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这一年的春深时节,旅程进入尾声。

端王和郭朗等人翘首等待秦王夫妇,等了已有大半年,早等得两眼冒光,终于获悉他们即将到达,迫不及待,准备提前多日率百官和民众出京,赶到数百里外的京畿边界去迎驾,不料却接到了来自他的指令,命不可兴师动众扰民过甚,他和王妃到了之后,自行入京。

端王遵从了他的指令,准备到时只在京都西门永乐门,率众迎接秦王夫妇。

这一日,李玄度伴着菩珠和儿子,同坐一辆宽大的辇车,入了京畿的地界。

再走三两日,便就能到京都了。

李玄度已命军队驻扎在了位于京畿的营地,自己只带了那支最早随他出关的五百人亲兵队伍,连同使团人员,一道入京。

春光明媚,和风骀荡,车帘半卷,他舒舒服服地歪靠着,一臂支头,一手执了一卷杂书,路上卧读,打发时间。

菩珠则坐在毯上,带着儿子玩耍。

鸾儿和母亲玩了片刻,便给帘外透入的春光吸引了,自己扶着车厢趴到了车窗前,睁大眼睛看着外面,还伸出一只小肉手,冲着车外的人晃,口中咿呀咿呀个不停。

张捉等人皆骑马跟从,护行在马车的两旁,忽见小世子从车窗里露出笑脸,似和自己招手,一个个受宠若惊,纷纷转头看了过来。有冲小世子悄悄招回手的,有和他扮鬼脸,逗他笑的,马阵也被打乱了。

儿子已能走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平日除了睡觉,一刻都少不了要人盯着。这一路,菩珠不舍得分车,若阿姆也在跟前,她能轻松不少。但今日李玄度犯懒,不肯出去骑马,非要和她待一块,赖在车里不下去,她一人带鸾儿,便就有些吃力了。

菩珠见状,想将儿子抱回来。他却正得乐趣,小手使劲扒着车窗不放,最后被菩珠强行抱了回来,放下车帘。

鸾儿扁了扁嘴,眼眶一红,眼睛里泪花打转,哭了。

菩珠忙哄儿子,鸾儿的眼泪却掉个不停。菩珠一时手忙脚乱,抬眼,见李玄度还优哉游哉,没事人一样,自顾卧着看书,气不打一处来:“你下去!我要阿姆上来!”

李玄度这才终于抬眸,丢下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即翻身而起,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面颊,让她休息,说自己来哄。

“你能行?”

菩珠怀疑地看着他。

“你休息就是了!”

李玄度单手,一把抄来正伤心掉泪的儿子,自己坐到椅上,将儿子横放,勾在脚背,颠了颠,接着轻轻一踢。

鸾儿便似一个肉球蹴鞠,被父亲踢了上去,方落下,就被他用脚背给接住了。再往上踢,再次接住。

鸾儿起先大约没防备,被父亲踢起来时,抖了一下,待玩了几次,得了乐趣,顿时不哭了,咯咯地笑。

李玄度见状,甚是得意,望向眼睛睁得滚圆的小娇妻,冲她挑了挑眉。

菩珠诧异,没想到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逗儿子的招数,看儿子喜欢,也就由他了。不料他将儿子越踢越高,当玩具似的,最后竟踢得离车厢地面足有两三尺,看得她心惊肉跳,担心万一摔到了儿子,忙出声阻止。

“没事。你瞧他多开心!”

