾,浮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如此就想通了。我本就不解,在河西时,你为了俘获太子之心,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被迫嫁我之后,我何德何能,如此快便能叫你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做我的妻?”

菩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全都是他自己在臆测。他看不见她的心,她完全可以否认,坚持她是爱了他,怕失去他。

可是所有能够遮羞的衣物,都被他一层一层,毫不留情地扒了,最后她犹如一丝不挂,浑身上下,再无寸缕遮羞。

不止如此,他竟还用如此轻视的语气再次重提她从前勾引李承煜的旧事。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被他打了狠狠一记耳光,心底涌出了一种深深的羞耻、不忿,却偏偏无力反驳的绝望之情。

前一刻还搂着自己柔情蜜意。她道歉了,他竟还不依不饶,翻脸无情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李承煜的事情,他是打算要记一辈子,时不时拿出来羞辱她一顿?

若不是他得过且过不思抗争,她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费心费力?

她的面庞涨红了,再也忍不下心中的不满和怒气,松开了抱住他的手臂。

“不错,我千方百计想有孕生子,就是为了向你施压。怎样,这是错吗?我想当皇后,这又是错吗?你是我郎君,我不指望你指望谁?皇帝对你步步紧逼,就差架刀子到你脖子上了,难道这也是我骗你?我不信你看不透,但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还在等什么?等刀子落下来吗?我确实是对你用了心计,但不过是想催促你,好叫你早日奋起抗争,夺回你原本天生就有资格获得的一切。我在害你吗?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李玄度,你是个既没用又小气的男人!我对你很失望!”

她还不解气,又抬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李玄度大约没料到她竟是如此的反应,看着她,一脸错愕的表情,冷不防又被她推了一下,一时没站稳脚,后退了几步。

待站住,他脸色大怒,紧紧抿着唇角,盯了她片刻,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拿来!”

“什么?”

“结发。”他冷冷地道。

菩珠心一跳:“你要做什么?”

他一言不发,黑着脸大步走到妆奁前,“哗啦”一下抽出镜匣,用力过猛,整只匣子被带了出来扑落,那些明早还要用的香粉胭脂和簪钗首饰滚满一地,几只玉镯当场碎裂成了几段,案上的镜亦是颤颤巍巍不停,若非靠着墙,只怕也要摔下来了。

他捡起那只装了二人束发的小锦囊,踏着满地狼藉,转向香炉。

菩珠嚷道:“不许你动它!”扑上去就从他手里一把给夺了回来,双手背在身后,不让他拿。见他朝自己伸来手,转身想逃,却被他挡着,无路可去,二人一个要夺,一个不给,闷着声谁也不说话,寝堂里只闻彼此纠缠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之声,连近旁的烛火也被带得轻轻摇晃。

正扭打挣扎之际,她脚底没站稳,打了个踉跄,一下就被他攥住手臂反扣在了身后,人也被面朝下地摁在了妆奁的台面之上。

那面铜镜受了撞击,终是失了平衡,朝着菩珠的头砸了下来,被李玄度一把扫开,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反扣着她胳膊,力道很大。菩珠感到自己手腕几乎都要扭断了,手指却还死死地攥着锦囊,咬着牙就是不撒开。

她趴在案上,衣衫因方才的扭夺从一侧肩膀上滑落,露出半边雪背,那侧的蝴蝶骨因扭曲的胳膊动作而凸起,显得极是醒目。如此僵持片刻,她疼得快要受不住了,闷哼了一声,忽然感到后背一轻,他撒手,松开了她。

菩珠人趴在妆奁的案面上,一时起不来,等稳住神,捏着那只自己方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锦囊,站直,扭头见他已经往外去了。

她拉回衣衫,盯着他的背影,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心里还是很气,突然见他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你确实远不如檀芳,连替她提鞋都不配。”说罢丢下她,出了寝堂。

第75章

李玄度去了, 菩珠却犹如被人打了狠狠一记闷棍。

她软坐在妆奁之前,对着脚下满地的狼藉,感到自己胸口发闷, 呼吸不顺。

她又气愤, 又是难过, 以至于那只还攥着小锦囊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

他方才说什么?竟然说,她连替他表妹提鞋都不配?

她愣怔了许久, 冷笑起来。

是啊, 她如何能与他前世后来终于迎娶的这个心仪女子相比。

幼时亲人尽失, 流落边地,和阿姆相依为命, 为每日的果腹和御寒而奔波, 倘若不是后来遇到杨洪收留, 早就已经成了边地无数冻饿亡魂中的一只了。

她一个人冷笑了片刻,又觉眼睛一阵胀涩, 忽瞥见通往此间内室入口的那道绡帐之后有只人影来回地不安徘徊, 想进又不敢进似的,知是那个骆保。

李玄度今夜必宿在静室不回来了。

她道:“你去那边吧,我这里用不着你!”

