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近乎狂喜的感觉,从菩珠的心底迅速地涌了上来。她急忙叫骆保立刻去将医士唤来,转头,见枕上的李檀芳双眉微蹙,头轻轻地摇晃着,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安,一只手也跟着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最后却因无力而跌落回到了床榻之上,但手指依然胡乱地凌空抓着,仿佛身在梦魇,极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菩珠急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李檀芳梦中似有所感觉,立刻抓住了菩珠的手,吁出一口气。接着,她的嘴唇翕动,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呢喃泣声:“阿兄……阿兄……你终于来救我了……我便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两道晶莹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沿着她消瘦的面庞,慢慢滚落而下。

这呢喃虽十分低弱,听着也有些含糊,但夜深人静,屋里的人,包括近旁的阿姆,站得远些的王姆以及几名婢女,却皆是入耳,纷纷看了过去,神色各异。

骆保已奔到门口了,也蓦然停步,飞快转头,望了眼菩珠。

菩珠一顿,想抽回自己的手。

握着李檀芳手的人,此刻是自己,不是她梦中的人。

但李檀芳却抓得极紧,那几根病弱得如同枯枝的细细手指,竟蕴藏了如此大的力气,菩珠一时也无法挣脱。

她很快放弃了,任由李檀芳抓着自己的手,转头看向骆保,示意他立刻去叫医士。

骆保这才回神,慌忙奔出去叫人。

菩珠顺势坐在了床边。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病榻上李檀芳那急促的呼吸之声清晰可闻,王姆等人皆屏声敛气,默不作声。

片刻后,李檀芳的梦魇应是过去了,人也终于苏醒。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双目一阵放空般的茫然过后,视线渐渐聚焦,最后落到了菩珠的脸上,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似终于认了出来,用沙哑的声喃喃地唤道:“王妃?”

菩珠感到她攥着自己手的几根指在缓缓地松力,便顺势抽了出来,微笑道:“你醒了?你口渴吧?”

她站了起来,命人喂水给她喝。

阿姆从一个婢女手中接过碗,来到床边,让婢女将人稍稍搀扶高,好方便喂水。

李檀芳却没反应。

她仿佛彻底地明白了过来,推开婢女,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撑着要向菩珠见礼,喘息道:“多谢王妃。因为我的缘故,令王妃受累至此地步!”

菩珠站着没动,等阿姆阻止了她的见礼,微笑道:“你是秦王表妹,如同亲妹。我照顾你,是应当的。你醒来了便好。你安心养病,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阿姆要喂李檀芳喝水,她却依然没反应,转脸看着四周,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眶泛红,欲言又止。

菩珠继续道:“你放心吧,秦王数日前将你救回来后,便带人出发,去救令尊等人了。”

李檀芳慢慢地低下了头。这时医士闻讯匆匆赶到,在门外候了一候。阿姆也终于喂李檀芳喝了几口水,帮她整理好衣裳,扶着躺回去盖上被,召入那医士。

医士搭脉面诊过后,目露喜色,说宗主醒来便就好了一半,让继续吃药,好生调理,慢慢恢复饮食,应当不会再有大碍。

菩珠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檀芳的情绪十分低落,眼角分明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却一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可见是个要强之人,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应也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过多的软弱和狼狈,自己不便再继续留下。

菩珠最后安慰了她两句,让她好生养病,随即离开。

阿姆跟着自己连守了几个晚上,毕竟上了岁数,不像自己能熬了。菩珠没让她继续守夜,亲自陪她回房,让她好好休息,又打发了骆保,最后回到自己的房中,草草收拾了下,便躺了下去。

她也倦极了,但这种疲倦,却还是无法令她立刻入眠。

她心事依然重重,在黑暗里想着李玄度现在到了哪里,路上是否平安无虞。

她越想,越是无法入眠,终于命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快睡觉,但思绪却控制不住,又飘到了李檀芳苏醒前的那一幕。

她是无心,梦魇中的无意表露罢了。

菩珠自觉当时心里的那阵刺痛并不如何尖锐。麻木中的一丝隐疼而已,就仿佛被细细的针给迅速地戳了一下,很快便就过去了。

此刻再次回想,她亦不觉如何后痛,只几分羡。

李檀芳对李玄度是如此的信任。

而李玄度,他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夜色中,她闭着眼睛,逼退了眼底涌出的一阵酸热之感,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

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李檀芳脖颈上的伤和病重的身体终于日渐向好。这日,医士也被送出去了,菩珠如常那样,来到前堂处置日常之事。

她坐下后,第一件事便是翻找放在案头的信件。

叶霄奉命留守,每日清早会将各处送到都护府的消息信件放在这里,等她过目。

为了能及时掌握李玄度此番营救的情况,在他离开的时候,菩珠派了一队斥候跟从,规定至少隔日便派一个斥候回来,递送当日的进展情况。

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等到李玄度那边的新消息。

上一次收到的信报,是说他带着人马已经出了西域,开始进入昆陵王的地界了。

算算日子,倘若一切顺利,现在应该也快穿过去了吧?

