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铉竟就立在外,见他出来,缓缓单膝下跪,似要行礼。

李玄度忙上去,阻拦,不欲受。

崔铉却异常固执,且虽身上带伤,力道却是不减。

李玄度见他执意要向自己行礼,便也松了手,略微不解。却见他叩拜过后,道:“此一拜,是为殿下救命之恩。”

再拜:“此二拜,是为殿下救我之同袍,兄弟。”

三拜:“此三拜,是为我对殿下的不敬。”

他拜完,从地上起了身,眼睛通红,道:“从前我自视过高,执迷不悟。当日李承煜于积善宫太后发丧路上弑君夺位,派人谋害殿下,我以为我可趁乱将她带走,她却要去寻韩驸马救你。我以强制手段不放,她为脱身,竟不惜夺我佩剑割腕,以死相对。那时我便知,殿下你在她心中是何等地位了,但我依然不服。”

“如今我方知,我之胸襟,远不及殿下。一个莽人罢了,穷凶极恶之徒,不但多次冒犯殿下,对王妃亦是有所亵渎。如今殿下既往不咎,赦我大罪,王妃之言,我更是愧不敢当。往后,只要殿下与王妃有所用,但请吩咐,崔铉虽剩一残躯,亦可以死赎罪!”

……

李玄度被众人送出大营,行在回往河西的路上。思一回崔铉在他临走前的话,心便就感到痛一回。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他将她带去蓬莱宫避难,在马车中,无意间看到了她藏起来的受伤的手腕。

玉腕之上,一道深深割痕。血淋淋,触目惊心。

他认出是被利刃所伤,问她原因,她说是她自卫之时无意割伤所致。

她解释的时候,语气平淡,他便信了她的话。

如今他方知道,她骗了自己。

也是如今,他方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她便就对他如此关爱了。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性命。

对此,他应当感到欣喜。

但他却无,半点也无。

他只感到心痛和懊悔。懊悔自己的粗心,更懊悔那时对她的姿态。即便心里喜欢得要命了,被她所迷,无法自拔,却还总是以施舍的姿态去面对她。

倘若不是他那该死的放不下的高高在上,她怎会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甚至连她关心他,不惜为他送命都不敢让他知道?

一个本可以向他邀功的绝佳机会,她却宁可隐瞒,不告诉他真相。

那个时候,当她对他说,她是自己无意割伤的那句话时,她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委屈和不安?

李玄度心中一阵剧烈的翻腾。起先还任马自行,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纵马狂奔,朝着河西疾驰而去。

第132章

风吹过玉门关, 吹过大门上方换了一盏崭新红色灯笼的福禄驿舍,吹过沿途一个一个的驿镇和从战乱的疮痍中慢慢恢复了生机的土地,最后吹到郡城, 越过高墙, 吹入了一座庭院之中, 掠过花架,枝叶轻轻摇曳。

李玄度便是在这个阳光耀烈微风吹拂的午后踏入郡城, 回到了他这趟出发的起始之地。

长途跋涉带给他的疲倦之感在他踏入大门的那一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个月终于从西域赶到这里的王姆正站在外院门口, 正于前几日提早搬来住下的两个接生稳婆说着话, 忽见李玄度现身,惊喜不已, 带着人迎上来见礼, 随即要进去通报, 被李玄度拦下了,自己继续朝里而去。

他快步走到内院的门口, 听见一阵话声随风隐隐飘了出来。

是她和骆保在说话。

她的声音令他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他放慢脚步, 循着话声悄悄地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内院门口,向里望去。

院中的花树开得正繁, 花香满院。阿菊带了两个小婢女坐在檐廊下,忙着缝制小衣裳。她闭目躺在花架下的一张卧椅上,骆保正在帮她洗着长发。

“……真不是奴婢奉承,是王妃您的头发真的好!奴婢从小在宫里长大, 见多了美人,可这么多年, 就没有见过像王妃这样的好头发,又浓又黑, 就跟绸缎似的。能伺候王妃洗头,可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先前还在那边等着来的时候,奴婢特意向阿姆学了梳头,连阿姆都夸我梳头梳得好,朝我翘拇指。王妃您若不信,等殿下回了,奴婢就给王妃梳个试试,叫殿下看看如何……”

