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七郎先是向菩珠见礼,恭敬地道:“王妃莫怕。陛下担心此处不安全,命我护送王妃去个妥善之地。”说完直起身,命手下张弓对准崔铉,厉声道:“崔铉,我早就知道,你和陛下不是真正的一条心!果然,你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竟敢背叛陛下,私下送走陛下要的人!受死吧!”

崔铉示意费万护着菩珠后退,双目紧紧盯着上官七郎,打了声唿哨,在他身后数十步外的暗处,也涌出来十几名武士,手持弓弩,和对面的人相持对峙。

上官七郎见状,脸色微变,待要退到弓箭手的后头去,崔铉突然纵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了过去。

上官七郎方转个身,崔铉已到他身后,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上官七郎自忖出身高贵,平日一向看不起崔铉,嫉妒无比,今日太子登基,他虽不知内情,却也知道,崔铉必在其中立了大功,除了嫉恨,更怕日后他在新帝面前取代上官氏的人,正想利用这个机会痛下杀手除掉后患,没想到他竟有藏在暗处的人,自己又不慎落入他手,骇得脸色顿时发白,颤声道:“崔铉,你敢乱来?且我告诉你,对付你,我早有后手!方才我先派了个手下回了!一炷香内,我若回不去,陛下便就知道你是何等之人!识相的话,立刻将王妃交给我,我也不为难你,收回我的手下!往后大家一条心,一道建功立业!”

菩珠紧张万分,焦急万分,又想到此刻或许真的如崔铉所言那般已是身死的李玄度,更是陷入了一阵无比的绝望,眼泪簌簌而下。

李玄度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不可能。他必还活着。

只要崔铉能将消息传给韩驸马,以韩驸马的义气,再难他定也会想方设法相帮。

她的心只被这样一个念头占满,立刻擦去眼泪,推开费万上去,对着上官七郎寒声道:“我随你去便是!只是我告诉你,我与崔将军只是少年旧识,到处厮杀,我害怕才请他庇护。陛下知道了又如何,你离间亦是枉做小人!”

她说完转向崔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千万拜托,皆凝在这一望之中。

崔铉的脸色僵硬无比,握剑的那只手,捏得骨节格格作响。

上官七郎终于松了口气,看了眼崔铉,目露得色,将抵着自己脖颈的剑刃拿开,整理了下衣领,对菩珠恭声道:“王妃请——”

忽然这时,对面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穿破夜雾,朝着这边大步走来,到了近前,将手中扣着的人推了过来,对着上官七郎道:“这个可是你的人?我来接内子,恰好遇见了,见他躲躲闪闪似是迷路,顺便便将他带来认主!”

那人扑倒在地,朝上官七郎不住地叩首,祈求饶命,正是方才被他派去通报消息的手下。

上官七郎愣怔着,不敢发声。

李玄度来了。

他没有死,他竟来了这里!

当菩珠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轮廓从夜色里现身的那一刻,呆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楚真的是他,她心中一阵狂喜,眼睛又一阵热。

她含着泪看他朝着自己走来,停在她的面前,低声道:“我先送你去蓬莱宫?”

他的语气,似带了几分征询的意味。

她喉咙哽咽,无法发声,只能点头,一串眼泪便随了这点头的动作从眼眶中跌落了下来。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一只手,牵了起来,带着她经过沉默着的崔铉面前之时,略作停步,道:“需我帮忙吗?”

崔铉眼皮跳动,双目死死盯着对面脸色发白的上官七郎,咬牙道:“我自会处置!”

李玄度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带着菩珠走了过去。

身后发出一阵弓弩和刀剑交错的杀戮之声。

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毡小马车,叶霄作车夫,正在等着。

李玄度抱她上去,自己也跟着弯腰入内,坐进去闭上车门。

马车穿过一片空地之后,远离那条早已被戒严的主道,上了野径,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的角落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车厢笼了一片黯淡的灯火之色。耳边只有外面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轱辘之声,显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分外静谧。

菩珠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忽听耳边响起李玄度低沉的声音:“此番又叫你受惊。真的怪我,确实太过无能了。莫说别的,连保护好你,都是空话。”

菩珠抬眼,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眉宇似带一缕郁结的愧色,立刻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摇了摇头,问道:“崔铉说皇帝欲在皇陵将你除去,是真的吗?”

