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黑了,菩珠问了声李慧儿,得知她也未进暮食,便叫人将饭食送来,和她一道用饭。吃完继续说话。

李慧儿见到菩珠,心情大好,又听她问京都里最近发生的事,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她。

上官邕虽极力撇清和同州的关系,但还是遭到弹劾,焦头烂额之际,又传出他买凶暗杀同州州官事败的消息,那个州官为了保命,将他供出,说全是照着上官邕的指使办的事,包括初期的隐瞒疫病和驿舍放火谋害秦王妃。朝廷顿时起了乱子,更多的弹劾奏章雪片似地飞往御前,虽然上官邕矢口否认,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但皇帝还是十分震怒,下令将上官邕削官,送入昭狱待审。虽然此案目前尚未波及整个上官家族,但上官皇后已经病倒,上官家的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阿婶,你这回功劳实在不小!韩驸马的奏报也特意提到了你,说那个吴医不敢受功,道若没有阿婶你的及时出手,疫病必会蔓延更甚。还有,要不是阿婶你及时将消息送达京都,同州那边如今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太皇太后对阿婶你也很是关心,先前天天催人问你下落。我还听陈女官说,等你回了,陛下必有奖赏。”

“对了,还有个沈旸沈将军!他已获嘉奖了,封了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说他用令牌助力阿婶你送信回京,这是真的吗?”

李慧儿叽叽呱呱地说完京都里的事,又好奇地发问。

菩珠想起那日她对沈旸许下的应诺,笑了笑,算是默认。

“看不出来,原来沈将军也如此古道热肠!不过也是,像阿婶你这么好的人,谁都会帮你的!”

李慧儿感叹了一声,无意抬头,看见李玄度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似在听自己说话,也不进来,急忙打住,站起来唤道:“皇叔!”

李玄度这才走了进来,点了点头。

李慧儿看了眼窗外,惊觉天色已是不早,自己恐是扰了皇叔和皇婶的休息,急忙道:“我先回房了。”

李玄度阻止了她,微笑道:“你和你阿婶许久没见面,想必还有很多话说。晚上你陪她睡吧,四叔回来取些东西。”

上郡马场的那一夜,菩珠至今想来,犹觉是梦。

那夜过后,两人一路回京,李玄度对她照顾十分周到,但却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亲密行为了。晚间二人同床共枕,他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菩珠有一种感觉,他对自己是彻底地瞧不起了。

她不怪他有如此的想法。

她自己其实也很是后悔,后悔当时一时冲动,看见了他,也不知何来的满腹委屈,竟什么都没想,不管不顾就扑上去,缠住了他。

过后,他自然更是看不起她了。

见李慧儿望过来,菩珠亦笑着点头。

李慧儿十分高兴,忙叫人去把铺盖等物取来。

李玄度未再说话,收拾了两件衣裳便退了出去,这晚他睡在驿舍的另间空屋里,一夜无话,次日带着菩珠和李慧儿入京都。

皇帝正服孝,口谕,嘉奖秦王妃立下的大功,说国丧之后,正式制文颁发。

皇帝又口谕,派李玄度一个差事。宗正已去皇陵打点各种事项,为太后的入殓做准备,不料年迈体弱,前几日病了,那边现无可用之能人,考虑到他从前曾守过皇陵,派他过去,接替宗正之事。

凌晨快五更,菩珠方从奠宫回来。

昨日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孝服,入宫举丧。不但跪了大半夜,跟着礼官的引导,一阵阵地哭灵,边上还是上官皇后、长公主李丽华、宁寿公主李琼瑶,太子妃姚含贞等人,一道道目光如箭射来,全都在看她,总算熬完脱身回来,一进门,她就听说李玄度被派去皇陵办事,等下就要出发了。

或许那个地方留给她的记忆实在不好,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竟有点不安,连身上的孝服都来不及脱,匆匆赶往寝堂,走在廊上,遇见李玄度从对面出来,两人迎头碰见,各自停下了脚步。

皇陵距离京都有数日的路程,他过去办事,必是要住那里的,不可能回来。

他一身外出的衣裳,应该是要出发了。

菩珠想说点什么,见他沉默着,自己一时便也不知该说什么,和他相对立了片刻,感觉气氛略微尴尬,终于想出了一句可以问的话:“去那边的日常换洗衣物,都收拾好了吗?”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白色珠花上,唔了一声。

菩珠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默默再立片刻,忽觉似是自己挡了他的道,急忙让到一边。

李玄度便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时,终于忍不住说:“你小心些!”