菩珠唇角翘了翘:“你梳头本事怎样,我还不知,但哄人高兴的本事,是越发精进了。”

檐廊下的小婢女捂嘴,低声吃吃偷笑。

骆保无半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多谢王妃夸奖,但奴婢实在不敢当。奴婢字字句句,全发自肺腑,无半句虚言,哪里是在哄王妃……”

虽笃定他会平安归来,但自他去后,菩珠心中还是日日牵挂,又想着就快要生产了,期待之余,也是暗暗紧张。好在上个月,阿姆和骆保他们也都赶来这里了,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陪着,令她终于感到安心了不少。

她知骆保也是为哄自己宽心,和他调侃几句,便笑而不语,闭目,听他在耳边继续说个不停。

洗好长发,骆保取来一幅薄被,盖在她的小腹上,让她继续躺着,接着帮她擦头发。

日头艳烈,花香愈发浓郁,熏得她渐渐发困,朦朦胧胧间,耳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何故,骆保的动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后,她感到身后那双手才又继续,轻柔地慢慢揉擦她的长发。

她闭着眼说:“你怎不说话了?”问完也听不到回应,有些奇怪,便睁开眼睛转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就呆住了。

哪里是骆保。

分明是……

李玄度!

他竟坐在骆保方才的位置上,正低着头,仔细地帮她擦着发,见她睁眼望过来,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阳光透过花叶间的缝隙撒落,光影落在了他的眉眼上,眸底似有点点星芒。

算日子,两个稳婆都说她临盆在即,可能就是这几日了。她身子本十分沉重,最近走路都有几分吃力了,但此刻,人竟变得轻巧无比,欢喜地惊叫了一声,随即飞快地爬了起来,朝他扑去。

他张臂,将她稳稳接住,抱入了怀中。

阿菊骆保和婢女们不知何时都已悄悄退了出去。

微风轻拂,花叶簌簌。良久,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她,没有放手。

菩珠的情绪终于从乍见面的惊喜中慢慢平复了些,抬起头:“你怎不说一声就回了?我还在等着你的信呢!”

他凝视着她:“信没我来得快。”

菩珠笑了,打量着他,见他走这一趟,人变得黑瘦了不少,想起他从前那如在云端的高逸风度,忽然心疼,正要叫阿姆来,一手忽被他握住了,捏着不放。

她笑,推他:“好了,你放开我!我是想去问阿姆,有无好吃的东西。你饿了吧?”说完,却听他低低地道“不饿”,接着将她那手翻了过来,令腕朝上。

过去那么久了,她腕上当日剑伤的位置,还留有一道浅疤,至今尚未完全褪去。

他的指抚过,低声问:“还痛吗?”

自然早就不痛了。

但他有点怪。那么早前的旧伤痕了,若不是偶然看见了会想旧事,平常她自己也早就忘记了。怎的他刚回来,居然想到问这个。

她本要摇头,临时却又起了逗弄他的念头,就点头:“痛!有时还是有点痛,譬如阴雨天!”

他的目中露出怜爱之色,抬起她腕,轻轻亲着。

被他唇碰触过的皮肤微微发痒,她忍不住笑,忙抽回手,背在了身后,免得他还来抓,躲开后,笑道:“骗你的!早就不痛了!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他没再去试着去捉回她那只手,只道:“姝姝,你腕上这伤,到底如何来的?当日明明你想要救我,你却不和我说!若不是我自己知道,你是不是便要一直瞒着我?”

菩珠这下真的愣了,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是崔铉告诉你的?”

