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门口,问了一句守在一旁的宫婢:“安医正呢?不是说他要见本王吗?”

“回殿下,方才奴婢去禀殿下的当口,听说是刑部的苏侍郎派人过来请安医正过去问话,安医正急急忙忙去刑部了。”

朱沢微轻“哼”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朱祁岳从宫里回到王府,已是第二日的清早了,甫一进门,就见正堂除了戚寰以外戚绫也在。二人正拿竹架支起一方大红缎子,一起绣着什么。

戚寰没想到朱祁岳这个时候竟回了王府,连忙起身与他行礼,又分外窘迫道:“初七是赵二妹妹的定亲宴,我与绫儿想一并绣一副鸳鸯牡丹图送给她,眼下已是赶不及了,今日舒家妹妹也说要来帮忙,臣妾想左右等着也是等着,便将绣工拿到了正堂里,没成想唐突了殿下。”

朱祁岳摇头道:“这没什么,我许多日不回府,你不必顾忌我。”

也是因为他许多日不回府,她今日没穿宫装,自随意着了一身杏色襦裙,长发拿两根素玉簪子挽着,倒是比她平日一丝不苟的样子要好看些。

戚绫也起身跟朱祁岳行了个礼,称了声:“姐夫。”又问:“初七赵府的定亲宴,姐夫会与阿姐一起去吗?”

朱祁岳知道七月初七是赵府的二千金赵妧与都察院顾御史的定亲宴。

顾云简在济南任巡按御史,这回是回京述职,是以定亲宴也摆得不张扬,只邀了些与都察院或赵府常来往的臣工。谁知六月末朱南羡回京后,整个京师一下变了天,原本被降职养马的沈青樾升任户部尚书,苏侍郎虽仍是侍郎,但依凭太子殿下对她的信任,七卿中已无一人敢对她不敬。

听闻赵府这个定亲宴,沈尚书苏侍郎都会去,都察院的柳大人因着与赵衍多年同僚的关系也会赴宴,朝廷里最金贵的三位大臣都去了,随即就有传言说如今尚未立妃,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也会去。

于是这个原本不张扬的宴席,一下子就变成了整个京师最令人趋之若鹜的大事了。

第158章 一五八章

朱祁岳道:“赵府摆宴当日,我或有军务在身。”又对戚寰道, “若我不得空赴宴, 你便待我将贺礼送去。”

戚寰应道:“臣妾知道了。”

戚绫看了看朱祁岳,又看了看戚寰, 抿唇一笑:“姐夫难得才回府一次,当与阿姐好生聚一聚, 如雨就不打扰了。”见戚寰似是还想留她, 抬手虚虚一拦,又笑道,“锦缎早也是绣,晚也是绣, 大不了我明日拉了容歆一起过来与阿姐熬一宿,阿姐不必担心赶不及。”

说着, 再与朱祁岳欠了欠身,就往王府外去了。

戚绫一走,戚寰一边收拾针线,一边与朱祁岳道:“殿下可用过早膳了?臣妾这便着人去备。”将线头仔仔细细在缎子上规整好, 抬目看向朱祁岳, 见他竟还望着戚绫离开的方向,静了片刻, 又道, “还是臣妾亲自去为殿下备膳好了。”

朱祁岳听她语气黯然, 不由回过头来, 牵过她的手道:“你别误会, 我方才只是在想十三的事。”

“太子殿下的事?”

朱祁岳“嗯”了一声,唤了一名婢女进来收拾正堂,带着戚寰去了后苑廊下,令她挨着自己坐了,才又道:“十三现如今做了太子,立妃纳妾事关国祚社稷,这几日礼部的罗尚书来找我说了好几回,让我谏言十三纳你这个妹妹为正妃。他说挑来挑去,十三这些年在王府贵女里,只与你这个妹妹走得近一些。”

戚寰愣了一下,垂下脸,静静地道:“可是,先前不是说了,等中秋一过,就让如雨随臣妾与殿下一起回岭南吗?”