李玄度脚步一顿,慢慢转脸,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菩珠独自在走廊上怔立了片刻,无精打采地入了寝堂。

接下来的数日,每天都是一样的事,入宫守灵,回府睡觉,循环往复,枯燥至极。

她回京时,太后已是停灵多日。七天之后,便是灵柩送往皇陵落葬的日子。

当天方四更,整个皇城便喧闹了起来,从皇宫通往城外送葬之路的那段街道,灯火通明,缟素一片。皇帝亲自送太后灵柩入葬。自皇帝之下,后宫嫔妃,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数千之人,更有无数侍卫随驾,出发上路,去往皇陵。

菩珠带着李慧儿同车,随驾送葬。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又正当晌午,车顶晒着日头,车厢吸热,里面渐渐变得燥了起来,李慧儿的额前已是微微沁汗,菩珠卷帘透风,忽见远处一列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路过。虽距离有些远,但一眼便认了出来,领头的人是崔铉。

去年秋狝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过崔铉的面了。知他在秋狝脱颖而出后官升得很快,如今才小半年,观他孝下的服色,已是四品的羽林上骑都尉了,此次发葬,应也担着护卫之职。

他如风一般纵马掠过,在道上扬起一片尘土,惹得前后马车上的贵妇人们纷纷抱怨,一边咒骂,一边忙不迭地降下帘子挡尘。

车厢里卷进了一阵尘土。

菩珠微微怔忪,缓缓放下帘子,转头,遇到李慧儿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地道:“阿婶你怎么了?方才那人……”

她想说以前遇见过,略一迟疑,又闭了口。

菩珠笑了笑,摇头道无事。

从京都到皇陵的这段路,沿途修有几处驻跸之所。一路顺遂,起初并无任何意外。

第三天的晚上,行至中途,晚间驻跸之时,为表对太后的哀思,皇帝住在简帐之中。

深夜,菩珠正在自己的寝处辗转难眠,沈皋秘密传唤。

菩珠心知躲不过去,起身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来到皇帝大帐之外,入内,看见皇帝一身孝服坐于案后,手中还拿着奏章,似在连夜批折,上前跪拜。

皇帝放下奏折,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泛着血丝,看起来没有睡好的样子,满脸疲态,看了她一眼,问:“你从同州归来之时,去了何处?”

菩珠知隐瞒不了,应道:“臣女去了上郡马场。”

“为何要去那里?”皇帝的声音喜怒不显。

“启禀陛下,姜毅是我父亲生前好友,我在路上遭到追杀,又生了病,不敢回京,别地无处可去,想到了他,为求庇护,也因为往那个方向的路偏僻,追杀我的人应当不会想到我会往那里去,故前去投奔。住了些天,秦王去了,不过宿了一夜,次日便将臣女接回。”

皇帝道:“姜毅现如今怎样了?”

