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声若绽雷,中气十足,更是正气浩荡,随风传送,声入关门上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为之一震,不禁纷纷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姜毅!”

马翼终于认出来人,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姜毅纵马如流星掣电,转眼到了城关之前,勒马停在距离关门数十丈外的正前方。

“河西以区区数万之兵,正苦战十万东狄贼寇。你身为战将,唇亡齿寒难道不知?河西若失,下一个便轮到靖关!你还不速速开门!将功折过,今后或尚有活路可走!”

战神大将军姜毅之名,这些边郡将士,何人不曾听闻?这些年虽如星辰般陨落,再不曾光耀李朝的天空,但旧日威名却是不减。

众人见这汉子原来竟就是传闻中那一夜白头的姜毅,城上城下顿时一阵骚动,一时也顾不得关门之外如何了,纷纷睁大眼睛眺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马翼万没想到,多年未再有消息的姜毅今日竟如神兵天降,压下心中慌乱,勉强提气,厉声喝道:“姜毅!我若未记错,你如今不过一区区马场牧监令!凭何来此发号施令?本将提醒你一句,倘若你再不走,休怪我翻脸!”

姜毅大笑数声:“马翼,瞧见你脚下铁门左侧三尺之处的一处凹痕吗,那是当年我战东狄人于河西时,在此城关门下,以蛇矛插入东狄王胸将他钉在城门所留之印痕!”

他陡然收笑,目光转为凌厉,扫射过立于马翼上下左右的诸多将士。

“尔等脚下立足之寸土,皆染有我姜毅与当年战死同袍所流之血!今日东狄骑兵再次来犯,尔等不战也就罢了——”

他望了眼架设在关楼之上的战具。

“竟要将手上滚木火油倾向对面正奋力抵御的同袍!我问一声,尔等是我李朝之人?我姜毅,有无资格来此与尔等讲话?”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射过的士兵,皆觉自己似被他那双眼睛扫过,见他神威逼人,浩气英风,不自觉皆是羞惭。

几名原本奉命已是抬起滚木架在城头的士兵,慢慢放下,垂手而立。

马翼嘶声力竭:“我有陛下之令!姜毅,你胆敢违抗陛下之命,公然造反不成?”

姜毅道:“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君王以私欲治天下,臣民可不听!”

马翼转头下令弓箭手立刻朝关楼下的姜毅射箭,将他射死。

关楼上的一排弓手相互对望,犹犹豫豫,任凭马翼如何叫嚣,无一人先行架弓。

马翼拔刀奔去,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弓手一刀砍下,那人惨呼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给我射!胆敢违令,此便是下场!”

在马翼的咆哮威逼之下,众人终于陆陆续续架弓发箭,但所射之箭皆软弱无力,大半未到姜毅马前,便就插落在地。

马翼见状更是跳脚,咬牙切齿,待挥刀正要继续砍向弓箭手,姜毅暴喝:“马翼,兵若子,汝肆意残害,有何资格为将?”带着身后将士驭马到了关楼之前,翻身下马,大步登上城阶。

城门之下,马翼的士兵多只默默看着,无人阻拦,便是有马翼亲信要拔刀者,也迅速被紧随姜毅的士兵所杀,姜毅一路无阻,登上城楼,手起刀落,一刀便就将试图逃走的马翼斫于城楼之上,手提染血之刀,目光掠过众人,喝道:“马翼已死,胆敢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他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众人被他气势所震,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只有十来个马翼的亲信吼着命手下冲上去。

“弟兄们,从姜大将军之命!开启关门,一道去杀东狄人!”

队伍之中,几名老将热血沸腾,带着人冲了上来,将那十来人乱刀杀死。

这些守关将士当中,亦不乏热血之辈,先前早就对马翼不满,此刻见马翼已被姜毅杀死,纷纷跟着反戈。

城关之西,李玄度觉察关楼另侧有异,先命将士暂停攻城,正观望着,上面抛下一颗头颅,滚到地上。

众人望去,认出是靖关守将马翼之首,无不诧异。

李玄度方才听着关楼上随风传来的呼喝呐喊声,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正眺望着,忽听到对面发出一阵欢呼之声,那扇已紧闭数月的铁门从里缓缓开启,只见一人面带笑容,带领身后众多将士大步从关门里走了出来,朝自己见礼。

“姜叔父!”

