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人的先祖早年之所以弃地东迁,除了仰慕中原文化, 又受封获得土地之外,来自康居人的频频骚扰和袭掠,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老阙王原本的计划里,回到阙水一带后,与康居人的冲突,是必定要考虑进去的。而现在犹如上天助力,多了这样的便利条件,在经过充分的准备和考虑之后,老阙王决定将那个很久以前便就提上了日程的西迁计划付诸实施。

当然,这不是举国西迁,只是迁移部分的人口和财富。

这只是迫不得已之下的一个两手准备的计划。

没有哪一个阙人甘心回迁。

在他们的认知里,如今的阙国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血脉相连,深深扎根。但他们的现状,便是夹在李朝与东狄的中间。一个居心叵测,一个虎视眈眈。暂时平静的表象之下,实际腹背受敌。

倘若他们能够安然度过这个百年来前所未曾有过的危机,自然最好不过。但万一,日后若真不幸遭难,则希冀能凭此举动,保住日后东山再起的力量。

他们不可能直接取道西域,那样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李朝,也会给李玄度带来麻烦。他们西迁的路线,有一段要从北面绕过昆陵王的领地,而这,也是全程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当时李玄度正与胡狐对抗,这必能吸引昆陵王的注意力。老阙王认为这也是另外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所以不再犹豫,抓住机会实施行动。

菩珠记得当时李玄度也曾派人问话,关于西迁,是否需要他的帮助。那边的回复是暂时无需他费心,若有必要,到时再派人传信。

而此刻,来自阙人的消息,就这样送抵了。

菩珠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

来人是李玄度舅父李嗣业手下的一名家将。他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整个人看上去既虚弱又狼狈,等在坞堡前的议事堂时,他的情绪显得极其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当终于见到李玄度露面,他高声唤了一句四殿下,随即扑在地上向他叩首,一时哽咽,竟致无法出声。

果然,正如菩珠所想的那样,这名信使带来了坏消息。

而且,不止是一个坏消息。

信使说,在老阙王做出西迁决定后不久,他便就去世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忍下悲痛,秘不发丧。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带部分人马和民众,照老阙王生前的指令秘密西迁。小舅父李嗣道则继续留守阙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这也是为了蒙蔽那些刺探阙国动静的耳目,以掩护西迁计划的顺利进行。

因为之前准备充分,计划周详,路径亦经过再三的斟酌,走的都是荒野,路上罕遇人迹。大舅率领的这支西迁人马一路跋涉,虽经历了诸多的艰辛,但前半段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

上个月,他们利用西域战况激烈吸引了昆陵王注意力的绝佳机会,照计划,从北面翻山,绕过了昆陵王的领地,眼看就能进入安全地带了——到了那里后,便能和金熹派去接应他们的人马碰头,却不知行踪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就在那个关键时刻,昆陵王竟派出追兵,追赶而至。

李嗣业组织人马全力反击,但不幸最后还是落入了困境,人马被打散,一部分困在一个山谷之中,另一部分溃散在外。

困在山谷中的李嗣业凭着地势,虽暂时还能勉强维持住对峙的局面,但若持续等不到外援,想靠他自己的力量突围而出,基本无望。而且,一旦剩下的粮草全部耗尽,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被俘的命运。

当时昆陵王并未立刻命人强攻山谷,而是提出了一个“议和”的条件,道他听闻李嗣业有一女儿,才貌双全,他慕名已久,希望能娶她为妻,若事成,往后便与阙国联姻修好,共同对付李朝。

当时李嗣业是被困在山谷之中,但这名副将和李檀芳被冲散,人恰在外面。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了李玄度,他便带着一队亲兵保护李檀芳逃了出来,改方向潜入西域,日夜兼程赶路寻来,想向李玄度求助。

菩珠正听得心惊肉跳,见这副将停了下来,眼角蕴泪,面露疚色。

“我表妹呢?怎只你一人来此?”

