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贤王一向顺服于西狄王与金熹。

善央则出身显赫贵族,手握重兵,丧妻后,娶金熹的女官来自梁氏家族的的柔良夫人为妻,亦效忠金熹。

这二人今日早早到了金帐,带着麾下大都尉大当户,拜见秦王李玄度。

西狄王的侄儿靡力却托病不来。还有左贤王,昨日本当抵达银月城的,然而今日此刻,还是不见人影。

靡力也就罢了,一向不服金帐,别有用心,金熹心知肚明,今日本就做好了他不来的准备。

但左贤王却不一样。他是西狄王的族兄,金帐之下势力最大、地位也最高的王,位列四人之首,帐下三万骑兵。他虽不像靡力那样亲向东狄,但和靡力关系亲近,对西狄王和李朝的亲善,更是一直不以为然,从前多次公开反对,直到去年,他疼爱的孙子发了恶疾,巫医无效,金熹获悉,派医精心诊治,终于救回一条命,他这才闭口。

虽然万分不愿去面对,但金熹心里十分清楚,丈夫离开,或许也就是这些天内的事了。身处她的位置,在为连续痛失家人而悲伤的同时,她必须考虑王位接替的问题。

丈夫在清醒时已发话,传位怀卫,这四人里,右贤王和善央虽然也已都明确支持,但左贤王的态度,依然十分重要。

他若听从西狄王令,剩一个靡力,翻不起什么波澜。

但他若不明确表态,甚至,若支持靡力,到时候恐怕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按理说他此刻早该到了。

金熹略觉不安,正要派人再出城去打探,一个什长疾奔入内,带来了一个刚刚得到的消息。

左贤王昨日在来此的路上,遭遇暗箭刺杀。他自己无事,虚惊一场,但近旁的一名勇士为了保护他,胸膛中箭,性命垂危。

左贤王认定是李朝视他为眼中钉,意欲将他除去,好叫金熹母子顺利执政,当场愤怒掉头回了左部,并且发话,除非金熹亲自把凶手和背后的主谋送到他的面前,否则,哪怕西狄王没了,他也不可能再现身葬礼。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惊,议论纷纷。

善央猛地站了起来:“定是靡力,在背后使计嫁祸王妃!我这就带人去找他!”

右贤王年长,亦老成持重,眉头紧锁,将他拦住道:“无凭无据,你找过去,他也不会承认。当心他借机叫屈,拉拢人心,反倒对王妃更加不利!”

善央忍气,想了下道:“我去左部,解释清楚!”

一个小王道:“左贤王性情偏执,人人皆知,若无确凿证据能够证明和王妃无关,非我冒犯,莫说万骑长,便是右贤王去了,只怕他也听不进去。”

善央拍案大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当如何?难道就让靡力奸计得逞?”

金熹示意众人止声,沉吟了片刻,道:“我去吧!出了这样的事,左贤王起疑,亦是人之常情。我亲自去,向他说明情况。”

众人立刻加以阻止:“王妃与小王子二人,近期不可离开金帐一步!”

金熹微笑道:“我知左贤王,虽偏执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之人。何况我对他的爱孙有救命之恩,还是可以开口说上两句话的。”

她环视众人:“你们看顾好汗王,保护小王子,我去请左贤王来金帐!”

“王妃,我随你去!”

善央和几名小王立刻表态。

“姑母,还是我去吧。”

这时,方才在旁一直静静聆听的李玄度忽然开口说道。

众人齐齐望向他。

李玄度站了起来:“姑母要照顾汗王,又肩负金帐之责,此时不宜外出。左贤王怀疑的是我朝,我恰是皇帝使臣,既到了此处,遇到此事,我不去,谁去?”

善央大喜,立刻道:“如此最好不过!王妃放心,我同行而去,必会保护好秦王殿下!”

金熹犹迟疑不应,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朝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姑母,我已成家,非你出塞前那需你照应的玉麟儿了。且我早年无事,亦学过几句关外言语,所幸还没忘光。虽不敢保证这趟能将左贤王请来,但玄度必会尽力。请姑母给我一个机会。”

金熹望着面前这足足已是高过自己一头的侄儿,想起自己当年临行,那个才七八岁大的他所发下的誓言,心中涌出一阵暖流,终于点头:“你记住,到了左部,凡事量力而为,事不成也无妨,还有别的应对。自己人身务必第一!”

