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起兵时,朱荀也领兵征战过一方,但始终中规中矩,并无显赫的战功。

朱南羡想了一下道:“若是寻常的战事倒也罢了,西北那里,朱荀未必能胜任。”

“是,老夫也这么想。”龚荃道,“但西北那头,不是还有茅作峰这个参将么,朝廷先派朱将军过去,他二人合力,怎么也能抵御一阵,等四殿下戚都督那头得胜,或是苏侍郎将安南的问题解决了,十二殿下能征战,再派去西北也好。”

其实茅作峰眼下不在西北,而是在安庆府守着朱沢微的凤阳军呢。

此事龚荃一定知道,他这么说,其实是提醒朱南羡及时将南昌军与凤阳军的问题解决了,让茅作峰早日回西北。

朱南羡自然也听得明白,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他,问柳朝明:“你怎么想?”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道:“臣相信苏时雨。”

信她出使一定可以解决与安南国的邦交,因此不必将朱祁岳分去岭南以防万一。

朱南羡“嗯”了一声:“本宫也信她。”顿了顿,道:“那就这么定了,等沈青樾将军资军费筹出来,即刻派朱祁岳出征西北。”

龚荃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柳朝明,总觉得这二人最后两句言语里似乎有些蹊跷,但他没能听明白。

他是个直来直去雷厉风行的脾性,心想着既然出征的将帅选定了,那兵部的事宜也该紧着准备,因此也没多想,随即道:“太子殿下是帅才,拿的主意一定没错,此事既然定了下来,老夫这就回兵部拟咨文。”说着再拱手与朱南羡柳朝明各行了一个礼,退出堂外,看了仍跪在门槛外的罗松堂一眼,分外体己地将门为太子殿下带上了。

栀子堂内于是只余下朱南羡与柳朝明两人。

柳朝明因要等着苏晋的汇总的奏本誊录一份,是以不能走。

朱南羡因要等着苏晋将奏本与案宗拿出来,因此也不能走。

两人于是这么一起负手沉默地立着,谁也没开尊口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二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正要同时出声,忽闻殿外有人叩门。

来人是朱南羡的护卫秦桑,他道:“殿下,延合宫那里像是出事了。”

延合宫的主位正是身怀朱沢微之子的淇妃。

朱南羡一听这话便道:“进来说。”

“是。”秦桑推门进屋,又将门掩上,看到柳朝明也在,抬目向朱南羡请示。

当初朱沢微派探子去蜀中打探苏晋身世,那探子的踪迹就是柳朝明告诉他的,而今他也用淇妃的事来对付朱沢微,自也不用瞒着柳朝明。

朱南羡道:“无妨。”

“是。”秦桑拱了拱手,“方才淇妃腹痛,安医正便带了药材赶过去了,不多时七殿下也进宫了,像是…今日就要为淇妃催生。”

朱南羡闻言却是一愣,朱沢微与淇妃苟且是性命攸关的秘密,他即便再担心他这个孩子,此时也应当避嫌,不在府里好好呆着,进宫来做什么?

朱南羡问道:“只是这样?”

果不其然,秦桑答道:“还有一桩怪事。”他顿了顿,“方才来通禀卑职此事的金吾卫来了不久,延合宫一旁棠梨宫余美人跟来了,因她称有事关苏侍郎的大事,要亲自来禀报太子殿下,因此一路来都没人拦着。”

事关苏时雨?

朱南羡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说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余美人便被传进了栀子堂内,她素来胆小,待秦桑堂门紧掩了,她膝头一软便跪倒在地,颤着声道:“禀太子殿下,七殿下让卑妾带一句话给殿下,是…有关苏大人的。”

“七殿下他说,他知道太子殿下最想立谁为妃了——谢家,阿雨。”

朱南羡的面色彻底凉了下来。

到底还是被朱沢微知道了。

也是,三个月的功夫,自己即便能亲自杀了探子,能夺走他手里所有的证据,却不能阻止他此前与朱沢微传书告以实情。

朱南羡淡淡问了句:“你知道朱沢微为何让你带这句话给本宫吗?”

“回太子殿下,卑妾,卑妾不知,七殿下只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朱南羡于是道:“秦桑,你将她禁闭起来,不得见任何外人。”

余美人听了这话,惊恐地瞪大眼,泪珠不断地从眼眶里滑下,颤抖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秦桑称是,正欲拖了余美人走,这时候,柳朝明道:“不。”

他看了朱南羡一眼,然后说:“把她杀了。”

第155章 一五五章

朱南羡没吭声。

余美人好歹是朱景元的嫔妃, 他可以做到对朱沢微一党的人手起刀落, 但要对一名无辜之人动手,始终于心不忍。

柳朝明又道:“殿下不记得当年苏时雨落水,随你跳下云集河的两名侍卫了?”

