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府的军队由叶霄统帅, 虽兵马不及对方一半,但坚守关道,半步也未退让,双方战况激烈,断断续续攻守易替,在鏖战了差不多半个月后,这一日,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在北方的韩荣昌终于带着他的人马赶了回来,配合叶霄,两边夹击。

东狄联军到达之后,一开始先就受挫,后被挡在这里寸步难行。虽有兵力上的优势,但对方凭借关隘牢牢死守,只见每日伤亡不断。到了后来,被逼着攻在前的,都是北道国的士兵。那些邦国之间又相互猜忌,谁也不愿冲在最前。本就军心涣散,号令无力,再遭这般前后夹击,更是斗志全无。

一场大战,联军溃败,彻底四分五裂。诸北道国的士兵纷纷各自逃窜,东狄将军眼见大势已去,领着残兵败将也狼狈败退,都护府兵马乘胜追击,痛歼敌寇,一口气追出了百余里地,方高歌而归。

这一场保卫战,前后历时一个多月,虽过程艰难,险象环生,但最后,不但获胜,还缴获了大量的战马和粮草物资。整个霜氏城为之欢腾,都护府也为众将士举行庆功宴。宝勒王带着酒水,从晏城亲自赶了过来,参与犒慰。

李玄度走后,已是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对太皇太后的牵挂和悲伤还深深地压在心底,便又获悉联军来袭的消息。她忙碌不堪,到了后来,忙得甚至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叶霄他们坚守关隘,在前方作战,她组织后勤,每天一睁开眼睛,想的就是前线的物资和口粮、受伤军士的救护,几乎没有哪一天能睡个囫囵觉。坚持到了现在,她已是疲累至极,但这一夜的庆功宴,当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依然是面带笑容,神采奕奕。

宝勒王紧张了多日,唯恐霜氏城失守,那样接下来,他的晏城也就岌岌可危了。如今险情终于解除,心情愉快,酒宴过半,人也微醺,忽想起一件事,借着几分酒意起了身,对座上的菩珠笑道:“小王在王宫之时,听闻了些关于秦王殿下表妹阙国宗主的事。言宗主不但品貌过人,此次更为保卫战之胜立下大功。小王又听闻,宗主尚未婚配,小王国中恰有一族弟,与宗主年貌相当,故趁这机会,斗胆想替族弟求亲。”

宴堂里的喧笑之声渐渐安静了下来。宝勒王见众人有的看着自己,有的看着王妃,神色各异,却是浑然未觉,继续极力游说:“小王族弟文武全才。我晏城的防卫之事,他出力甚多。若是得配宗主,不但是他的幸事,亦是我宝勒国之幸!”

菩珠开口,微笑回复:“李宗主家有尊翁长辈,似这等终身大事,当由长辈做主。尊王你寻错了人。”

她说完,举起手中酒杯,请众人饮酒。

宴堂里的人忙纷纷跟着举杯,方才那求亲的场面,也就过去了。

宝勒王有些败兴,只好坐了回去。

片刻后,一个在他近旁的此前一直以常备军身份留驻在都护府的宝勒国副将悄悄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也就罢了,等到听完那话,宝勒王腹内的酒意顿时没了,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那副将告诉他说,先前在这里时,自己便听到传言,说秦王和这个阙国宗主少年时有过婚约,这回宗主落难,被鬼国之人劫持,也是秦王不顾危险亲自去救回来的。她是秦王的人。王妃对宗主亦是十分关照。宗主那日带人取火油归来,是王妃亲自出城去迎她的,二人同坐一车回来,关系极是亲密。可见王妃对此事也是乐见的。让宝勒王赶紧打消提亲之念,免得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宝勒王这下懊悔万分,怪自己喝多了酒,一时冲动,说错了话。

他方才是想着若能结下这门亲,往后自己和秦王这边的关系便就更加亲近,这才借着酒意起身替自己的族弟求亲。却没有想到,那阙国宗主竟和秦王还有那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宝勒国心中极是不安,哪里还有心思继续饮酒,终于等到宴散,待王妃起身离开,忙跟了上去。待她身边人少之时,觑准机会,出声唤道:“王妃留步!”