耳畔响起了一道问话之声。

菩珠转头,见身边的李玄度发问。

他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这个副将,眉头紧蹙。

“宗主她……她被人捉了!”那人声音再次哽咽。

李玄度从位上霍然起身,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人慌忙继续讲了下去,说是七八天前的事。他带着手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一片沙丘地里走了出来。当时饥渴交加,宗主在路上又生了病,发着高烧,他正想寻人打听霜氏城的方向,谁知从东北方向突然冒出来一群人,凶神恶煞一般,杀了他的手下,将宗主抢走。他拼死逃了出来,随后追上去,发现那个方向是片极大的沼泽。他思忖不识路,一个人便是进去了,也不可能救回宗主,于是掉头回来,一路打听,终于在今夜找到了霜氏城。

“求殿下救回宗主!求殿下救我主人!”

那人终于说完整个经过,又喊了一声,大约此前失血过多,紧紧绷着的精神一松,便再也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报信的人很快被抬下就医去了。

堂中烛火跳跃,菩珠悄悄地看着身旁李玄度的侧影。

他依然那样站立着,和方才的姿势一模一样,脚步未曾动过半分,身影更是宛若凝固,脸色则越来越是沉重。

她不敢出声打扰他。

突然,他转过脸。

“姝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后面去歇息。我有事要出去。”

他叮嘱了她一句,迈步朝外大步走去。

菩珠知道他的事。

他要救表妹。还要救援被困的李嗣业等人。

全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目送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那片浓重的夜色里,一个人又继续坐了片刻,最后照着他的叮嘱,起身回了后面住的地方。

她没去过那副将口中提及的沼泽地,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位于北道的一个蛮野小国,国小而民贫,数千人口而已,男子几乎人人为盗,凭周围那大片的沼泽为屏障,常外出劫掠。据说早年,曾有邻国发兵前去攻打,最后士兵却被引入沼泽,眼看前头同伴误入草潭纷纷没顶,后面的人只能休兵止战,无功而返。经年累月,沼泽布满兽首人骨,入夜更是到处可见幽幽蓝光,鬼火飘荡,人望之却步,谓之鬼国。

北道诸国,这些年皆被胡狐控制,唯独这个鬼国,胡狐也是不敢招惹,这才始终得以自立,但那些人也因此变得愈发有恃无恐了。

这回不但杀人,竟将李檀芳也给劫走了。

第二天,菩珠从骆保那里获悉了消息,说秦王昨夜,连夜带人赶去了鬼国。

菩珠没说话,只陷入沉思。

骆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并非殿下定要亲自去,原本大可派别人的。只是听说那片沼泽闹鬼,外人若是胡乱闯入,十有八九是要被陷。殿下不放心,这才亲自领队……”

骆保话音未落,见王妃突然转身,撇下自己快步往外走去,一愣,忙追上去问:“王妃要去哪里?”

菩珠没应,只加快了脚步,出了坞堡,命人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去,纵马出城,往前方而去。

她一路疾驰,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回到了昨日方来过的霜氏庄园。

门房见她昨夜刚走,今早便又去而复返,有些诧异,但不敢怠慢,立刻将她引了进去。

霜氏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见她形色匆匆的样子,连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十分惊讶,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她道:“夫人,你这里可有一位识入鬼国沼泽的人?我记得父亲手记曾言,当年有一回,他的一名副手被鬼国之人绑了索金,是夫人派人领我父亲入内,救出了人?”

霜氏一愣,点了点头:“是,是我庄园中的一个奴人。本是鬼国之人,多年前还是少年之时,得罪主人被砍去一手,后不堪折磨逃了出来,恰遇到我,向我求救。我留下了他,让在庄园里干些活计。”

菩珠向她深深地躬身:“求夫人借此人一用!”

霜氏忙将她扶起,问到底出了何事。

菩珠将昨夜从她这里回去之后遇到阙人前来报讯求救的事讲了一遍。

霜氏听完,神色微微诧异:“你是说,秦王已去救他表妹了?”

菩珠点头:“是。”

“你想借人给秦王领路?”

菩珠再次点头:“是。”

霜氏看了眼她的表情,迟疑了下,试探似地低声问道:“姝姝,你实话告诉我,秦王和他的这个表妹,真只是表兄妹那么简单?”