“我看他与世隔绝,一身颓态。”

皇帝闭目不语,菩珠屏息等待,忽然外面传来启奏之声,道端王和驸马韩荣昌结束了同州的治疫之事,回京奔丧,连夜追赶,方追至此处,此刻人就在外,等候面圣。

皇帝睁眼,看了眼菩珠,一旁的沈皋会意,示意她起身,将她引到大帐用来分隔内外的一排屏风之后,低声命她等着。

端王和韩荣昌入内,二人皆服孝,看见皇帝,下跪先吊太后哀,各自抹了把眼泪后,向皇帝禀告同州的差事,道仰仗皇帝陛下的天恩,他二人侥幸不辱使命,如今当地的民生,已是恢复如初。

皇帝详细问了些事宜,听罢回复,微微点头,勉励了二人一番,命退下歇息。

端王和韩荣昌退出去后,紧跟着,外面便闪身入了一个监人,对着沈皋低声说了几句话。沈皋立刻走到皇帝近旁,附耳道:“陛下,方酷刑之下,那监人招供了,道是收了太子的好处,替太子留意陛下言行。若有异,太子命他立刻通报!”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双目圆睁,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孽畜!竟敢窥伺朕!行大逆不道之事!朕原本因为他,对上官一案的处置还有所顾忌,如今看来,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手微微发抖,指着外面道:“去!给朕把太子传来!立刻!”

沈皋应了一声,正待出去传话,又停步,转头看了眼屏风的方向,转身回来。

菩珠还在屏风之后,吃惊不已。

听皇帝的语气,似是李承煜在御前安插耳目,叫皇帝察觉了。

看皇帝这般暴怒的模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沈皋正走来,菩珠知自己不可再留,再留,怕是连性命也要交待在这里,正待出来,忽又听到外面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声音传入:“父皇息怒!”

菩珠抬眼,从屏风后望去,见李承煜一把推开一个企图阻拦他的监人,快步入内,冲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请听儿臣一言,有人陷害!”

皇帝更加愤怒了,举手操起案前的一方砚台,朝着李承煜掷了过去,厉声道:“你如何这般快便就来了?你怎未经通报便擅自闯帐?可见不止一个!朕的身边,已不知道被你和上官家安插了多少耳目!你这畜生,大逆不道!朕今日非要废了你不可!”

砚台飞到了李承煜的额头,砸破了他的脑门,血混合着墨汁流淌了下来,滴到他身上的重孝服上。

李承煜慢慢地抬起头,抹了下受伤的额,目光变得阴沉。

皇帝朝外厉声喝道:“来人!给朕把这不肖子给拿下去!”

外面迎面走入一个身穿内侍卫服色的人,沈皋正要传令,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地倒了下去,心口的位置,赫然插入了一把匕首。

那个杀了沈皋的人,竟是崔铉。

皇帝骇然,反应了过来,知外面必定生了大变,转身便要奔入后帐拔剑,口中高呼“刺客”,尚未发出一声,崔铉身影如电,疾步追赶而上,从后一把锁住了皇帝的脖颈,捂住口鼻。

崔铉那只捂住皇帝口鼻的手,手背青筋暴突。皇帝在他的大力之下,羸弱宛如妇人,虽奋力挣扎,却是丝毫不能透气,脸涨得越来越红,一双眼睛渐渐凸出,斜睨着还跪在地上的李承煜,目光之中,充满了祈求和绝望。

李承煜脸色惨白,犹如厉鬼,对上皇帝看向他的目光,牙齿颤抖,瑟瑟打颤,忽然张嘴,似要发话。

崔铉道:“太子可要想好,已是到这一步。太子若命臣撒手,小臣不敢不撒,小臣明日遭凌迟便是,一条命而已。一切罪责,小臣来担,绝不拖累太子!”

李承煜闭了闭目,撇过脸去,咬牙,做了个手势。

崔铉立刻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深深地刺入了皇帝的心口。皇帝气绝倒地。

崔铉随即快步走到帐外,发令,命士兵迅速包围百官住处,抓捕逼宫行凶的留王等一干人,回到帐内,见李承煜还坐在地上,对着皇帝的尸体一动不动。他看了眼后帐,从李承煜边上走了过去,绕过屏风。

此处是皇帝的休息之所,此刻里面空无一人。

崔铉环顾了一圈,正要转身,目光突然微定。他走到一处角落,慢慢俯身看去,见帐幕竟被人用剑割裂了一道尺余的口子。

片刻之前,有人从这里逃了出去!

