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轻声说道。

大长公主微怔,望着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胧,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发声音。片刻后,听到她低声道:“日后若方便,代我告诉他,他尚壮年,莫再耽搁。若有合适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边有个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头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哑声道:“姑母,我实是不愿代你传如此的话!你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故国?”

大长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儿,东狄一日不灭,西域一日不宁,我此生便无归家之可能。姑母出塞,为我生而为皇室公主之天职,姑母从点头之日起,便就未曾想过归家。”

她从石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莫多想了。此处风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着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儿不怕冷,此处风光甚好,侄儿想再坐片刻。”

大长公主望着他带了几分执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送行之时迟迟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李玄度双手枕着后脑,随意仰卧在了银月河边那被河水经年冲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滩卵石之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他知道。

旧年那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才七岁,得知姑母要远嫁塞外,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命人将他带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没有答应。只对他说,他的姑母,是为帝国而嫁。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帝国公主的和亲,分两种。

一种是示恩,另一种,是耻辱。

姑母的出塞和亲,便是耻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为这个国和国中的男人不够足够强大,所以他的姑母,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担起了那些原本该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现在还没忘记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辆由六驾所御的马车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对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姑母发誓,等他长大,变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杀尽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记得姑母当时笑了,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李玄度仰卧在冰冷的河滩之上,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忽然睁开眼眸,翻身坐了起来,转身面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辽远的地平之线,郑重叩拜。

他连叩三首,完毕,直起身,却并未立刻起来,而起仰面,闭目迎着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这时,又有人来,蹑手蹑脚地从后靠近。

他没有回头,只改而坐了回去,开口道:“你怎偷溜出来了?回去睡觉!”

怀卫见被他发觉了,颇觉无趣,从暗处蹿了出来,踢着鹅卵石走来,停在李玄度的身边,盯着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晚上我听说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过来瞧瞧。你要是敢抱别的女人睡觉,我就告诉她去!”怀卫叉腰道。

李玄度一顿。

“罢了罢了,就算你抱着睡过了,我也不能说。她知道了,会伤心。”怀卫想了下,皱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虑了。就算我抱着别的女子睡过,她知道了亦不会伤心。”

怀卫诧异:“为何?”

李玄度沉默。

怀卫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悦你,不喜你?”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莫胡说了!走了,我送你回!”

怀卫却不走,站在后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玄度皱眉:“你笑甚?”

“四兄,你可真是……”他一顿。

“我都已有好几个贵族家的女儿争着要嫁我了,你……哈哈哈哈——”

他抱着肚子,笑得在河滩边险些打滚。

李玄度阴沉着面,站在一旁等他终于笑完,冷冷道:“回了!”说完转身便走。

怀卫见状不对,急忙追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

“四兄你莫小气,我不笑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大不了往后我也帮你——”

李玄度一言不发,迈步朝前去。怀卫一边追一边讨好:“方才我瞧见四兄你在对空跪拜。你拜何人?你和我说,若是值得拜的,我也要拜!”

李玄度终于停下脚步,道:“她的父亲。当年罹难,至今埋骨异土。”

怀卫一怔,扭头看了眼他方才跪拜过的方向,急忙也跑到河畔,跪地恭敬叩首,跪拜完毕,起来道:“四兄,我有个主意可以帮你讨好她。咱们派人潜进乌离,把她父亲的遗骨悄悄取回来!左中郎将在乌离人那里躺了那么多年,一定想回去的,她更会感激你。你放心,到时候,我说全是你的功劳,不会和你抢!”

李玄度眺望着远方那片漆黑的夜空,慢慢摇头。

“为何?”怀卫不解,“你不想讨好她?”

“怀卫你记住,有一日,只有当真正去打败了敌寇,叫乌离人失去了为虎作伥的依靠,叫他们臣服,跪拜于她的脚下,叫她堂堂正正地踏上那片土地去接回她父亲的遗骨,这才是对左中郎将在天之灵的真正告慰,对她真正的讨好,而不是这般偷偷潜伏进去,将他带走。他已在那里等了那么多年,只要我辈存有此心,我料他一定不会介意再继续等下去,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怀卫面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去,想了片刻,又回到方才那位置,朝着那方向再次叩拜,起身后,郑重道:“我会记住四兄你的话!”