骆保低低地应了一声, 退了出去。

菩珠拭了下眼睛,蹲了下去,自己将那些落了一地的钗环一件件地捡起来,收回到屉中。最后她盯着手中这只自己方才奋力才保住的装了束发的锦囊, 又是一阵发呆。

她亦是不知,方才为何拼命地要从他手中留下这东西。只是见他要烧, 凭了本能便冲上去加以阻止。

或许,她是为了日后关键时刻能将此物派上用场, 好提醒他,记住那一夜的恩情。

可是有一天,她真若不幸地沦落到了需要这种东西来挽回恩情,一束结发而已,能有什么用。恐怕只会愈发提醒他那一夜,她是如何地欺哄他罢了。

鸡肋般的东西。她方才却那般拼命护着,实是愚蠢,累胳膊险些被他残忍拗断。

菩珠揉了揉自己还发疼的手腕,再不想见此物了,丢进奁屉,“啪”地合上屉门。

第二天是出发的日子。

别管昨夜发生何事,心中如何郁懑,只要人还好,便是天下落下刀子,她也必须得和他一道上路出发。

她戴上幂篱,遮住自己的脸。登上马车时,见李玄度坐在马背之上,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没看自己一眼。

她亦不想看他,上车便闭合门窗,路上除了停车进食和休息,未再开启过半分。

当晚,一行人入住沿途的一间驿舍,夫妇同床,相互却未开口说过半句话,各自睡觉。

菩珠怕自己睡着了不小心碰到他,熬着,等他看着终于似是睡着了,暗暗地往自己一侧的被下加塞枕头,以相互隔挡。正塞着,忽见他睁眼冷冷看过来,手一顿,随即也冷笑:“看什么?岂不知这是为了你好。似我这等给人提鞋都不配的人,万一床上误触殿下,岂非玷污了殿下的高贵?”

李玄度恍若未闻,闭上眼眸。

菩珠也不用遮掩了,一把塞完隔开两个人的枕,自己也就背过身去,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爬起来赶路。如此在路上行了五六日,这日越过黄河,进入了太原郡。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东狄之南,夹在两国的缓冲地带上。具体之路径,过太原郡,出雁门,再往北数百里。如此一段不短的路程,即便紧赶,至少也需半个月的时间。

又行了五六天,这一日,雁门关终于遥遥在即,等出关,再行个三两日,到达一两山相夹之处,绕过去,有一片平原,那里河流丰沛,土壤肥沃,便就是阙国的国土所在之地。

明日出了雁门,就快抵达目的地,随行的叶霄等人皆面露轻松之色。当晚,和平常一样落脚驿舍。

时令将要入冬,越往北,天气越是见寒。

这几天入住驿舍之后,驿丞为讨好秦王夫妇,无不将内室用炭火烧得热烘烘的。

此间驿舍亦是如此,人在室内,穿衣若是厚重些,没片刻必定出汗。

菩珠还没睡觉,见他从外头进来,和前几夜一样,沐浴更衣完毕,叫骆保在外间给他另外铺个卧铺,他单独过夜。

菩珠心中忍不住再次发笑。

越近阙国,李玄度怕是越觉他那位表妹的好。这一路上,不但没再动她半根手指头,这几夜,还宁可单独去睡外间那临时支床的冷屋,也不愿和自己同床了。

他这是做什么,在为他的表妹守身吗?

她见那个骆保立在一旁看自己,神色似有犹疑,忍不住冷笑:“你瞧我做什么?殿下的吩咐,你没听到?还不赶紧去替他铺个床去?”

“铺厚些,被子不够的话,箱子里还有,我让人给你拿。当心别冻坏他,万一冻着了,到了阙国,遇到了人,若问起来,我不好交待。”

她又添了一句。

骆保这些天出现在他二人面前之时,小心谨慎,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知王妃对秦王单独另睡外间一事很是不快,这话夹枪带棒,显然有所误会,偏偏秦王高傲,不容自己向王妃透露他早年因囚禁而落了隐疾的事。

他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神色漠然,似没听到王妃的讽刺之言,无可奈何,低头出去在外间铺盖。

整整一夜,独自躺在里间的菩珠就没怎么睡觉,辗转反侧。

李玄度贬她,说她连替李檀芳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他若以为,她会因他的这句话而一直伤心自弃下去,那就错了。

那位李檀芳,究竟是何等人物,随着阙国愈近,她感到越来越好奇,想亲眼见识的欲望,也变得愈发浓烈。

至于李玄度,现在他爱怎样就怎样好了。该说的话,那天吵架之时,她都已说尽。

她逼他早做计划,固然是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但对他而言,难道是在害他?至少,他若肯听,早早未雨绸缪,便不至于最后关头像前世那样仓促应对,令他和阙国都遭受磨难。罢了,反正现在她是没心情再去管他了。爱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她就坐等明年那个关键节点逼近,待局面突变,姜氏这座天塌落,到时候,他若还是不拿自己的劝告当一回事,老老实实坐等皇帝开刀,她就真的佩服他了。

菩珠这夜想东想西,想得脑壳发疼,第二天顶着一张两个淡淡黑眼圈的睡眠不足的脸上了马车,随李玄度继续北上,顺利出了雁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