李玄度颔首答应,安排好同行之人,更衣毕,当日在善央的陪同之下,出发去往左部。

左部在银月城之东,领地与东狄以及乌离接壤,因而地位更显重要。这也是为何金熹明知会有风险也决定亲自走一趟的缘故。

隔日,李玄度一行人入了左部的领地,早有马探将消息传给左贤王。

傍晚,李玄度纵马抵达王帐,只见王帐之外,武士列队,左贤王麾下的一名大当户出来,打量了眼李玄度,眼中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你便是李朝的皇帝使者秦王?左贤王允你入内,但只你一人,去除刀剑!”

善央立刻反对:“不行!我等怀着诚意而来,但谁知你们会不会暗中使诈?我亦要入!”

大当户皮笑肉不笑:“善央,李朝人诡计多端,左贤王先前不加防备,险些遇害,今日肯给他一个机会,已是天大的脸面。此处不是你的地盘,由不得你!”

善央还待争辩,李玄度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争执。

他下马,自己解去腰间佩剑,递给一旁的侍卫,随即站定,任对方搜身,待搜身完毕,略略整理衣冠,随即迈步,朝着王帐行去。

刀戟如林,杀气森森,他双目望着前方,大步穿过营阵,径直入了那顶巨大的王帐。

王帐里坐满左部贵族,辫发左衽,见他入内,个个怒目,还有人抓紧手中刀柄,带得柄上刀环振荡作响,气氛顿时变得压迫。

李玄度神色平静,停在王帐中央,视线投向了坐于对面王座之上的一个西狄中年人,稍稍打量了一眼,道:“你便是左贤王桑乾?”

对方是李朝亲王,照西狄与李朝现如今的关系,自己一个贤王而已,论份位,自然在他之下。

桑乾阴沉着面,哼了一声:“想必你便是秦王了,失敬。也是巧,你方来,我便遭遇刺杀。不知秦王对此,可有见解?”

李玄度道:“敢问左贤王,那日你可抓到了射箭之人?”

“无!”

“既无,左贤王如何断定与我李朝有关?”

“我左部一向不支持金帐对你李朝卑躬屈膝。如今汗王快要不行,你们怕我坏了你们的谋划,不是你们,还会有谁半道埋伏杀我?我若死了,左部大乱,你们不但可以拥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汉人继位,更可趁机攻下我的地盘,抢走我的人畜。这样的好事,岂非顺意?”

左贤王话音落下,大帐中骂声一片,刀环相撞之声更是愈盛,不绝于耳。

李玄度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周围冲着自己怒目而视下一刻似要拔刀冲上的左部贵族,等怒骂声渐渐平了下去,走到一个手中持弓的狄人武士面前,示意他将弓箭递给自己。

那武士立刻目露警觉之色,后退了一步。近旁之人也都盯着。

大帐中的杂声消失。

“你要做甚?”

方才那引他入内的大当户发问,声音戒备。

李玄度分毫未加理会,只微微转脸对着座上的左贤王道:“左贤王断定是我李朝人所为,我这就证明,并非是我李朝人所为。我欲借勇士弓箭一用。只是不知诸位有无这样的胆色?”

大帐内没有半点声息。

李玄度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可只身除铁而来,未料诸位竟连弓箭都不敢叫我碰触。既如此,那就罢了,我无话可说。左贤王想怎样便可怎样,我李朝奉陪到底。告辞!”

他转身便往外去。

左部贵族面面相觑,很快露出不甘之色。

“站住!”桑乾喝了一声,命那武士将弓箭递过去,冷冷道:“我倒要瞧瞧,你如何狡辩!”

李玄度停步,接过弓箭,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命武士继续脱卸皮甲,一连卸下七件,交叠在了一起,叫人钉于大帐的墙上,又在前方竖立一支正燃着的牛油烛,随后后退,退到对面,弯弓搭箭,朝着那方向射出了一箭。

那箭离弦,激射而去,一个眨眼,方才还燃着的牛油烛的光便灭了,竟是射断了烛芯,而烛体纹丝不动,只剩一缕青烟袅袅,跟着那箭“噗”的一声,钉入了层层叠叠的皮甲里。

武士上去,将皮甲从墙上取下。

这支箭竟射穿七层,将皮甲紧紧地钉在了一起!