宴会结束后,菩珠感到乏累无比,正要去休息,闻声停步,转头见是宝勒王,朝他点了点头,面上再次露出微笑,问他何事。

宝勒王将她请到一旁无人的僻静之处,立刻作揖赔罪:“方才小王喝多了,这才说了两句糊涂话,得罪秦王,待秦王回来,还望王妃替小王在他面前美言几句。小王方才绝非有意冒犯,实是一无所知。倘若知道秦王与宗主的关系,莫说一个胆了,便是再借小王十个胆,小王也绝不敢生出如此妄念,实是得罪秦王,唐突宗主。”

菩珠怎会不懂宝勒王的话下之意。

她想起了那次无意撞见的张捉向骆保问话时的情景。

想是不知什么人告诉了宝勒王李玄度和李檀芳的“关系”,这才引他如此惶恐,迫不及待地来找自己赔罪递话。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茫然怔立,忽见那宝勒王还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想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回过味来,压下心中那如五味翻陈的难言滋味,笑了笑,安慰他道:“不知者不罪,你非故意,不必放在心上。秦王更不是如此计较之人。”

宝勒王向她道谢,又再三地央求,请她记得等秦王回来之时,务必替自己解释一番。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菩珠忽彻底地失了耐性,再也忍不住,面上笑容消失,道:“尊王若还是不放心,那便等秦王回了,亲自向他赔罪。”

她说完,转身离去,回到后头自己的住的地方,只觉满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底心,没一处不是筋疲力尽。

她吩咐人不要打扰,进屋后,连妆容都未卸,便就和衣上床,胡乱躺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睡一觉,什么都不管,先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安稳。做梦。梦起先混混沌沌,什么也抓不到,渐渐地,眼前的遮云迷雾消失了,她终于看清楚了。

她看见自己坐在一块巨石之旁,在哭。

那地方有些眼熟,一片高原,四面荒芜。

她很快认了出来。那里就是皇陵万寿观旁的那处高原。

她不想这样。

不要哭,哭没用。等的人是不会来的。梦中她好像在心里不停地这样告诉自己。但是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不知道哪里,伸过来了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仿佛在替自己拭着眼泪。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阿姆那一双充满了关切和担忧的眼睛。

她躺在枕上,定定地和坐在床边的阿姆对望了片刻,忽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爬起来一头扑进了阿姆的怀里,闭上眼睛,眼泪再次汹涌而下。

阿姆紧紧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这种她熟悉的方式无声地哄着她,仿佛她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小女孩。

“阿姆,晚上你陪我睡好不好?”她抽噎着,低声恳求。

阿姆点头。

这一夜,菩珠在阿姆的陪伴之下,沉沉入眠,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醒来,她慢慢地睁开还带了点残余红肿的眼,朝着阿姆笑道:“我没事了。昨夜只是太累了。阿姆你莫担心。”

阿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帮她穿衣梳头。

婢女送来早食,她毫无胃口,闻到气味,甚至有些犯呕的感觉。但也知道自己昨夜失态了,不想让阿姆今日再为自己担心难过,忍着不适之感,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随即去看望王姊若月。

若月现在已经显怀了,五六个月大,说早上醒来,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儿在轻轻地顶她。那种感觉,极是奇妙。

若月描述之时,脸上充满了温柔而欣喜的笑容。

菩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光凭若月的描述,她无法想象。但她喜欢来这里看望若月。看她这么幸福,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心情跟着明朗了起来。

正说笑着,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王姆疾步入内,欢喜地通报,说就在方才,前头又收到一个捷报。

秦王也打败了昆陵王,昆陵王逃走,阙人解围,秦王拟继续护送他们西去,等和西狄人马汇合,他便回来。

并且,除了那个捷报,还带回了一封秦王给王妃的书信。

阿姆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去,将信接了过来,递给菩珠。

他那边也打了胜仗!