菩珠趁着前面杀人之际,用悬在后帐的剑在帐幕上割裂一道口子,钻出大帐。

外面仿佛到处都在调兵遣将。不远之外,传来阵阵的厮杀之声,火光四起,乱成一团。

守卫全被调到了前头,皇帝大帐后的地上,只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菩珠一路狂奔,逃回到附近自己住的地方。不少贵妇人已从睡梦中被厮杀声惊醒,纷纷出来,看着火光,议论纷纷,惊慌不已。

菩珠一头扎进床上,整个人方牙齿打颤,冷汗直冒,片刻后,忽然想起李慧儿,怕她害怕,打起精神正要她那里,端王妃派人来接她了,说郡主已被接去,让她也赶紧过去。

菩珠立刻去了。

端王妃将她和李慧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道:“端王方才叫人传话,说可能出了天大的事!晚上你们哪里也不要去,就待我这里,看明天怎么说!”

第93章

外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夜, 马蹄声不绝于耳,直到天明,动静才渐渐地停息了下来。

天快亮时, 女眷驻地的周围, 不知道谁人派来了一支士兵驻守, 但今早还是有传言,说昨夜最乱的时候, 大鸿胪朱夫人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女恰好当时结伴出去解手, 出去了便未再回来, 就在方才,消息传来, 说尸首就倒在厕旁, 应是昨夜被乱兵所杀, 死状惨不忍睹。

恐怖如同瘟疫似地,在驻地里迅速蔓延了开来。

昨夜的厮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太后的棺椁还停于此, 送葬能不能继续,还有皇帝,他为何还不出面发令?

陆续又传来消息, 说郭朗、陈祖德、姚侯等朝廷的要人和大员陆续被请出了驻地,郭朗妻甘夫人等人焦虑不安自不必说,各种猜测更是层出不绝。

到了晌午,驻地非但没有解围, 连膳食也无着落,众人腹中饥饿, 只能靠随身携着的干粮充饥。一些平日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妇人开始抱怨,宁寿公主李琼瑶要出去, 被拦,她大发雷霆,长公主上前笑着打圆场,忽然来了一队士兵,径直闯入驻地,要带走胡贵妃。

胡贵妃大怒,厉声叱骂,士兵却是如狼似虎,不由分说,竟强行将她带走了。

胡贵妃是何等人?去年秋狝之后,后宫里她愈得圣心,她的儿子留王,地位更是隐隐直逼太子,待上官家出事后,京都中不少人暗地甚至开始投注留王。

如此地位的胡贵妃竟被士兵这样当众强行押走,这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满是抱怨和咒骂声的驻地里变得寂静无声。李丽华方才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眺望着皇帝大帐的方向,目带隐忧。众妇人也都闭了口,开始默默等待结果。

到了天黑时分,终于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留王为夺太子之位,在皇帝御前安插耳目、刺探君心,昨夜被皇帝发觉,皇帝大怒,欲降罪留王,留王一党狗急跳墙,联合内卫先是悍然弑君,又企图杀害太子。太子被迫奋起反抗,终将留王正法。郭朗陈祖德姚侯沈旸等人皆已跪拜太子拥其为帝。新帝言,为免留王残余党羽贻害,众人须暂时继续在此驻护棺椁,静待后续。

整个驻地犹如炸开了锅。

上官皇后带病上路,一夜在帐,未曾露脸,姚含贞先是跪地,面朝皇帝大帐的方向失声痛哭,左右再三跪请,终于被扶起后,拭泪,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去往上官皇后之处。

李丽华盯着上官皇后寝帐的方向,神色难看至极。

她没有想到,此前看似已经岌岌可危的太子,竟如此出其不意地上了位。

不管真相如何,一夜之间,皇帝死了,留王也死了,朝中的那些大员,即便心存疑虑,迫于形势,此刻也不敢不认李承煜的地位。

只要再获得蓬莱宫的一句话,那便就明正言顺,继承大统。

她从前最担心的事,竟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夜之间,头顶的天骤然大变。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难以度测。但太子绝非如此无辜,这一点毫无疑问。且整件事情,虽看似突然,但细想,又有迹可循。