李玄度笑嘻嘻地道。

“何况,就我的本事,还能将你儿子摔了……”

他话音未落,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他又只顾和娇妻眉目调情,一时失误,没接准,可怜的鸾儿,如一口小布袋似的,径直掉落到了地板上,因马车在动,还收不住势,继续咕噜噜地朝前滚去,一直滚到了马车的角落里,脸朝下地趴着,方停了下来。

地板上铺了层厚厚的毯子,鸾儿身上肉也多,但即便这样,他掉落之时,还是发出了“咕咚”一声,听起来颇是肉痛。

果然,鸾儿趴着,起先一动不动,闭声片刻,突然,“哇——”,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哇之声,接着,嚎啕大哭。

菩珠反应过来,心疼万分,扑过去将儿子一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不停地揉,哄了半晌,鸾儿方抽噎着,在母亲的怀里慢慢地止住了泣。

车厢里发出了如此大的动静,马车自然停住,外头的人马,也全都跟着停了。坐在后面马车里的阿姆王姆和骆保等人全都奔了上来,还有近旁的张捉等近侍,亦担心不已。

菩珠盯了眼神色懊丧的李玄度,若无其事地解释,方才小世子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这又唬得赶车人慌忙下跪,趴在地上不停地请罪。

一阵乱哄哄后,总算恢复了秩序,一行人各自归位,队伍继续前行。

鸾儿哭累了,闭着还含着泪花的眼,在母亲柔软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方才一直不吭声的李玄度这才凑了过来,从她怀里抢过睡着的儿子,抱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给他盖了张小被子。转过头,见小娇妻还皱眉盯着自己,又强行将她按倒,往她脑后枕了个软枕,自己坐到她身边,殷勤地替她揉腰捏腿,百般讨好。

菩珠绷了片刻,忍不住了,狠狠地拧了下他的腰:“要是还有下次,你自己知道!”

李玄度呲牙,嘶了一声。

“是,是,我知道,下回不敢了……”

他又笑眯眯地香了一下她,随即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也累了,睡一会儿吧。再两天,咱们就能到京都了。”

菩珠闭目,慢慢打起了盹。

李玄度一手搂着她,另手替熟睡的儿子拉了拉盖被,轻轻地抹去他眼睫毛上还沾着的泪花,随即再次拿起了方才丢下的书,继续读着。

马车平稳前行,车厢里一片静谧。

官道之上,从对面的远处,慢慢地走来了一支押解囚徒的队伍。

囚徒几百人,皆发自东都。

从前那些跟随沈旸和长公主作乱的首犯,早已正法。这些都是犯下次罪的官员以及罪官家眷。其中便有萧家之人和萧氏。

当日东都叛乱之始,萧家便就判断,朝廷必将不敌,早早考虑起了将来。想着以自家的身份地位,若投过去,料沈旸不但不会记恨为难,日后说不定还能有个从龙之功,当时便随一些叛臣投奔而去,那萧氏也跟了过去,没想到好景不长,后来形势大变。如今这一班人,皆因罪发边,充作苦役。

这一路,从东都步行到了此处,本就个个筋疲力尽痛苦不堪了,如今眼见旧日京都就在眼前,却是再不能回去了,更是懊悔万分。有哭哭啼啼,有寻死觅活,押解的兵丁厉声呵斥,正乱着,忽看见前方相向行来一支队伍,早快马奔来一名开路之人。

兵长被告知对面那队人马的身份,大惊,立刻命手下人将所有的囚徒驱下官道,远远退到旷野,跪地俯首,不许抬头冒犯,更不许发声。

众囚皆跪在旷野之中,待那一行人马渐渐走近,有眼尖之人认出了前头的旗纛和那辆六马驾驭的大车,便知必是秦王归京,顿时哀声祈求,希冀能获怜悯。

队伍之中,蓬头垢面的萧氏慢慢抬头,望着前方官道之上那辆正从自己面前驶过的六驾马车,神色呆滞。

投奔东都之后,她非但没能如愿再得富贵,如今更是沦为囚妇。

后半生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在到了边地之后,被配给屯军的粗汉罢了。

一生富贵,彻底破灭。

她双目紧紧地盯着那辆六驾车,知秦王和那个女子此刻就在车中,嘴唇不停地颤抖,目光渐渐狂乱。

为何会是这样……

一切原本不该如此。

她才是秦王李玄度的原定配偶。

倘若没有当年的变故,如今坐在这辆六驾车中的女人,应当是自己才对。

她差一点,就是皇后了。

她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道上的那辆大车,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殿下!秦王殿下!是我啊,萧若兰!救我!看在往昔的情分,求你救兰儿!我不想发边……”