菩珠松了一口气,接过信,抬头见阿姆和王姆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跳有些加快,忙背过身去,取出里面的信瓤,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展开。

李玄度那熟悉的字体一下跃入了眼帘。

他写信的时候,似乎很是匆忙,字体潦草,信也不长,只寥寥几句,除了问她近况,另外只说了一件事。

是个噩耗。

他告诉菩珠,他的舅父伤重垂危,怕是不治,问表妹伤病是否痊愈,若是可以,让菩珠立刻安排人护送她上路去他那边。

菩珠脸色大变,拿着信转身立刻奔了出去,来到了李檀芳住的地方。

李檀芳病体尚未痊愈,还在养着,看了李玄度的信,当场泪流满面,不顾一切,便就要动身上路。

菩珠和叶霄紧急商议过后,安排了一队人马,由张捉和尉迟胜德带队,当日便就送李檀芳出发。

她站在坞堡的大门之外,目送李檀芳的身影渐渐消失,心里空洞洞的。

那一行人马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她却还在原地立着,任风吹着,卷动裙裾,人一动不动,直到骆保在旁轻声提醒,方转过身,迈步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想吐,眼前发黑,身子跟着晃了一晃。

“王妃你怎么了!”

骆保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见她脸色苍白,慌忙叫人去传医。

菩珠很快就缓了回来,站稳身子,阻止了他,说无事,大约是近期有些乏累,歇息几天便就能好。

骆保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她回了那间议事堂,坐了下去。

张捉和尉迟胜德护送李檀芳走了。

叶霄外出办事去了。

韩荣昌好像去了宝勒国。毕竟,他的正职,是朝廷派去宝勒国的辅国侯。

所有的人,这个白天都各自忙碌,有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菩珠忽然空了下来,发现自己好像无所事事。

一道阳光从窗牖中照射而入,光影里的浮尘轻轻抖动,愈显四周寂静无声。

她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了一张信笺,挽起衣袖,慢慢磨墨。

她想写一封信。

是写给李玄度的。写好了,再派个人追上张捉他们,便能捎过去了。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和他说。

关于太后太后。

还有一些别的……

但是落笔之时,这封信却又如此的难写,无从落笔。

她只起了个头,便就悬腕半空,停了下来。

墨汁在笔尖慢慢地凝聚,凝成一滴墨点,沾附在毫尖之上,将坠不坠,微微颤抖。

这时,门外突然又传来一道叩门声。

菩珠手微微一抖,那滴墨点便“啪”地溅落,滴在了信笺之上。

菩珠一时心浮气躁,搁下笔,将信笺随手揉了丢掉,随即命人入内。

传信的守卫说,外面来了个人,带了道口讯,说霜夫人有急事找她,让她立刻过去。

菩珠起身出去,那传讯人却不见了。外头的另个守卫说,那人方才传完口信,似有急事,匆匆先就走了。

菩珠略觉反常,沉吟了下,命人去将自己的红马牵出,正要再点选几个随从和自己一道上路,这时,恰见韩荣昌从城门口的方向纵马归来了,很快到了近前。

菩珠问他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荣昌下马,笑着解释道:“我不耐烦待在晏城那边,把事情交待掉,便就回了!王妃这是要去哪里?”

菩珠道:“霜夫人那边似有急事,叫我过去。”

韩荣昌望了眼庄园的方向,道:“我送王妃去吧!”

他身份不低,菩珠怎肯让他充当自己的随扈,出言谢绝。

韩荣昌爽快地笑道:“王妃不必客气。我今日无事,恰好又遇到了。我听说霜夫人那边藏有美酒,顺道去了,说不定还能喝上几口。”

他既如此说了,菩珠也就不再客气,笑着道谢。待马匹送到,翻身上马,带了两个随从,和韩荣昌同行,朝着庄园而去。

第124章

菩珠起先并未多想, 但上路之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霜氏那边倘真有十万火急之事,按理说, 应当会让传讯人直接告诉自己的。即便事情不便以口讯传达, 也可以写个便信。

何况, 霜氏从前也常派人送物递信,但从未像今日这样, 传讯人留下口讯便就立刻先行走了。

即便再大的急事, 也不至于连这片刻都等不住。

这不像是霜氏手下之人的做派。

她起先纵马疾驰, 只想立刻快些赶过去,待行至半路, 疑虑渐起。快要到达那段从前月夜曾遇李玄度来接自己的陡坡之前时, 渐渐放缓了马速。

韩荣昌问她何事。

菩珠告诉了他自己的疑虑, 最后停下马。

“韩将军,不知为何, 我觉着有些不对。”

韩荣昌望了眼前方那道陡坡。

“这样吧, 王妃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前头看个究竟。”

