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醒来,缩在被下,侧耳倾听,那笛声却又消失了,只剩一片风声。

姜毅对她十分宠爱。在她住下来养病时,不但每天想法为她弄来各种好吃的给她补身子,过了几天,见她常去马场后的一株老紫萝下晒太阳,亲手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架,让她可以在那里玩耍。

菩珠仿佛寻到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似的宁静。在此养病的这些天,她感到了一种自她八岁之后便从未有过的安逸。甚至有时,她的心里还会生出一种不若就此长居,往后再也不出的幻觉。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骆保在紫萝树下服侍她洗长发。

没有风,鼻息里有花香,耳边是嗡嗡的翁蝶绕花采蜜之声。春阳暖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王妃你的头发真好,又多又软,像绸缎似的。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好的一把头发。方才奴婢往热汤里添了香花,等头发干了,闻起来必是香香的……”

骆保一边轻柔地帮她梳着洗过渐渐晾干的长发,一边恭维,嘴巴似是抹了蜜。

菩珠闭目。

“瞧不出来,你很厉害啊,那日一棍便就击倒了沈旸。他早年可是南司武将出身,我义父手下的能人。我本有些担心,怕你万一失手。”她懒洋洋地道,状若闲聊。

骆保听她称赞自己,心中得意,口中却谦虚道:“王妃谬赞了,全是殿下之功。早年奴婢跟着殿下守陵,不是要找个事打发日子吗。殿下终日除了修道,便酷爱射箭,有事一射便是一日,手指都被弓弦磨破,血淋淋他也不知疼。奴婢眼神不好,射箭不行,就跟着殿下学了些拳脚。”

他挺起胸膛,“王妃你莫看我平日不声不响,我对王妃是忠心耿耿!真到了要护着王妃之时,我绝不含糊!”

菩珠哦了一声:“是吗。怎的我见这边好似少了一名侍卫,有些日了,也没见到脸,是去了哪里你可知晓?”

骆保明白了,想必自己前些时日悄悄派人回去传讯,叫王妃看破,慌忙跪下道:“王妃恕罪。奴婢是怕长久没有消息,殿下和叶霄他们担心,这才斗胆传信。”

他说完,垂头等了半晌,没听到声音,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松了口气,抬眼,忽见马场方向奔来一个马卒,怕吵醒了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过去,问何事。

马卒道:“外头方才来了一人,自称李姓,道是拜访牧监令的。牧监令今日恰外出巡场去了,他便提了你。”

骆保心扑通一跳,回头飞快看了眼依旧闭目的王妃,急忙朝着大门奔去,到了前头,远远看见那里立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秦王来了,也不知怎的,胸口一酸,眼睛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跑到他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他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殿下!你可来了!可把奴婢等死了!”

李玄度方才终于到了这里,见骆保出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不顾连日赶路的疲倦,压下那一阵热血沸腾的感觉,朝马场里望了一眼,命他起来:“王妃呢?她的病可好了?”问完见他还是哭个不停,心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

“她出事了?”他脸色已是大变。

骆保吓了一跳,慌忙摇头,哽咽道:“王妃无事。殿下恕罪,实在是奴婢看见殿下来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一时忍不住……”

李玄度这才呼出一口气,一把松开他的衣领,命他立刻带自己去见她。

骆保“哎”了一声,抹一把眼泪,急忙带路,口中道:“王妃长途跋涉,路上便生了病,刚来那日,一见到姜大将军,人就撑不住,晕了过去,休养了好些日,方这几日,气色些。好在大将军对她十分疼爱,百般照顾,前几日还认了她做义女……”

李玄度已是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脚步愈发急切,随骆保来到马场后面,转过一道篱笆,他蓦然停了脚步。