她嘶声力竭,大声狂呼。

领队大惊失色,急忙带人追了上来,将她扑压在地,又捂住她嘴,没想到她力气竟大得异乎寻常,奋力挣扎,又狠狠咬住了阻拦自己的士卒的手,待那人吃痛甩开她,又继续大声狂呼。

领队怕扰了车中的人,抓起地上的一把泥草,胡乱塞进她口,这才堵住了她的声。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怀中,半睡半醒,隐隐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动了动身子,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有人在叫你吗……”

李玄度视线落在手上的书卷之上,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只轻轻地拍了拍她,柔声哄道:“没有,你听错了,继续睡吧。”

菩珠哦了一声,实是困,在他怀中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马车很快从从道上经过,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53章

两天后, 秦王夫妇带着小世子抵达京都。

西永乐门通往皇宫的大道除尘洒水,一早沿途便布卫了数千名的北衙禁军。官兵皆亮盔明甲,手持长戈, 神情肃穆, 英伟雄壮。宗室百官, 从端王和郭朗以下,冠服整齐, 列队候在城门之外。而那些闻讯自发赶来的民众, 则有序地等在禁军后的道路之侧, 亦在翘首等待,队伍绵延, 长达数十里。

正午, 当旗纛和那队人马的影出现在视线里, 永乐门的附近起了一片骚动,附近的民众纷纷跪地拜迎。

端王和郭朗等人亦面露喜色, 立刻率着身后的宗室百官, 疾步上去迎驾。

队伍前方的六驾大车向着城门渐渐行来,车身前方与左右两侧的遮帘全部卷起,一览无遗。只见车上并肩坐了一对年轻夫妇, 男子俊逸英伟,女子珠辉玉丽,正是秦王王妃二人,王妃膝上还抱坐了小世子, 那玉雪小娃甚是胆大,丝毫没被这阵仗给吓住, 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地东张西望。

民众见状, 兴奋无比,官道两旁的野地里,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车中,秦王夫妇面带微笑,向道旁的民众含笑致意,欢呼声变得更是响亮,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端王郭朗带着宗室朝官迎跪于道,将秦王夫妇接入城中。紧跟大车的使团车队亦入城。最后是随扈的张捉张石山等五百亲兵,在响彻耳畔的欢呼声中,踏马前行。

这一路的行程虽漫长,但这一刻,众人皆是精神奕奕,昂首阔步,分享着那万人之上的无上荣耀。

秦小□□马,特意行在队列之末。

昨日骆保告诉他,已提前派人去通知了他家中的亲人,他们今日应当会来城门口迎接他。秦王特许他可提早脱队与家人团聚,回去之后,安心等待封赏。

离家之时,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今归来,已近而立,家中的亲人也只剩下年迈的祖父母了。

耳边人声嘈杂,他不断地看向左右,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寻找着,快到城门口时,他的目光定住了,随即迅速翻身而下,朝着路边走去。

一双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媪,被特许越过禁军等在路旁。二人相互搀扶,看着军士一排排从面前走过,眼看队列就要走完,还是不见孙儿,正焦急着,忽见一人大步走到面前,高声唤着阿翁阿婆,纳头便拜。看去,他高大黧黑,二人起先不敢相认,片刻后,才终于从他的脸容五官里依稀辨认出了旧日孙儿的几分模样,这才相信眼前所见,上前便将孙儿紧紧抱住,一时间,祖孙三人,激动落泪。

秦小虎和祖父母抱头哭泣片刻,擦去眼泪,笑道:“往后孙儿再不用打仗了。秦王殿下还特许孙儿离队,这就和二老回家,往后侍奉膝下,以尽孝道。”

“好,好,往后再不用打仗了,这就家中去……”