李玄度唔了一声,神色平淡,好似这些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他却忘了,我在那里守过三年,那些人欲引我上道,我便有所觉察了。要下手,也不该挑那种地方。我处置完毕,出来便获悉半道出了这等大事,想到你或许用的到我,便赶了过来。端王妃说你被一个黑皮少年叫走,我便找了过来……”

车厢实是窄小,他坐着,和她稍隔着些空隙,肩便斜倚在车厢的壁上,安静下来后,在昏暗的灯火色下,神情看起来略显疲态。

“李承煜是皇帝了,此事应成定局。他如此快便着人去接你……”

他微微歪着身子,眼睛看着她,停住了。

菩珠心中忽有些难过,面上却不显,垂眸道:“我更看好将来的你。”

李玄度起先仿佛一愣,随即低声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抖,终于勉强停住,点着头道:“姝姝,以我如今之情状,说是丧家之犬亦不为过,往后境况,比起从前,只会愈发艰难。多谢你还如此看重我,真的,我很是感激。但愿往后,我李玄度能不负你之期许……”

路是野径,崎岖不平,车轮忽碾过地面的一个土坑,马车跳了一下,她身子一晃,朝前歪去。

李玄度伸手便扶住她,视线忽然凝定,落在了她的一只手腕上。

上了马车后,菩珠便刻意用衣袖遮挡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方才身子随了马车跳动,那伤口不小心从衣袖下露了出来,见他发现,急忙缩手,却已迟了,被他捉住揭开衣袖,看着那道血迹还没完全凝固住的血痕,抬起眼:“怎么回事?被剑所划?”

菩珠道:“方才起先为了自保,我拿了崔铉的剑,却是太笨,又慌里慌张,不小心竟划破了这里,也不怎么疼……”

李玄度应是信了,眉头微皱,撩开袍襟,从白绢衩衣的下摆上撕下一道,小心地替她缠在手腕上止血,裹好伤后,不似方才那样歪靠在厢壁上,坐直了身体,柔声道:“到落脚的地方还有些路,你若乏了,先靠我身上歇息。不用担心,接下来应当暂时无事。”

菩珠心中流过一缕细细的暖流,点了点头,歪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不知过了多久, 身下颠簸了一下,眼睫随之轻轻地翕颤,菩珠醒了过来。

马车似乎还在崎岖的路上前行着, 车身微微晃动, 不是很稳。耳边模模糊糊, 也依然是车轮转动发出的轱辘之声,还有……马车棚顶传来的落雨之声。

暮春的京都野地之中, 在她睡着的时候下起了夜雨。

菩珠也发现, 她并非只是靠在李玄度的身上。她整个人都蜷在了他的怀中, 脸贴着他的衣襟,而他的双臂, 正稳稳地托抱着她的身子。

她对这男子的身体其实早就不陌生了, 或主动, 或被动,她和他有过不止一次的帐帏之欢和肌肤之亲。

可是好像还是头一回, 她这般睡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的姿势, 更令她生出了一种她也能被他无限包容和宠溺的错觉。

明知是错觉,心跳却还是悄悄地加快了几分,还有一丝淡淡的懊恼的心情。

他分明是说她若累, 可以靠在他的身上。

肯定是她迷迷糊糊地趴进了他的怀里,他也就只能这样抱住她了。

眼皮子才轻轻地动了一下,她便急忙紧紧地又闭上眼睛,在他怀里假睡着, 继续一动不动。

马车继续前行着,时不时地颠簸一下。

雨落在车顶之上, 窸窸窣窣,好似春蚕不停地吃着桑叶。

夜路长长, 他一直这般静静地抱着她,始终没有放开过,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叶霄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回来,说路边那间屋舍的主人答应借宿。

“姝姝?”