就在前方的不远之处,紫萝花开,繁茂若云,一阵风过,蝴蝶般的花瓣纷纷随风而下,宛如空中落下一阵花雨。

她就坐在其下的一架秋千之上,并未荡动,只任凭秋千在风中轻旋。她微微侧头,靠在一侧的绳架上,裙裾随风轻轻飘动,美得宛若入画。

李玄度望着,双眸一眨不眨,几乎痴了。

她随着秋千转回来时,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秋千迎,亦未走掉。

她依旧那样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远远相望。

李玄度终于迈步,在她那双美眸的注视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走到秋千架前,停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变得愈发尖俏的脸。

半晌,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下这张血气显得有些不足的面庞,唤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飞快地偏了下头,转过脸,躲开他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随即从秋千上爬了下去,绕开他便要走,才迈步,便被李玄度从后一把抱住腰,将她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放她坐回到了秋千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气了,可好?”他低声地央求。

菩珠未再试图下去了,她一双素手握绳,微微偏脸,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声,轻笑出声:“我当日不是打坏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吗,你还骂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恼我了?”

李玄度道:“东西就算完全没了,我与父皇的过往,也不会随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无,也是无妨。”

“姝姝,分开的这些时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会想你。”

“我心悦于你,极是想你。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

终于将这一路上已在他心中反复煎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

李玄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凝视着面前这个坐在秋千花架上的女子,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回应。

第91章

周围静悄悄的。

一阵微风拂过, 落花仿佛紫蝶飘落。一朵花瓣,沾在了她的鬓发之上。

花雨之中,她看着他, 面上方才那带了几分轻嘲似的笑容渐渐消失, 沉默着。

这沉默持续良久。

李玄度等得不安了起来。他迟疑了下, 终于忍不住伸手,想将面前这个他才数月不见便就变得消瘦如斯的女子揽入怀中, 好好疼惜, 忽然听到她开口了。

她说:“我很感激殿下, 千里迢迢来此寻我,为的便是思我, 心悦于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话, 但我不信往后余生。我哪里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这般心悦于我……”

她抬起手, 接住了面前正飘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谓心悦, 好似这花, 开时秾盛,终会凋谢……”

她吹掉了掌心里的落花,抬起眼眸, 望着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万分感动,此为我的真心之言,但却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着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跃, 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问, 顿了一顿,“我若发誓……”

她摇头。

“无关发誓。殿下你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刀, 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无法安心。”

菩珠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双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放了下来,眼底方才那因见到了她而涌出的激情和喜悦,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

“所以还是那句从前的话,你想要做皇后,是吗?”

他问,声音凝涩。

菩珠凝视着他。

“是!我知殿下你对我的期许,但我并非阙国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为我之夙愿。我更不想如从前那般去欺瞒殿下了。我不会忘记祖父如何获罪身死,我八岁发边,我亦不会忘记我在河西发下的誓言,我不想过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难道殿下你就心甘情愿?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着先帝的血,你曾经何等高贵风流,那个位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

李玄度亦是凝视着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将你送上皇后之位,别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对你的……”

“心意?”

终于,他用带了点艰难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我知我没那样的福。”最后她轻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倘若最后,我无法让你实现心愿呢?”

他又咬牙问。

“殿下你若答应,最后仍是不成,我认命便是!”

他再未开口了。

四周寂然,惟头顶的落花不断,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远远望去,二人一个坐于秋千,一个立在她的面前,一双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对望。

“殿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往后我必与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无法接受,我亦不勉强,多谢殿下此番特意前来接我,往后关于此事,我绝不再提半句。”

她说完,朝他一笑,下了秋千,离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随风缓缓旋转的秋千,落花掉在秋千座上,耳边寂寥一片。

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辗转,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么了?李玄度问自己。

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银月城,姑母问她是如何一个人时,他对姑母说,她美丽,聪明,活泼,浑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除了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姑母,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却又是如此的老迈,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对她有诸多不满,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觉,因为她长发散发出的香气而变得重新如同猎犬般灵敏。他迟钝了的触觉,因为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获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为她的拥抱而得到了抚慰。他的心,更是因为她而怦然跳动。

她的一颦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动着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喜,为之怒,再也无法放下。

