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案子里,曲知县与徐书生是故意在登闻鼓下自尽的,可最后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马钱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后数个时辰才毒发身亡,具体发作时间因人而异,可那女子为何那么巧,偏偏到了承天门敲过登闻鼓后,就毒发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端倪,才造成这样的巧合?

赶去敲登闻鼓的路上?登闻鼓本身?还是承天门外的护城河?

这一日,苏晋下值后,先去承天门细细查看了登闻鼓,并无蹊跷,又来到护城河前,蹲下身仔细去瞧河水。

言脩与宋珏本与她一道下值,见苏晋没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与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着河水看。

覃照林已赶了马车来接苏晋了,看他三人这样,于是自一旁探了个头问:“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让俺媳妇儿给您烧热水去。”

苏晋摇了摇头,站起身:“去跟守卫借一个木桶一根麻绳。”

覃照林照办,宋珏嫌他粗手粗脚,自己将麻绳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打水。

正这时,覃照林忽然叫了一声“殿下”,然后扑通一下跪了。

宋珏闻声,抬头一看,只见护城河的另一头有两人高高立于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与十三殿下朱南羡。

他心中一惊,往前倾的同时重心失衡,带着在一旁掌扶他的言脩一齐栽入了水中,引来朱祁岳一阵大笑。

护城河水只齐脖颈,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凉,承天门的守卫连忙过来捞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时勾在了一处,使不上力。

朱祁岳又笑了一声,自腰间摸了一把匕首扔来:“接着。”

两人就着匕首,将袍裳割开,这才爬上岸,跪地一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见礼,一边呈上匕首归还。

苏晋与覃照林一看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条游蟒,蟒面狰狞,可不与当初朱南羡赠予苏晋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岳弯身将匕首一捞,笑道:“跪甚么,你二人先将这一身湿衣换过,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赔进一个好心。”

他眉飞入鬓,双目狭长,与朱南羡虽同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却少了几分|身为皇嗣的贵气,反倒多了几分江湖的侠义气概。

目光扫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挥使,几年不见,找个日子打一场?”

覃照林摆摆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现在已不是啥指挥使咯。”他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朱祁岳手里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郑允提过,这匕首叫九啥玩意儿来着,仿佛是御赐的?

跟着苏晋一年余,覃照林的榆林脑袋瓜总算转了一转——那既是御赐的,十三殿下当年为何送了苏晋一把哩?

覃照林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道:“十二殿下,您手里头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这可是御赐之物,每个皇子一把,乃我大随皇子身份象征,等闲岂能送人?”说到此,他忽然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朱南羡,“啧”了一声,“十三,我似乎记得,当年大皇兄得了这匕首,回头便送给了皇嫂,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第53章 五三章

朱南羡双手握紧缰绳, 耳根子烫得像要烧起来, 额间不知何故渗出细汗,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覃照林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一语不发的苏晋,挠挠头道:“这咋不对哩, 那十三殿下——”

“照林!”未等他说完,苏晋忽然开口喝住。

然后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一揖,垂着眼帘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 照林无状, 还望二位勿怪。”默了默,她又说,“二位殿下,臣…还有急案要办,殿下若无他事,请恕臣先告退。”

朱祁岳愣了愣,不由看了朱南羡一眼。

当日在奉天殿外,他记得十三为了这名御史将刀架在了十四脖子上, 何故眼下二人看上去又似乎不大熟的模样?

朱祁岳没想明白, 转而又以为或许是当日朱觅萧做得太过,竟想对十七动手,十三才动怒的吧。

思及此, 朱祁岳勒转马头, 大喇喇笑道:“那便不耽误苏御史办案。”又对覃照林道, “老覃,改日来本王府上比试比试!”

言罢,与朱南羡一同打马入承天门去了。

苏晋对着二人深揖拜别,转头扫覃照林一眼:“走了。”

这一眼却看得覃照林一愣,苏晋常年操劳,面容一向苍白无色,可眼下她的面颊上竟浮上一丝微红,还挺好看的。

不过,苏晋到底好不好看不归覃照林考虑。他甫知道她是个娘们儿时,心中着实别扭了一段时日,后来跟着她辗转奔走,亲眼见识了她的果决果敢,智计无双,在覃照林眼里,苏晋早非寻常人可比拟,哪还管她是男是女。

他亟亟跟上,关切道:“大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咋脸红了哩?”