耳边响起他轻轻唤她的声音。

菩珠睁开眼睛,对上了他低头望着她的目光。

他说委屈她在这里借宿一夜,等明早天明再继续上路。

“我少年时出城游猎,常路过这一带。记得有一回天热口渴,还曾向路边的这家人讨水喝。倘若没有记错,是对老夫妇,长子从军战死,带着孙儿过活。”

他掀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这般道了一句。

是他少年时曾路过的讨水喝的人家。

菩珠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她耷着眉眼,低声道:“没关系的,住哪里都可以。”

他展眉一笑,抱她下了马车。

黑漆漆的旷野,雨幕之下,隐隐能见附近稀稀落落分布着的几间野村屋舍的轮廓。

路边的这间屋,围了一圈竹篱,屋主被夜雨路过拍门借宿的路人惊醒,点起昏暗的油灯,出来开门,门后响起犬吠之声。

屋主果然如李玄度所言,是对夫妇,如今也是年迈,早就认不出当年那个鲜衣怒马路过此间讨水喝的京都少年了,见到李玄度,以为如叶霄说的那样,是带着妻子赶着入京奔丧的生意人。见这对年轻夫妇郎才女貌,虽素服加身,却掩不住富贵之气,恭恭敬敬,殷勤招呼。

叶霄给了些钱,吩咐做些吃食。老夫妇见他出手大方,十分欢喜,一个烧火,一个在灶台前忙,很快送上了吃食。

两人相对而坐,桌角亮着一盏昏暗油灯,盆中食物热气蒸腾。皆为乡野粗食,菩珠取过一只杂面捏的饼,或是腹中饥饿,或是对面坐着秀色男子,吃得格外的香,无意抬头,见他停了下来看着自己,一顿,忽然想起和他初见,他叫叶霄转的“淑女静容”的赠言,又想起他阙国表妹的风采,疑心他是不是嫌自己粗鄙,顿时觉得难以下咽,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你怎不吃了?”他又问她。

菩珠在心里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小声地为自己辩白:“我小时在河西,最苦的时候,若能吃上这个,便已很好了……”

李玄度一愣,眼中掠过了一缕怜惜之色,抬手取了只粗瓷碗,替她舀了一碗菜粥,推到她的面前,低声道:“我没嫌你,你多吃些。方才是见你吃得香,我也觉得饿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他咬了一口带着涩味的杂面饼,咽了下去,朝她微微一笑。

菩珠心中顿时微甜了起来,低低地嗯了一声,低头吃他给自己盛的粥。

那老妇人送上饭食后,坐在屋角纳鞋,不时地看一眼这对年轻夫妇,片刻之后,目光在李玄度的脸上停留,似乎想起什么,不住地盯着他,迟疑了下,终于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从前可也曾路过我家歇脚?”

说完见李玄度看向自己,放下东西忙走了过去,就着灯火又仔细看了他几眼,“哎”了一声,面露喜色:“我想起来了!确实就是公子你啊!记着已经好些年了,那会儿我的孙儿还小!便是公子你那日路过我家,口渴进来讨水喝!我这辈子没就见过似公子你这般的人材,如今虽有些变样,但这眉眼,我看过便就记住,没错,就是公子你!何况公子你那日得知我长子早年战死,小儿子病弱,不能下地,家中境况艰难,十分仁慈,走之前给了好些钱。若没那些钱,我家中的几亩薄田早就保不住了。公子你是我家贵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样子!”

老妇欣喜,躬身道谢个不停。

李玄度笑着叫老妇不必客气,环顾了一眼屋子,问她小儿和孙儿如今在做何事。

老妇面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戚色:“我大儿早年投军,打狄人战死。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孙儿养大了,几年前,听说朝廷为了应对东狄人,又扩军点兵。我家两丁,要抽其一,他只好投了行伍,一晃几年,毫无音讯,生死不知。小儿前两年亦没了。如今家中只剩我两个孤老。我也不想别的,就盼孙儿逢凶化吉,我和老伴命再长些,这辈子,若能熬到朝廷打败东狄人的那一天,叫我看到我的孙儿能够回家,我便谢天谢地,感恩不尽!”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问她孙儿姓名,道自己在军中恰认识几人,先替她记下,日后若有机会,或能替她打听下。

老妇感激万分,竟至落泪,抹去眼泪,又将老翁也叫了出来,两人要下跪向他磕头,被李玄度扶了起来。

老夫妇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将方才叶霄给的钱也还了回来,无论如何不肯再要。李玄度叫他先收了,明日离开时再给。

菩珠和他入了今晚歇息的屋。虽地方简陋,泥墙土窗,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妇怕乡野蚊多,还特意送来一盆燃点的艾束放在屋角。

她在马车上时扑他怀里睡过一觉,此刻躺下来后,不觉困,闭目,听着外面春雨落在屋顶发出的细细沙沙之声,感到身旁的李玄度似也醒着,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道:“殿下,你知太子是如何上位的吗?”