在她那双历经世事的精明眼眸的注视之下,菩珠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道:“他早年被囚之前,和她有过类似婚约的关系,不过早已断了……”

霜氏脸上立刻露出不悦之色,道:“果然被我料中了!我看你提及这个表妹,神色就有些不对!”

菩珠忙道:“夫人你莫误会,殿下和她如今确实早已没有关系了!”

“她多大?听你讲来,似乎还未嫁人?”霜氏继续追问。

菩珠微微垂眸,没有回答。

霜氏便冷笑了声:“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下,又道:“姝姝,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方和你说这掏心窝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我不愿借你人,我是觉着你没必要。那片沼泽困不住李玄度的,最多让他多花费些功夫罢了。何不让他迟些救到人?早早救了那女子回来,于你有何好处?”

霜氏的话,说得很是隐晦,但意思,菩珠却也明白。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入那样的贼窟。迟一刻获救,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便就要多一分。

菩珠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抬起眼眸。

“夫人,他和他的表妹青梅竹马,他心里对她有感情。倘若她因为他救援不及而受到伤害,他必会为此自责万分……”

她顿了一顿。

“我今日又厚颜来求夫人帮忙,不是为了他的表妹。他刚获悉他外祖去世,心中本就难过,我是不想他再为这种事而加倍难过。”她轻声说道。

霜氏愣了,望她片刻,忽低低地叹了一句:“痴儿!”

她摇了摇头,随即吩咐管事,立刻去将那奴人带来交给秦王妃。

第118章

李玄度带着人马日夜兼程地疾行了数日, 渐渐靠近“鬼”国,周围出现了大片的密林和湿地,道路变得泥泞, 马匹不利于行,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泥的味道。

他和随行的士兵下马步行, 在导人的带领下,于湿林中小心地穿行, 如此走了大半天, 方从林中出来, 眼前出现了一片泥泽,面积巨大, 一望无际, 味道更是熏人, 臭气冲天,同行不少士兵忍受不住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纷纷掩住了口鼻。

此处便是那吞噬过无数野兽和闯入者的鬼沼。

导人止了步, 说这地方圆有数十里,他也只知入口就在这一带,至于前方到底如何穿行过去, 他亦没有把握,只能一边走一边探路。又指着前方的一片草滩说,这地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冒着大小气泡的泥潭, 而是这种草滩地。有些草滩,看似其下坚硬, 能够落脚,但下面却是淤泥, 外人若不识其径,一旦误入,便就会被吞噬。便是仗着这片巨大的鬼沼,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到处劫掠。

李玄度命人紧紧跟随,小心前行,半天很快过去。

天一黑,导人说夜路危险,李玄度只得命人就地扎营过夜,第二日,继续探路前行。

虽已是极其小心,但这一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还是误入了一片下面是淤泥的草滩。在掉头另外寻路的时候,一匹马踩了个空,滑入潭中。众人虽极力拉扯,还是没能救回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淤泥迅速没顶,消失不见。

望着那片很快便就恢复了原貌的的草滩地,若非是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竟曾活活地吞噬了一匹大马。

众人皆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这一日只前行了总共不过十来里路,最后还证明是走错了道。

李玄度问导人,照这样的速度,多久才能穿过这片沼泽。

导人见自己带错了路,知耽误了事,十分惶恐,慌忙下跪,说他实在不敢担保,只能尽量。照他的估计,快则七八日,慢的话,十来天也是有可能的。

算上舅父亲信来向自己报讯在路上耗费的日子,加上自己赶来这边,檀芳被劫走,已有十来天了。

他有些不敢想,这过去的十来日,她孤身一人落入那种地方,是如何度过的。他心里唯一的侥幸之念便是那些人忌惮她和自己的关系,不至于对她施加过分的非人折磨。

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穿过这片沼泽找到她,将她救回来,然而进展却是如此缓慢。

多一天的耽误,对她而言,便多一分的危险。

若是还要再过十来天……

李玄度抬眼,眺望着前方那依然遥不可及的远处,双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一天,眼看又要过去了。

就在方才,他亲眼目睹过这片泽地的可怕之处,纵然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无法强行上路。

他的五指慢慢地收紧,手背青筋凸起。

若是那些人敢对檀芳有所伤害,等他找了过去,他必将那些人杀个片甲不留!

