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听他说完,半晌,竟似乎是站不住一般往后跌退了一步,随即大喝道:“来人,来人!”

被朱南羡留在宫里的金吾卫统领姚江闻声夺门而入:“沈大人,卑职在。”

沈奚道:“去追,快去追安南使节的队伍,越快越好!”

姚江左右看了一眼,两旁的金吾卫领命,迅速退下了。

沈奚努力平复了一下,又道:“再去太医院,留下一人,其余人等也通通出城,沿着官道去追苏侍郎与胡使节,务必要将他们二人救回来。”

火|药要怎么处理?沈奚想。

可他此时此刻,已来不及一环一环地想下去了。

“还要调兵。”沈奚道,“姚江,你带着你全部能招齐的人马,沿着官道赶去,再派一个人,随本官去皇陵!”

下葬的好时刻在申时。

朱沢微随众到皇陵时,未时已过去两刻了。

他看向远天,今日不知怎么,近秋的日光灿烈得发白,每回阳光这么盛大时,都是他的好日子。

他的心情很好。

自然也不是没由来的好。

朱沢微想,他说□□埋在岙城,他们就信?当然埋在岙城也不错,但兵行诡道,讲究措手不及嘛,他为什么要埋那么远?

听说苏时雨今日还着急着赶路?朱沢微愉悦地想,她素来是个从容的人,也不知这回这么着急去着急回的做什么?赶着投胎吗?照她的速度,那火|药怕是已炸了吧。

前方皇陵的长生道上,柳朝明正带着群臣,朝朱南羡施以一礼。

朱沢微更愉悦了,忍不住笑起来,心中想:来不及了呢。

第164章 一六十四章

至申时, 礼官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的棺椁抬入陵寝, 朱南羡领着宗亲与群臣行三跪三拜的祭礼。

陵寝西面还有一个忠孝台, 如果朱麟还在, 那么祭礼过后, 就该由他登上忠孝台, 对朱悯达与沈婧再行天家孝礼。

但朱麟不知所踪,这个孝礼今日便由朱南羡与朱旻尔代行。

这其实是不大合规矩的。

朱旻尔倒还说, 朱南羡如今已是储君的身份, 该是朱悯达与沈婧的君主了。

朱南羡领着朱旻尔登上忠孝台,对着陵寝的的方向,先三跪三起行了磕头礼, 然后各自从礼官手里接过《孝经》的唱文,放声念诵。

群臣与宗亲都候在忠孝台下。

朱沢微在朱南羡念诵《孝经》时望了眼天色, 申时三刻, 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 随即折身,旁若无人地朝皇陵东侧门走去。

秦桑看到朱沢微的动静, 凑到朱南羡耳旁道:“太子殿下, 七殿下往碑亭的方向去了。”

朱南羡没答这话, 将手里的《孝经》念诵完毕,上了香, 躬身施完礼, 才道:“等他亮刀兵。”

“是。”

皇陵位于独龙埠下, 南临梅花山(注), 酉时将至,天地都是猎猎的山风。

朱沢微走到碑亭处,便被两名忠孝卫拦住,说道:“七殿下,太子殿下未行完孝礼,任何人不得离开。”

他今日穿得是御赐蟒袍,按说除了朱南羡,任何人都不得拦阻。

朱沢微知道朱南羡派两名忠孝卫在这里守着,正是等自己先动兵呢。

动兵就动兵。

他左右看了一眼,两旁的随侍同时拔剑,片刻之间就斩杀了拦在面前的忠孝卫。

带血的剑收入剑鞘发出“噌”的一声,朱沢微随即高喝道:“府军听令!”

这所谓的府军并不是宫中亲军卫之一的府军卫,而是朱沢微将自己的府兵,暗卫,以及旧部残部整合而成七王府军。

刀兵之声裹在长风中,霎时间响彻整个皇陵,埠外山里,随处可见身着黑甲,执戈喊杀的反兵。

守在忠孝台下的朝臣宗亲皆目露恐慌之色,张惶四顾间,纷纷寻找躲避之所。

朱祁岳回头看了眼立在女眷之首的戚寰,见她正望着自己,眸子里全是担忧。

他笑了一下,微摇了摇头,随后,他将笑意敛尽,折身毅然决然地朝朱沢微的方向走去,解下腰间青崖举于头顶,也高喊道:“府军听令!”