李玄度从马背上迅速翻身而下,朝他快步而去,在他向着自己下拜之前,一把托住他臂膀,阻止他行礼。

“叔父不必多礼!”

姜毅却不肯,朝后退了几步,继续行完这一礼,恭敬地道:“姜毅拜见秦王殿下!河西今日有难,姜毅思当年与河西之旧,义不容却,特意前来,愿助殿下守土御寇!”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众将士纷纷跟随,朝李玄度行叩拜之礼,齐呼效力共战。

李玄度将姜毅扶起,二人四目相望,他重重地握了握姜毅的手,朝他郑重颔首。

琵琶峡口,东狄兵马在休战数日之后,今晨组织兵马,发动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强悍攻击。杨洪正率着将士苦苦坚守,忽获悉秦王得出山奔来的姜毅助力,控制靖关,并带领了五六千人马支援作战,本已濒临力尽的诸多将士群情振奋,汇合之后,谋划反击,在李玄度和姜毅的统领之下,虽兵力依旧远不及敌寇,但士气大振,数战皆捷,逐渐逼退东狄大军,将防线推回到了玉门关。

半个月后,关外西向开来大队兵马,但见星旗电戟,万马奔腾,是都护府与西狄援军跋山涉水,终于到来,两边汇合,内外夹击,大破东狄,虏众崩溃,诸部更是随了各王逃遁,联军追击。仅这一战,便斩虏首万余,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郡城,城池内外民众欢庆,菩珠得知大捷传报,欣喜不已。

这一日,她在几个婢女的陪伴下于庭院中散步,见杨洪妻章氏笑容满面地飞快入内,口中道:“王妃,你瞧是谁来了?”她话音落下,菩珠便听到一阵疾奔而入发出的脚步之声,回过头,见怀卫来了。

她已听说怀卫此次也随军队同来河西的消息,但直到今日才见他露面。

差不多两年未见,当日的小王子如今个头猛蹿,早就高过菩珠了,更不复她印象中那圆滚滚的模样,变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小少年,腰佩金刀,英气勃勃。

菩珠起先几乎不敢认,直到怀卫最后一下跳了过来,欢天喜喊了声“阿嫂”,眉目之间,那流露而出的神态再熟悉不过,这才回神,叫了他一声,急忙朝他迎去。

“阿嫂你别动,我来!”

他“咚”地一下,最后一步迈到她面前,人还没站定,眼睛便盯着她的肚子:“阿嫂,你肚子里装了个小娃娃?”

菩珠忍俊不禁,点头。

他发出了一声惊叹:“阿嫂你真了不起!等小娃娃出来,若和我一样,以后我教他骑马打仗,若是小侄女,我就当马,让她骑我!”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闪耀着憧憬的光芒。

菩珠笑着让他坐下,命人端上吃食。他抓起一块细点,咬了一大口,感叹了一声:“还是阿嫂你这里的东西好吃!我在银月城经常想着以前在阿嫂你这里吃过的东西,有时梦里都会梦见,醒来又没了!”

菩珠将盘子都推到他的面前,随即问金熹大长公主和他的近况。

怀卫说一切都好。

“这回收到四兄派人送来的消息,我想来,母后不放心,不让我来,只让善央领军。我对她说,只有小羊才不出羊圈,苍鹰要在青空飞翔!我已长大,银月城好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各部王子都已娶妻!母后最后同意了,我就来了。我早想来看阿嫂你了,只是仗还没打完,前几日终于赶跑仇家,我就赶紧来了这里。还是阿嫂你这里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他们面前,我连笑都不能随便笑……”

他说着,连东西都吃不下了,长叹一声,人摊在座上,皱眉抱怨。

小小年纪,便就担起王的责任,即便有大长公主辅佐,但于天性跳脱的怀卫来说,辛苦和压力,可想而知。

菩珠安慰他,说天降降大任于他。正说着话,章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这回她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说是宁福郡主方也到了这边。

“今日这是什么好日子,贵人竟一个接一个地到!”她笑吟吟地说。

菩珠心中一喜。怀卫更是欢喜万分,从位置上又跳了起来,口中嚷了声我去接,旋风般地奔了出去。

菩珠也走出去,亲自去迎。

这一回姜毅之所以能及时赶到,令靖关不战而开,李慧儿功劳不小。

她方走到庭院的一道雨廊下,抬眸,便见李慧儿肩披长衣,跟着怀卫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她原本润丽的一张秀面看起来清减许多,一路入内,听怀卫欢喜叙旧,虽脸上亦带着久别再逢的笑容,但那笑意里却似隐隐夹了几分心事,忽然看见出来接自己的菩珠,停了脚步,顿了一顿。

