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照林见此情形,问道:“大人,俺们要跟去瞅瞅不?”

苏晋想了想道:“不急,先着人问问再说。”

阿留闻言,默不作声地掏出官印给一旁的驿官瞧了瞧。

这一年来,阿留已被苏晋料理得十分妥当,每日闭嘴两个时辰,若实在要说话,凡开口不能超过三句,统共不能超过三十句。

驿官看了眼官印,竟然是回京复命的苏御史,当下跪地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未曾给大人见礼,请御史大人恕罪。”

苏晋道:“无碍,你起来回话。”

驿官这才忙不迭站起身,躬着腰道:“要说这出的事儿啊,倒还跟都察院有些干系。几年前,圣上为了防百姓有冤不达圣听,在承天门外设了个登闻鼓,御史大人还记得不?”

苏晋点了点头。

登闻鼓是景元帝命专人所设,由都察院的御史看守,凡百姓有冤,可上京至承天门击鼓鸣冤,由皇上直接受理,如有官员干涉,一律重惩,自然,如查明冤屈作假,那击鼓人亦会被处以重刑。

数年来,不是没有人通过登闻鼓沉冤昭雪,但也有人因击响此鼓被施以杖刑,更有一些人,死在了赶来京师的路上。

“这来敲登闻鼓的人,无一不是背负了天大的冤屈,可就在前几日,陕西一个知县敲完鼓后,也不说是甚么冤屈,就站在鼓前自尽了,大人您说怪不怪?”

苏晋问道:“连诉状也没有吗?”

“没有。”驿官摇了摇头,“更怪的还在后头呢,那知县自尽后,圣上本已着御史去查了,可就在第二日,居然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来敲鼓,敲完以后,也是自尽了。”

覃照林听到这里,瞪大眼:“这知县跟书生咋看着像说好的哩?”

驿官道:“这下官就不知道了,但听说两人确实住在同一家客栈。”然后又道,“出了这两桩奇案后,圣上震怒,命都察院与刑部,京师衙门一起查,谁知也就查了两天,就在刚才,又有人死在登闻鼓前了。”

苏晋目光一凝,问:“这回死的是甚么人?”

驿官道:“回御史大人,下官不知,但听方才茶寮那头的跑腿说,这回死的是个女的。”

苏晋微一沉吟,负手走向马车:“过去看看。”

进了正阳门,发现全城的人都在往承天门赶,巡城御史与兵马司只好在各个街口设禁障,以防止拥堵。

苏晋不得已,让阿留在马车前挂了监察巡按的牌子,这才一路畅通无阻。

承天门前仍是围着许多瞧热闹的人。

覃照林大喇喇地拨开人群,登闻鼓下,果然躺着一具湿漉漉的女尸,且已有御史来探查究竟了。

御史姓言,曾在都察院与苏晋见过,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都察院的小吏。

苏晋走上前去,合手揖道:“言大人。”

言脩一抬头,愣了愣,抬手行了一个更大的礼:“不知苏大人已至京师,一路辛苦。”

他二人本属同级,但言脩这个大礼施得不是没有来由。

这年年关刚过,景元帝久病不愈,大约唯恐自己驾鹤西去新皇无人可用,一连擢升了许多大员。仅都察院内,赵衍便被提为右都御史,钱月牵被提为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的官职本就出缺,这么一提拔,左右佥都御史的缺便没人来填。

因此上头虽未挑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猜到这回景元帝一道旨意令政绩卓然的苏晋半道上折回京师,是要擢升她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了。

苏晋道:“苏某本该在驿站歇一晚,明日再回都察院复命,但,还在应天城外就听说这里出了事,故而赶来看看。”又问,“现如今是怎样了?”

言脩回过头,一看小吏们与仵作还有的忙,便将苏晋请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大好。”他看了看天色,续道:“一大早,皇上就把柳大人,赵大人,钱大人,还有刑部和京师衙门的堂官招到奉天殿议事,眼下天都要暗了,人还没出来。这会儿又出了事,我真是,唉,都不知该如何交代。”

苏晋回头看了眼那女尸,问道:“这个是跳河自尽的?”

言脩道:“是,前两个一个撞死一个拿匕首扎的脖子,没防住,这个来的时候,那些小吏已十分当心了,总不能拦着不让人敲鼓吧,谁知一敲完鼓,回头就扎进护城河里去了。”

苏晋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过多,腹部肿胀,这女子身姿依旧纤细,并无此状,可见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来了,如此怎会是溺死的?”