上官家已是经营几十年,宫内宫外,关系和人脉盘根错节,太子更是正统之身,远非胡家和留王可比。上官邕如今入狱,上官一门若真的倒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正值送葬太后,百官跟随皇帝驻跸在外,李承煜若谋划逼宫,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皇帝实是轻视了太子。但其实莫说皇帝,就连李丽华自己又何尝不是?做梦也没想到,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会发生如此的惊天大变。

要怪,就怪皇帝,既生废黜之心,又优柔寡断。他应该趁着上官邕一案,当机立断,早早把上官一党全部剪除,如此,太子即便有所想,没有呼应,今夜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丽华在心里细想了一番,又暗恨胡家不自量力,不顾根基尚浅便就得意忘形,操之过急,将李承煜逼迫过甚,以致引出了今日如此的局面。

上官皇后一下变成太后,往后还会有自己的好?

沈旸,心机深沉如他,今日迫于形势虽依旧顺了大流蛰伏,他又留有怎样的后手?

日后到底如何,他们才能抓住机会上位?

李丽华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端王妃住的那地。

从昨夜起,里面的人就没出来过一步。

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她迫切希望她的四弟李玄度接下来能坚持住,千万不要如留王那般不堪一击。

他若能将李承煜的注意力给吸引了,日后,沈旸才有机会行事。

菩珠从端王妃那里得知了消息。

端王妃十分震惊,叹息不已。

菩珠想着昨夜的所见,心中起初的恐惧之感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关乎命运的玄之又玄的感觉。

这一辈子,从她在河西救了崔铉和杨洪之后,她脚下走的路和路上所遇的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全都已是偏离了前世。

前世,孝昌皇帝是在后来获悉李玄度并未死去、且收复了河西的消息之后,发病身亡。

现在他死在了他儿子的手中。

前世,李承煜对皇帝恭敬孝顺,甚至因皇帝不喜他沉迷丝竹而长久忍住,不去碰琴。

这辈子,他竟弑君杀父。

更不用说崔铉。

还有李玄度。

想到李玄度,菩珠茫然了。

悬在她头上的刀虽然没了,但他头上的,不但依然在,甚至或许会比往日更加凌厉。

但是一切,都已彻底地脱离了前世的她的所知。

如今这样的局面之下,他将会是如何?

他还有将来可言吗?

她陷入了思绪,一个婢女面带惊慌地走了进来,说外头有个军官,请秦王妃出去叙话。

端王妃和李慧儿立刻想到今日被士兵带走的胡贵妃,大惊。端王妃立刻出去,夜色之下,见外头立着一个身穿低阶军官服饰的黑皮少年人,冷冷道:“你何人所派?回去告诉你的主上,太皇太后的人就在我这里!秦王妃哪里也不去!”

少年低声道:“请王妃让秦王妃出来。她认得我……”

菩珠已辨出声音,是崔铉身边的费万。

她沉吟了片刻,最后走了出去,对端王妃道了声无事,说是自己的一个故人,随即让费万带路,跟着出了驻地,转到附近一处树木遮掩的角落,果然,看见崔铉立在那里。

她停了下来。

崔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问:“昨夜大帐之中,还有一人,是否是你?”

菩珠看着他。

他披着战甲,上染满血。她看了片刻。

“你何以认定是我?”

崔铉迟疑了下,低声道:“太子埋在御前的一个耳目被皇帝发觉,昨日在路上被捉,太子甚恐,我便知或将有大事发生。怕你遭兵乱之扰,便让费万悄悄盯着些。他今日对我说,昨夜深夜,你被秘密召入皇帝大帐。”

菩珠想起他杀死皇帝时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的模样,心中涌出一缕复杂的情绪。

“为何会是你?”她低声问。

崔铉起先一怔,似没明白她的话,但很快便就顿悟。

他淡淡地道:“我无家无室,亡命之徒,何惧之有?”