皇陵密林间,又扬起气势雄浑的一声齐喝:“在——”

“听我之令,列阵,御敌!”

“是!”

伴着这声号令,碑亭外围又涌出近千名兵卫,举矛刺响面前的忠孝卫。

朝臣宗亲见着这阵仗,一下全乱了,纷纷往有旗手卫把守的宝顶涌去。

柳朝明远远瞧了一眼想从东侧门逃离的朱沢微,折返回身,独自逆着人群,向正从忠孝台上下来的朱南羡走去。

沿途与左谦擦肩而过,左谦唤了声:“柳大人。”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动手。”

与此同时,站在高台上的朱南羡也斩钉截铁的喝道:“动手!”

侍卫秦桑应了声:“是!”当下登上忠孝台,朗声高喊:“虎贲卫,金吾卫,凤翔卫听令!”

高台之下,山间远端,以及皇陵外围,万余兵卫几乎同声应道:“在!”

“七王朱沢微谋害亲军,意图谋反,罪大恶极,太子殿下传令尔等,速速将他拿下!”

“是!”

整个皇陵一下子沦为修罗沙场,四处都是提刀砍杀的兵卫。

暮色在这一刻降临,被烈阳灼烧一整日苍穹铺出艳而烈的霞色,像是要在将这天地都笼罩在血色之中。

朱沢微在随侍的护卫下,一面往东侧门撤退,一面一名追上来的暗卫:“怎么样?”

那名暗卫道:“不出七殿下所料,太子殿下早已知道我等在此布兵,在各个出口都安插了亲军,不提其他,单是算是骁勇善战的金吾卫与虎贲卫都超过一万人。”

朱沢微沉吟了一下,正欲开口,忽听身旁的暗卫唤了一声:“十二殿下。”

朱沢微蓦然回头望去,只见朱祁岳果真提着“青崖”朝自己走来。

他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朱祁岳道:“我整了兵,为七哥断后。”

朱沢微有些恼怒道:“你没听见朱南羡给我扣的什么帽子吗?谋反叛国。你还跟来?真是不知轻重!”

朱祁岳没答这话。

他举目看向于各处拼杀的兵卫,思忖了片刻道:“七哥的府军一共只有一千两百人,即便此处地处狭口,也绝不是亲军卫的对手,恐怕不足以为七哥断后。你将这些人给我,再加上我手里的九百人,让他们通通听我号令,我能为你撑住。”他又想了一下,再道:“你也不要往东侧门走了,那里的伏兵定然最多,你向枢星门走,从正门出,那里守着的不过是没得朱南羡之命的忠孝卫与旗手卫,你有御赐蟒袍在身,他们不敢拦你。”

从正门走原本是最难的一条路,但此刻有朱祁岳断后,却成了希望最大的一道生门。

然而朱沢微听了这话,却没有立时动身,只问:“那你呢?”

一名亲军卫突破重围杀上前来,朱祁岳侧身一避,“青崖”出鞘,挥剑一斩。

鲜血溅出来的同时,剑已收入鞘中。

朱祁岳侧目看了朱沢微一眼,不惧不畏地道:“七哥放心,我征战这么多年,数十万大军的场面都见过,难道还会断送在这里不成?”

朱沢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眉头又微微蹙起,片刻,竟叹了一声:“唉,你真是——”他顿了顿,“烦死了。”

朱祁岳记得,小时候的七哥最温和,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唯独对知道他本来样子,却执意跟着他的自己,总是这么一句话——烦死了。

他扬唇一笑,提剑翻身上马,高举长剑,剑光映着天际近乎惨烈的霞色:“众府军听我号令——”

“在——”

朱沢微看着朱祁岳策马发令,原本还散于各处的兵卫像一下子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涌到碑亭前方,列阵为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一般的人墙。

一旁的暗卫道:“七殿下,机不可失,赶紧走吧。”

朱沢微点了一下头,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脚,问:“让你抓个活的忠孝卫,你将人带来了吗?”