他说完,也不待菩珠回答, 纵马便就朝前疾驰而去,转眼上坡,骑影消失在了坡梁之下。

他说完就走,叫也叫不回了, 菩珠只好照他说的那样等着。等了片刻,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又怕韩荣昌一个人万一出事,沉吟了下, 带了同行的两名侍卫,正要催马上坡跟上去看看,抬头,却见前方的坡梁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排七八骑人,皆为精壮汉子,一看就是武人。

都护府迁来之前,在霜氏的统治下,这一带的治安本就好过别地。盗贼惧怕她的名声,即便路过此地,也不敢做过多停留。而在都护府迁来之后,李玄度彻底肃清流寇,周围更是罕见盗贼。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光天化日,半道竟出现了如此一队诡异的人马。

侍卫高呼一声“王妃快走”,纵马冲上来,护着她要离开。

菩珠迅速掉转马头,但已是迟了。

那一队人马从坡梁上冲了下来,个个都是精于骑术的老手,旋风一般转眼便追了上来,将菩珠和侍卫围在了中间。

方才距离有些远,此刻近了,面对着面,菩珠便认了出来。当中一个看着有点脸熟的汉子,仿佛就是韩荣昌的手下,似也姓韩,应该是韩家家臣,当初跟着韩荣昌一道来的西域。

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不是霜夫人找自己。

而是有个她极其信任的人,骗了自己。

一辆青毡蒙盖的小马车被赶了过来。

“王妃请上车。”那韩家家将的语气十分恭敬。

“韩荣昌呢?”

对方不语。

菩珠抬起眼,望向前方的坡梁,看见一道人影正默默地立在上头。

“你是李承煜的派来的?”

她盯着去而复返此刻正默默站在上头的韩荣昌,一字一字地问道。

韩荣昌目光有些躲闪,似是不敢和她对望,拂了拂手,命人将她送上车。

菩珠没有反抗。

韩荣昌是有备而来的。

而她这边,只有两名侍卫。

她不想有无谓的死伤。无论是自己,还是她的侍卫。

载着她的小车掉头,带着她踏上了去往玉门关的路。

韩荣昌显然急着想将她带回关内,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不作任何的停留。这一路上,菩珠除了终日被困在车厢里,看守极严之外,倒未受到什么虐待,手脚也未被捆束。韩荣昌甚至还替她准备了一名服侍的老媪以及路上要用到的换洗衣物。但他自己却未再靠近马车了,始终远远地跟在后面,极力避开菩珠,甚至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无论菩珠怎样要求和他对话,他一直没有回应。就这样一路往东疾行,这一日,一行人渐渐靠近了白龙堆。

菩珠对这里印象深刻。

她记得当初来的时候,曾在此地遭遇了狂暴风沙的天气,张捉甚至因为风沙迷了路,还被野人所捉。

这段路上,到处藏着凶险。

韩荣昌显然也有些顾忌,在进入白龙堆后,放缓了赶路的速度,不再强走夜路。天一黑便扎营过夜。

他小心谨慎,带着人马平安穿了过去,一出白龙堆,便又日以继夜开始赶路,离玉门关越来越近了。

菩珠心急如焚。

再这样走个两天,便就要抵达玉门关了。

一旦入关,想再脱身,机会更加渺茫。

这日中午,天气炎热,一行人在路上停了下来,暂时歇息进食。

菩珠坐在车厢里,看着那老媪递进来的吃食,半点胃口也无。

她掀开车帘帘角,看见韩荣昌远远地站在另头和导人说着话,推开车门便走了下去。

老媪和另个负责看守她的士兵立刻上前阻拦。菩珠也未强行冲撞,停在了马车旁,但冲着韩荣昌的方向大声喊道:“韩将军,你为何不敢和我说话?你躲我一时,你能躲过一世?”

她放高了声,声音传入韩荣昌的耳中,周围那些他的手下,也纷纷看了过来。

韩荣昌迅速回头,望了她一眼,迈步便走。

菩珠继续喊道:“你知我那日为何轻率随你上路?因我信任你,全然的信任。此生我能与秦王结为夫妇,你是我二人的月老,我对你很是感激,将你视为自家之人!那日我想,万一便是有事,有韩将军你在边上,你必能保护我,所以我才放心出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做出如此的举动!这一路你避开我,不与我说半句话,你是心虚吗?”