朱南羡的眸色彻底沉下来:“秦桑,动手。”

“是。”秦桑应道。

当年他秉着一念之仁,将那两名或许知道苏晋是女子的侍卫送去西北,岂知其中一人半途被朱沢微捕获, 尸体在荒郊烂了半年才被找着。

秦桑挟住余美人的臂膀, 要将她拖拽出栀子堂。

这时, 一旁隔间的门开了。

余美人认出从隔间出来的, 正是掌刑罚大权的苏侍郎,惊骇之际也不知从哪儿提了一股力气, 一下挣脱开秦桑的挟持, 跪匍过去,扑倒在苏晋脚下哭诉道:“苏大人,求苏大人救救卑妾, 求求您跟太子殿下, 跟柳大人说,卑妾当真不知道谁是阿雨, 谁是谢家的, 当真不知道…”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住了。

这是——朱沢微已知道她的事了?

余美人哭得悲痛难当,可苏晋看了看朱南羡与柳朝明, 一时之间竟没开口为身下这个无辜的女子说话。

不是没有悲悯之心。

皇权之争如嗜血旋涡, 当中风浪如刀, 他们与朱沢微之间已不死不休,无辜的人若卷进来,只有被碾碎的下场。

“秦桑。”朱南羡又冷着声唤了一句。

秦桑拱了拱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径自将余美人扛了出去。

堂门掩上后不久,外头便传来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堂内三人都没说话,过了会儿,秦桑进来禀报道:“殿下,余美人已薨逝了。”

朱南羡道:“嗯,传令宗人府,给她晋个位分,厚葬了。”

秦桑称是,又道:“只是方才卑职扛余美人出去时,外头跪着的礼部罗大人忽然晕过去了,也不知瞧见了多少,殿下可要卑职去礼部打声招呼?”

“不必了。”朱南羡道,“他挑在这时候晕,还能瞧见什么?”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犹自发怔的苏晋,问了句:“案子汇总写完了吗?”

苏晋的目色仍是黯淡无光的,她安静了许久,才回道:“已写好了,殿下与大人是眼下就要过目吗”

朱南羡略想了一下朱沢微送余美人来此的目的,说道:“不必,你先回刑部,我与柳御史还有事相商,晚些时候自会看你的奏本。”

其实苏晋知道朱南羡要与柳朝明相商何事。

而今朱沢微手里,唯一的,最要命的筹码,便是她的身世了。

可叹她当初本着为民请命的志向入都察院,而今却有无辜之人因她冤死。

如果她身为女子跻身朝堂本来就是离经叛道,那么今日她所处的局面,究竟是与自己的本心背道而驰,还是这是她的必经之路?

苏晋应了声:“好。”慢慢地将手里的奏本与案宗搁下,却没有立时离开。

她倒也没多么自责与难过,只是有些惘然罢了。

柳朝明与朱南羡侧目看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谁也没有先开这个口。

这时,外头忽有一名金吾卫来报:“禀太子殿下,十七殿下听闻淇妃娘娘要行催生之事,带着人去延合宫了!”

朱南羡因继任储君,回宫后,便将宗人府左宗正之位给了朱旻尔,让他协理后宫事宜。两日前,沈奚得空来东宫说朱沢微与淇妃的事,因朱十七协理后宫,倒也没避着他。

朱南羡一听这话,皱眉道:“他用什么名目去的?”

“回殿下。”来禀报的金吾卫有些犹豫,“秽乱宫闱,悖逆伦常之罪。”

“状书状词呢?”朱南羡看了柳朝明与苏晋一眼,这样大的罪名,朱旻尔如果没跟都察院或刑部提证,怎么能擅自问罪?

“安医正是未时过后去的延合宫的,当时十七殿下本是与七殿下一并在宗人府的,他得知此事后,也不知是听七殿下说了什么,忽然写了一份状词着人递去都察院,声称要请御史来审七殿下与淇妃娘娘。殿下您也知道,柳大人未时便来未央宫这里了,是以那份状词柳大人还没看过,十七殿下说怕夜长梦多,等不及都察院授意,已亲自带着人闯进淇妃娘娘宫里了。”

“他怕夜长梦多,就不怕打草惊蛇?”朱南羡道。

朱沢微老谋深算,既然敢送余美人前来递话,说明他对自己与淇妃的事早有应对。

朱南羡与柳朝明原打算仔细想个法子,一并将朱沢微手里头关于苏晋的命门掐了,谁知道朱十七却要在这个关头中了朱沢微的激将法。

这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自外头跑来,还没进堂内便跌跪在门槛处:“禀太子殿下,淇妃娘娘她…淇妃娘娘她生产时,因为十七殿下带人闯入殿内,受了惊吓,腹下出血剧痛难忍,小殿下…一生下来就死了,淇妃娘娘的命也只在一息之间,眼下七殿下正带着人过去问责十七殿下呢。”