狄人擅弓,但即便是百里挑一的射手,也不敢保证一箭之下,既灭烛火,又射穿七甲。

大帐中陷入了寂静。方才那个引他入内的大当户面露惊惧之色。万万没有想到,李朝这个看起来犹如年轻士人的秦王,竟有如此一手弓箭的本事。

桑乾阴沉着脸道:“秦王的箭法,我见识了。只我不懂,这和刺杀有何关系?”

李玄度将弓箭还给那个看得有些发呆的武士,转身道:“倘若那日是我放的箭,我说我必可当场射杀左贤王,诸位应当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这便是我要告诉左贤王的,王妃若要刺杀于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必精心策划,定要取你性命,不容你活!怎会如那日玩笑似的,左贤王你毫发无损,只伤了你的一个手下?这岂不是自留祸患?我的姑母,她若是如此冒进愚蠢之人,岂能坐稳今日的金帐王妃之位?”

帐内鸦雀无声。

李玄度面带倨色。

“且我告诉你们,我的箭法,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在我军中,比我高明的神射手比比皆是!王妃要寻一两个致命杀手,轻而易举,又岂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那日那般的草包?”

桑乾脸色很是难看。

李玄度道:“怎的,左贤王还是不信?”见桑乾欲言又止,便笑道:“既如此,我可再拿别物证明。不知左贤王可有兴趣?”

桑乾勉强道:“何物?”

“在我随从手中。他来了,左贤王自然便知道了。”

大帐里的左部贵族纷纷耳语,面露好奇之色。

桑乾看了众人一眼,沉着脸命带入。

很快,大帐外进来一名侍卫,手中端着一只匣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柄漆黑的铁弩,并一只冰冻得如同铁坨的狼头。将狼头摆放在无人的靠帐门的位置后,侍卫看向李玄度。

李玄度颔首。

侍卫后退,端起手中铁弩,瞄准狼头,发射弩箭。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只狼头被弩箭击得碎裂成块。一块块的冻骨和碎牙,如同爆裂的炮仗,在空中迸散开来,飞溅到了大帐的每一个角落,骨碎弹到近旁几个左部贵族的脸上,一阵疼痛。

方才弓箭也就罢了,在场的所有左部贵族,包括左贤王在内,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有威力如此巨大的铁弩,纷纷变色。

一些人双目发亮,甚至忍不住起身靠了过来,想要察看铁弩。

李玄度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此为我朝北衙禁军鹰扬卫里当年的旧器而已,专用来配备精锐小队,以执特殊之事。”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桑乾:“敢问左贤王,如此弓箭,如此重弩,倘若我与王妃密谋杀你,那日暗箭之下,你能如此轻易走脱?”

桑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恨恨地道:“难道是靡力?是他想要离间?”

李玄度道:“是不是他,左贤王亲自去金帐对质,便就知晓。”

桑乾一脚踢翻面前的酒案,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众儿郎子们!随我上路,这就去往金帐!”

第88章

银月城的月光照在河面之上, 波光粼粼。

夜渐渐地深了,人们陷入梦乡,但在一顶华丽的大帐之中, 此刻依旧烛火通明。一个身材孔武的三十多岁的西狄贵族男子还在饮酒作乐。

他便是靡力, 西狄王的侄儿, 以勇武善战而闻名,与善央并称为金帐两大猛将。

在信奉弱肉强食的草原政权里, 如此的猛将, 号召力非同一般。他身边那个陪他饮酒的华服女子, 便是他从前娶的来自东狄贵族之家的妻,名叫阿娜, 年轻的时候, 她有着草原最美之花的称号。

她给靡力倒了一杯酒, 送到他的嘴边笑吟吟道:“你放心,那女人怕是走投无路了, 竟会派那个秦王去求好。左贤王是何等人, 最不喜的便是汉人。只怕到了那边,他还没进帐,就会被吓倒。还是你足智多谋英雄过人, 想出如此一个好法子,我们一下便又占了上风。”

靡力一把推开她的酒,冷笑:“先前你不是说肃霜王保证帮我除掉那个小汉人吗?如今怎样,他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若不是你们无能, 我至于被动至此地步?”