“你就不怕事后,待局面稳定,他容不得你活于世?”

崔铉道:“他走了这条道,所谓稳定,怕是遥遥无期。上官氏身负如此罪名,证据确凿,往后他是必不能重用的。郭朗姚侯等人,鼓造声势尚可,其余能为他做什么?似陈祖德那些武将,哪个是真的服气于他?他不留我,也要看他自己手段如何。何况,大丈夫活于世,若不乘势而搏,前惧虎后怕狼,与死何异?”

菩珠轻声道:“我明白了。但你叫我出来何事?杀我灭口?”

头顶的月光淡淡洒落,映出崔铉血未洗净的一张面容。

“不管你如何看我,你在我这里,”他指了指他的心口,“永远是在河西时我认识的小女君。”

他语气自然,没有半分作态之色。

菩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铉亦未等她开口,随即问:“太子如今为君,你愿不愿意从他?”

菩珠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摇头。

崔铉点头:“既如此,你不能再留此地。他或会使人来将你带走。我立刻派人送你回京都,你入蓬莱宫求庇护,如此,他暂时便动不得你了,日后再论。”

菩珠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微悬,立刻追问:“你何意?”

崔铉不答,只催促她跟自己来,转身要走。

菩珠未动,看着他的背影:“李玄度呢?你置他于何地?他只是奉命去了皇陵办事,很快便能回来。”

崔铉停步,慢慢地转身。

“他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菩珠的心跳慢漏了一下,随即狂跳。

“你胡说!”

“皇帝渐恶太子和上官家族,有意废太子,又顾虑此事或会引发朝堂不宁乃至动荡,令李玄度有机可乘,决意趁太后发丧之机将他除掉。陵寝近旁有段险道,伺机杀于道上弃下,以失足意外上报便可,蓬莱宫便是不信,事后亦是莫能奈何。”

“沈皋死,他手下的一名心腹投向太子,供出此事。皇帝这回必要他死,安排周密,事先亦无绝无半点消息外漏。”

“他必死无疑。”

他看着菩珠,用淡漠的语调,说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菩珠立着,浑身阵阵发冷。

他这回过去,走得实在匆忙,只带了叶霄和另两个随从而已。

她突然迈步,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崔铉上去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去找韩驸马,求他帮忙!”

“他是迟早必死的人。何况,他此刻应当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还是快些随我走吧,晚了,我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菩珠咬着自己控制不住在微微打颤的齿,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道:“崔铉,我感激你帮我,我亦不好要你去救他。但我求你,勿拦着我去想办法!”

崔铉盯着她,脸色转为阴沉,冷哼了一声:“我若不放呢?他此次即便不死,日后太子还是会要对付他的。这种事,最后恐怕还是会落我头上。我不欲再多生是非!”

菩珠突然伸手,从他腰间一把抽出了剑,朝着自己的一只手腕便划了一刃。

血立刻从皮肤的破口处流了下来。

“你做什么?”

见他抢上一步,她迅速地后退,改而将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侧。

“崔铉,你在心里,若真还认我是从前河西的女君,你不要拦我!”

崔铉的神色惊诧无比。

他的唇角渐渐紧抿,片刻后,僵着声道:“你为了他,竟至如此地步?”

她不应。

崔铉看着她苍白着脸,血从她的一只手腕上滴落,不停地滴落,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罢了,我去替你传信便是!我知韩驸马人在哪里!”

他说出这话之时,神情微微扭曲。

菩珠闭了闭目,睁开眼睛,见他走来似要看自己的伤,忍着手腕的痛,感激地低声道:“对不住你了。有劳你快去!我没事,我自己能处置!”

崔铉一顿,咬着牙,回头唤费万,吩咐他立刻领亲信送她回京去往蓬莱宫。费万答应,正要带着菩珠走,突然对面奔来了十几个人,领头的竟是上官七郎,一下将路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