秦家翁媪口中喃喃念着,想起当年秦王夫妇偶投宿家中,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偶提及孙儿罢了,没想到他二人始终记在心中,多年不忘,感激万分,朝前方那辆已入了城门的大车再次下跪,恭恭敬敬磕头,这才起身,被孙儿扶着,欢欢喜喜归家。

近旁之人,有羡慕的,有唏嘘的,议论纷纷,久久不散。

三日后,秦王李玄度登基,改年号景和,即日启用,向天下发布即位诏书。

在诏书中,他回顾了太祖太宗两代开山帝王和圣仁太皇太后的丰功伟绩,表示自己将守邦承业,勤勉兢畏,诞扬清正,聿致和治,开谏诤,拔茂材,大赦天下,安泰民生。

他登基后,发布的第一道诏书,是立后诏。

李玄度立爱妻菩氏为皇后,年不满两岁的幼子李桓为皇太子,将主殿迁回到了从太祖时便启用的紫宸殿,附近的晏华宫,则选为帝后的日常寝居之所。

李玄度做的第二件事,是封赏抚恤。封赏主要分两拨。一拨是此前在东都乱战中立有功劳的大臣将士,如韩荣昌、西苑令等,一拨是随他在西域立下了战功的旧日部下。按朝廷的成制,或封官进爵,或军功授田。田地的来源,除了新开荒的边郡之地,还有此前收归没入官中的原陈家、萧家等旧日的高门贵族所占的广大食邑和封地。

而那些载入了名册的在历次战事中牺牲的万千将士家属,亦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抚恤。据说,这份厚达数尺之高的名册,还是皇后在这些年间亲自主持记录所得。

昔日流血牺牲,如今各有回报,自是理所当然。

但在这波数目庞大的封赏诏令里,也有几个引人注目的特殊个例。

其一是姜毅。

沉寂了多年的昔日大将军姜毅此番拥君归来,朝廷里的大臣,本以为他往后必将受到新帝的重用,立于朝堂,身居高位,却没有想到,新帝只委任他为西域大都护。

这个官职本也不算小,何况是新帝从前做过的事,能继任此位,也是一种荣耀。

但这只是对寻常人而言的荣耀。毕竟,那里是塞外之地,一旦被派去担任大都护,便就意味着守西域,夹漠北,风沙霜雪,远谈不上荣华富贵。

这官职,对于姜毅这种曾拥有那样身份和地位的人而言,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封赏。

姜毅却无半句微词。领命后,次日便就西出而去,远赴塞外,令人费解,引来朝臣无数的暗中议论。

第二个人,便是崔铉。

其人功过难论。从前位高权重之时,又得罪过太多的朝廷官员,如今新帝封赏功臣,朝臣都在暗中看着。最后获悉,崔铉原来根本就未曾踏入过京都一步,据说一直留在玉门关外,后来随了姜毅一道,一骑出塞。

崔铉如此结局,众人在一番唏嘘过后,皆无话可说,过了些时日,随着新朝各项事务的展开,各自忙碌,这个曾令朝廷百官见之自危的年轻的传奇人物,如一颗骤然升空又迅速坠落的流星,渐渐被人淡忘,再也无人提及。

李玄度要做的第三件事,轻徭减税,安抚百姓。

第四件事,整饬朝政,清肃官吏。

第五,彻底修通全国驿道,保证政令能以最快的速度,通达四方。

第六,精练兵马,防御将来或将再起的战事……

他千头万绪,日理万机。

但所有的这些事,做起来皆非一朝一夕能成,他再性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而来。

三个月后,这日,是圣仁姜氏太皇太后的落葬之日。

帝后携小太子,率百官至皇陵,为太皇太后举行隆重的大葬。是夜,于万寿观驻跸。

李慧儿已被封为公主,和皇后的关系极是亲近。皇后喜欢她,让她住在晏华宫旁的怡宁阁里,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常一同出入,朝夕为伴。而人人都知,皇后又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