“慧儿!”菩珠笑着叫她。

“阿婶!”李慧儿双眼发亮,欣喜地唤了一声,提裙朝她奔了过来,到了她的面前,又叫了一声阿婶,面上依然带笑,但眼圈却突然红了。

菩珠前些日听趁着战事间隙回来过一趟的李玄度告诉过自己,祖母驾崩后,慧儿境况大变,被崔铉扣了一段时日。此刻见她如此,自己也是心酸,牵她手将她带入屋中,抱住她柔声安慰。

李慧儿再也忍不住,伏面在她怀中默默流泪,听她安慰自己,摇头道:“阿婶,我不是为自己难过,我没事。我是想起太皇太后还有陈傅姆,心里便就难过。当日太皇太后去了,她跟着也殉了,我知道,全是上官太后他们逼的。上官太后在长公主乱京都时被冲进宫里的乱兵杀了,她活该!可是陈傅姆她却回不来了……”

怀卫跟进来。

姜氏驾崩的消息,此前菩珠曾传信给大长公主,怀卫也知道了,此刻听李慧儿说起这事,又得知竟连一向他极好的陈女官也是没了,忍不住跟着伤心起来。

菩珠想到姜氏也是十分难过,但见面前李慧儿和怀卫两人都眼泪汪汪,压下心中的情绪,取手帕替他二人擦去眼泪,说道:“你们放心,秦王还有姜大将军,他们一定会实现太皇太后的心愿,到时候,咱们就一起让她老人家还有傅姆安心落葬!”

李慧儿红着眼点头,终于破涕,脸上露出笑容。章氏早带人替客收拾出了屋子,留下住宿。晚上,用饭过后,这夜,菩珠和长久没见面的李慧儿同睡,躺在枕上闲话之时,问她被崔铉囚禁的事。

李慧儿道:“他抓了我后,除了逼问名单下落,倒也未对我如何。后来几个月前,他被皇帝派去北疆打仗,把我也带了过去关起来。有一日不知为何,突然把我放了,也没说什么,就派人送我去寻姜叔祖了。我见到姜叔祖,把我背下来的那一百多人的名单写了下来。姜叔祖安顿好我就走了。前些时日,我听说这边胜仗,敌虏被赶走,我实在想见阿婶你,就找了过来。”

昔日那朵在姜氏庇佑之下长大的温室小花,如今经历风雨,一天天地坚强了起来。

菩珠心中感叹了一番,又想起前些日得知的那则消息。

这边河西已解困局,但北疆的局面却依旧极是紧张,不但如此,据说李承煜不久前曾再次下了一道急诏,命崔铉归京。他以战局吃紧为由,依旧不从。李承煜大怒,以他居心叵测为由,下令断他粮草。

她的心思忽然转重。

原本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入睡的李慧儿忽然睁开眼睛,小声问道:“阿婶,那个姓崔的,你和他认识了那么久。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菩珠和她对望了片刻,说:“好人还是坏人,就在一念之间。我总觉得,无论他怎么变,他还会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崔铉。”

李慧儿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渐渐地,睡了过去。

菩珠醒着,到了深夜,忍不住起身披衣坐下去写了一信,第二天便派人,命尽快送发给李玄度。

……

北疆,崔铉率领麾下将士和东狄人绕着那条界河反复争夺,你来我往,这数月间,已是不下四五次了。

河水红了,变清。清澈了,复又染红。

他已经三天未饱腹。

这日残阳如血。浑身红透,连目底也被鲜血浸染的崔铉在地狱般的厮杀战场上,又被斫了一刀。

他倒提着手中那柄杀人杀得卷刃的长刀,刀尖支地,撑住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躯体,努力不倒下去。

这一次,应是最后一仗了。

在他的脑海里,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悲哀的是,胜利终究不属于他们。

他和那些已死去的,以及战场上这些剩下的不曾逃亡、但也很快就将战死的同袍,是这场界河争夺战的失败者。

他们的皇帝,下令断了他们的粮道。

他感到生命,随了他身体里正汩汩不断往外流的血,在一分分地消失。

当血流尽,他知道自己便就会死了。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他的心里,并没有恐惧。

他只感到茫然。

他这一辈子,或者他活着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

他近乎空白的脑海里,随着这个念头,短暂地掠过了他的过往。

难道不是出人头地,只要自己上去,站稳高位,将一切曾打压过他的皆踩在脚下,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京都告急,皇帝数次催他归京,他本应当遵意,先回去守卫京都。