朱南羡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多想,当即道:“柳御史。”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二人便一齐要往后宫去。

苏晋随他二人走了几步,却不知是否该一并过去。

她心知朱沢微失势后,之所以还能搞出这么多乱子,都是与他手握自己的秘密有关,心里实在有些过不去。

朱南羡与柳朝明走到堂外,步子一顿,又回过头来,柳朝明想了一下道:“你若放心不下,就跟来。”

朱南羡点了点头:“一起去看看。”

今日延合宫一带的守卫是府军卫,朱旻尔原是带着几名金吾卫闯进淇妃的寝殿的。谁知淇妃一见着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颊更惨白了三分,被架起的双腿下渗出淋漓鲜血来,凄厉的惨叫简直骇人心魄,直到朱十七愣怔地带着人退出去,还犹自惊惶不安。

他高估了自己,方才朱沢微与他说,淇妃肚子里的小殿下就是他朱沢微的,问他想不想为他的皇兄皇嫂报仇时,朱旻尔以为自己可以杀伐果断地带着人了断了这个孽种,审问淇妃,然后赐死朱沢微。

但他一看到淇妃与她肚子里柔弱的生命时,他就退却了。

他做不到,他平生见的血还是太少了。

朱旻尔看着眼前风轻云淡一般的朱沢微,终于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故意跟我说那些话,诱我过来的。”

朱沢微道:“怎么,上头有你两位太子皇兄庇佑,还怕担不起这谋害皇储的罪名,想要赖在本王头上?”

“明明就是你——”朱旻尔怒不可遏,“而且她肚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皇储,是与你的孽种!”

朱沢微失笑道:“你方才就是拿这番话惊了淇妃,让她产中受惊,让你我的十九弟生来便没了命吗?”

他说着,面色忽地一沉,“父皇还在呢,别以为你头上有朱南羡撑腰能就为所欲为,来人。”

“在!”一旁的府军卫听令道,方才朱十七闯淇妃寝殿乃是他们亲眼所见。

“将本王的十七弟带回宗人府,本王要亲自审过,为他写一份状词。”

“是。”

守在延合殿外的府军卫正要上前拿人,忽听宫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参见太子殿下,参见柳大人,苏大人。”

延合殿外站着的数人一并朝宫门望去,原来竟是朱南羡带着柳朝明与苏晋赶来了。

朱南羡一看朱旻尔的胳膊正被两名府军卫揪住,眉头一蹙,说了句:“把他放开。”

两名府军卫连忙应声,一并跪地与他请罪。

朱南羡这才缓目一扫,延合寝殿外,除了朱沢微与朱旻尔,朱祁岳竟也是在的。

此外,还环立着四名宫婢,数名府军卫,以及因闯了淇妃寝殿,被府军卫制住的五名金吾卫。

朱沢微却不理他,目光落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身上,笑了一声道:“哦,苏侍郎来这后宫内眷之殿,倒是比旁的臣工格外合适些。”

朱南羡一听这话,沉默了一下道:“府军卫,金吾卫。”

“在。”

“退去宫外守着。”

“是。”

朱旻尔仍是忿忿不平的,见着他皇兄将军卫全然请了出去,不解道:“皇兄,他方才已向我认了,说淇妃肚子里的孩子确实就是他的,杀大皇兄皇嫂的人也是他,您…为何不赐死他?!”

“为什么?”朱沢微一笑,“因为你皇兄怕有人给本王陪葬,所以不敢动手。”

朱旻尔听了这话,却是出离愤怒:“你满身罪孽手染鲜血,谁愿给你这样的人陪葬?”他说着,忽然摸到腰间剑柄,伸手一拔,说道,“皇兄不杀你,我杀你!”

长剑铮鸣出鞘,可朱旻尔终究不精武艺,剑身还没够着朱沢微,脖子上已被架了另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剑。

是朱祁岳的青崖。

“你动七哥试试?”

朱祁岳的剑虽未出鞘,但以他之能,抽剑挥斩也只在一瞬之间。

周围环立的四名宫婢吓得俯首跪下。

朱南羡看了朱祁岳一眼,忽然抬手握住十七持剑的手,举剑就要刺向朱祁岳,朱祁岳收剑反挡,将十七的剑挑飞,下一刻却被朱南羡拿刀将青崖抵住,回赠了一句:“你动十七试试?”

苏晋见此时机,上前握了朱旻尔的手腕,将全然怔住的他往后带了一步,避开眼前的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