他咬着牙暗誓,终于勉强压下心中燃烧着的愤怒和焦虑之火,正要命这导人起来,趁天黑前尽快离开这片危险地带,忽然这时,身后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高声的呼唤之声,听起来,似乎是在叫自己。

李玄度回头,看见身后赶上来了一小队人马,待渐近,认出领头是都护府的一名千长,立刻派人去接。片刻后,见那千长带着一名独臂土人匆匆奔至他的面前,指着土人道:“殿下,此人从前是鬼国之人,可引殿下入内救人!”

李玄度问土人的来历,被告知如今是霜夫人庄园里的奴人,是王妃去霜夫人那里借来的。

他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后面:“王妃人呢?”

“王妃说,她来了也帮不上殿下的忙,怕拖累殿下,故未同行。从霜夫人那里借来人后,便将人交给了属下,命属下立刻带着来追殿下,不可耽误殿下救人。”

李玄度没有想到,就在他足步被阻,一筹莫展之际,事情竟能有了如此大的一个转机。

这个能带路的奴人的出现,对于他救人的行动而言,如同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及时雨。

他很快回神,问那土人是否真的识路。土人说他少年时曾被逼迫着多次外出参与劫掠,知道有一条安全的近道,两天就能穿过这片沼泽。

李玄度心情依然沉重,但比起方才,已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命他带路。

数日之后,深夜时分,菩珠依然未去休息,还坐在坞堡前堂李玄度平日用来办公议事的那间堂屋之中,就着烛火,核算着都护府库房里的粮草账目。

去年刚到这里时在乌垒屯田种下去的第一批粮食已经收获,去年底陆续入库。今春又扩大了屯田的面积,等到夏收,基本就能保证口粮了。

都护府平日不向归其麾下接受保护的诸国课税,但若逢战事,诸国便需按照人口多寡,轮流相应地承担部分粮草供应。

那日,她从霜氏那里借人回来之后,便就马不停蹄地准备起了这件事。

时令早已入春,但在几天前,又逢了一场倒春寒,还下了场稀薄的雪。此刻深夜,屋中虽燃了只炭盆,坐久了,手脚依然慢慢冻得僵硬了起来。

陪着她的骆保双手拢进衣袖,靠坐在一旁的椅中,坐着坐着,眼皮子黏在一起,头渐渐地耷拉了下来。瞌睡了片刻,突然惊醒,睁眼看王妃依然伏案在核对着账目,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双手从袖管里拔了出来,凑到嘴边呵了口气,醒了醒脑,从座上起身,搓着手走到她边上,拿烧火棍捅了捅炉中的炭火,盖回盖,随即轻声劝道:“不早了,王妃好去歇息了!”

菩珠道:“你先去睡吧,不必等我。我做好这个就回去了。”

她不走,骆保自己怎敢先走,忍着困道:“奴婢不困,奴婢等王妃一道走。”这时阿姆提着食篮进来,送来了宵夜。骆保知有自己的份,顿时来了精神,立刻去接,正想笑着奉承阿姆的手艺好,因为王妃,自己也连带着享口福了,忽又想到秦王去救阙国表妹,至今还没消息,也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看王妃这几日心思重重的样子,顿时自己也不敢笑了,硬生生地把到嘴的奉承话给吞了回去,只劝王妃先进夜宵。

伏案大半夜了,菩珠也确实感到有些疲,看看手头的事已差不多,便搁下了算筹。

阿姆取出宵夜,一盏捧给菩珠,另盏示意骆保去吃。

骆保正要接过,忽见王妃抬手揉了揉后颈,想是她坐久了发酸,顿时东西也不吃了,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了她身后,替她叩着后背,一边叩,一边瞅了眼摊在案上的那本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夸道:“咱们都护府的这个长史之位,真真是再无人比王妃更合适了。瞧瞧这账做的,比花儿还要漂亮!”