只为那一点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着让她知道的他的内心所想,他竟奔波万里,从塞外回京,又一口气出京,寻她到了这里。

辗转的一路,他非但感觉不到分毫疲惫,反而如同少年时他偷溜出宫在击鞠场里纵马驰骋一般,他热血沸腾,沉醉无边。

他隐隐觉得,那个十六岁前的自己,好似又复苏了过来。

然而,从前他有多喜爱这个女子,今日在她这里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个人,爱慕权力,胜过一切。

他也以为他早已说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这样,这一路回来,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怀了一点暗暗的期待,期待这分开的日子里,她也会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这一刻,当听到那些话以如此无心而无情的方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后,纵然知道她一贯如此,纵然他也再三告诉自己,莫要指望她会为他而改变半分,李玄度发现,他其实还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骆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妇的久别重逢。他对之前几次他被迫听到了的一些动静还是记忆犹新。这回为了避嫌,特意远远地躲开。他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王妃独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迟迟不归,遍寻不见。

凭着直觉,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来,谷地里又刮起大风,夜也越来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来回徘徊,焦虑不已,正想再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他从远处的一片浓重夜色里走了过来。

骆保松了口气,急忙冲了过去:“殿下你去哪里了?”

李玄度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大步朝着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风吹散浮云,谷地上空月光皎洁,光辉从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内未点灯,菩珠抱膝,靠坐床头,侧耳倾听外面那呼啸得如同要将山峦连根拔起的夜风。

门忽然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身后的月色将他的暗影投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头顶之上。

他来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轻声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没立刻回答她。背着月光的脸被夜色隐藏了起来,轮廓半隐半现,更是看不清神情。

菩珠等了片刻,决定从床上下去,站着和他说话。

如此这般受到压迫似的感觉,令她很是不适。

“我李玄度必是前世欠你,今生才会落你手里,受你如此摆布。”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他冷冷地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应允了!

他这是应允,他会为她,争上一争了!

她终于成功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

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我承认我被你所迷,对你神魂颠倒,向你卑微求爱,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李玄度若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任你再如何媚我,我也不可能为你点头。我这趟回来,除了想见你,原本还有另件事想要告诉你,那便是我知我头上有刀,我已决意争取,不止是为日后能够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亦是为我年少之时立下的未竟心志。”

“我为了我的姑母,她分明与姜毅有情,却因她身为公主的天职,决然出塞。”

“我为了你的父亲,他志烈秋霜,精贯白日,却至今埋骨敌国,难归故土。”

“我是为了不负我身上流着的皇室的血和这血所带给我的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负我的姑母,你的父亲,还有和他们一样为了这个帝国曾牺牲过的人。”

“如果到了将来的最后,上天叫我侥幸能够成事,我能做这天下的皇帝,你,必为皇后。”

“我如此的回复,你可满意?”

李玄度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待她的回答,他也仿佛无需她的回答,转身便出了屋。

那种随他而来的压迫之感,随着他的离去,跟着消失。

菩珠却是愣住了。

她定定地坐着,渐渐地,连手指都似是失了力气,麻痹得无法动弹半分。

她早就知道骆保暗派侍卫回去传递她去处的消息了,只是当时她没有阻拦。

她也在等着李玄度的到来。

她知道,她那些想要就此长居于此、再也不回的念头,终究只是幻想而已,都是短暂的,虚幻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头顶上的刀还在。而这回的这件事,便是她的一个绝佳机会。她须得抓住机会。

李玄度果然如她所愿的那样到来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她开口之前,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发着呆,良久,忽想起他那冷漠的语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醒悟了过来,急忙从床上下去,披衣开门。

骆保还在外头徘徊,看见她出来,跑了过来。

“殿下呢?”