京都若是没了,他的大厦,也将随之崩塌。

但他却没回,直到将自己陷入绝境,走到了今日这最后的一刻。

他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赌输了。

但是他也没觉后悔。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虽然他亦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选择。

或许,是他不愿辜负了那个生在边郡长在边郡,十四岁便就提刀上了战场砍下胡虏头颅的少年。

又或许,是他不愿让他的小女君在将来的某日听到人提及他的时候,神色漠然,甚至带了几分鄙夷,淡淡地说:哦,就是那个弃了大片边郡之地,不战而退的人?

界河彻底地染红,河面之上,堆满了大片大片的浮尸,水流缓滞。

刚杀死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敌虏再次冲来,越来越近。

他们已过了河,正朝他的方向冲来。

他挣扎着,终于再一次地站直身体,用他最后的全部力量,握紧手中的刀,拖着,朝对面一个正朝他冲来的敌虏,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敌虏快要冲到他的面前了。就在对方狞笑着,朝他举刀,而他亦要朝对方扑去,同归于尽之时,一道利箭从他的身后射来,猛地插入那人的喉咙。

他顿住了。

依稀间,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和厮杀之声。

他身边那些还活着的浑身是血的将士纷纷转头。而他,却仿佛连转头的气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他一名副将的狂喜话声冲入了他的耳鼓:“将军!秦王来了!秦王带着阙人来增援了!”

崔铉缓缓转头。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

在他眼前那一片朦胧的红色光影里,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正纵马而来。

他仰面,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后他却发现,他还是没有死。

他睡了一觉,长长的一觉,甚至,恍恍惚惚还做起了梦。他梦见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时,那从小生长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样粗粝的少年,他从未曾见过,连在梦中也不曾梦见过,世上能有那样好看的女孩儿。根本无需她做什么,或者她开口要求什么,只要她那双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风拂过她的发鬓,她朝他招招手,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挖心掏肝,百死无悔。

他更没有忘记,当日,少年有一枚发钗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后,说,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戴上去的。

后来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辈子,再不会有。

但,若她往后偶尔想起他时,心中仍能留存几分关于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终还是不愿让她看轻。

“小女君……”

崔铉喉间发出了梦深之处的一声含糊呢喃。声音惊动那个正坐在中军大帐案前低头就着烛火读着手中书卷的清隽男子。

深夜,耳边万籁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个尚未从重伤中苏醒的年轻人,垂下眼眸,翻过一页,继续静静读卷。

第131章

当崔铉终于从深梦中醒来, 他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中军大帐之中,躺在床上。

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 但耳边却静悄悄的, 宁静异常。没有了惨烈厮杀的声音, 也听不到帐外递送紧急军情或是军士调拨而发出的各种杂声……

他甚至有些不大习惯耳畔如此安宁。短暂茫然了片刻,意识被周身慢慢传来的骨头寸寸碎裂似的隐痛之感给拉了回来, 吃力地转过头。

案角亮着烛火,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静静坐于案前, 敛眉垂目,正读着一册握他手中的书卷。

崔铉自然认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会在自己这里?

他盯着, 怔怔地望了片刻, 忽然,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幕记忆涌了回来。

他记了起来,全部都记了起来。

李承煜断了粮道, 北境必陷。但他不愿退, 也是为了给那些替他们当过民夫送过辎重的郡民留够逃离的时间,当东狄人获悉这个消息趁机再一次地发动猛攻之时,他和麾下愿随他死守的将士在界河之畔, 与北虏血战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时,这人带着增援兵马赶到。

自己最后终究还是没有死,被他救了……

一时之间,他心头五味杂陈。

倘若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他最不愿欠下人情的, 毫无疑问,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狝, 便是为了还他当日不究刺杀的人情,在获悉李承煜的阴谋之后, 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可以与此人两清了,往后再无瓜葛,若他成为自己前路之上的敌人,那便刀枪相见。

他没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还是一个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宁愿就那般死去。

他盯着对面那道还在读着书的人影,神色渐渐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觉察,眸光微动,抬眼,视线从书卷上离开,看了一眼,放下书,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几个生死兄弟很是担心,都半夜了,方才还来外头问。”

他将水递了过来,语气闲适,便如一对老友闲聊。

崔铉恍若未闻,没有任何的回应。

李玄度收回端着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来,不是为了特意救你,是为守住界河,为叫所有的忠义不被辜负。你受伤不轻,既醒了,我去叫军医来。”

他将水放下,转身朝外去,走到帐门之前,待要迈出,身后传来了一道听着带了几分艰难的嘶哑之声:“……战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几日?”

