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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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姑娘私信我说,官场文看得太少,让我简单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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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前文仕子闹事举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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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吧,某地有群文化人闹事。

他们会先找个人多的点,举横幅喊口号。

这时候政、府(就是苏晋的单位,京师衙门)肯定要出来一个人管,于是大家你推我推,最老实的周主任(周萍)就出来了。

周主任说,求求你们不要闹了。

文化人想,这人看起来好欺负,先打一顿。

于是就把城管叔叔(五城兵马司)招来了。

城管叔叔说,说再闹打人了啊。

文化人一看,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等风头过了换个点继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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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个事。

7、

第6章

柳朝明是为仕子闹事来的。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