当夜,伴驾一同留在万寿观的端王妃去看李慧儿,闲话间,向她透漏了几家想要求娶她的京都高门,问她有无意愿。

李慧儿连看都没看,立刻摇头。

端王妃一怔,迟疑了下,柔声问道:“那你心中可是有了中意的人?若是有,尽管说出来,无论是谁,皇后与我,都能帮你。”

李慧儿脸庞有些羞红,立刻也摇头。

“真的?”端王妃问她。

她的心里,朦朦胧胧,其实仿佛有道影子,可是却又看不大清楚,更是抓不住。

她轻轻咬了咬唇,迟疑了下,嗯了一声,道:“多谢王妃关爱,只我如今真的无心婚事。我从小被太皇太后抚养而大,她老人家驾崩,我早改守孝。但从前事情纷乱,我无法尽孝。如今她老人家终于落葬,我愿守孝三年,以报亲恩。此事我和皇婶说过,她也答应我了。至于别的,待我孝满之后,再议不迟。”

她声音不高,但却十分坚定,神色间更无半分勉强之意。

端王妃端详了她片刻,心中暗叹了口气。

女大当嫁,如今事情落定,本该安排她的婚事了,却没有想到她自己提出,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此事,皇后虽拗不过她,最后答应了,但私下不忍,担心误了她的年华,悄悄找到端王妃,请她再以长辈的身份去劝说。

没想到她心志竟如此坚定。

端王妃心中对她更是喜欢,亦和皇后一样,愈发心疼。知自己便是以太皇太后盼她好为由再劝,应也无用,只好点头,将她搂入怀中道:“好孩子,你放心,等三年之后,定要为你寻一门天下最好的亲事!”

李慧儿摇了摇头,轻声道:“王妃莫为我担心。三年后,便是寻不到亲事,我亦无妨。我从小在宫中长大,目见之远,从未超出京都这四方之城。也是我去年随皇婶去了霜氏城,方知塞外天地之广阔,远超我从前所想。我还听怀卫讲,非但西域不是极西,连银月城也不是。银月城过去,还有许许多多的繁华盛地。大宛、波斯,更西的大秦帝国……为太皇太后守孝的这三年,我打算像四婶一样,学会西域语言,待我守孝期满,我便再出玉门,去看怀卫,还有怀卫说过的那些地方!”

端王妃起先惊讶,很快笑了起来,赞许道:“好!将来你的四皇叔说不定还能派你去做一名西出的女官!”

李慧儿脸一热,扑到了端王妃的怀里,说她取笑自己,但一双明眸,却闪烁着明亮的憧憬的光芒。

当夜,端王妃将李慧儿的话转告给菩珠,菩珠方知自己从前小看了李慧儿,彻底打消了想再将她劝回去的念头。

当夜,她将这事和李玄度说了,李玄度也颇是动容,让菩珠尽快给她安排学习语言的老师。菩珠一一答应。

夫妇在万寿观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天刚亮,便起身携子,只带了骆保等几名近身随卫,来到了熙陵。

这里便是李玄度的父皇明宗的陵寝。神道庄严,松柏肃穆。

他带着妻儿,穿过清晨的神道,入正殿祭拜父亲。

礼毕,菩珠见他起身,却还不走,依然站着,抬头凝望前方那幅高悬在上的明宗真容绣像,侧影沉默,知他或需独处片刻,便自己抱着儿子悄悄退了出来,候在外面。

骆保蹲在殿外的门槛地上,小声地和小太子说着话。

知他哄孩子有一套,儿子也喜欢他,菩珠便立在一旁,眺望着远处那片朦胧晨曦下的高原。

身后传来了骆保低低的呼唤声。她转头,见儿子似想去找他父亲,自己到了大殿的槛前,竟还爬了进去。

骆保已追上,想将小太子从殿槛后抱出来,免得打扰了殿内的皇帝陛下。

菩珠望了眼那道依然立在殿深之处的背影,心中一动,低声命他不必管了。

骆保忙放手,后退站到一旁。

鸾儿爬进了高槛,迈着两只小肉腿,晃晃荡荡地跑到父亲的身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李玄度低下头,见儿子睁着一双酷似他母亲的乌溜溜的眼,仰面望着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笑眯眯地不知在说什么,模样天真烂漫,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俯身一把抱起他,指着前方绣像道:“叫皇爷爷!”