朱祁岳一笑:“让她去岭南做什么?”他伸臂揽过戚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续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心中始终有个结,如雨很好,我少年时的确对她有意,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

怀里的人微微一颤,朱祁岳伸手顺着她的肩抚向她的手腕,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又道:“我方才只是在想,罗尚书请我谏言,我却开不了这个口。如雨自小对十三情根深种,但十三心里却没有她。等过几日我们走了,她不明不白的,你远在他乡总为她操心。”

戚寰自朱祁岳怀里抬头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已有了意中人?”

“嗯。”朱祁岳道,“还是个他不该喜欢的。”

戚寰怔了怔,没答这话,片刻后,却轻轻笑了起来。

朱祁岳俯下脸去看她:“你笑什么?”

戚寰道:“从前殿下总是军务缠身,从不与臣妾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今日也不知怎么说了这许多,纵是与太子殿下纳妃有关的正经事,好歹臣妾能接上殿下的话了。”

朱祁岳笑了一声:“那我以后日日都陪你说。”又问:“玔儿呢?”

“早上吃过又睡了,嬷嬷正看着呢,殿下要见他么?”

朱祁岳摇了摇头,盯着苑中丛丛怒放的白木槿,想着他去年方回京师时,庭院荒芜,本是没有这些花的。

“这是你命人移栽过来的?”

“嗯。”戚寰道,“殿下的王府里要有花有草才有生气。”

她总是这样,无论随他去哪里,繁华如京师,荒凉如岭南,都能一丝不苟地将这青天白日里的一点一滴都照顾稳妥,他从前觉得她有些刻板,现在发现这样的细致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兴味盎然。

如此看来,今后的日子,只要有她一人相伴,也一定会很好吧。

“寰寰。”朱祁岳道,“再过几日,我们便走吧。”

“再过几日?”戚寰愣道,“殿下是要出征?”

朱祁岳道:“出征也好,回岭南也罢,我是不想留在京师了。”他顿了顿又道,“这里的事我再也不想管,等离开了也一辈子不想回来。就是要委屈你,若随我离开,也许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戚府。”

戚寰摇了摇头:“只要能跟着殿下,去哪里我都能心安。”她说到这里,连心情都雀跃起来,想着这似乎是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头一回直抒胸臆,坦诚相待,说道:“初七是妧妧的定亲宴,初八是阿婧与故太子大出殡的日子,等这两桩红白事过后,我便为殿下打点行囊。”

朱祁岳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听你的。”

不几日便到了七月初七。

自月头赤力整军的消息传来,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亟待解决,户部沈奚一见兵部龚尚书的脸就脑仁疼,被他足足烦了两日后,干脆将公堂门一闩,闭门谢客。

龚荃不得已,奈何心急如焚,日日里只好礼部吏部工部轮着搅扰,令他们削减秋礼,勋封,修寺的用度,一切从简。

可以说,六部里头除了苏晋的刑部,其余几部都被龚荃催得鸡飞狗跳。

然而,各部有各部的规矩,凡事不是这么一闹就能立马定下来的,情急之下拆东墙补西墙绝非上上策。

于是罗松堂几个尚书凑头一合计,居然写了一份状词一份奏本,状词递到了都察院柳昀手上,告兵部尚书龚荃行事不端,搅扰六部公务;奏本递到太子朱南羡手上,参兵部尚书龚荃急功近利,好高骛远。

朱南羡和柳朝明其实一丁点都不想理会这事,他们一方面觉得罗松堂几个尚书说得没错,事缓则圆,总要等沈奚将可用的银子筹出来,哪里缺哪里再补;另一方面,有龚荃炮仗似地催着这几个部衙干活也没什么不好,单说一向游手好闲的礼部,这几日办理公务比以往快了三倍有余。

但想不想理会是一回事,需不需要理会又是另一回事。

罗松堂几人好歹是尚书,今日七卿议事,沈奚没去,朱南羡与柳朝明将要离开时,居然被另四人合力拦了下来,说要让他们主持公道,在奉天殿内把事端讲明白了。

苏晋见这情形,连忙退出殿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回到刑部将当日公务大致理好,朝窗外一看,已是申时该下值时分了。

吴寂枝进来递案录,笑道:“苏大人平日里与太子殿下和柳大人走得近,听说那二位现在还被几位尚书大人堵在奉天殿里吵个不停,苏大人不去看看么?”

