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香道:“羽林卫已四下查过了,可抄手游廊四周就是花苑,冬日里一览无余,实在瞧不出甚么端倪。”

苏晋看向朱南羡,朱南羡微一点头,吩咐道:“带本王去看看。”

朱麟发病的那一段抄手游廊呈拱状,是凌空架着的,四下望去确实一览无余。

天已黑尽了,身后的侍卫举着火把,苏晋似是想到甚么,忽然矮下身,隔着栏杆朝往外看。

朱南羡见状,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过两岁小儿,所见之景未必与他们相同。

他接过一旁侍卫的火把,与苏晋一同矮下身,正对着视野的是一排厢房,其中一间窗门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开的。

朱南羡与苏晋对看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往那间厢房走去。

得到厢房门口,朱南羡将火把交给羽林卫,上前一把推开厢房的门。

夜风伴着推开的门忽然涌入,屋中空无一人,忽然间只闻“砰”的一声,像是有甚么重物撞落在门上。朱南羡抬头一看,只见一衣衫凌乱的女子竟凌空朝她扑来,模样狰狞而可怖。

朱南羡毫不迟疑地往一旁退开,那女子前后晃了几下,悬在原处渐渐不动了。

竟是一具悬在半空的女尸。

周围或有胆小的宫婢见了这一幕都惊叫出声。

朱南羡回头看了眼苏晋,见她尚算镇定,这才举高火把,朝那女尸看去,长舌吐出,面颊紫绀,双眼翻白布满血丝,确实是吊死无疑。

因这女尸就吊在离门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羡甫一推开门,她便被门带到了门后,却又被挂在房梁上的绳头扯了回来,这才令人错觉她是凌空扑来的。

朱南羡命羽林卫将女尸放下,又问宫前殿的管事牌子:“这是你们宫苑的宫女?”

管事牌子张公公犹疑了一下,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殿、殿下,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宫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延合宫从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则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数年前岑妃惨死,其尸体悬在延合宫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发现,因此岑妃故去后的几年,延合宫一直不曾有嫔妃迁入。

直至去年,这宫里才住进了一主一仆,正是璃美人与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宫的璃美人却莫名吊死在宫前苑,这样的巧合,就像是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朱南羡微微皱眉,按说像璃美人这样的位分,等闲是不能到前宫来的,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张公公问:“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已在来的路上了,您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可要再派人去知会陛下?”

朱南羡道:“你去安排。”然后像是想起甚么,咳了一声道:“既是后宫事宜,苏御史再留此处是不合适了,先退下罢。”

苏晋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却道:“方才殿下问微臣南昌府外计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紧要处忘了与殿下说。”

朱南羡微一点头,命众人都在原处待命,将苏晋带到花苑另一侧。

冬夜沉沉,苏晋眸色似火,径自便道:“殿下,这不对劲。”

朱南羡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儿在此,那么羽林卫一定内外守备森严,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是东宫的人,或者羽林卫本身出了问题。”

苏晋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许是守卫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惊风,不一定是受惊所致,小殿下才两岁,远远瞧见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吓出惊风亦牵强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细细查,因臣觉得这事…”她顿了顿,“并非一桩悬案这么简单,破绽太多,反而更像是一个局,漏洞重重请君入瓮。”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却更加扑朔迷离。

起码彼时她能看透自己十饵,朱南羡是鱼,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盘棋,她是棋子,朱南羡也是,执棋者又是谁?目的是甚么?

苏晋的眉间渐渐浮起浓重的忧色,像一场苍苍漭漭的寒雨。

自别后重逢,朱南羡已许久没在她眉间看到这样的萧索了。

苏晋再一犹疑:“殿下,我担心…”

未等她说完,朱南羡忽然伸手,将自她簪中脱落的一缕发丝拂到她耳后。

指尖的温热从她颊边掠过,竟像一路燃起火来。

然后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顿,似是有些尴尬,喉结上下动了动才道:“你甚么都别多想,只要记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顿了顿,轻声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与父皇到了,势必里里外外搜查牵连,那时再脱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苏晋忍不住抬头看他,宫阁夜色下,朱南羡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回转身沉声吩咐:“羽林卫,把守各宫门,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宫前苑。”

苏晋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门走去。

这是出宫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楼阁便离她远一分,可苏晋却越走越心惊。

于是她顿住脚,仰头看向夜空。

月与星已不见了,苍穹覆上层云,厚重得像一只搅动风云的手。

而她,或许只是这手里的一枚棋子。

苏晋记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是九王无意透露给她的,那么巧,给三王修筑行宫的人正是当初与她有仇的孙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还在疑惑敲登闻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发身亡,便有人已做给她看了。

就像是对她抛砖引玉。

是对她投木桃,以求琼瑶为报。

可这个人是谁?东宫?七王?还是十四?或者每个人皆有参与,甚至还可能有别的谁,她瞧不见的,躲在暗处的。

第55章 五五章

苏晋心中有个荒诞的猜测。

她觉得有人想让她尽快破了登闻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 将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之事透露给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惊风, 告诉她最后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闻鼓下毒发。

苏晋想要证实这个猜测。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要跑起来,到了承天门,唤过一个守卫:“登闻鼓最后一个案子案发时当值的都有谁?即刻来见本官。”

不多时, 当日当值的都到了。

苏晋问:“最后一案案发时,可曾有谁路过承天门?”

其中一名守卫答道:“回御史大人,小的记得那女子敲完登闻鼓后,三殿下的仪仗恰好自承天门进宫, 一旁还跟了个五品大员为其引路。”

苏晋问:“你可记得那五品大员样貌?”