李玄度停步转头,见崔铉挣扎着要坐起来。

当日战况变成白刃拼杀之时,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身上负了多处砍斫和箭伤,此刻牵动伤口,必十分痛楚,脸色陡然苍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着他自己缓缓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过多,已昏睡半个月了。战事暂时算是结束,东狄人退兵。他们伤亡不轻,加上河西那边也失利,打击之下,短期内应当不会再主动进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与你的人马共同把守,你不必顾虑。”

崔铉终于坐直身体,异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动不动,似还未从这消息中回过神来,片刻之后,忽道:“多谢你了。这样就好。”

李玄度见他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的脸上,却又好似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穿过了他,投向那不知何处的远方深处。

他起先也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来”,随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亲兵去将军医唤来。

亲兵走后,他没有立刻返身入内,而是继续站在外面。等待军医到来的间隙,他望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铉方才向自己道谢时的神态和口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帐中发出了一道剑被拔出鞘的摩擦之声。

虽声极轻,但还是没逃过他的耳。

他悚然一惊,没有片刻停顿,蓦地转身。才冲入帐,便见崔铉立于案前,横剑自刎。

电光火石之间,李玄度猛地飞身扑了上去,劈手将剑夺了下来,厉声喝道:“崔铉!我固然听闻,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只你难道以为,你今日这般自尽,便就归荣?”

他脸色铁青,抓起横在案上的剑鞘,“呛”的一声,将那已是染血的三尺青锋插回到了鞘中。

崔铉僵硬地转过已是流血的脖颈,慢慢抬头。

他脸色惨淡,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路是我自己所选,今日既行至穷途,我愿赌服输。殿下何必插手?”

李玄度盯了他片刻,神色渐渐缓了下来,道:“崔铉,你做过的事,我大约也能猜出几分。弑君在前,今又自断后路,称穷途末路,倒也不过。但我还有一语相告,听或不听,全在于你。”

“今胡虏未灭,正国家用人之际,你若真有一副铮铮铁骨,便当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大丈夫立于世,不求燕然勒铭,但效节边陲,马革裹尸,也远胜你今日横剑自刎!”

崔铉依旧僵立着,神色木冷,任颈间的血流淌而下,滴滴溅落在地。

一团夜风从帐门里涌入,烛火曳动,一明一灭,他影被烛火投到了身后的一幕墙上,一阵摇晃。

李玄度继续道:“另外,姝姝也有一话,叫我转告于你。”

崔铉慢慢抬眸,望了过来。

李玄度见他终于有所反应,顿时想起方才他在昏迷中呼她的一幕。

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一丝异样之感,用平静的声音说:“她说,你名为铉,铉者,鼎也,国之重器。她望你能如你大名,日后真正成国之重器。”

“还有……”

他顿了一顿,终于道:“她还叫我转告你,她为她从前在河西结交的那个游侠少年而感到骄傲。”

李玄度说完,将剑放回到案上,再次出帐。

军医和几个闻讯的崔铉手下之人恰匆匆赶了过来。李玄度朝里示意了下,待众人入内,自己便转身去了。

崔铉醒了,性命无碍,这边暂时应当不会再有大战,也有阙人和崔铉部下守着,可以放心。

至于皇帝李承煜,经此一役,北疆将士无不离心,即便再有圣旨送达,料也一纸空文,寸步难行。何况,如今他应正忙着对付东都叛军,一时间,应也无暇再顾及这边。

这一趟出来,转眼竟又过去了快两个月。

她还在河西,怀胎十月,应当快要生了。

他想尽快赶回去。

次日,李玄度去前线军中拜别舅父李嗣道,回来,料崔铉不欲再见自己之面——且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再见崔铉。

一想到昨夜若不是自己运气好,及时将剑夺下,回去了,她指不定会如何怪自己,他便感到后背一阵冷汗。

不如唤个人,替自己去说一声便是。

他出帐,一怔,脚步停了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