苏晋也笑道:“我去能有什么用,不过是被罗大人龚大人拉着左右帮腔罢了,这事原本就没个解,与其过去陪殿下与柳大人站着耳朵长茧,不如多办几桩正经事。”

说着,将递来的案录扫了一眼,合上道:“我夜里再看。”

吴寂枝道:“大人这是要去赵府赴宴了吧?”

苏晋点头道:“是,赵府在城西,赶过去要些时候,我明日清早还要送安南使节离开,来回又要耽搁两日,今日早去早回,赶在天明前把刑部的事料理了。”

她说着,去一旁的隔间换了一身常服,绕去户部拍了沈奚的门。

沈奚这几日是除了苏时雨,谁拍门也不开,听得苏晋自报家门,这才将门隙开一个缝,问:“十三和柳昀还被堵在奉天殿?”

苏晋道:“赶紧走,再拖一会儿龚荃与罗松堂回来了,被堵着的人就该是你了。”

沈奚“嗯”了一声,回屋里迅速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与苏晋道:“走走走。”

两人一并出了六部衙司,沿途大小官员与内侍纷纷避去道旁与他二人行礼,覃照林已驱着马车等在承天门口。

苏晋一看只有一辆马车,问了句:“四王妃怎么没来?”

覃照林道:“俺一早就去北大营接了,沈将军说她已叫沈大人气死了,让俺们把沈大人捎去赵府,省得她见了沈大人,一个忍不住人家的定亲宴上动刀子。”

苏晋纳罕道:“你又什么事惹着王妃了?”

“鸡毛蒜皮的事。”沈奚道,掀开车帘上了马车,拍了拍靴头沾上的灰,又取出布帕将手擦了,才慢条斯理地道,“她前几日说早年二姐原想让我娶赵妧,好容易等到赵妧出嫁的年纪,这事却黄了,让我趁着赵府还没摆宴,去跟赵衍聊一聊,看下有无可能让赵妧跟顾云简的事也黄了,我不愿意,她就搬去北大营住了。”

苏晋早也猜到沈筠动怒是为这事,但又觉得这是沈奚的私事,她不该干涉,只问:“你怎么想的?”

“我哪有时间想这个?”沈奚颇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这几日简直要被西北的军资军费的事折腾出魔怔来了,见了龚荃的脸像见了阎王爷,做梦都在拜摇钱树,隔日醒来眼前全是浮在半空的金元宝。”

苏晋笑出声:“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前日翻卷宗,自三王府十四王府里抄出来的银子还没动,因为朱稽佑朱觅萧家大业大,府内还有一群人要安置,你改日跟殿下上个书,将这群家丁都扔去吏部礼部,让他们想办法安置,把银子拿来先解燃眉之急。”

“这我已想到了,但这场仗要打多久谁也不知道,除了解燃眉之急,总该有长远之计。”沈奚道,“其实也不是没头绪,只是最近翻年初的账册,发现一点端倪,想将此事挪前,先查明白了再说其他。”

“年初的账册?”

“嗯。”沈奚应道,“年初罗将军出征岭南时,户部筹备军资军费的账册,我总觉得这里头像是被人做了手脚,有点担心。”

苏晋愣了愣,年初军资军费的账册是仔细验过的,每一分银每一分账都记得明白,怎么会出问题?

她刚想问明白,沈奚转而又问起她三王府被刑部查抄后的物件纹银。

二人正说得仔细,不知觉间,忽闻一声马匹嘶鸣,原来赵府已到了。

第159章 一五九章

赵府外的小厮见是刑部苏侍郎的马车, 连忙进府通禀, 不多时, 顾云简便急匆匆地赶出来了。

一边将苏晋与沈奚往里请, 一边赔礼道:“礼部罗大人和工部刘大人都说忙,要等戌时了才能到,下官以为他二位都如此操劳,苏大人与沈大人一向勤勉, 想必,更是公务缠身, 岂知竟这么早就到了,下官没能及时相迎,实在罪过。”

沈奚笑道:“你这话当心让罗松堂他们听去, 又要哭着跟柳昀喊冤了。”

苏晋也笑道:“来得早走得也早, 我夜里还有些事, 大约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 怕是不要扫了你与赵大人的兴才好。”

“苏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顾云简道, “下官知道大人明日天不亮还要送安南使节出城,百忙之中能腾出功夫来下官的定亲宴已是再赏脸不过了。”