苏晋没理他,攀住车辕登上马车,撂下一句:“回府。”

覃照林“哎”了一声,挥手扬鞭,马车便辘辘跑起来。

青石板路并不全然平坦,苏晋坐在车室中,颠簸之间,藏在裹腰里的匕首仿佛如烙铁一般烫。

其实当日沈奚亦真亦假地提起这把匕首时,她已猜到其来历不凡,却只作不谙内情,仍将它带在身边。可方才十二殿下既已挑明这是御赐之物,她再将其据为己有,是怎么也不合适了。

苏晋想到这里,撩开车帘道:“照林,折回去。”

朱南羡与朱祁岳命内侍将马牵走,一路行至轩辕台,朱祁岳忽然想起一事,道:“十三,我就不随你去瞧麟儿了,明日是岑娘娘的祭日,四哥还约了我一起去七哥那里瞧一眼,看看有没有帮得上的。”

这三个尚武的皇子在众兄弟中一向吃得开,朱南羡小时候也曾与朱沢微走得近,可惜长大后,东宫与七王势不两立,二人也因此疏远。

朱南羡微一点头,任朱祁岳去了。

他在原地默立了一阵,倏忽间想起数年以前,朱悯达将九龙匕交给沈婧时,他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似懂非懂地只记得大皇兄说了一句“非卿不娶”。

真是一辈子也没几回这样无措的感受。

他受教于沙场,素来讲究迎难而上,可此时此刻,他一忽而十分想去见她,想将话说明白,一忽而又只想做个逃兵。

这么犹疑着挣扎着,一咬牙,转身要往宫外而去,迎面却见不远处走来两个身影。

是苏晋与覃照林。

这日风轻云净,至黄昏时分,远穹一片霞光火色。

苏晋垂着眸走近,跪地呈上九龙匕:“殿下,微臣不知这匕首乃御赐之物,受之有愧,还望殿下收回。”

她面颊上一抹微红未褪,清致隽雅的五官映衬着灼灼霞光,不是绝色竟也倾城。

朱南羡心跳如雷,片刻才道:“你先平身。”

苏晋犹疑了一下,与覃照林一起站起身来。

朱南羡抬起手,与一年前的初夏一般,将匕首轻轻往回一推,目光移向一旁:“本王既已赠你,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苏晋听出他语气中的执意,抿了抿唇道:“可是…”

然而她还没“可是”出个所以然,则听一旁覃照林道:“殿下,这咋行?您把匕首给俺家大人了,那您以后娶王妃送啥?”

朱南羡动作一僵,别过头来,一脸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覃照林挠挠头,见他似有不解,于是解释道:“俺的意思是,殿下,您看,太子殿下的匕首给了太子妃,这说明啥?说明这匕首是送媳妇儿使的,俺家大人她往后又不娶媳妇儿,您把匕首赐给她,她找谁送去?再说了——”

“覃照林!”朱南羡终于忍不住,怒喝道。

覃照林闻声一抖,立马跪下,却犹自茫然地又挠挠头:“咋了,俺说错话了?”

朱南羡一脚蹬在矮桩上,俯下身咬牙切齿道:“你日后不必跟着苏御史了,本王明日就跟左谦打声招呼,让你滚回兵马司。”

覃照林听了这话,惊愕道:“俺不,俺就要跟着苏大人!”

朱南羡扬眉。

覃照林道:“俺算是瞧明白了,就俺这熊脑袋,不跟着苏大人,隔三差五就能不明不白地死一回。”然后他转头看向苏晋,嘿然一笑,“大人,您说是不?”

苏晋没答这话,匕首还在她手中,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覃照林唯恐朱南羡又像上回一样要拿刀卸了他的腿,于是催促道:“大人,天晚了,俺们赶紧回家喂鸟罢?”

岂知苏晋听了这话,握着匕首的手忽然收紧,眼中像落起一场惊雨,竟也似乎有些无措地看了覃照林一眼。

朱南羡像是意识到甚么,喉结上下动了动,轻声问了句:“鸟?”

覃照林大喇喇地道:“俺家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拳头大的雏鸟,可宝贝了。”

朱南羡愣了愣,转头看向苏晋,眼深处浮上湖光山色,轻声道:“是阿福?”

像是有日晖照进苏晋眸中惊雨,将霁月光风都摆在了她触手可及之处。

覃照林道:“殿下您咋知道,您可别说,俺跟着俺家大人一年多,大人瞅俺的次数还没瞅那鸟多,还命俺…”

“覃照林。”苏晋终于也忍不住,沉了口气道:“你去守马车。”

覃照林最后挠了挠头,见朱南羡未曾阻止,莫名“哦”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退走了。

薄暮的风吹来,一缕发丝从簪中脱落,拂过苏晋低垂的眼帘。

朱南羡安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亦慢慢垂下眸子,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弯起一个十分柔和的,了不可见的弧度。

却是悄无声息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点的动静,便会惊散那一抹刚淌进他心底的,似是而非的温软月色。