鸾儿歪着小脑袋,睁大眼睛,盯着绣像上那个面无表情人看了半晌,终于顺着父亲的教导,含含糊糊地道:“皇爷爷——”

李玄度一笑,将儿子高高地抛了起来,随即一把接住。

这是几个月前在马车里摔了他之后,父子之间多出来的一个瞒着菩珠的小秘密。表示他对儿子的嘉奖。

鸾儿可喜欢了。

果然,他在父亲那坚实有力的臂抱中舞着小手,咯咯地放声大笑,稚嫩而纯真的欢笑之声,顿时充满了这座原本显得极是庄严的大殿,连那几分森然之一都给驱散了。

李玄度最后看了一眼绣像上的父亲,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抱着儿子,转身大步走出大殿,迎向立在殿外正等着自己的爱妻。

他跨出殿槛,红日也从她身后东方的那片山头之上升了起来,瞬间,满天皆是朝阳,将整座山塬染上了灿烂的金红之光。

他一手抱着儿子,另手握住了菩珠的手,在朝阳里朝她粲然一笑,低声道:“走吧,回家了!”

第154章 尾声

他们的家, 是那座秦王府。

李玄度登基后,并没有将这座旧日的秦王府邸改赐给别人,但也拒绝了某些大臣提出的重修建议。

那座府邸, 依然还是他们大婚之初时的样子, 里面住了原来的管事, 另几名日常洒扫的老姆。

因为太过忙碌了,登基之后, 转眼半年过去, 夫妇还未曾回到过这里一步。

时令不觉入秋。

往年若是有必要, 每年到了这时,是朝廷开始为采选后宫做准备的时候。收录名单、初步遴选, 到明年春, 正式开始采选。

这日, 礼部尚书宋端,联名了几个大臣, 递上一道奏折, 建议皇帝陛下充盈后宫。

他们递上这道折,除了那点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小算盘外,道理听起来, 也确实十分充分。

首先,《礼记》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其次, 皇家嫡系如今只剩今上一脉,皇帝陛下虽还年轻, 也早早立了太子,但迄今为止, 却只有这一个小太子,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形同虚设。

所以,无论从礼法还是为皇帝广继皇嗣的角度来说,开立后宫,势在必行。

何况,如今皇帝陛下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各项朝政渐渐步入正道,这个时候谈论开立后宫的事,也不算是突兀。

这道联名折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差点将尚书本人都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谁知递上之后,竟没起半点水花。

七八天过去,御前没有半点反应。

这不大正常。

本朝开国之后,太祖为鼓励大臣进言,也是为了督促子孙皇帝勤政,立过一个规矩:任何折子,所提之事,无论皇帝是否采纳,都必须予以回复。

也就是说,这道折子,皇帝陛下要么点头,要么直接划叉,原路退回。

皇帝陛下登基半年多了,虽日理万机,案牍累叠如山,但每日宵旰临朝,极是勤政,从未违背过太祖训示,但凡奏折,最慢三天之内,必有回复。似这样一耽搁就是七八天,还是头回。

尚书不知天子到底是何态度,又不敢贸然催问,这日实在憋不住,下朝后,偷偷去寻宗正,问他可知内情。

寻宗正问这事,也是另有一个目的。希冀能说动他,好加入游说皇帝陛下扩充后宫的队伍。

谁知宗正一问三不知,被缠得狠了,道:“宋兄若不便直问陛下,何不向皇后进言?皇后贤明,必会赞成你的主张。”说罢背手而去。

宋尚书怎敢真的拿这事去问皇后,但架不住私心里想让自家那位才貌出众的适龄孙女入后宫的念头,又等了三两日,这日随众入紫宸殿议事,散后,见皇帝的心腹侍人骆保送端王出殿,便跟在后头,待他送完端王,装作无意似地偶遇,停在宫道上闲谈两句,打听起自己当日那道奏折的后文。