他点头:“是。”

菩珠和他四目相望,片刻后,嘟了嘟红唇:“那夜后来不是没事了吗?用不着我找人救你,你自己就来找我了。何况那会儿,你眼中根本没有我,我便是对你说了,你也不会信我。指不定还以为我用苦肉计,想博取你的好感呢!”

她的语气轻松,但细听,却又好似带了几分撒娇般的委屈和抱怨。

当时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

她苍白的脸,渗着血的手,还有在马车中被自己发现受伤时若无其事的模样。

李玄度心中越发自责,凝视着她,缓缓地摇头:“不是那样的。我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你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李玄度点头:“是。或许刚认识你没多久,我便已被你吸引,再也忘不了你。”

那时候他高傲又冷漠,竟也喜欢她了?

菩珠压下心中陡然冒出来的雀跃之感,眸光流转:“为何?”

李玄度却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不到他的回答,忽然自己又心虚了,懊悔一时恃宠追根究底,惹彼此尴尬。

正想着如何找个话圆场过去,忽听他道:“姝姝,我被你吸引,是因你与我完全不同。在我十六岁前,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但那一切,皆因我的身份地位而来,并非是我自己所得。在我被囚之后,一夕之间,我果然便遭受不住打击,就此沉寂,心灰意冷,放弃一切。我修道避世,以为无惧生死,看开一切。其实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我若当真洒脱,当年又何至于心病不解,痛苦不堪?”

“我生于皇家,焉不知权力意味?便是父子兄弟,在这太阿剑前,亦是反目为仇。我也不过凡人罢了,有未竟的心愿,有满腹的不甘,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直面。你曾说我没用,我当时极是不满,耿耿于怀。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如此。极有可能,我这一生便都将如此渡过了。直到我遇到了你,你和我所知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在我面前,毫不掩饰你的渴望和所求,愈挫愈勇,不达目的便不罢休。你浑身上下,充满了……”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该如何形容。

“元气!便是道家经籍所言之元气!万事万物之根,生生不息。你于我而言,便如我那早失了的元气。你又如此之美,我怎能不为你动心?但那时我却还是高高在上。分明已是被你吸引,偏自视甚高,不肯自认,总想你能变成我习惯的女子该有的模样,你也知,所谓淑女静容。我却不知,那样的女子固然美好,但世上已有千千万万,若你真如她们一样,或许我也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自嘲地笑了笑:“姝姝你说,我是不是又骄傲,又愚蠢?”

菩珠没有想到,随口追问之下,他竟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他看来,她是这么的好。连她过去那些如今自己想起来都觉脸红的行径,他竟也会以如此的方式加以赞美。

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她的心中感动无比,使劲地摇头。

他再次笑了。

“姝姝,”他凝视着她,用温柔的语调,唤她的名。

“这趟回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李玄度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我要谢你。倘若不是从前我遇到了你,我的后半生将会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玉郎……”

菩珠眼角泛红,再也忍不住了,哽咽地唤了他一声,投入了他的怀中。

前世那种种的错过和遗憾,就都那样过去吧。

这一辈子,他终于属于她了,从里到外,完完全全。

她心满意足了。

是真的。

她闭目,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怀中,一边流泪,一边想着的时候,忽觉腿间一热,顿时膝窝发软,站立不稳。

见他似是有所觉察,望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李玄度一愣,脸色顿时微变,将她打横,一把抱了起来,转身便朝屋中奔去,高声唤人。

他的声音惊动了方才避出去的阿姆等人,忙都奔来,问了几句,断定王妃是要生了,上上下下,顿时全都忙碌了起来。

李玄度被请出产房。

他等在外头,隔着门,听着里面发出的各种响动,还有她那极力压抑着的细细呻吟之声,心惊肉跳。

骆保见他脸色发白,满头是汗,终于忍不住,安慰道:“殿下,奴婢给您打个扇?”