菩珠心里记挂着李玄度。想着若是营救顺利,他这两日应该也快回来了,却一直没消息,未免有些忐忑。听骆保在边上奉承,知他是想哄自己高兴,便笑了笑,叫他去吃东西。

阿姆示意他撒手,自己过去,帮菩珠轻轻揉肩。

骆保争不过阿姆,无奈只好去吃东西。

菩珠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几口,食不下咽,但不想辜负阿姆的心意,低头继续吃着,忽然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之声,值守的士兵前来禀报,说秦王殿下连夜回来了。

菩珠放下碗盏,猛地站了起来,朝外飞奔而去。

她一口气奔到了坞堡的大门口,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队人马停在门外,还有一辆小马车。

李玄度从马车里抱下了一个人,转身匆匆奔来。

那是一个女子,长发散乱,胳膊无力地滑垂而落,在空中软软地荡着。

“姝姝,檀芳病重!”

李玄度一抬头就看见了她,高声喊道,神色显得十分焦急。

菩珠一顿,反应过来,立刻叫人去唤医士,自己继续奔了过去,将他引到近旁一间早几日便收拾好的客房里,安置李檀芳。

李玄度将人放到了床上。

医士很快赶到,开始救治病人。

李檀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她不止病重发着高烧,脖颈处还有一处割口,伤应当不浅,污血凝固,整个人消瘦憔悴得几乎令菩珠都要认不出来了。

医士脸色凝重,着手救治伤病。先是处理她脖颈处的那道伤,清洗包扎过后,又忙着看病,最后开了一幅方子,配好药后,命立刻煎药服下。

整个都护府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叶霄等人陆续起身赶来,连王姐也扶着渐大的肚子来了这里。

菩珠将药交给闻讯早已赶来的阿姆,叫她遵医嘱煎药。吩咐完,转身见李玄度和医士在说话,正问着李檀芳的伤病情况。

医士带了几分惶恐,应答起先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待见李玄度神色转为严厉,有些害怕,怕万一治不好怪罪自己,不敢再隐瞒,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宗女高烧了多日,本就虚弱不堪,又失了血,情况更是不妙。方才观她瞳孔,烛照几无反应,可见情况危急。就看她何时醒来了。若是吃了药,三日内还是醒不过来,恐怕就有性命之忧。

医士说完,不敢抬头。

李玄度定立了片刻,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住这里!她没好,你不许离开半路!”

医士急忙答应,说自己亲自去掌药的火候,说完匆匆离去。

王姆取来热水和干净的衣裳,帮李檀芳擦身换衣。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了出去,两人停在庭院之中。

他说:“姝姝,这回多谢你了。倘若没有你送来的人及时引路,我去得若再迟些,檀芳恐怕就要……”

他停了下来,咬牙,脸上露出恨恶之色。

菩珠心微微一紧,大略已是猜到了当时的情景。

她沉默着,没有追问。

他顿了一顿,自己平复了些情绪后,终于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鬼国首领在抢了李檀芳后,想施加□□,没想到她是李玄度的表妹,有所忌惮,不敢立刻下手,但又不愿就这么将到手的肉送回去,犹豫之间,忍了多日,那夜醉酒,一时酒壮人胆,竟做起了先奸后娶再投靠都护府的美梦,当夜竟就摆设洞房,强行结亲。

李檀芳此前在来的路上就已生了病,那些日独自被困在贼窝,惊恐无助,病得更是昏昏沉沉。那夜眼见清白就要不保,绝望之下,趁那首领不备,夺了匕首便要杀他,未果。

她亦是刚烈之人,继而自裁,被那首领拦了一下,但刀还是划破了脖颈,当场血流如注。那首领以为她就要死了,恼羞成怒,遂一不做二不休,正要趁人还有一口气在,辣手摧花,李玄度带着人马杀到,终于侥幸,将人救了下来。