骆保起先一脸蒙,被他提醒,说是十天前的一道联名奏折,这才拍了拍脑门,哦了一声,恭敬地道:“想起来了,陛下当时看见了,叫我送去给皇后,说照皇后的意思办。我送去皇后跟前,没见着人,便放下了。过两日,听说皇后养的一只哈巴狗跑了来,不巧,怎么的就把尚书您的折子给叼到了窝里,待奴婢们看见夺回来,已是撕咬得不成样。皇后见了,很是过意不去,说宋尚书您位列九卿,德高望重,劳苦功劳,这把年纪了,还不愿告老休息,整日要替陛下分忧,她甚是感动。折子被那没眼力见的狗儿给咬成这样,不好还你,免得尚书您误会,以为陛下在打您的脸,她会另派个人给您回消息。”

他看向宋端,一脸诧异:“怎的,皇后还没给宋尚书您回信?”

宋端登时一张老脸通红。

他之前其实听闻过一些传言,说皇帝陛下对皇后言听计从。他半信半疑,这回上折,也是存了点侥幸之心。

如今知道了,皇帝那里,压根儿就指望不上。至于皇后,是给自己留了几分脸,才如此处理。当场便死了心,含含糊糊应了两句,讪讪而去。

骆保目送宋尚书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转身而去。

端王妃过些天就是五十整寿,菩珠准备给她好好办个寿。这些日亲自盯事,忙忙碌碌。晚间回到寝宫里,大约亥时。

虽也很晚了,但自从他做了皇帝后,这半年来,平常这个时间,他基本人都还在前头的御书房里,忙着批阅奏章。

她方才还想着,回来先看儿子,再去前头陪他,今晚却意外地发现,他已回了,而且,仿佛先前在床上和儿子玩耍,进去时,看见他仰在枕上,儿子横他身边,一只脚丫压在他的身上。

父子二人,都已睡着。

菩珠知他这半年来的辛苦,见他已睡着,怎任叫醒他。命宫人都散了,自己轻手轻脚入内,将儿子的脚从他身上轻轻挪开,给父子二人盖上被,自己随后坐到镜前,对镜拆发,取下鬓边一支金錾发簪之时,发丝不慎被勾住了,自己也看不见,一时解不开,便拉开面前一只首饰匣的下格,想取出小剪子。

伸手时,她的目光凝定了片刻,最后拿出了放在里面的一只小锦囊,捏了捏,唇角不知不觉上翘,出神了片刻,正要放回去,这时,忽然伸来一双手,从后无声无息地抱住了她的腰肢。跟着,一个男子从后亲吻她的脖颈,口中含含糊糊地埋怨着:“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都睡着了。”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怀里,和他亲热了片刻,随口问道:“今晚怎回得早了?是今日奏折比平常少吗?方才我本想去前头陪你的。”

她不问还好,一问,他竟停了和她亲热的动作,放开她,大袖一挥,人便歪靠在了梳妆案上,闷闷地道:“反正永远也没干完活的一日!今日我弄完了,明日又送来一大堆!天天如此!乏了,不想批了!”

菩珠转头,见他一手握拳,肘撑着头,神色懒洋洋的。

她不信他好端端的突然撂挑子不想干,跟他膝行了两步,跪在他的身前,追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起先不说,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直到她开始不耐烦,佯装生气,要丢下他走了,才将她揽回到怀里,说今天收到了叶霄发自西域的一道奏折。王姊几个月前已顺利生了个儿子,他如今不急着回来,想等儿子再大些,到时再带着一双儿女和王姊归京。

他们当日从霜氏城出发回京之时,王姊当时已有身孕,月份很大了,叶霄怕妻子吃不消长途颠簸,决定先留在西域,等妻子生产。

“太好了!这不是好消息吗,你怎的不高兴?”菩珠是真的替叶霄夫妇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