李玄度一动不动。

时辰为何过得如此之慢。

从没有一刻,会像此刻这般,令他觉得如此漫长。

多一分的等待,便是多一分的煎熬。

他听见里面又传出一道似她发力的痛呼之声,恨不得这痛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让他代替她去承受。

她那么娇弱,怎么能忍这般的痛?

“姝姝!”

他再也忍不住了,叫了她一声,转身便要推门进去,却被骆保从后死死拽住:“殿下!阿姆她不让你进去——”

忽然这时,门里发出一道婴孩啼哭的响亮之声。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很快,屋里跟着传来欢喜的报喜之声。

李玄度的手在门上扶了一扶。

他停住,擦了擦汗,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当他终于被阿姆允许进去的时候,他的姝姝已换了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人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但脸上却带着笑。

“姝姝,你还好吧?”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不放。

菩珠点头。

“辛苦你了!”

他想起她生产时的痛,心还是发疼。

菩珠摇头,指着躺在她身边的儿子轻声说:“你瞧,咱们的孩儿多好看,额头,鼻梁,像不像你?”

那孩子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此刻正乖乖地依她而眠,但紧紧闭着眼睛,皮肤还皱巴巴的。

他心里觉着不大好看,不如自己。但她都这么说了,望着儿子的目光又充满了温柔的感情,他怎敢说个不字。

于是附和点头:“是,是,好看得很。”

第133章

小世子出生之前, 乳母已是早早寻好了,是郡城里的两名适龄妇人,身洁体健, 生完孩子刚三两个月, 正当乳汁丰沛之时, 之前便接了来,让带着乳儿, 一道居于府中等待。

如今儿子出生了, 菩珠却没有立刻用, 实是看他闭目依在怀中使劲拱她的模样太过可爱了,母爱涌溢, 私心也不愿他出生便就和别人亲近, 故决定先由自己亲自哺乳。偏进展不顺, 虽有乳母等人在旁各种指点,但并却磕磕绊绊, 哺乳多次, 都不能喂饱乳儿。王姆说,应是王妃初为人母,乳道不通, 让小世子多吸吮几次便好。菩珠努力照做,但那孩子许是饿得慌,一边努力地吸,一边哭个不停, 小脑门上全都是汗。菩珠看得眼睛都红了,气馁之下, 待要放弃,由乳母来, 被站在一旁默默观望着的李玄度给阻止了。

他将屋里人全都清了出去,关门,漱口,帮了儿子一个小忙,果然,麻烦很快便解决了。

儿子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吞咽着乳汁,很快吃饱,甜甜睡去,他却不松口了。

被他吸吮和被儿子吸吮,完全是两种感觉,菩珠只觉浑身酥软,脸都红了,不准他再继续下去。

他凑到她耳畔,和她耳语:“方才她们说母乳不可留,若滞胀久了,便会没掉,我全都听到了。你儿子还小,他吃不完,我是在帮他。”

菩珠面庞愈发羞红,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低低地笑,强行又“帮”了片刻,方意犹未尽地放开,躺在她的身边,和她相对而卧,儿子就在两人中间。

她看儿子,他看她。

“你瞧,他才刚出生,鼻梁就那么高了,等长大后,不知会有多好看啊!”

半晌了,她的眼睛就一直黏在她儿子的身上,自己卧她对面,相隔不过咫尺,她就是没看过来一眼。

连此刻和他说话,眼睛都不抬,依然落她儿子的脸上。

李玄度心里有点酸。瞄了一眼。

这小儿……

皮肤舒展了,变得白白嫩嫩,天庭饱满,睫毛卷翘,小嘴巴红嘟嘟的。

好像是比刚出生时要好看一点,但也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忍不住说:“没你好看!”

菩珠终于觉察他语气有点不对,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朝他招了招手,等他靠过来,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也好看。”

李玄度心里终于舒坦了,趁机想要吻她,菩珠却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推开他,问儿子如何起名,他可有考虑了。

李玄度仰面躺了回去,沉吟片刻,说:“桓桓虎貔,策功茂实。既是儿子,起名桓,小字策茂,如何?”