知道他在听,她将那夜自己被皇帝召去问事随后亲眼目睹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沉默着。

“他弑君杀父。既能做出如此之事,我真的担心,他会对你……”

她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感到他伸手过来,安慰似的轻轻抱住她的肩,掌心抚了几下她的头,缓缓地道:“太子以如此的非常手段上位,群臣虽不知详细经过,然必能猜到大致。他自己必也心虚,为求正名,太皇太后这一关,至关重要。太皇太后为了朝局和天下的稳定,必也会出面对他予以认可,否则只会祸患无穷,生出更大乱子。”

“至于我,你暂且放心,他父亲对我实施的是暗刺,我既没死,他登基之初,坐稳皇位之前,对我亦不会公然如何。至少表面之上,还会延续他父亲生前的对待。”

“此为如今朝内之状况。而对外,倘若我所料没错,待改朝换代的消息公布天下,东狄必会借机在边境生事,应是试探,暂时不会有如宣宁三十年那般的大战,但冲突必是少不了的,而阙国首当其冲。我外祖还在,阙国内部,暂时不会出事。我会借机上表请战。他为防我与阙国有所交通,自然不会准许,但他也不能不管阙国。他方登基,为在朝内立信,更是为了立威做给周边其余的藩属小国看,必会派兵干涉。而对我,极有可能是发回西海。”

“西海夹于河西天水之间,高原贫瘠,粮食匮乏,全部郡民加起来也不到万户,我一回西海,便如同入了一个放大的无忧宫,毫无作为可言。至于想靠西海为凭据,日后入主中原,无粮无钱,当地也无兵可召,我的手下,数千杂兵而已,想要对抗轻易便可召集数十万兵马的朝廷,如同痴人说梦。他登基之初,为先稳固皇位,也为安抚太皇太后,除非他能如他父亲那般暗杀我,否则,于他而言,萧规曹随,便是对我的最妥当的安置……”

他微微一顿。

“而这,亦是我的期许。”

他忽从床上翻身落地,走到桌前,点亮油灯,拔出了他的剑,朝她招了招手。

菩珠跟着坐了起来,探头伸出床沿,看见他用剑尖在床前的泥地上,画出了一副地图。

她从小就看父亲向她展示过,一眼便认了出来。

“西域,五十国!”她脱口而出。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目露赞许之色,点头:“不错,是西域舆图。”

自己好似还是头回被他如此赞许,菩珠的脸不禁微微一热。又想到他好似在向她阐述他对将来的谋划,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定了定神,竖着耳朵,双目紧紧地盯着他的剑尖,唯恐自己眨一下眼,便不小心错过了什么。

“姝姝,百年之前,前朝最为强盛之时,狄人势力从西域被彻底驱逐出去,西域诸多属国,无不拜服,前朝更是在西域设了都护府,总领西域之事,东西交通,威名远播,最远可及康居、大夏。而后,中原不幸陷入百年动荡,狄人趁机而起,势力侵入西域。”

“至我李朝,从立国之日算起,唯靠着与西狄和亲,又凭你父亲奔走的那十年,算是对西域掌控最多,便是在那时,诸如于阗等数小国慕名归投,除此之外,朝廷对西域,从未有过实际的有力控制。西域更多的诸国,或恐惧东狄铁骑,或为分一杯羹,纷纷投向东狄,令西域如同东狄腋翅,供应源源不绝的粮钱,更是将我李朝的东西之路,从中拦截割裂!”

他转向菩珠,目光炯炯。

“姝姝,平定西域,斩断东狄之翅,此为我从小便有的梦想。然我十六岁后,想西出玉门去平定西域,再无可能,如今更是空想,但我有另外一个设想……”

他的剑尖再次划过泥地。

“从西海出发,往西,循一条百年前便被废弃的古道,翻越雪山,穿过大漠,可绕玉门进入西域,立下脚跟之后,我进退皆可。但是……”

他语气一顿。

“姝姝,在我如此抵达西域的那一日,便也就意味着,我背叛了李朝,从此将要背负叛名。从前我曾为此犹疑不定,难做取舍。如今我已决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恳求太皇太后的谅解……”

提及太皇太后,他停住了,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她这一生,将大义看得极重,我是她从小养大的,我若如此行事,我担心她伤心,甚至对我失望……”