李玄度点头:“走吧,我送你回。”

李玄度送怀卫归去之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独卧床上,闭目,一夜无眠的倦意,终于慢慢朝他袭了过来。

他又做起了梦,依然是混沌的梦,但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那之前未曾抓住的梦境。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他从梦中醒来,依然闭着眼眸,心却一下一下,犹如鼙鼓,跳得强健而急促。

他静静地又卧了片刻,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那日清早,她从帐中奔了出来,找自己说话,眼皮粉融,微微红肿,分明昨夜在哭。

而他却狠心至此地步,只为无意打破了他的一件旧物,竟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无,丢下她转身便就走了。

那日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到的?李玄度的心里一阵发堵,堵得厉害。

他忽然很想见她,立刻见到她。

他的眼皮微微跳动,倏然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地匆匆套上衣裳,转身便朝外而去。

第89章

这一辈子, 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这般,李玄度渴望着能见到一个人的面。

梦中那张红肿着眼睛的脸庞仿佛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和她的父亲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是无法靠近。他又想起了他们刚认识不久, 她寻他求助时说的她的心愿。他的心感到微微抽痛。

他恨不能插翅, 立刻飞到她的面前去告诉她, 他是如何地懊悔那日分开之时,他那一副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心肠。

看不到她的这段时日里, 一旦无事空了下来, 他的心便就跟着空落落的。

何为相思?他今日方知晓。

她若不在, 便为相思。

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他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辞别了。冲动之下径直便去金帐, 直到到了近前, 望见远处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 方回过神来,勉强按捺住自己, 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 拂晓将至,然而,等待之中的一刻一点, 显得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终于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着人代自己传话进去。

昨夜睡下去还没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 甚至连长发都来不及绾,披头而出。

时令虽已入春, 但在银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冻。她看到侄儿伫立在外, 看起来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眉梢和发顶,似降上一层淡淡霜气。

她疾步而上,担忧地问:“怎的突然大早而来?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辞了你,便就动身。”

“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听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惊讶,问完,见他略显忸怩似地顿了一顿,轻声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却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金熹一怔,端详侄儿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轻过,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点头,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拂晓离开银月城,踏上了东归的万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发的,彼时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随着一路东行,渐渐冰雪消融,待入玉门,越往东去,越见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灯的时分。烟花京都,万家灯火。他穿过了半个城池,当终于就要结束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门之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之感。

这座王府,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就归属于他了,但即便是在那头几年里,在他的心里,此处也从无半分是家的感觉。

而此刻,当他远远望见高悬在府邸门前的灯笼放出的那两团昏红灯火之时,他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心之感。

她此刻应当就在门后的那座庭院里,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着春衫,懒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两婢女闲落棋子,好打发这漫长的春夜时光?

不见面的这三四个月里,他几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过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觉心跳一阵加快,迫不及待地纵马到了大门之前,下马几步登上台阶,拍开了门。管事获悉他归来,匆匆奔出相迎,嘘寒问暖。

李玄度大步往寝堂去,口中随意问道:“我不在时,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声。李玄度停步,转头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声道:“禀殿下,王妃尚未归来。”

李玄度一愣。

他们是在去年岁末从阙国出来时分开的。阙国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个月便就能到。如今已过去这么久,她怎可能还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叶霄呢?还有骆保?他们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厉声问道。

管事胆战心惊,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关于王妃此前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她去年底独自从阙国回来后,得到皇帝的荣恩,不日便又奉命回乡祭祖,归来途中,她获悉同州发生疫病,当地官员上下勾结,企图瞒报,她紧赶入京,想要及早上报天听,没想到遭遇灭口之险,驿舍半夜起火,侥幸脱险,为防备前途还有针对她的阻拦,将传讯的重任交托给了叶霄,她中途下了马车,随后便不知所踪,迄今未归。

管事讲完经过,见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继续道:“殿下也莫过于担心。王妃脱队之时,骆监人同行,叶侍卫长命侍卫亦随王妃同行,他半个月前归京之后,将同州之事上报,随后便立刻带人返回去寻找王妃了。太皇太后与陛下也下了令,命当地官员全力寻找王妃下落,想必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寝堂,猛地推门,举目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堂内空空荡荡,不闻笑音。