他说完,菩珠便明白了。

“桓”,寄威武刚勇之意,给儿子起名,她没有意见。

但这小名……

不是不好,也不是她不懂李玄度的意思,只是心疼儿子。

从前她一心盼望生子,儿子有所作为,好成为她实现梦想的有力倚靠。

如今终于真的有了娇儿,看他吃饱了躺在身边,酣眠中还不忘吸吮着小手的模样,心中爱意满满溢出,只想他能平安健康,而不是刚出生,就要背负上当父亲的施加给他的压力,将来定要建功立业。

她忍不住抱怨:“你自己小时候可是浪荡得很!怎就这么狠心,我儿子才出来,你就要他策功茂实?”

李玄度哑然失笑:“好,好,是我错了。那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小名好?”

菩珠说:“叫鸾儿如何?”

李玄度念了声,想了一下,道:“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他点头:“好,就听你的,叫鸾儿吧。望天下安宁,我的儿子,他真正能享受太平,日后再无战事。”

菩珠嗯了一声:“我便是这个意思。”

李玄度望着她,心中只觉爱极,又亲了亲她,低声道:“我去和你阿姆说一声,晚上我就睡这里,陪你和鸾儿。”

阿姆给他另外收拾出了一间屋,想自己陪菩珠睡,方便夜间照顾,没想到他不搬,只好在这屋里给他另外铺设了一张床榻。

这一夜,阿姆原本很不放心,怕他应付不来。结果鸾儿极是乖巧,醒了吃,吃饱又睡,不闹大人,一夜顺利。李玄度自此夜夜得以能和娇妻爱子同眠,盼着满月的日子早日到来。

东狄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计划遭受大挫,西域那边有叶霄坐镇,无需他立刻回去。他没出郡城,陪陪月子里的娇妻,逗弄一下渐渐学会和大人咿咿呀呀的儿子,或和还留在这里尚未回去的怀卫骑马射箭。这一个月来,算是他这一年来过得最为闲适的一段日子了。

而与这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都局势。看每日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局面日益严峻,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李承煜为保京都竭尽全力,用了各种手段,奈何时运不济,似连上天也利沈旸。

先前,在他调回北疆的部分军队后,朝廷人马一度占了极大优势,他信心也随之大增,派陈祖德与韩荣昌兵分两路,共同攻击叛军主力,务必围歼。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夏日暴雨引发了道路阻塞,陈祖德的人马被拦在路上,误了和韩荣昌合围作战的计划。

不但如此,数日之后,当陈祖德终于绕道赶去目的地,沈旸又料到了他的行军路径,设下埋伏袭击,陈祖德败,被俘之后,为求活命,竟带着手下七八万的兵马直接投降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的口吻再向天下各郡发了一道檄文,痛斥李承煜弑父杀君的罪行,称他为天大最大之公敌,说自己如今拥楚王孙继承大统,乃自拔以归,并劝朝廷官员效仿自己,早日弃暗投明。

消息传到京都后,李承煜在端王的提醒下,终于想到了被朝廷弃用多年的姜毅。待派人想要将他急传入京重新起用,却得知他已去了河西,拿下靖关。

叛军节节逼近,已是攻打到了雍州一带,只要夺下雍州,便就逼入京畿。

而此时,作为皇帝,他声名狼藉,几四面楚歌,更是无路可退。

不但如此,朝廷的政令也无法下达地方了。除了已投降叛军的位于东都打往京都路上的郑州、洛州等地,其余各州郡,虽未明目张胆投靠,但无不观望,对朝廷要求派兵运粮的指令皆是置之不理。

李承煜暴怒,不顾郭朗等人的劝,决意御驾亲征。

上个月,他亲自统领手中的最后一支军队与韩荣昌汇合,以图力挽狂澜,作最后一搏。奈何威信尽失,在雍州与叛军遭遇后,作战没多久,手下一名一直受他信用的禁军将领竟趁夜带亲信闯入营帐将他羁押,随即连夜叛逃,将他送往沈旸大营邀功。