菩珠还没来得及为他的这个计划感到激动,先便就愣住了,反应了过来,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犹豫了下,伸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你莫担心。她一定能谅解你的,你也是被逼……”

李玄度很快微笑道:“你说得是。你也莫过于顾虑。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菩珠点头,看着他在地上划出的那条进入西域的路线,畅想将来那日,他平定西域,征服乌离,立下比自己父亲当年更要宏伟的功业,激动不已,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正要问他,听见他已先开口了。

李玄度说:“姝姝,还有一事,我须和你说清。”

她看着他。

“即便到了西域,我也未必能如我方才对你所言那般轻易立足。侥幸立足,往后谈及回归,亦是要看机会。若盛世太平,纵然太子今日弑君夺位,我也不能大动干戈,置万民于水火。我李玄度固然愿意送你上这你所期待的皇后之位,但最后如何,也是要看天意。故我再问你一遍……”

他顿了一下。

“姝姝,你当真看好我?”

菩珠微微仰头,对上他俯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眸。

屋外夜雨绵绵,屋里油灯昏暗,照得他面容有些凝重。

菩珠慢慢地,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道:“我看好你。”

李玄度看着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又道:“阙国至西域,北向亦探明有一路可走,但我不能用,走了,待我到了西域那日,那条路便不可能瞒过朝廷,如绝阙国退路。而这条去往西域之路,极是凶险,这才会被废弃,湮没黄沙,线路我过去虽已暗中查访向导,基本探明,但并未实地走过……”

他自嘲地苦笑了下。

“所以你看,你嫁了个没用的男人,便是如此,我得先求太皇太后帮我保护好你,待我确保线路无虞,你也能走,我再接你过去。”

菩珠的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她不想和他分开了,一刻都不想。

但心里却又另一个声音提醒她,他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自己若是不应,强行要跟,与做他累赘有何分别?

她勉强压下心中的失落,终于点头:“好,我听你的。”

第95章

春雨淅沥一夜, 土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

菩珠慢慢地睁眼,转过脸,借着窗中透入的黯淡晨曦, 看着卧在自己枕边的男子。

他依然闭目, 仿佛沉眠未醒, 晨曦勾勒出他那道俊美而英挺的侧颜线条。

昨夜当听完他描述的关于将来之后,菩珠立刻就想到了自己。

然而, 还没等她问出口, 他便告诉了她他对她的安排。

从理智而言, 这确实是个最合理的安排。

他前路莫测,听他言辞, 能否活着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都是一个未知之数。此刻若是将她带在身边, 累赘不说,于她, 也如同是在跟着他以命犯险。

而如此的安排, 即便考虑到再糟糕的情况,至少,她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确实是为她好, 菩珠不否认这一点。

但她更有一种感觉,他现在变了一个人。

以前对着她时,他总是喜怒不定。

他会对她好。和她做那种事时,她总也能感到他对她的喜爱和对她的索求无度。分别之后, 他会因为想她而千里奔波、深情告白。

他也时不时地会斥她、讥她,愤怒之时, 甚至说一些让她耿耿于怀的恐怕一辈子都难消解的话。

那样的李玄度,才是菩珠习惯的李玄度。

然而自上郡见面, 那一夜过后,他便不一样了。

他彻底地变了。

他再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说半句可能会惹她不快或是伤心的话。他对她处处照顾,十分体贴。

然而,菩珠却感到两人中间已是竖起了一堵墙,无形地将他和她隔开的墙。

这一夜,她因他终于主动告诉她他关于将来的设想而感到欣喜无比。她因他向她描述的那一切而感到激动。虽只寥寥数语,她的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卷将要徐徐展开的宏图大卷。

但她也因他最后那个未征询过她便就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失落,无限的失落。

在这个借宿于野村农户家中的漫长的春夜里,后来,菩珠不知她身畔平稳呼吸着的李玄度有没睡着,反正她是无法入睡。

她一直醒着,思绪被紧张、担忧、兴奋以及那几分难言的失落所占满,直到这一刻的天明。

李玄度的眼睫微微动了下,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亦慢慢地转过脸,和她对望了一眼。

“起身吧。”