阿娜被叱,面上并无半点恼色, 继续笑着给他喂酒,换了个话题:“前日我新帮你寻的那女奴如何?你可还满意?”

靡力接过酒饮了, 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仿佛在想着什么似的。

阿娜方年过三十,便逃不过草原女子早早色衰的命运。为了挽留丈夫的心,常给他物色年轻的美丽女奴,此刻见他走神,知他应当又在想着那个金帐里的汉人公主,勉强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妒恨之意,沉下脸,哼了一声:“先与你说好,等你继位,我必须是正妻王妃,那个汉女,必须在我之下。你对她的宠爱,不能超过我!否则我的父兄不会放过你!”

靡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占有金帐、占有那个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汉人公主的一幕,忍不住得意大笑,忽然这时,帐外奔进来一个手下,说安插在左部的探子传来消息,左贤王竟被那个秦王给说动了,认定是他下的手,连夜带着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靡力大惊失色,顿时醒酒,额头冒出了一阵冷汗。

自己手下虽也有万骑,但想和左贤王来硬的,赢的几率不大,何况还有右贤王和善央在一旁虎视眈眈。三方若是联合,自己毫无胜算。

他脸色阴沉,眼皮子不住地跳动,看了一眼这摆设华丽的大帐,很快便做了决定,下令丢掉一切带不走的累赘东西,放火烧帐,整合人马,避其锋芒,连夜转移。

桑乾怒火冲天,连第二天也等不住了,带着人马连夜赶往金帐,还在半路,就获悉消息,靡力带着人往北逃跑,极有可能是投奔东狄去了。

桑乾怒火愈盛,当即往北追赶,谁知第二天,又得知一个消息,乌离人趁着这个机会,袭击左部。

他离开前留了人马防备,未叫乌离人偷袭得手,但是孙子陀陀却被乌离人给抢走了。

桑乾的儿子已死,孙子陀陀是他仅剩的唯一后代骨肉了,闻言又惊又怒,也顾不得靡力了,急忙掉头又赶回左部,在路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回王帐,焦心如焚正要安排解救孙子,忽然看见他从大帐中钻出朝自己奔来,惊喜万分,下马一把抱住,问周围他是如何回来的,这才知道,原来秦王在他离去后,担忧近旁的乌离人会趁乱袭扰,当时没有立刻随他回往金帐,而是留了下来,果然被他料中,乌离人来袭,抢走王孙,是他带人杀入骑围,救回了陀陀。

左贤王当场愣怔,片刻后回过神,看了下前后:“秦王人呢?”

“救回陀陀后,他便回了金帐。”

左贤王一语不发,将孙子交给手下命好好照看,转身带着人马,再次赶往金帐。

李玄度和善央一行人返回金帐,已过去三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靡力连夜就逃走了,放火烧城。金熹一边灭火,安抚民众,一面派人追赶,可惜还是被他逃脱,但抓住了他的一个得力手下,供出西狄王的右妃此前被靡力收买,充当耳目。更不幸的是,西狄王昨夜恰回光返照,获悉消息,下令杀死右妃,随后自己也支撑不住,当场去了。

李玄度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帐,远远那就看见外面黑压压地跪满了西狄的各部武士。他奔入,望见金熹大长公主一身素服,怀中抱着满脸泪痕倦极睡去的怀卫,静静地坐在金帐的中央。

右贤王等人围跪在她的左右,帐内无声无息,一片寂然。

李玄度在帐口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了她的身边,低低地道:“姑母……”

他只唤了一声,便就停住,一时再也说不出话了。

金熹眼眸红肿,沉默了许久,抬眸朝他点了点头:“姑母没事,你放心。”

“多谢你了,怀卫已是汗王。”

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

叛乱的靡力被赶走,他的部落一向以富庶而在西狄闻名,他来不及带走的人口和数以万计的牲畜被分给了各部,即便是那些在此次危机中没出过大力的部族,多少也分到了一些。

西狄贵族无不兴高采烈,葬礼过后,按照传统,举行仪式宣誓,效忠新王,但因他年纪尚小,金帐里的事务,在他成年之前,便由太后金熹代裁。

这个决定,连左贤王也一反常态不像往日那样发声表示不满,其余的小王和各领主更是无人反对,人人皆是顺从。

当天晚上,银月城里篝火点点,热闹无比,载歌载舞,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庆贺新汗继位的盛宴。