言脩点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这么说,他怀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后毒发身亡,所以现下打算抬回衙门开膛验尸。”

正这么说着,一旁的小吏与仵作过来请示,问是否可立时将女尸带回京师衙门。

言脩准了,几人将尸体抬上板车,盖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热闹也跟着走了。

承天门前这才静下来,言脩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时刚过,已白濛濛一片了。瞧不见太阳,周遭仿佛也冷了些许,言脩拢了拢袖口,似面有难色,想了想却道:“眼下天已晚了,苏大人离家年余,赶紧回府上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经,明日再来都察院不迟。言某还要在宫里逗留些许时辰,自会带话给柳大人说您已回来了。”

他不知苏晋的身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哪里有甚么家人。

苏晋也没有在意,反是道:“言大人自方才到现在已瞧了两回天色了,是有甚么急事赶着去做却又被绊住了么?若如此,苏某倒可以帮忙。”

言脩一听此话,本想推拒,但他手里两桩事确实都是大事,耽误不得,只好跟苏晋施以一揖道:“如此,言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大人想必已知道这头一个死在登闻鼓下头的人是陕西鹿河县一名姓曲的知县。言某已去查过了,曲知县来京师后,曾登门拜访过他的一位故友,谁知这位故友只见了他一面,之后便对曲知县闭门不见,可谓十分无情。前几日曲知县一死,这故友竟说要为他办丧事,还要办三日流水席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吃。这前后态度反差,实在太怪。”

苏晋算了算日子,明白过来:“今日是流水席的最后一日,言大人本想趁着这个时机,混进去打听一下究竟,没想到登闻鼓这里又死了人,您一时走不开才为难?”她一顿,说道:“言大人不必忧心,流水席那头,苏某可代您去。”

言脩心想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便道:“那苏大人记住了,这家人姓冯,曲知县的故友正是这一家的老爷,叫冯梦平,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住在城东鱼袅巷,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那家便是。”

苏晋点了一下头,折身欲走。

言脩叫住她,大拜而下:“如此,当真多谢苏大人了。”

苏晋道:“言大人客气了。”

言脩直起身来笑道:“苏大人有所不知,前两月皇上命你回京的旨意下来,都察院里里外外都高兴,钱大人还说,等你回来要找一日为你摆酒吃席,柳大人一向不喜热闹,当日竟也没推拒。”

苏晋一听这话,顿了顿问:“柳大人,他还好吗?”

言脩道:“好是好,但还是老样子,操持太过,常宿在都察院,除了公务就是公务。”说着又笑道:“等登闻鼓这桩事结了,想必年关也快到了,圣上的寿辰也赶在那几日,陛下他今年高兴,打算好好祝寿,早便下了旨令在藩的各位殿下回京,脚程快的,说不定近日就要进京了,咱们都察院到时也赶在年关歇上几日。”

苏晋目光半沉,须臾又抬起眼问:“十三殿下也回来吗?”

言脩道:“也回,但仿佛听人说,南昌府有些事耽搁了,要晚几日。”说着又一笑,“苏大人您这一年来不在京师,是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回头得空,言某一桩一件讲给您听。”

苏晋点了点头:“那先谢过言大人。”

天暗得实在快,方才还白濛濛的,眼下暝色四起,大地仿佛擎起一团苍蓝的雾,苏晋穿过雾色往前走,心里头竟突生了一丝情怯。

是近乡情怯。

她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

其实各驿站通政司都有邸报,柳朝明与朱南羡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有心者一看邸报便知。

所以她知道,在苏州府御宝文书作假一案案发后,柳朝明上书朝廷,建议设置勘合(注2),外派官员一律作勘合比对,可便真假。彼时景元帝龙颜大悦,说柳卿慧极,可惜已位极人臣,无法再升品级,饶是如此,却令他入了内阁,与一群老臣一起为皇上票拟,可谓大权在握。

她也知道朱南羡就藩南昌以后,短短两月就领兵平息了流寇,开仓散粮令饱受流寇迫害的百姓日有所食,随后轻徭役,减赋税,亲力亲为,令各农户有田可耕,各商户有物可贩,再设立自己的亲军卫,不过半年已成气候,直至今年秋,南昌府估出来的税粮竟比去年多了一倍。

苏晋撩开雾色,看见在巷口等自己的覃照林与阿留。

覃照林问:“大人,俺们是回驿站歇脚不?”

苏晋想起言脩方才的话,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有事。照林,你一年多未着家,先回去见见家人吧。”又看向阿留道:“你也是,你先回柳府看你三哥,他当是十分挂念你了。”

第43章 四三章

覃照林与阿留本不愿丢下苏晋一人, 但他们跟了苏晋年余, 深知她说一不二的性情, 只得走了。

得到冯府,天已全暗了。

冯府的门半敞着,外头挂着白灯笼,一片缟素。

府门前有个迎来送往的小厮, 只见苏晋一身浅青直裰,外罩牙白大氅, 气度不凡, 迎上去见礼道:“公子可是我家老爷故旧?”