待韩荣昌获悉消息,已是追赶不及。权衡局面之后,为免京都大乱,朝廷彻底崩溃,下令严格保守消息,不准外泄,自己死守不退,力保京都,同时派了亲信,向京中的端王火速秘密送去一封手书。

京都之中,此刻表面看着还是一派祥和,街面上的店铺也照常开门,但街上走动的人,却比往日少了许多,民众躲在家中,无事皆不出门,街头巷尾,传叛军就要打来。

民间如此,朝廷里的文武官员更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皇帝离开前,将朝政交给了郭朗和姚侯二人,命共同掌事。郭朗没两日便染病,将事转给姚侯,自己在家养病,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包括他那些整日想要上门求问应对的诸多门生弟子和京中官员。

这日,当他收到了安插在前线的密探发来的密报,获悉禁军叛变皇帝被俘,大惊失色,愣了半晌,回过神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立刻去探查姚侯动静。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既知道了,姚侯那边,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很快被告知,就在今日,宫中传出了一个好消息,皇后有孕,昭告群臣。

郭朗断定姚侯会来找自己,果然,很快便等到了前来探望自己病情的姚侯,于是撑着病体,见于书房。

姚侯关心了几句他的病情,随即告诉他皇后有孕的好消息,接着向他拱手求告,说他是百官之首,威望无二,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出面,趁着皇后怀了龙种的这个大好机会,安抚朝臣之心,稳定后方,以渡过难关。最后还说,等皇子出生,日后必拜他为师。

郭朗面上无不答应,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皇后这个时候突然有孕,必是姚侯放出的假消息。

他和自己一样,知道皇帝此番凶多吉少,怕是不可能回来了。

经过这半年战事,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和东都的局面比较,已是一目了然。

在东都,早先作乱未遂逃走的长公主李丽华以姑祖母的身份支持楚王孙上位,沈旸为摄政王。不但如此,叛军已控制多个州郡。而朝廷这边,因为陈祖德带的恶头,不断有官员举家投向叛军,沈旸那边的声势,日益壮大。

京都日后若当真被破,别人谁都能投沈旸,唯独姚家,想投也不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皇帝又出了这样的事,他已是无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韩荣昌。若守不住,只能认命。但韩荣昌若是守住了,甚至有希望平叛,到时候,等他女儿十月怀胎满了,“生”个太子出来,他姚家便可继续执政。

他又担心靠他一方撑不住这个局面,这才过来,想把自己也拉拢过去。

郭朗表面不动声色,一口答应,送走了姚侯,独自沉吟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趁着深夜从郭府侧门出去,乘了一顶小轿,来到端王府邸,求见端王。

端王昨夜收到了韩荣昌的手书,心惊肉跳,一夜无眠,此刻还在书房中想着心事,忽闻郭朗来寻,有些意外。

他和郭朗素日并无多少往来,泛泛之交而已,这个时候,前些日一直抱病不出的他突然深夜来访,意欲何为?

他沉吟了下,命下人将郭朗带入,自己迎在书房外,见面寒暄过后,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他何事。

郭朗脸色灰败,从座上起身,颤巍巍地朝他拱手,泣道:“前线有报,陛下落入沈旸之手,怕是凶多吉少了!韩将军独力,恐也支撑不了长久,京都岌岌可危。那沈旸乃国贼,狼子野心,将一不知何处寻来的傀儡之子说成是皇孙,便就妄图混淆是非,号令群臣。朝廷如今诸多官员,受陈祖德之惑,即便未曾叛逃,亦心存叛念,郭某痛心疾首!思深受数代皇恩,值此国难之际,不敢独善己身,故今夜来见端王殿下,有一言相告,乃肺腑之言。”

他顿了一顿:“如今之朝廷,惟一人能救!”

端王心跳微微加快,却依然面沉如水:“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