韩荣昌的脚步缓了下来。

“韩将军你听着,我没有怪罪你,半分也无!此为我的真心之言。若有半句谎,天可降惩!我知你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与你一起想法子!”

风将她的声音传开,字字句句,抑扬顿挫。

韩荣昌的双足陷入沙地,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韩将军,你是个热血热肠之人,是非道理,我也不多说了。玉门就要到了,韩将军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完转身,回到了马车之中。

这一天,接下来的一段路十分平静,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次日也是如此。

第三天,这是抵达玉门关前的最后一日了。

过了这一夜,明日就将入关了。都护府里的人,或许正在后头追赶。

还有李玄度。现在他应当依然和阙人在一起,还远在万里之外,护送着他们西去。

他是否已经得知了她的消息?

这个深夜,菩珠在她休息的简帐之中,辗转难眠。

那种胸口发闷仿佛想要呕吐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她坐起来,想出去透一口气,爬起来掀开帐帘,却看见韩荣昌立在自己的帐外,看似过来有些时候了。

见她现身,他朝前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

帐内烛火燃了起来。

菩珠端端正正地跪坐中间,请韩荣昌随意。

“韩将军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很感激。多谢了。”

韩荣昌不敢进来,停在帐口,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下,低声道:“王妃你真的不恨我吗?从前你对我有救妻之大恩,如今我却恩将仇报这样对你……”

他的语气带了点有气没力似的疲倦之感。烛火映出他的脸,一脸乱须,神情憔悴,人看着也是一下子便老了许多。

菩珠道:“是李承煜拿你韩家之人的安危威胁你了?”

韩荣昌倏然抬眼:“王妃你怎知道的?”

菩珠道:“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叫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只是有一点不大确定。是李承煜一开始就拿你家人为胁派你来,还是后来的事?”

“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当时我人还在北边,收到陛下派人传给我的密诏。他命我务必将你带回京都,还给了我三个月的期限。”

“我有一兄长,为官向来不党,如今却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诬陷成留王余党,人已在囚牢之中了。眼见时限所剩无多,我无计可施,那日一时糊涂,这才设计骗出了王妃。”

“我当初一心只想脱离京都来西域,追随秦王殿下建功立业。如今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陛下会应我之求,派我护送宝勒王回国。想必那时他便就已有打算。早知如此,我不该来的!我辜负了你夫妇二人对我的信任……”

韩荣昌的神色沮丧无比,握拳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菩珠。

“还有一事,是关于太皇太后……”

菩珠心猛地一跳:“太皇太后她怎么样?”

韩荣昌迟疑了片刻,终于道:“被陛下差来送密诏的,是我韩家之人。故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

他停了下来,看了眼菩珠,仿佛一时不敢说出口。

菩珠本就面无血色的一张小脸变得愈发苍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

她声音很轻,但却带了命令之意。

韩荣昌顿了一顿,咬牙道:“已经去了!不止如此,太皇太后在临终前,还留了一道遗命……”

他将姜氏下令在她死后不举大丧,待将来灭了东狄,才行落葬之事说了一遍。

韩荣昌话未说完,菩珠便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

一听到姜氏留下的这道遗命,她便明白了。

这是姜氏猜到了李承煜定会利用她的丧事大做文章。她是为了保护李玄度,令他不必陷入以孝为名的圈套,这才留下了如此一道惊世骇俗的遗命。

这一番良苦用心,殷殷之情,怎不叫人为之涕零!

她哭着,膝行转身,朝京都的方向叩首。

韩荣昌亦是虎目蕴泪。

“我当时听到这消息,便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一走,陛下从此便就没了顾忌。他拿我兄弟为质,我不敢不从。带王妃上路后,我以为你恨我至极,这一路上,实在没脸见你,一直避而不见。我没有想到,王妃你竟丝毫没有怪我!”

“我韩荣昌从前在京都被人瞧不起,那时我还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燕雀怎知鸿鹄之志,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终有一日,我韩荣昌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叫他们好好看上一看,我到底是何等之人!今日我才知道,活该我被人看不起!我便就是那样的无能之辈!不但如此,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