苏晋不置可否, 只道:“在下听闻冯老爷正为登闻鼓下自尽的曲知县办丧事?”

小厮称是, 哈着腰将苏晋往里面请。

流水席就摆在前院,来吃席的都是些蹭闲饭的,脸上没有半点郁色。

但冯梦平戏做得很足,还请来一个草台班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前堂哭丧。堂当中居然还停着一口棺材, 曲知县的尸体早被刑部抬走了, 棺材里躺着的是找着知县模样糊的纸人。

小厮将苏晋往排头一桌请。

那一桌坐着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一旁有个十分富态的主人模样,正抬手招待着一位公子。

公子身形修长,身着月色披风, 举手投足间恣意潇洒。

苏晋看了这背影, 觉得十分眼熟。

小厮对富态主人道:“老爷, 您看可要将这二位公子安排在一处?”

月色披风回过头来,目光与苏晋对上, 不由抬起眉梢。

苏晋也愣了愣。

桃花眼下一颗泪痣,不是沈青樾又是谁。

冯梦平看这二人像是旧识,不由揖道:“还未请教两位贵客高就?”

两人微一沉默,同时答话。

“不才,区区都察院苏御史扈从。”

“不敢,在下是户部沈侍郎随侍。”

这话一出,苏晋与沈奚同时无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虽没甚么,心里都知道是坏事了。

苏晋想着冯梦平家做得是茶叶生意,沈奚一个户部侍郎来此,想必是税银出了问题,正好谎称与他一伙。

沈奚亦作如是想,这丧事是为曲知县办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么。

没成想彼此都是来浑水摸鱼的。

冯梦平的脸色顷刻就变了,圆得如肉团子的脸上一双细眼眯了眯,忽然笑道:“既然当真是贵人,在此处就席是冯某怠慢了,不如里面请。”说着,比了个“请”字。

沈奚上下打量着他这副端庄圆润的相邀之姿,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必了,我家青天御史念及曲知县或有冤屈,着区区来祭拜,不吃席。”

说着,大摇大摆走到正堂前,合起手,胡乱对着棺材里躺着的纸人拜了三拜。

苏晋也对冯梦平一颔首,跟着沈奚拜过。

两人前脚后脚地出了府门,原本若无其事的面色倏然变得难以言说——当年光禄寺少卿刺杀十三殿下,他二人在马府外涂花脸唱戏泼了曾友谅一身脏水的默契哪去了?怎么年余不见,就互相拆起台子?

然而现在却不是寻彼此晦气的时候,看冯梦平方才的样子,只怕已是打草惊蛇了。

再晚一步,只怕这蛇就要钻洞跑了。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暗夜里忽然传来更鼓声,就在邻巷。

沈奚看苏晋一眼,也没来得及解释太多,只问:“你的官印呢?随身带着吗?”

苏晋微一摇头,但她知道沈奚此言的用意,回问道:“沈大人身上可有信物?”

二人说话间已赶到邻巷,一把拦下了更夫。

沈奚自怀里取出折扇,放在更夫手里,言简意赅道:“你去应天府衙找府尹杨知畏,就说户部沈侍郎命他立刻带衙差来鱼袅巷冯梦平府邸。”

更夫听了这话,人顿时傻了。

户部侍郎,这是几品来着?

他杵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腿一软,登时就要跪下磕头。

苏晋伸手一拦,斥道:“甚么时辰了还磕头?”一顿,冷言道:“还不赶紧去,耽搁了大事,本官砍了你脑袋!”

这话果然管用。

更夫脖子一缩,往地上砸了个响头,丢下更鼓撒丫子就跑了。

沈奚与苏晋这才折回身,疾步往冯府赶去,生怕晚一刻,冯梦平就跑了。

二人一时间也来不及商量,苏晋只问了句:“甚么罪名?”

沈奚利落道:“随便套一个。”

苏晋一点头:“行。”

回到冯府,冯梦平果然已将来吃席的人都请走了,小厮正要为府门上闩,不成想府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推开。

沈奚与苏晋一左一右负手站着,目色泠泠地看向府内。

他二人一时没有说话,大氅自风中向后翻飞,恍若月色在周身流转,平添三分威仪。

一整院子的人都懵了。

冯梦平目中闪过一丝恼色,走上前来合手揖了揖,分外和气道:“二位不是——”

“冯梦平。”未等他把话说完,沈奚便冷声打断道:“本官接到密信,说你谎报税粮,特来拿你回户部审讯。”

冯梦平默了默,仍是赔笑道:“阁下方才不是说是御史扈从吗?怎么转眼又成户部的人了?”

沈奚轻飘飘道:“本官说甚么你就信甚么?”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从袖囊里摸出一张纸,对着纸念道:“此信上说,你冯梦平除了茶叶生意,今年一年还接做了棉布绢布生意,合产五万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