这样的月色流光,是他多年来,杳渺不及的一场梦。

霞色不知何时已褪去了,仿佛就是一瞬之事,可苏晋仍立在原地,脸色比起平日更加苍白,不敢抬头,亦没有动,双手将匕首握得十分紧,连指节也发青了。

仿佛这并非匕首,而是水中的一根浮木。

朱南羡看她这副无措的样子,伸手轻轻将匕首从她手里取出,然后摊开她的掌心,再将匕首置于其上,轻声道:“你…回吧。”

苏晋抿了抿唇,低低应了一声“是”,略一犹疑,打揖拜下:“微臣告退。”

苏晋方走了没几步,只见轩辕台另一端亟亟跑来一个内侍,见到朱南羡连忙跪下道:“十三殿下,不好了,小殿下在宫前苑,像是被甚么魇着了,抽搐不止。”

这内侍口中的小殿下正是朱悯达与沈婧之子,皇太孙朱麟。

朱南羡闻言大震,看了一眼正望着他二人的苏晋,转身大步往宫前苑而去,一边问:“传医正了吗?”

内侍道:“已传了,因见殿下您在附近,先过来回禀殿下。”

苏晋听了他二人所言,不知何故,竟觉得朱麟的症状听起来有些耳熟,略一犹疑,抬步跟了过去。

第54章 五四章

今日圣上去昭觉寺祈福, 招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进斋食,朱悯达早已去西咸池门外候着了,沈婧原带着朱麟在宫前殿等, 眼下却未见人影。

朱南羡赶到宫前苑, 医正已来了,他大步走去,只见朱麟小小一人蜷缩在卧榻之上,医正在其人中,合谷,泉涌等穴位施了针, 朱麟的状况似乎已有缓和, 但面颊却苍青无色。

朱南羡一到, 殿里殿外的内侍宫女跪了一地,医正原也要跟他见礼, 被他抬手一拦问:“怎么好端端地魇着了?”

医正道:“回十三殿下,皇太孙殿下乃急惊风之症,所幸并不甚严重,微臣已命人为他熬了顺气止惊的药汤, 服下后若子时前能醒, 当无大碍。”

朱南羡略微放心, 又问:“为何会犯急惊风?”

医正道:“回殿下, 倘使急惊风伴有热症, 通常乃疾病所致, 然皇太孙殿下并无发热迹象, 故原因有三,外感六淫,疫毒之邪侵体,尤以风邪,暑邪、湿热疫疠之气为主,偶亦有暴受惊恐所致。”

朱南羡愣了半晌:“甚么玩意儿?”

医正道:“所谓六淫,乃风、寒、暑、湿、燥、火,而所谓疫毒,正如《素问》”刺法论“中所提及…”

“他的意思是,小殿下的急惊风,或受寒受湿,或中毒,或受惊吓所致。”

苏晋站在殿外,听那医正拉拉杂杂说个没完,忍不住打断道。

朱南羡看她一眼,对守在门外的羽林卫道:“外头寒凉,让苏御史进殿。”

然后他想了想,唤来宫前殿的管事牌子,吩咐道:“小殿下碰过的所有物件一律不要动,命宗人府将今日出行东宫即宫前苑的内侍宫女名录呈来,传令太医院将麟儿今日的膳食残羹,及用过的器皿全部验过。”

一干人等领命退下了。

朱南羡又唤来守在一旁的宫女问:“皇嫂呢?”

这名宫女叫作梳香,乃太子妃的贴身侍婢,她道:“回十三殿下,太子妃方才被皇贵妃娘娘一道急召传走了,因小殿下已睡熟,就命奴婢等留在此处照顾。”

朱南羡又问:“除了你,还有谁?”

另一旁一个妇人模样的答道:“回十三殿下,还有奴婢。”

朱南羡剑眉微蹙,“啧”了一声,此人是朱麟的奶娘,与梳香一样,日日里照看小殿下,等闲不会出了差错。

他的目光扫过苏晋,见她欲言又止,温声道:“你有话便说,不必顾忌。”

苏晋想了想,问那奶娘:“既是惊风症,那方才去通传十三殿下时,为何要说成魇症?”

惊风亦称作惊厥,与魇症虽有相似,但魇症乃睡梦中发作,而急惊风正如那医正所说,多为外邪侵体,或受惊吓所致。

苏晋原并不知道这个理,但她最近查登闻鼓之案,得知最后死去的女子所中之毒乃马钱子,此毒发作后伴有惊厥症,故而翻过医书。

奶娘道:“回御史大人,奴婢以为魇着就是惊风症呢。”

苏晋追问:“太子妃走后,小殿下醒来过吗?”

奶娘与梳香互看了一眼,有些难堪地道:“太子妃走后不久小殿下便醒了,大约想去找太子妃,一个劲儿往外跑,我和梳香便跟着,到了抄手游廊上,也不知怎么我二人一个说话的功夫,小殿下就犯病了。”

苏晋又问:“可曾命人四处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