菩珠找了一遍,没找到想看见的信,心绪有些浮躁,勉强收了心神,把手头需做的事处置了,随即起身出去,想去寻叶霄,叫他再另派个行动敏捷的斥候追上去打听消息。

她穿过院落,快到门口时,听见守在外头的骆保和另个人在说话。凭声音,那人是张捉。

前些时日,他打完胡狐领兵回来,方得知秦王带着人马又走了,没赶上同行,他十分懊恼,要求追上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歇个两天就腰酸背痛,只有打仗才最精神,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菩珠不准,他便三天两头地来找。此刻想必又是来说这事的。

果然,菩珠听见他问自己在不在。

骆保直接说王妃不在,让他回。张捉不信,往里闯,被骆保伸手拦住:“你这人怎的一回事?王妃不是说了吗,让你休息!你赶紧走,别惹王妃心烦!她事本来就够多了!”

他的语气充满抱怨。

张捉迟疑了下,停下脚步,嘴里嘟囔了声,闲得快要发霉。

骆保板着脸道:“闲得发霉,就去校场呗,!再不济,去屯田也可!莫来烦扰王妃!”

张捉盯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忽想起了一件事,又掉头回来。

骆保见他去而复返,仿佛还不死心,正要再次赶人,被他拽到了一个角落里。

骆保哎呀了一声,撇开他扯着自己胳膊的手,不满地道:“你还不走,要做什么?鬼鬼祟祟!”

张捉神色有些暧昧,转头飞快地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压低声问:“那个阙国的宗主,和秦王到底是何关系?”

骆保立刻警觉了起来,道:“自然是表兄妹的关系了。你何意,怎的突然问这个?”

张捉晃脑袋:“我也是这两日听人说的,大家伙对她甚是同情。说她是个烈女,那日秦王到的时候,她正险遭强暴,便自己拿刀抹了脖子,那血呼呼地往外冒,劫后余生,扑进秦王怀里,泣不成声,秦王抚慰,替她包扎脖颈,令人动容。不但如此,还说她从前就和秦王有过婚约?若不是秦王后来被囚,早是秦王的人了。如今她遭遇这般凶险,恰好又被秦王给救了回来,巧不巧?大伙暗地里说,等这回秦王救回来他的舅父,估计好事也就近了,秦王正好收了阙国兵马,往后再就什么鹅黄女鹦了,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就那意思,王妃贤达,想必也是乐意……”

“打住打住!”

骆保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没等张捉说完,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地道:“张右司马,怎的你也像别人那样背后乱嚼舌根子?整日瞧不起我,说我是女人,我看你才是长舌妇!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娥皇女英!等秦王回来,你敢到他面前去说一声试试?”

张捉一张黑脸登时涨红,替自己辩解:“我不是听见他们都那么传,有些不信,私心也替王妃不值,辛辛苦苦跟殿下来这里,有了点基业,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女子,这才来问你。你不说便罢,我走了!”

他转过身,气呼呼要走。

“回来!”

骆保一把扯住了他:“你给我听着,殿下和李家宗主是表兄妹,只是表兄妹而已!从前那也不是婚约!没有定过婚约,只是先帝的意思罢了!我服侍殿下多年,知道得一清二楚,殿下和李家宗主无半分私情。若有,早就娶了,还等到今日?殿下眼里心里,只有王妃一人,懂了?”

张捉恍然,恼道:“原来如此!我知晓了!那帮背后嚼舌根的,我看就是闲得卵蛋发了毛!下回再叫我听见,一个不剩,全赶去种地!”