他在槛后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转身,大步入了静室。

他这趟奉命护送怀卫西归,此番回来,原本第一件事,应是明日御前复命。

他提笔疾书,很快写好代替明日入宫复命的折,传来人,命明早送入宫中,随后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发连夜上路。

数日之后,他赶到了当日她和叶霄分开的那地。当地官员立刻赶来驿舍拜见,道已发动手下四处寻找,请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获悉秦王到来的叶霄匆匆赶了回来,奔入驿舍,见他立于阶前,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句话也无,当即下跪:“属下有罪,再负殿下之托!属下诚一刻也未敢忘殿下当日之命,然王妃当日坚持,言事有轻重,将同州之疫的消息送达天听,方是天大之事。属下无奈,只能听从王妃之言……”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区区一个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后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叶霄听到耳畔传来问话之声,语气隐忍,急忙抬头应是。

“陛下拟泰山封禅,上官一党生怕同州疫病冲撞封禅,圣心不悦,故极力加以隐瞒,丧心病狂,竟对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险至极,若非运气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测!”

他恨恨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命他详述经过。

叶霄便将那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入住驿舍,下半夜起火,自己冲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压住受伤,沈旸及时现身,不但救出王妃,还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并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语带惭愧:“属下实在无能,未能保护好王妃,请殿下降罪。”

“南司沈旸?他怎如此巧,那夜也在驿舍?”

李玄度眼底眸光一沉,追问。

叶霄道:“是,属下原本以为沈旸只是凑巧路过,出事后,他又审讯驿丞,获悉是州官行凶,便自告奋勇护送王妃入京。属下当时受伤,无力再护王妃及时上路,亦怕拖累行程,故听从安排,由沈旸送王妃入京。属下万万没想到,沈旸竟也别有用心,险些害了王妃。”

“到底怎的一回事!”李玄度厉声问道。

叶霄不敢隐瞒,将后来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妃随沈旸上路之后,他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精力恢复了些,就立刻追了上去,不料数日之后,遇到断桥,前路被阻,他向附近之人打听消息,得知这桥断了已有几日,昨日有一行人,在此也被阻住,还召来县令,随后那一行人改道,似随县令入了城。

他询问样貌,确定是沈旸后,立刻追入县城,打听驿舍,再访别处,并未寻到王妃的踪迹。当时他还以为她是随沈旸改走别道继续前行了,于是又追了上去,追赶了两日,沿途询问遇到的驿舍,被告知一直没有接到过沈旸一行人入住,他心知不妙,立刻掉头回去,在半路恰好遇到了王妃骆保等人,这才知道,沈旸果然别有居心,将她在那断桥之地扣留了下来,幸好王妃自救成功,在被软禁数日之后,脱身而出,不但如此,还取到了沈旸的令牌。考虑到前方关卡重重,她担心自己已被针对,即便有令牌也无用,便将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他,她下了车,和他分道而行。

李玄度尚未听完,神色便就僵硬无比,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问:“当日你们分开,关于她的去向,她到底是如何说的?”

叶霄道:“王妃道她去投一故人,以暂求藏身之所,说那人十分稳妥。我再三询问,王妃却道不便提及姓名,只让我放心,还说她有些累,想趁机休息些时日,等休息好了,自便归来。属下无奈,亦不敢拦,只能叫侍卫同行,王妃便就走了。属下入京传完消息,便就赶回这里寻找王妃。是属下无能,几已经寻遍附近各处,皆无王妃下落。”

叶霄对秦王妃,经此一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爱护,甘愿为她做一切事。这些天,虽自己身上的伤还未愈,却不顾身体,每天到处去寻,没有确切消息,本就心焦如焚,此刻面对秦王,更是愧疚万分,禀完一切,依旧叩首于地。

李玄度闭目。

她到底去了哪里?当日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又能去哪里?

她说去投奔故人。她可投奔的故人,如今到底剩下了谁?

杨洪不可能。河西距离这里太远。而且,若是杨洪,不至于不能言明。

可是除了杨洪,京都之外,她还有谁可以投奔?

他熟知她的容貌,曾经肌肤相亲,和她做过这世间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情爱之事,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当她不知去向之时,李玄度方知,自己对她,几乎竟是一无所知。

叶霄还跪在地上,因自责而不肯起身,请自己降罪于他。

自己又有何资格,去责备降罪于别人?