他杀了一干贼首,将贼窟一把火烧了,最后连夜赶路,将李檀芳带了回来救治。

“姝姝,你这回帮了我的大忙,我真的十分感激。”

他再次向她表谢,眼神里透着无比诚挚的感激之情。

菩珠望着他那张疲倦得近乎变得惨白的脸,那双眼底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殿下,你应当累了。你去休息一下。”

李玄度走了过来,握住她手,紧紧地攥了一下,随即松开,摇了摇头,用带了几分嘶哑的嗓音说道:“我不累。我还有事,须得向叶霄他们交待事情,再调度人马和粮草,好尽快出发去救舅父!”

菩珠道:“这些天我和叶霄一道已帮你准备了。库房调配了粮草,叶霄也征好了人马,就等着你回。”

李玄度一愣,望着她,等回过味来,再次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点头道:“好!这样最好不过了!但舅父那里情况危及,我这就去召集人马吧——”

他说完便再次转身,待要离开,菩珠再次道:“殿下,你听我一次!先去睡一觉!等醒来,明早再出发也是不迟!”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他辩驳的命令口吻。

两人认识之后,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一怔,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昆陵王既想拉拢你舅父,短期内不会痛下杀手,你舅父定也会想法周旋的。你养好精神再上路。迟个一晚上而已,不会影响大局。”

李玄度迟疑了下,仿佛终于被她说服了,听从了她的安排,去睡觉。

他倦极了,只脱了外衣,便就躺了下去,头几乎才沾到枕头,便就睡了过去。

菩珠亲手帮他除了靴,替他盖上被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他沉沉入眠的睡颜,回到了前头。

王姆带着婢女已帮李檀芳净身沐浴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说药方才也喂着,一口一口地慢慢灌了下去。

次日五更,李玄度醒了过来。临走之前,他来看李檀芳。

她依然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站在门外,默默地望了片刻,神情沉重地转身去了。

菩珠送他,送到庭院之外。

他抬起眼,又望向李檀芳那屋的方向。

“你的表妹,我会尽力照顾她的。”

菩珠凝视着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他起先继续朝外走去,慢慢地,放缓了步伐,最后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快步而回,回到她的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附耳过来,用充满了感激的语调,低低地道了一句“有劳你了,等我回来”,说完,用力地紧紧抱了她一下,随即放开,转身匆匆去了。

第119章

李玄度离开后, 菩珠便心无旁骛地专心照顾起了李檀芳。想到医士说她这几日情况危险,为方便救治,她将人从前头转到后面的内室, 将医士蒙目后亦带了进去, 随时待命。李檀芳昏迷着, 不能自己吞咽,她亲自和阿姆王姆几人想方设法地为她喂药, 又不间断地用冷水里拧出来的湿巾为她擦身垫额, 好帮助她退烧降温。

在如同煎熬的等待之中, 三天过去了,李檀芳却还是昏迷不醒。

菩珠越发紧张, 这一天, 整整一日, 几乎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一直到了深夜, 阿姆和王姆换班, 王姆悄悄指了指里头。

她顺着望去,见是菩珠还坐在那里没走,一张小脸泛白, 嘴唇看着都没什么血色了,实是心疼,急忙走上去,轻轻拍了拍她手, 示意她去休息,说下半夜由她来守。

骆保也在一旁陪着, 早就想劝了,只是不敢开口, 见状,几乎是央求了起来:“阿姆说的是,王妃你一早就来了,这都要半夜,王妃你也不是铁打的,奴婢求求王妃了,赶紧去休息吧!”

不是不累,而是这种时候,她便是躺下去,也不可能睡得着。

医士说这一两天最是关键。傍晚李檀芳的高烧探着是有些降下去了,但人却依然昏迷着。

她害怕,万一李檀芳醒不过来,就这么没了,等李玄度回来,她该如何向他交待?

她看着病榻上的人,站起来走了过去,正想再伸手探她体温,忽见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起先菩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望,发现她的眼皮跟着也动了起来。

是真的。她有反应了!

已经昏睡了三四日的李檀芳,终于有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