骆保催促:“快去快去!赶紧教训他们一番,省得胡言乱语传到王妃耳中。”

张捉点头,匆匆而去,脚步声踢踏踢踏远去。

菩珠听到骆保似乎走了回来,唯恐看见尴尬,急忙隐身在了门后,见他探头往里,张望了眼那间堂屋的门窗,大约以为自己还在里头做事,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继续守在外头。

菩珠立在角落里,背靠着墙,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待心绪平复下去,正要出去继续自己的事,忽又听到传来脚步声,这回是叶霄来了,问骆保自己在不在。

她立刻走了出去,看见叶霄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便咯噔一跳,问道:“怎么了?是有新的消息了吗?”

叶霄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殿下路上受阻,情况有些不利。”

最新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玄度在进入昆陵王的地界后,前方遭遇昆陵王派的一队人马,对方利用地势守关,准备阻拦。李玄度为了能尽快赶到舅父等人受困的地方,临时改变计划,抄了另条道路。

那是一条险道。他必须带着人翻过横亘在前的雪山。那里终年积雪,危险重重,雪崩、寒瘴,稍有不慎便就夺人性命,便是当地之人也无不谈之色变,轻易不敢翻越。

菩珠召集都护府候长之上的人来到大堂,商议是否立刻派援兵增援。

过雪山的时候,有部分人会患“雪瘴”,便是翻到一定高度,呼吸困难,无法行走,倘若硬撑着再上去,有可能便会死去。

李玄度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预估到了这种情况,下令那些过不去的人,原路而返。

也就是说,最后倘若他能顺利翻越,手头能用的人马,必将少掉一部分。

张捉第一个站起来,说自己选些人追上去作后援。原先没有被李玄度选中的尉迟胜德也自告奋勇。二人正争执不下,一个守在门外的小兵探头进来,说李宗主来了。

菩珠一愣,走出去,见李檀芳站在庭院的步阶之下。

最近她的身体慢慢有些好了起来,但病仍未痊愈,此刻立在阶下,脖颈上的那抹伤痕虽用领口加以遮挡,但还是露出了些出来。细弱的颈,病白的肤,暗红色的一道狰狞疤痕,却非但没有怖感,反而令人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她人现在病得也是极瘦,瘦比黄花,仿佛风一吹就倒,但却不要婢女扶,目光也明亮,透着坚毅,见到菩珠出来,向她行礼,为自己贸然来此的举动道歉,随即问道:“王妃,可是有了我阿兄的消息?如今那边情况如何了?”

前些天进展都很正常,为了让她放心养病,菩珠有派人及时将消息转给她。连着数日没消息了,想必她躺不住了,此刻这才赶了过来。

里头的叶霄张捉尉迟胜德等人闻声,也纷纷走了出来。

叶霄和张捉看着,没作声。

尉迟胜德对她很是同情,见她来了,忙上去劝:“宗主还是回去养病吧,身体要紧!”

李檀芳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谢,但却不走,又望向菩珠。

菩珠略一迟疑,把方才收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李檀芳听完,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子晃了一晃,尉迟胜德急忙扶了她一把。

她立定后,轻轻推开尉迟胜德的手,沉默了下去。

菩珠正要叫人将她送回去,却见她忽然抬眸,道:“王妃,都护府若派人马增援,务必算我一个!那个昆陵王企图谋我阙国人马,不是要我嫁他吗?我回去后,若有必要,答应也是无妨。到时伺机行事,能帮上阿兄一分,也算一分!”

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定,目光里毫无惧色。

尉迟胜德有些吃惊:“宗主万万不可!这太危险了,与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李檀芳看着菩珠:“我不怕死。这些日我极是后悔。我本不该丢下家父来这里的。倘若这回父亲他们不能救回来,再连累阿兄,我有何脸面独活?”

“请王妃成全!”

她目中含着微微泪光,一字一字地道,说完,提起裙裾,毫不犹豫,当众跪了下去。

周围一片雪寂。

众人望着那道跪在阶下的既瘦弱却又坚定的身影,无不目露敬佩之色,连叶霄和张捉也是有些动容。

菩珠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檀芳,叫骆保上去将她扶起来,自己接着走到她的面前,说道:“你不能去。”

李檀芳似还想争取,被菩珠打断了。

“你的心意,殿下他定能体察。但他既冒险将你救回来了,又怎会容你再去冒第二次险?”