李玄度不禁又想起和她分开前的那一夜。他维护在他心里怜惜着的表妹,和她争执,再为那面玉佩,对她冷语相向,不顾她后来的认错,任她一夜伤心,不闻不问,第二日更是一句话也无,狠心丢下她就走了。

他的心中,忽又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否因了伤心和负气,决意不要自己,这才如此一去不归?

这一刻他后悔万分。

她使些小性子又如何?

哪怕就是像从前那样被她哄骗,哄得团团转,也好过似今日这般,他竟连她去了哪里也毫无头绪!

李玄度的心情紊乱无比,见叶霄依然那样跪地,命他起来,问他伤情。

叶霄感激地道:“属下无事,问题不大。”

李玄度又问这些日他们都查访了何处。

叶霄道:“以此地为中,北向、东向、南向的各个大小道口,连日皆派人查问。概因道路繁杂,目前虽尚无消息,但相信很快便能查到,请殿下暂且放宽心。”

李玄度立刻问:“西向为何不查?”

叶霄道:“正西为京都方向,王妃必不会走。至于西北,过去荒凉,人烟稀少,千里之外乃是上郡,太过遥远,且是边郡,料王妃不会有故人会在彼地可以投奔。”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姜毅!

姜毅和她的父亲从前便是好友。

一个稳妥的故人。不便言明身份。

直觉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出其不意不远千里地去了上郡,投奔姜毅!

李玄度的心跳蓦然加快,正要发话,忽然这时,外面奔入一个随从,说骆侍人派了一个侍卫来此传递消息,王妃人已到了上郡马场,他怕秦王回来见不到她担心,特意报送平安。

李玄度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和感激之情,立刻转身朝外奔去。

第90章

上郡地理偏僻, 其战略位置又不似河西那般重要,朝廷对这个地方便也不甚重视,当地人口稀零, 多是土著。沿荒凉野径行走, 往往数日亦难得见到一处人烟密集之地。但上郡有平缓的谷地, 草场丰沛,自古是为养马的上佳之所。上郡马场, 便是帝国重要的战马殖场之一。

菩珠这一路往西北去, 怕行踪被追逐之人索知, 舍大道而走小路,一边打听一边前行, 最后因马车累赘, 不合小道, 干脆舍弃,自己亦直接骑马上路, 这一日, 终于找到了马场。

马场远离郡城,是片谷地,周围山峰环绕, 十分偏远,附近只有一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和猎户。除了每隔一两个月有郡官下来巡查,平日极少会有外来之客。

几名在马场门口正忙着搬运草料的马卒见到菩珠这一行不速之客,十分惊讶, 待得知她是牧监令的故人之女,今日特意前来拜访, 忙引她进去,请她稍候, 说去将牧监令请来这里。

菩珠得知姜毅此刻人就在马场,便请他带自己过去。那马卒领她找了过去,来到马场的河边。菩珠看见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衣的男子正在河滩上洗马,背影专注,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年初在京都城门之外的那场大雨里偶遇过的姜毅。

远行跋涉,终于抵达终点,见到了她想见的人。她心中激动无比,唤道:“姜大将军!姜伯父!”

姜毅闻声,背影微微一顿,仿佛迟疑了下,慢慢地转头,看见是她,起先一怔,面露惊诧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立刻上岸走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反复读着父亲日志的缘故,这个原本在她心目当中只是有着一个高大模糊形象的帝国前大将军,慢慢地似乎和她父亲的形象融合成了一体,见他亦认出了自己,面带亲切笑容,朝着自己迎来,她抑制不住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感觉,欢喜、委屈、如释重负……各种情感瞬间涌上心头,迈步便朝他奔去,未奔几步,忽觉耳鸣目眩,眼前发黑。

那日她与叶霄分开之时,便觉身体有些不适了,应是费心劳神,路上又不慎感染风寒所致,这一路,更是餐风露宿,常宿于旷野,人实是越来越虚弱了,只是凭了心中那一点倔强的执念,方咬牙坚持走到这里。此刻终于见到姜毅,整个人一放松,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她昏睡了一日,第二天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卧在一间木屋之中,一道阳光从四方形的小窗里照进来,微尘于光影中无声无息地浮动,周围安静极了,她隐隐地听到了姜毅和骆保说话的声音。姜毅询问她的病情,又低声道:“你照顾好她,我去寻山民换些山珍,再捉两条鱼,回来了给她熬汤喝。”