守卫有些迟疑:“只记得身材矮瘦。”他想了想, “但若叫小的见到, 一定认得出。”

苏晋微一沉吟, 取笔道:“取笔纸来。”

笔落纸上, 须臾勾勒出一幅人像, 五短身材, 鱼泡眼, 下巴有颗黑痣,正是前京师衙门府丞, 时任工部郎中的孙印德。

那守卫一见, 愕然道:“回御史大人, 是此人不错。”

苏晋半晌说不出话来。

登闻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谱, 而现在, 她已凑齐了五中之三——

残谱之一, 死去的女子听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与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从三王府中逃出来的。

残谱之二,孙印德帮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说不定见过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残谱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马钱子之毒,此毒毒发会有惊厥症状,她敲完登闻鼓后,一定是看见了孙印德与三殿下,大惊之下引发惊厥,促使毒发身亡。

苏晋眼下只需要查明两点,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响登闻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随礼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顺利,他能带回两名姬妾来都察院审过,那么苏晋所需查明的这两点惑处亦迎刃而解。

可苏晋却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个人的心是一条河流,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断地注入流沙,虽不如巨石一刹那激起千层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其中。

她不知道长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会酿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连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场大雪将至。

苏晋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笔要写奏表,可仅仅写了数行便胡乱揉成一团。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来不是没有过坎坷,可她始终谨记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苏州御宝文书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惨死,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来明白皇权之下岂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敛浑身锋芒,学会了以退为进,但到底,还行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之上。

可时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谋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尽头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楼,她该退吗?

外头有人叩门,进来的是言脩,宋珏与翟迪三名御史。

翟迪呈上一份诉状道:“大人,下官已审完三殿下府上的两名姬妾,查明登闻鼓下毒发身亡的女子姓卢名芊芊,乃山西济阳县人,今年三月被掳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诉状上做了详录,大人可要先看过?”

苏晋沉默了一下问:“可是与工部郎中孙印德有关?”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讶异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么了吗?”

苏晋摇了摇头,接过诉状看起来。

宋珏问过案后,心中犹自激荡,斥道:“所以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怀韬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与十二殿下镇守边关,可谓一代名将;可这个三殿下,叫我说句大不敬的,实在罪大恶极,好色便也罢了,偏巧他还能好色出花头来了。”

他说着,左右一看,见言脩与翟迪都默然不语,更加激愤难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掳过一名知县夫人做小,下官以为这已十分出格,谁知三殿下更过分,竟找了画师依他的描述先画一幅美人图,再比着这个美人图,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盖骨,我说三殿下府上怎么那么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来这后头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盖骨头。”(注1)

苏晋放下诉状,抬眸问道:“之前发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御史回函了吗?”

言脩道:“已回了,他们在徐书生故宅里找出一封遗下的书信,正是他上京前,写给曲知县的一封遗信稿,上头竟说,当朝工部刘尚书,工部曹侍郎,联合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利用卖放工匠,收受贿赂(注2),且大力征召壮丁为三殿下修筑行宫,用以…”他一咬牙,“安放这些他掳来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劳役,而所谓卖放工匠,则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的劳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违令征召的壮丁来代替。

苏晋看完诉状,忍不住将状纸连同青笔往案上一拍。

这个工部与朱稽佑,实在罪恶滔天,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而收受的贿赂去了哪里,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与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开上下打点与开销,余下的,自然进了朱觅萧的口袋。

宋珏看苏晋也是义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们既已握有诉状与证人,可要根据三殿下府上两名姬妾的诉状,缉拿工部郎中孙印德回都察院审讯?这个孙印德下官略有接触,十足十的小人,届时不怕问不出工部尚书侍郎贪墨的实证。”

苏晋一点头,提起青笔正要作批,然而笔落纸上的一瞬间却顿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这重重宫阁背后,那些搅弄风云的,看不见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诉状上,苏晋执笔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将笔搁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珏大惑不解:“大人,事实已摆在眼前,这还有甚么好想?”他一顿,似乎有些不忿,“难道大人怕得罪权贵?不再为民请命了?”

“宋御史,说甚么呢?!”言脩见宋珏口无遮拦,即刻将他喝住,“大人这年余所办之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曾有过权贵,大人几时退缩过?”

翟迪细细看向苏晋,只见她眉宇间的萧索中,除了有与他们三人一般无二的愤然,更有茫惘与彷徨,似乎她所顾忌的不单单只有此案,不单单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御史心直口快,您别将他一时激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与言御史,宋御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们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绝无二话。”

他说着,看了宋珏与言脩一眼,冲门外扬了扬下颌,然后又道:“大人,那下官们先告退了。”

苏晋淡淡“嗯”了一声,看到他三人退到门口,像是想到甚么,忽然问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吗?”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过柳大人的值事房,里头还点着灯,柳大人今日大约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苏晋兀自沉吟一阵,推开门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头不知何时已落起雪,苏晋叩开柳朝明的门,他正给一封急信写回函,见她来了,也没抬头,只淡淡问了一句:“怎么没回府?”

天冷气寒,苏晋掩上房门,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闻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抬眸看她一眼,复又落笔:“这是好事。”

苏晋站在门槛旁,垂下眸:“是好事。”却不再说话了。

屋内烛火微微,外间世界雪落无声,柳朝明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苏晋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应当上表弹劾。”

柳朝明听了这话,亦不作声,悬腕回函,直到写下最后一句“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才搁下笔,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开门道:“随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檐宫阁染沧凉的白,自都察院去轩辕台,要走过一条深长的甬道。

苏晋与柳朝明错开半步,不远处有内侍提着宫灯走过,见了他二人,遥遥一拜。

柳朝明问:“为何不上表?”

苏晋仰头看这满天雪,道:“时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然后她低低一笑,“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苏晋道:“所以我有些担心,倘若我听从安排行事,若结成恶果,该怎么办?”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知道,现如今谁才是那个执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