菩珠压下心中的慌乱之感,看了眼四周,问道。

“姜牧监令巡完场方回来,殿下好似去了他那里……”

菩珠匆匆追了过去。

姜毅的住处矗立在附近的一处坡地之上,孤零零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终年默默对抗着谷地里的风,岿然不动。

此刻那间屋的窗中透出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她走到一半,想了下,折回来到厨间取了一壶酒,再次过去。

外面立着一名侍卫,听她问秦王是否在里,侍卫点头。

她走到门前,待要叩门,却又没有勇气,停了下来。

姜毅今日巡场,夜半方归,获悉李玄度到来,十分惊喜,将他迎入屋中,命人温上一壶酒水送来,寒暄过后,二人对着如豆之灯,叙话平生。

“此处斗室,酒亦浊酒,实是慢待了殿下。”

姜毅笑着斟酒,说道。

李玄度望着姜毅,一身布衣,鬓发早白,气度却是依旧豪迈,言辞之间,丝毫不闻半分怨艾,不禁道:“姜叔父,你不怨恨先帝吗?当年遭到无辜之殃,时至今日,依旧困于边地,壮志难酬。”

姜毅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当年先帝在时,知人善任,抚定内外,边功显著,盛世初兴。纵然有所不及,在我眼里,他亦不失是位有为之君。金无赤足,何况一国之君。”

李玄度道:“倘若将来某日,天下仍需大将军,你还愿出山一战吗?”

姜毅正举杯自饮,闻言,手微微一顿,抬目看去,见秦王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慢慢地放下杯酒,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姜毅武将,为战而生,战乃是我天职。只要上无愧苍天,下不负黎民,我尚能骑马执戈,但有召,姜毅必至!”

李玄度从座上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礼,姜毅急忙将他扶起道:“殿下这是何意?我岂能受殿下如此之礼?”

李玄度道:“当受!此为我代我李氏对昔日姜大将军的赔罪。大将军一生于国无愧,反倒是我李氏,于公于私,欠你太多。请叔父务必保重自己,后会有期!”

姜毅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无限的畅快之意。

“不瞒殿下,能遇殿下,此或为我生平喝得最为快意的一顿酒了!我这里酒水虽浊,却也管够,殿下若是不嫌,今夜我便陪着殿下,不醉……”

他话说一半,忽然转头,看了眼门的方向,笑了一下,改口道:“姝姝和你长久分离,今日你来,她想必十分高兴。不早了,再留殿下,我怕姝姝气恼,明日连我这个义父也不肯认了!殿下还是去陪姝姝吧,至于酒,待明日喝,也是不迟。”

李玄度亦早就觉察到了门后那道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瞥了一眼,微笑道:“姝姝懂事得很,方才我来,她便叫我只管陪她义父,不必管她。”

菩珠知自己便是退走也是迟了,幸而方才去厨间取了壶酒,不至于手中空空,定了定神,急忙推门而入,若无其事地将酒送了进去,脸上带着笑容道:“我送酒来了。义父不必管我,让殿下陪您好好喝一场。我不打扰,先回了。”

她替姜毅和李玄度各斟了一杯酒。

姜毅丝毫没有觉察他二人的异样,笑着赞道:“姝姝实是贴心!”

李玄度眼角微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酒饮了一口,未作声。

菩珠放下酒壶,退了出去,一出来,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走进去,眼泪便就掉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说他会争取。

她费尽心思,一直期待的,不就是他如此的一个表态吗?

至于他是如何想的,又有何干系?她应当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就算成功了。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欢欣,只有难受,无比的难受,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似的。

床就在前方,她却好似连走那么几步的力气也没了,靠着门边的墙,无力地慢慢蹲了下去,最后坐在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没关系的,哭就哭吧,她心里想,反正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看他和姜义父在一起的时候,笑脸才是最随心的。

如此一想,不知为何,眼泪更是汹涌而下。怕抽泣声会惊动别人,她闷着头,默默地流泪,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人闷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感到面前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抬起快糊掉的一张脸,泪眼朦胧里,借着木屋中的月光,看见李玄度竟然回来了。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皱着眉,瞧着她哭,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一脸的嫌恶之色。

她再也忍不住了,“呜”的哭出了声,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朝他扑了过去,伸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僵了片刻,当耳中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气之声,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不应该高兴吗?