他低声说道。

五更多,李玄度带着她离开了这家农户,在身后那对老夫妇的再三拜谢中继续上路往京都去。在荒郊又行了一日,天黑时分,终于抵达京都。

京都全部城门已是关闭,往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城门附近,看不到半个百姓的身影,到处都是披甲持矛的士兵,守卫森严,城门的墙头之上,人员来回巡逻,察看远处动静。

李玄度将菩珠秘密带到西苑。

西苑令其貌不扬,腿脚有疾,亲自来见李玄度,见完匆匆离去。

李玄度见菩珠盯着西苑令的背影,解释道:“他是姜毅的舅兄,早年曾做过长安宫的宫卫令,后来领兵打仗,以战功封正二品金吾将军,一次战斗中腿脚受伤,无法再任武职,回朝后,太皇太后让他做了此间的西苑令。这些年他虽远离中枢,不问是非,北衙和南司的人员也经历过换血,但还是有些故人的。你放心,再等等,他必能将消息传至蓬莱宫。”

菩珠盯着西苑令看,倒不是怀疑此人是否有能力做成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原来那时悄悄送走李玄度的人,就是这个西苑令。

事后她也曾猜想,会不会是西苑令暗中送走李玄度,但想到那人毫不起眼且还跛了一腿的样子,便就觉得不像。西苑太大,不可能处处严加封锁,难免会有漏洞,被人有机可乘,李玄度当时出现在那里,或许是个巧合罢了。

没想到她当时的猜测是对的,只是又被这位西苑令的外表给骗过去了而已。

能在大索的情况之下将人秘密送走,这需要怎样的人脉?这个西苑令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此刻城门戒严,他要传消息至蓬莱宫,想必也有办法。

果然,等到半夜,陈女官坐着宫车到来,问了李玄度几句话,得知他是秘密潜出皇陵的,说太皇太后有命,要他立即返回,该做何事做何事,一切等待后命。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微微颔首:“我亦是如此打算。劳烦傅姆,代玄度转话至皇祖母面前,就说姝姝拜托她了,玄度跪谢!”

他说完便掉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菩珠跟着陈女官上了宫车,陈女官见她神色不宁,握了握她手,叫她不要过于担心,随即命车回宫。行至北城门外,负责看管城门的人见是蓬莱宫的车,不敢多问半句,立刻下令开门。

四更,正当夜色最是黑暗浓重的时分,菩珠终于踏入了蓬莱宫的宫门,被带到姜氏的面前。

姜氏独自立在寝殿的窗前,面向着远处的夜空,身影宛若凝柱。

那片夜空之下,是一片与此间遥遥相对的连绵高苑,长安宫。

菩珠立在她的身后,不敢发声,唯恐惊到了她,良久,见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着缓缓地佝偻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灯色冥离,姜氏白发苍苍,神情憔悴,整个人显得空前苍老,满身疲态。

菩珠心惊,颤声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撑,缓缓地坐到了陈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张座墩上,吁出一口气,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吗?”

菩珠顺势跪在了她的膝前,摇头。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着她。

“我像你这般大时,已是皇后。看到外头的那株海棠了吗?那是我入宫后,从家中移栽到宫中的。后来我搬来这里,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舍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处。我年年看它开花,待它谢花,我便知道,又一年过去了。活了一辈子,这大约是唯一一件最后能跟着我一辈子的东西了。”

她的语气平静,菩珠却好似感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惨淡和苍凉,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凤灯楼,华丽盛景,历历在目,对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觉凄清,心中顿时难过极了。

“皇祖母,您怎会如此做想!除了这树陪您经历风雨,将来史册之上,必有您殷忧克难救危启圣的浓重一笔,您就是正统。除了史书,还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对您的爱戴!我从前曾对您说,我在河西之时,人人遵您为西王母,皇祖母您还记得吗?”

“还有!”

她搜肠刮肚,想了起来,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里,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爱的长者亲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要这般自伤!”

姜氏不动,低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好似凝视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吗?我自负有识人之能,从前对你却也是轻看了。我记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阙楼,旁人不敢直视我,唯你暗中大胆窥我。你为何窥我?在你眼里,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热,说:“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杰。从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您英才大略,鸿业功勋,又始终顾全大局,大义为先,慈爱稳重。您配得上任何的荣耀和称颂。”

姜氏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泪仿佛都出来了,转头对着远远立在一旁的陈女官道:“你听到了,这小女娃莫不是以为我是个圣人……”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