菩珠慢慢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有着一缕细细的幸福之感。

傍晚,她喝到了姜毅亲手给她熬的鱼汤。雪白的汤里浮着朵朵山蘑,味道鲜美极了,她一口一口,把鱼肉和汤全部吃光了。

骆保手中抱着一张厚厚的兽皮走了进来,说是姜毅拿来的,叮嘱马场地处山谷,夜间寒冷,怕她病了身子弱,送来给她添被。

“他怕有味道,还特意找山民要来了干桂枝,里里外外熏了好几遍方叫我拿来给王妃用。”

骆保一边将兽皮铺在床上,一边说道。

菩珠闻到了兽皮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淡淡的桂枝燥香气味,出神片刻,从床上下去。

“王妃你去哪里?你昨日刚晕过去——”

菩珠穿好衣裳,取了那件被她用布小心裹藏好的物件,出来,寻到了姜毅。

天将暮,马场里的马卒正将马匹驱入马厩,哨声里夹杂着马儿发出的哕哕之声,杂乱却是有序。

菩珠看到姜毅立在围场远处的一道栏杆之旁,双手负后,面向着旷野地里那夕阳的方向,眺望着远方。

他身影凝然,犹如一根石柱,被夕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斜影,如在地面落生了根。

菩珠便停在了他身后,默默地等着。

夕阳沉下了地平线,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姜毅依然那样立着,良久,回头看见了她,立刻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关切地问:“你怎出来了?病好些了吗?”

菩珠紧了紧自己肩上披着的裘氅,微笑道:“我穿得多,不冷,人也好了许多。多谢伯父给我送来盖被。还有鱼汤,极是美味,我全都吃光了!”

姜毅笑了,道:“我见你身子弱,须进补着些。且此处实在无甚好物,饭食粗陋,怕你吃不惯。你若觉着尚可,我明日再去给你捉鱼!”

菩珠道:“不敢劳烦伯父。我小时候在河西长大,不怕,什么都吃的。”

姜毅望着她,目中流露出一缕怜惜之情,柔声道:“你从前必吃了不少的苦。你父亲走得早,这些年我亦没有机会能代他看顾你。这回你来,路上发生之事,那位骆侍人都已告诉了我。好不容易到来,这些于我皆为顺手之事,你莫多想,更毋须和我见外言谢。”

他环顾了眼四周。

“天快黑了,当心起风冷,走吧,我送你回去歇息。”

菩珠道:“其实这趟我来,除了避难,也是另有一事。我这里有一物,属于伯父所有,特意送来,物归原主。”

她取出鹤笛,双手奉上。

姜毅看了眼这用布裹着的管状之物,起初似是困惑,接过后,解开布,当露出了骨笛,他的手蓦然顿住,定定地望了片刻,倏然抬眼:“此物怎会在你这里?”

“家父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面见大长公主,临行之前,家父问大长公主,可有话要转伯父,大长公主便将此物托于我父。不料家父不幸身故,此物后来辗转流落到了我菩家的故居,蒙尘多年。去年底我回乡,也是凑巧,整理家父生前所遗之文字,无意得知此事,幸好信物还在,我便收了,此番代替家父送来转你。”

她亦不敢问这鹤笛有何前情,说完,只悄悄地望他,见他凝视着手中之笛,身影宛若凝固住了,久久还是一动不动。

她能猜到大长公主归还鹤笛的一番苦心,料姜毅比她更是清楚。

此为与君诀,盼君皆如意。

见他如此,想前世这二人各自的结局,心中终究还是不忍,迟疑了下,小声地道:“大将军,我虽不明大长公主之意,但无论如何,料她应是在盼大将军好。余生还长,大将军若能振奋,顾好己身,大长公主心中必是无限欣慰。”

姜毅慢慢地握紧那管瘦笛,抬目望她,面上缓缓露出微笑,朝她点了点头,将鹤笛收好,随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安心住下养病,早日养好身子。”

这一夜,谷中起了大风,时而风声呜咽,时而如同呼号。菩珠卧在小木屋里,听着屋外的大风,朦朦胧胧半睡半醒,耳边似是飘来一阵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