对着这个无心又冷血的人,他只觉心中一阵爱,又一阵恨,爱得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听不得她半声的哭,恨又想离她远远,再不要见到她这张脸了。爱恨交加,别无他法,他只能用他能掌控的方式去狠狠地征服她,让她在自己的身下臣服、求饶,他方能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木屋之外,狂风呼啸,整整刮了一夜。

第二天,菩珠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风停了,窗外照进了一缕阳光。

仿佛已是晌午了。

她躺在床上,发呆了片刻,倏然清醒过来,转脸,发现边上已是空荡荡。他早不在了。

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茫然,若不是身子传来阵阵残余的肿胀酸痛之感,昨夜发生的一切,便犹如是梦。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的声音,问她醒了没有,说叶霄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积善宫陈太后薨了,照规制,秦王夫妇须尽快回京奔丧。

“王妃若是醒了,等收拾好,便可动身上路。”

第92章

说起陈太后之薨, 实是一件意外之事。

朝廷此前在获悉同州疫病的消息之后,火速派端王和韩荣昌带着众太医以及紧急征召而来的民间医士赶赴当地。

韩荣昌办案,将州官等一干涉案的上下官员全部捉拿归案, 加以审讯。端王紧急召见吴之林。吴之林奏, 因州官的刻意隐瞒, 加上举措不力,他虽竭尽全力, 奈何孤掌难鸣, 疫情已是扩至县城, 采取措施,刻不容缓。端王悉数照办, 当日下令不但封高县一地的城门, 为防万一, 还将整个同州下的十几个县也全部封掉,再命全力救治病患, 渐渐局面好转。

根据端王发往京都的最新一封奏折, 最近几日各地的病症越来越少。照如此趋势,最多一个月内,便可解封城门。

孝昌皇帝欣喜, 召大臣议事过后,东巡决定不予取消,待同州事定之后,再择日出行。

随皇帝同去泰山封禅刻碑纪念, 是陈太后一直以来的夙愿,连姜氏太皇太后都未曾做过如此的事。这回姜氏还是不去, 陈太后却极想去。先前得知同州疫情,以为不能成行, 日日气恼,那日忽然获悉影响不大,皇帝决定月后出发,不禁喜出望外,当日兴致勃勃,特意去试乘了为她专门定制的出行所用的凤车,回来心情大好,又多吃了几口太医告诫她少食的甜糯之食。大约是白天吹了风的缘故,乐极生悲,当晚竟积食发热,一下病倒。

陈太后虚胖,平日身体就不大好,常气喘吁吁,此番病倒,一下引出旁的病症,攻入五脏六腑,太医虽全力救治,却也没能挽回,拖了十来日,便就薨了。

太后既薨,自非小事。孝道在上,皇帝下令再次延迟东巡,先为太后举行国葬。

菩珠随李玄度离开上郡回往京都,又是一路紧赶,这日终于进入京畿之地,明日便能抵达京都了。当天晚上落脚在驿舍之中,刚进去没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阿婶!阿婶!”

菩珠一下便辨出了声,是宁福郡主李慧儿。

她怎会来了这里?

菩珠急忙应声,正要出去,骆保带着李慧儿已是现身了。李慧儿看见她,又叫了声皇婶,飞奔到了她的面前,满脸欣喜之色,眼圈却是有点红,强忍着情绪说:“阿婶,太皇太后叫我来接你!阿婶你一切可好?”

菩珠恍然,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之中,满是关切之色,心中感动,笑着点头,牵住她的手,说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

李慧儿这些年在蓬莱宫中,虽受姜氏庇护,但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去年终于认识了皇四婶,还有怀卫作伴,是她这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了,如今怀卫走了,前些日又听说皇四婶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危险,怎不焦急万分,得知她终于能回来了,求得姜氏的许可,特意出城来接。方才乍见到人,险些欢喜落泪。

菩珠安慰了她一番,牵她坐下来,询问最关心的同州疫病之事,得知已无大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