“你放心。这边会增派人手,殿下他吉人天相,也定能化险为夷,无往不利,将令尊及贵国之人平安救回。”

“只要他想,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她注视着李檀芳那一双闪烁着泪影的眼眸,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李檀芳最后无奈接受了这个安排,被送回到后头。当晚,张捉也点选人马,备妥粮草,休息一夜明早五更出发上路。

这一晚,又是一个深夜,菩珠依然毫无睡意。

她坐在前堂的案后,对着面前那封用火烤后慢慢显出字影的急报,心情纷乱——是前所未有的纷乱。

这是她刚收到的发自京都西苑令的一封秘密急报,得知了一个噩耗。

姜氏病危,时日无多。西苑令担心皇帝李承煜会在姜氏去后对他们发难,冒着风险派人秘密将这封信报日以继夜地传了出来,提醒他们做好防备。

信的落款是一个多月前。

也就是说,到了现在,姜氏极有可能弥留,甚至已经去了。

虽然当日和李玄度在蓬莱宫一道拜别姜氏离开之时,菩珠便就心知肚明,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此生再不可见。但是现在,当真的收到了如此一个噩耗,当眼前浮现出那日临走回首之时姜氏立在殿后的门槛里含笑望出来,拂手示意他们离去的一幕,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她的眼眶中不停地簌簌落下。

先是失了外祖,紧接着,又要失去祖母。

至亲离世,却不能送终。阻隔在中间的,是万水千山,却又不止是那万水千山,还有猜忌、仇恨。

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悲伤和痛苦?

李玄度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他的悲伤和痛苦,定会比她来得更要痛彻心扉。

当初李承煜本就是被迫才放李玄度出的京,一旦姜氏薨,李承煜便可以召他回京奔丧为由,派人来替换李玄度,如此,不但可以取了李玄度此前在西域的功勋和建树,更是在他的头上套了一个箍咒。

这是个正大光明的箍咒。

他们不能不回。不回,便是大不孝,存心不正,随时能被扣上有所图谋的罪名。

而若是回了,无异于入套。李承煜有无数的手段可以用来对付他。

怎么看都是一个两难——况且,姜氏去世,她的葬礼,除非不被允许归京,否则,作为姜氏生前最疼爱的孙儿,以李玄度的本心而言,他就算知道前头是陷阱,又怎能做得到决绝不归?

第120章

乌云蔽月。一阵夜风无声无息吹过宫苑, 荡动了殿檐翘角下悬的一枚铜锈斑斑的惊鸟铃。

铃声叮当,断断续续,随风飘入, 在这深宫的夜半时分, 入耳分外戚切。

守在内殿榻前的陈女官也听到了, 又望见面前燃着的几道残烛火苗摇曳,忽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她望了眼床榻。

姜氏昏睡已有三日, 这些天, 那边的女眷, 包括太后、皇后等人,轮番来此看护。

宁福已守多日, 不肯离开半步, 方前半夜倦极, 才被自己劝着,和衣在设在旁的另张便榻上躺了下去。

她面带倦容, 此刻也正沉沉而眠。

陈女官站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走到殿门前,低声吩咐宫人,叫几人架梯爬上去, 去将那铃给取了。

正吩咐着,内殿里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低语之声:“它好端端的,你要动它作甚?”

自从秦王夫妇出京走后,这一年来, 姜氏便就精神不济,身体更是每况日下, 到了最近,她昏睡不醒, 中间只偶尔睁下眼皮,随即又陷回到沉眠之中。

如同蜡烛燃到了尽头,行将熄灭。姜氏时日无多了。朝廷内外,人人心知肚明,都在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这是这三天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陈女官忙返到榻前,见姜氏依然那样闭目而卧,但和方才不同,眼皮微微翕动着,显是方才被那风铃的戚切之声给惊醒的,便小声问她感觉如何,见她不语,正要再去唤太医来,又见她微微抬了抬手。

陈女官知她是叫自己不必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悲戚,默默地站在榻前。

夜风继续,那铜铃又叮当叮当地荡了几下,声音飘忽,渺渺茫茫。姜氏依然闭目,仿佛在听,又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片刻后,待那铃声止歇,她低低地问:“我这是睡了几日?”

“启禀太皇太后,差不多三日了。”

姜氏慢慢地睁开了眼,命扶自己起来,说想出去,去看一眼庭院中那株她当年手植移栽的海棠。

或是去岁冬冻,或是物感人气。又是一年春深了,那株老树却是枯死,再无花信。

陈女官只将她扶起来靠坐着,劝明日再出去看。

姜氏道:“我此刻精神好。你们拿个椅,抬我出去便是。”

陈女官道:“外头风大。太皇太后还是卧养为好。”

姜氏沉默下去,片刻后,低低地叹了一声:“是那老树也枯了,你才不叫我看,是吧?”