秦王李玄度当仁不让地成了当夜最受瞩目的人物,众人纷纷争着欲与结交。左贤王特意将他单独请出大帐道谢:“说实话,你们李朝,姜氏太皇太后,我是佩服的,殿下你的父皇,也勉强还行,但我看不上你们如今的皇帝。但你的胆色和本事,我佩服!你这样的朋友,我结交!从今往后,我愿意拥戴那个小汉人做汗王,当然,你若是能做李朝的皇帝,那我就更服气了!”

李玄度见他醉醺醺的,满口胡话,笑着摇头,叫他莫再信口开河,随即命人扶他进去。

桑乾不走,命手下端来一只金盘,一把掀开盖着的盖。

盘中竟盛了一颗方从祭祀台上割出的牛心,血淋淋的,细看,似还在微微搏动。

桑乾拿起刀,将牛心一切两半,自己抓了一半,当场撕咬,一边吃,一边道:“吃下这祭祀过神灵的牛心,便是自己人了,若有背叛,神灵必惩!”

李玄度知道这是狄人的风俗。他听说金熹当年刚嫁来这里时,为了能融入当地,令民众相信她,也曾当众生吃过祭祀台上割下的生牛心。

他看了眼那块留给自己的血淋淋的生肉,亦笑,拿了起来,面不改色,生啖牛心,吃完,命人将那支铁弩取来,赠给桑乾。

这是当年他在北衙,集合能工巧匠,自己亦亲自参与,反复钻研打造,最后做出的强弩,制造费工费时,自然,也很费钱。

那时他银枪风流,雄心勃勃,拟将整个鹰扬卫都拿这劲弩装备,倘若可能,日后再为朝廷打造一支铁弩骑兵,荡清沙场。

然梦断沉沙,风流成空。筹谋未行,他人先就出了事。

这把铁弩是他的收藏,一直留在蓬莱宫中,早已蒙尘。这回受命出发,想起来,便随手带了出来,没想到派上用场。

铁弩威力本就巨大,发射得当,能击碎兽骨,他还特意拿冰冻过后的狼头为靶子,获得的效果自然更加惊人,堪称恐怖,顺利地达到了震慑对方的目的。桑乾眼馋,他早看在眼里。

草原政权冶金技艺落后不必说了,打造这武器,更需在融铁时加入一种秘密矿物,令铁质足够坚韧,方能支撑弓弩发射之时产生的巨大后座之力。否则,寻常之铁,发射几次,座架必定破裂,形同废铁。当年他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方试炼成功。故即便有样,外人也不可能仿造得出来,索性便卖个人情,赠送给他。

那日在大帐中见识这物的威力之后,桑乾便就眼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索要,此刻见他如此大方,转手竟就送了自己,大喜过望,接了过来把玩片刻,爱不释手,哈哈笑着道谢,说定要回报。

李玄度这夜本就喝了许多酒,生啖牛心,再被那些西狄贵族围住敬酒,又喝了一番,顶不住了,醉醺醺地告辞回来。

金熹嫁来这里后,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在这些年间也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城中建起不少如同京都那样的房屋,也有一座王宫。

李玄度来后,被安排住在了王宫之中。

他勉强撑到住所,还没进去,便觉一阵反胃,俯在庭院里狂吐,把今夜下腹的所有东西吐得精光,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骆保留给了她,没有随身带出,这边金熹派了个年长稳重的仆妇服侍他的起居。

他吐完,打发随从各去休息,自己捂住微微抽痛的腹胃入内,正想叫那仆妇打水洗漱,一愣。

屋中竟跪了两个衣着暴露皮肤雪白的美貌西狄女奴,一丰满,一苗条,环肥燕瘦,姿态柔顺,见他进来,从地上起身,伸手欲扶。

李玄度后退了一步:“谁让你们来的?”