那头覃照林将沈苏二人的贺礼交由赵府的小厮登记好, 追上来跟着苏晋与沈奚一并往府里走。

正吃席的众官员听闻沈尚书与苏侍郎一并到了, 急急忙忙赶来拜见。

赵府的流水席一共摆了三处地方,及外院, 内院, 及正堂。其中内院用来招待女眷, 正堂便是像苏晋沈奚这样的重臣赴席的地方。

几人穿过回廊, 行至内院,一众女眷已隔着石径立好向他们见礼了。

苏晋移目看去,人群中只认出了一个戚绫,便与她点了点头。

谁知她刚走过没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那便是苏大人,好俊呀。”

“可是他总不笑,上回见着他也冷着一张脸,与那位柳大人一样,一点也不好亲近,还是沈大人好。”

“笑也不对你笑,没瞧见大人方才只与如雨姐姐点了头么?”

“可是如雨姐姐是要嫁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的呀,外面都在传,还说如雨姐姐日后要做皇后呢。”

“哼。”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冷笑了出声,“她做皇后?就算能做,也不过仗着自己是戚家人,我十三表哥哪里能瞧得上她?十三表哥样貌堂堂,风姿威仪,等他登基以后,多的是往后宫里挤着做妃做嫔的,到那时表哥一日换一个宠幸,也轮不上她戚绫!”

苏晋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回头望去。

人群中,有两名看起来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子顿时吓白了脸,另还有一名冷声嘲讽的女子苏晋认得,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之女,郡主朱郃乐。

其实这几人说话时声音压得很轻,奈何四周实在太静,还是让苏晋听了去。

苏晋冷斥了一句:“口无遮拦。”

一众女眷顿觉心惊,连忙屈膝欠身与她行礼。

苏晋却也没理,转身与沈奚顾云简一起往正堂去了。

该在正堂吃席的宾客一个没到,赵衍见了他二人也讶异,笑道:“还以为你们二位要最晚到,没成想竟是最早到了。”

沈奚道:“也就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

“是,云简已命人与我说了。”赵衍道,又问苏晋,“明日几时出发?”

苏晋道:“寅时就该走了,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岙城,等后一日将使节送出岙城,我也能早些回来。”

赵衍听了这话,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酉时已过,距寅时只有不到五个时辰,不由道:“你这也太辛苦了。”又转头吩咐立在一旁赵大公子赵阡:“去将妧妧请出来与二位大人斟酒。”然后再对苏晋道,“我不留你,吃完酒早些回,好歹还能歇上一时半刻。”

不多时,赵妧便由赵婉领着来正堂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对襟大袖罗衫,髻上插了两支金步摇,额间缀着梅花钿,倒比平日素净的模样更明艳三分。

方才赵阡去唤她时,只与她说是苏侍郎到了,一进正堂见沈奚也在,赵妧怔了小半晌才移步上来行礼。

赵衍对顾云简与赵妧道:“沈尚书与苏侍郎百忙中特地腾出空闲来道贺,还不上来与两位大人敬酒?”

顾云简称是,赵妧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往三个杯盏斟满酒水,轻声问了句:“苏大人与…沈大人,不多留些时候吗?”

苏晋笑道:“不了,今日当真有事在身,等你出嫁去济南那日,我再来送你。”

赵妧轻声应道:“是,多谢苏大人。”

她垂着眸,将三杯斟好的酒盏依次递到苏晋,沈奚,与顾云简手中。

沈奚接过酒,却没有立时碰杯来饮,而是问:“顾御史何时动身回济南?”

顾云简道:“其实早该回了,好在柳大人体恤下官,知道下官这里,还有定亲宴要办,将日前太子殿下吩咐查理羽林卫的要务交给下官,让下官能在京师多留半月,但也就七月中,就该走了。”

沈奚道:“这么快?”看了赵妧一眼,又问,“二小姐也随顾御史一并走?”

赵妧垂着眸,睫稍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赵衍道:“眼下是战时,一切从简,且外头又多流寇,妧妧此去济南,有云简与侍卫陪着我也能放心些,就当作是接亲了。”

沈奚笑道:“也好,还是赵大人考虑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