李慧儿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睁眼,见昏睡了多日的姜氏醒了,不但如此,精神看着还很是不错,起初惊喜,忽想起回光返照之说,又听到她如此说话,顿时悲从中来,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从榻上飞快地爬了下去,奔到别院,折了一枝花满枝头的海棠,本回来送到姜氏手边,强作笑颜道:“曾祖母您长命百岁!你瞧,我给您折了花来。等曾祖母身体好了,到时候我再陪曾祖母去看花!”

姜氏接过,闻了闻,含笑:“开得真好啊……”

她话音未落,手一颤,那花枝便跌落在了榻前的地上,继而整个人往后仰,无力地靠在了枕上。

“太皇太后!”

“曾祖母!”

陈女官和李慧儿惊叫一声,扑上去扶她。

姜氏慢慢地再次睁眼,凝视着李慧儿,低声道:“慧儿,曾祖母要走了,往后保护不了你了。你四叔四婶回来之前,端王妃会照顾你的。日后若有合适的人家,你便……”

“不要!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曾祖母!曾祖母您在哪里,慧儿就去哪里!”

李慧儿悲伤万分,趴在姜氏榻前,低声呜咽,泪流满面。

姜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让她先出去,让陈女官留下。

李慧儿知她必是有话要和陈女官交待,也不敢耽搁,一边擦拭着簌簌落下的眼泪,一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

长庆宫的东阁里,刚从蓬莱宫探病回来的李承煜独坐案后,斟酌着前几日陈祖德向自己荐的几个新的可任西域都护的人选。

据太医言,他的嫡祖母姜氏,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圣旨便将立刻发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丧。

他若不回,那正给了自己一个挞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着出京。

这计划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谋划了许久,眼见很快就能付诸行动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又感到如释重负,全身上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他也终于有些理解明宗当年的感受了。

纵然蓬莱宫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只蚂蚁爬出来了,都休想脱离监视,但李承煜还是感到缚手缚脚。一直以来,如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困着他,令他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等了这么久,姜氏终于就要走了。

李承煜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决他的皇叔。

他压下心中泛出的一阵激动之感,视线再次扫过陈祖德的奏折,看见上头列出的第一个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宫人,命立刻去将南司将军崔铉唤入宫中。

崔铉应召而入,李承煜将陈祖德的奏折推了出来,笑道:“他荐你为下任西域都护,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铉看了一眼奏折,恭声道:“陈大将军谬赞。下臣提刀杀人尚可,关外之事,半点不通,也不知陈大将军为何如此看重下臣,将下臣列为首选?”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来告诉你吧,他是怕你夺他权位,这才荐你出关。自然了,怕被朕瞧出来,还要再另列几个人选,以示公心。”

皇帝继位一年,终日脸色阴沉,服侍的近身宫人对他十分惧怕,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心中无不骇异。

李承煜笑完,盯着崔铉:“听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铉道:“多谢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

李承煜对他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笑道:“崔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满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么可能会听旁人谗言?真若派你,那也是无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办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够了!”

崔铉谢恩。

李承煜摆了摆手:“这么晚传你入宫,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孙的下落,进展如何?”

崔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他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直觉加上多方暗查,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杀戮之夜,楚王孙离奇失踪,必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其实也毋须证据,他只要把自己的怀疑转到这个年轻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宁。除非他可能放弃野心,坐以待毙,否则,随之而来,必是天下大乱。

他不在意乱不乱。

只是现在,他还没觉得是捅开这个马蜂窝的最好时候。

他下跪请罪:“下臣无能,虽多方查访,但始终未有进展。恳请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时日,若再无所得,甘领罪责!”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过多表露,点了点头,又问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报,朕转给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边的人,进展如何了?”

“那边”便是蓬莱宫,崔铉自然明白,禀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监视,包括他身边的人手。只要有异动,便绝逃不过下臣的眼目。”

李承煜神色阴沉:“当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时,‘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话你或也有所耳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担心的不是区区一个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别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这一个,而是替朕把这一条藤全都扯出来!此事你务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铉应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么,脸色渐渐转霁,忽又道:“崔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发去命他回京奔丧的旨意,他是会回,还是不回?”

崔铉垂目,语调平平地道:“下臣对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

李承煜冷笑了一声:“朕也很是好奇……”

他话未落,一个宫人在外通传,匆匆入内,下跪禀告,道蓬莱宫那边方传来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