“已带来了。”暗卫道,随即往后看了一眼。

身后的随侍立刻就将一个捆着的人押来朱沢微面前。

朱沢微看着这名忠孝卫,说道:“你去告诉朱南羡和柳昀,本王在苏时雨离宫的路上埋了火|药,不是岙城,是近上许多的地方…”

一旁的暗卫听了这话,不由道:“殿下,您为何此刻便要将火|药的事告诉太子殿下与柳大人?”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属下认为,此刻并非最好的时机。”

这暗卫话语里的道理朱沢微何尝不懂?

眼下有朱祁岳带兵断后,他已能顺利到达枢星门。

他应该等出了枢星门,甚至自正门离开皇陵,离开应天府以后,再将此事告诉朱南羡与柳昀,如此才能为自己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可朱沢微沉默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策马而立的,朱祁岳的背影。

小时候,那个总赖着自己,个子小小的十二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以为能为人撑起一片天了。

朱沢微真是搞不明白,在他薄情寡义的一生中,怎么要撞上这么一个闷头闷脑,总是要一厢情愿的执剑,舍命,守护自己的人。

即便自己能安然出去,可刀剑无眼,十二会葬在这里吗?

唉,他真是烦死了。

朱沢微又一次对被捆押在跟前的忠孝卫道:“去告诉十三和柳昀,要么现在去救苏时雨,要么,下辈子再见她吧。”

“是,是。”那名忠孝卫被松绑以后,磕头应道。

“殿下——”

一旁的暗卫还欲再说,却被朱沢微抬手一拦,他没再让他说下去,抬步往枢星门的方向走去。

朱南羡站在忠孝台的石阶上,举目看着在皇陵各处拼杀的亲军卫。

这些兵将虽有左谦率领,但因为分布的太散乱,朱祁岳又领兵守住了通往枢星门的峡口,他们竟一时没能拦住朱沢微。

朱祁岳是大将之才,尝在岭南领兵,兵术以诡辩著称,最擅长利用地形摆出不同阵法御敌。以他的才略,虽只手握两千府军,但要将一个狭口守住一时半刻却并非难事。

朱南羡想了一想,正欲下高台亲自领兵,忽见不远处的金吾卫领着一名神色慌张的忠孝卫朝自己这处奔来。

这名忠孝卫知道自己即将禀报的事宜非同小可,一见朱南羡与柳朝明便扑跪在地,战战兢兢地道:“禀太子殿下,禀柳大人,七殿下让、让小人带话给殿下与大人,说他从前囤了些硫磺,又暗中买了硝石,走的是他的私银,没法查出来,他已做成火|药,没埋去岙城,埋在了使节大人,侍郎大人离京的路上。”

柳朝明与朱南羡听了这话却俱是一怔,两人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没有,过了半晌,柳朝明才道:“你说什么?”又道,“你再说一次。”

忠孝卫也知道自己惊惶之下言语颠三倒四,咽了口唾沫,狠狠点了一下头道:“小人方才说,苏侍郎与使节大人——”

话未说完,忽闻一声马匹嘶鸣。

朱南羡与柳朝明抬目望去,竟是沈奚不顾皇陵礼制,将马骑到陵寝这头来了。

沈奚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来,径自走上前来,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忠孝卫,看了眼原地怔着的朱南羡,又看了眼有些茫然的柳朝明,先自沉了一口气,然后道:“我跟你们说,但你们万不可急。”

“朱沢微,在苏时雨送使节出城的路上埋了火|药。”

“他告诉所有他的人这火|药埋在岙城。”

“其实不是。”

“这是他的障眼法。”

“我方才在来路上已细想过了——他起兵的时候,应该就是火|药炸响的时候。”

“所以现在——”沈奚回头看了眼这满山满陵喊杀的兵卫,这浴血的沙场,“火|药应该已经炸了。”

霞色红得要从天际淌下血来。

又是盛烈的,灼目的,要将人间照成暗光地狱。

远处近处厮杀的兵卫一下子化作执戟挥叉的鬼将,一招一式都夺魄取魂。

明明兵荒马乱,明明碾人心神,却没有声音。

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柳朝明极静极默地立在原处,斜晖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而落寞的孤影。

而他整个人就裹在这暗影之中,素日里冷静自持的眸子里,一下子全充斥着茫然,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朱南羡也怔在原地没有动。

好半晌,他抬目看了看远端没有声音的拼斗,看了看天际与霞光万丈与青山掩映中的宫楼,这如织锦一般的纷纷色泽落入他眼里全成了一蓬灰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