女奴对望一眼,低声说是左贤王命她们来的。

李玄度终于想起,桑乾今夜说要回报赠弩,想必这便是他的回报了。一时哭笑不得,拂手命走。

二女得过左贤王的命,往后务必好好服侍,叫秦王满意。一是惧怕原主责怪,二是听闻新主地位高贵,竟还这般年轻俊美,怎肯就这么走掉,哀求留下。

李玄度沉下脸,作势拔剑醉刺,二女恐惧不已,这才披衣逃了出去。

“铮”的一声,李玄度随手掷了手中之剑,踉跄入内,一阵醉意袭来,他躺了下去,闭目卧眠,睡了不知多久,混沌的乱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想抓住,那梦境却又消失,他跟着醒来,除却头痛,再无分毫的睡意。

他醒卧了片刻,待那种头痛之感渐减,睁开眼睛,转头望着窗外。

月光如雪,静静地投在窗前。

他看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银月河就在前方,宛如一条玉带,蜿蜒绕着城池流淌,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在召唤。

他漫无目的地行到了河边,最后坐于岸上,面向河水渐渐凝神,忽觉身后似乎有人靠近,转过头,见大长公主立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岸边,正静静地望着自己,几名随从远远停在后面。

月光之下,她一身素服,容貌莹美,浑不似人间女子,犹天上神女,坠落凡尘。

“姑母!”

李玄度唤了一声,正待起身,金熹示意他不必起身,走了过来。

“如此晚了,姑母怎不休息?”李玄度问道,为她掸去岸边一块石头上的尘土,请她坐下。

金熹坐在石上,微笑道:“听说晚间左贤王送了你两个女奴,被你赶走了,女奴恐惧,怕回去要遭惩罚,去求柔良庇护,柔良当笑话来告诉我,我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你过来几日了,东奔西走,姑母都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离得近了,李玄度便看见她面容清减,说话的嗓音也带着沙哑,知她这些天异常辛劳,恐怕接连几夜都未曾合眼。又想到她这前半生的经历,坎坷隐忍,苦痛独自承受,而今怀卫也小,从今往后,这一国几十个部的重任又将完全压在她的肩上,动容道:“姑母,你太不易了。”

金熹一怔,随即微笑道:“一田一舍一柴门,那样的人家,虽有你我不可企及的清平之乐,却也要为口腹之求而奔波辛劳。玉麟儿你说,人活于世,谁真正容易?姑母已经很好了。这些年原本担心你,如今看到你,姑母很高兴。”

“对了,姑母听说你的妻是菩公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当年她的父亲便是在离开这里之后不幸罹难……”

李玄度明白了,她应是听怀卫说的。

“姑母勿要难过。此亦非姑母能掌控之事。”李玄度安慰她。

金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从怀卫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听说秋狝时,她自告奋勇随端王妃上场击鞠,将趾高气扬的东狄公主也给打败了?”

李玄度点头:“是。”

他想起了那日分别的清早,她从帐中匆匆出来和自己说的话。

“姑母,她对怀卫极好,一直保护着他,这回我来,她还叫我提醒你,或许有人要对怀卫不利,叫我提醒姑母。如今看来,她的感觉,果然没错。”

金熹惊讶道:“姑母可真的好奇了!你跟姑母说说,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子?”

李玄度道:“她生得很美,很聪明,性子活泼,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脾气也很坏,总是嫌侄儿没用。

想和她好的男人亦是不少。以后哪日,说不定她随时便会不要侄儿了……

他口中那样说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金熹笑了,望着他道:“你一定很是喜爱她。”

李玄度一顿。

“你说到她时,姑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对她的喜爱。”她解释了一句。

李玄度略略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姑母真希望,日后有机会你带她来,姑母想见见她。”耳边听到大长公主又笑着说道。

李玄度想替那小女郎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下去,只笑了笑。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明知或许不合时宜,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姑母,姜表叔父,他在上郡养马多年,至今仍是一人。姑母若是有话,尽管吩咐。日后若有机会,我可代姑母传递。”

大长公主唇边的笑容微凝,渐渐消失。

她望着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静默。

李玄度望着她的侧影,忽觉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儿方才失言了!”

大长公主转头看他。

“我出塞时,你还小,你怎知我和他当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树银天,侄儿偷偷出宫去玩,恰在街头遇见了你二人。你们停在路旁,观灯之人穿行往来,他牵着你手,你看花灯,他在看你……”

“……当时侄儿不懂,后来便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