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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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未入流:没有品级的官吏,就是连九品都没有。

5、

第4章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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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甲科:进士出身

2.乙科:举人出身

3.举人做官通常会被歧视,仕途也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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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对官制设定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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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属上十二卫,直接隶属皇帝,相当于亲军/禁军。

(这里仿明朝官制与军制,熟悉明史的妹子也许知道,所谓明初上十二卫,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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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马司:简单来说,等于帝都公安局与城管大队。

不过文中的帝都是应天府,即南京市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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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借用明制,但本文架空,方便我任性发挥,胡诌乱写,朝代叫随朝,也就是随便的意思。

6、

第5章

许元喆道:“约莫是这个月头,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身脂粉气,说是去了秦淮河坊,还让我万不能与先生提及此事。”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