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迈了一步,仿佛使不上力气,踝上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一旁的秦桑连忙上前来将他扶了扶,说:“殿下当心。”

万籁俱静的世界里陡然有声音入耳令朱南羡不由一惊。

他似是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看沈奚,又看了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猛地将秦桑一推,直起身,四下望了一眼,回身就去解系在皇辇上的马。解了一半,他觉得不对,自一旁侍卫腰间夺过刀,折回身又要去牵沈奚方才骑进皇陵的马。

沈奚一把拽住朱南羡的胳膊:“你干什么?!”

“我去救阿雨。”

朱南羡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你要怎么救?”沈奚道,“那是火|药,你去了有用吗?”

他说着,又缓了口气道:“我过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宫里的太医与兵卫赶过去了,但恐怕不够。”

朱南羡沉默着没说话,挣脱开沈奚的手,又要去牵马。

沈奚拽住缰绳:“你把兵给我,我去救她。”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是朱祁岳领兵,只有你能对付他,你不能放朱沢微回凤阳,这是纵虎归山。”

一旦让朱沢微回凤阳,那么有朝一日他如果起兵,必将生灵涂炭。

而满目疮痍,边疆四处战起的大随,已承受不起这样的内耗了。

沈奚看着朱南羡,最后道:“十三,在其位,谋其政。”

朱南羡张了张口,哑着声道:“可是我不能——”

“让我去。”这时,柳朝明道。

他似乎从方才的茫然中回缓过神了,又似乎没有。

他折转脚步,看向那条被朱祁岳领兵堵了的,通往枢星门,通往正门的路,整个人都是一种极静之姿:“你留下来,杀了他。”

柳朝明没说这个“他”是谁,但朱南羡明白,此人除朱沢微以外别无二人。

长风猎猎拂过,带来浓厚的血腥气息。

朱南羡看着柳昀。

他其实不想将阿雨的命交到任何人手上,他只有自己去看到她,确认她还活着,他才能放心。

但他也知道,在这个世上,若说还能有一个人,能与自己一样拼尽全力,拼尽性命去守护苏时雨,只有眼前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柳昀了。

片刻后,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我把金吾卫交给你。”

他唤道:“左谦,你即刻起,便听柳昀一人之令。”

左谦愣怔道:“可是殿下这里——”

朱南羡垂下眸摇了摇头,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时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咽,然后才又对柳朝明道:“你一定要——把她活着带回来。”

第165章 一六五章

柳朝明看着朱南羡, 片刻道:“还要问殿下讨一个人。”他顿了一下, “翰林学士, 舒闻岚。”

朱南羡道:“任何人, 只要可以救她,你尽管传本宫口谕调令。”

斜阳的光暗了些许,日头似乎西移了一寸。

又过了一刻了。

柳朝明没再多说, 朝朱南羡一揖,折身时看了左谦一眼:“左将军。”

左谦也对朱南羡一揖, 跟随柳朝明大步走出陵寝。

远处还有拼杀与兵戈,喊杀声震响天地, 暗红云端像凝结的痂。

山岚陡然凛冽起来, 朱南羡有些茫然地看着云端, 半晌一动不动。

沈奚又唤了一声:“十三。”

朱南羡垂下眸,片刻后,分外平静地说:“我知道。”

沈奚这才看清他眸子里的情绪。

那其实不是茫然。

而是极忧与极悲搅合而成的一种迷离,被一把焚心烈火烧了以后,化作宛如死灰一样的平静。

朱南羡手里还握着方才从侍卫手上夺来的刀, 他回身走到一旁的高台上,朝四下望去。

皇陵建在水埠山端,地势起伏蜿蜒。

朱祁岳守住的地方是一个峡口,朱南羡手上亲军虽有万余之众,一时却无法突破敌阵。

倘若朱祁岳的对手是其他人, 或许拿他没奈何。

可惜他此时此刻的对手是朱十三。

朱南羡自小学武, 极具天赋, 之后亲自在西北领兵五年,多的是对敌经验。

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儿,说道:“秦桑,你去告诉时斐,不必强行破阵,留两千人在正面与朱祁岳周旋。”

“是。”

“另外。”朱南羡举刀指向东南角的一道墙,“把那道墙给本宫拆了。”

那道墙是乘云墙,听说是工部年初才着急匠人修好的,寓意着瑞气吉照。

方才宗亲女眷避去宝顶后,倒是留下来一些有骨气的臣子,其中就有自昨夜起就呆在皇陵的工部刘尚书。

刘尚书听了这话,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呀,这堵墙刚修好时还花了不少银子,如今的户部…”

“拆!”朱南羡眉心一蹙,冷目扫他一眼,“你可惜银子?要本宫赔给你么?”

“不敢不敢。”刘尚书被这寒意泠泠的目光一慑,吓得跪地磕头,“是臣失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朱南羡不再理他,对秦桑道:“你亲自带三千人,将墙拆了从侧翼破阵,再分人告诉守在皇陵外的南昌军,退后五里上山,一旦发现朱沢微,不必理他身上的御赐蟒袍,直接放箭,格杀勿论!”

“是!”

日头又西沉了些,方才彤灿如血的晚霞渐渐变作一泓暗金,但仍是灼眼的。

朱祁岳敏锐地发现阵前的攻势和缓了许多,问:“怎么回事?”

一名亲兵道:“回十二殿下,他们那头…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坐镇了。”

朱祁岳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重新下令,方才派出去的一名探子忽然急急忙忙地奔回来,禀报道:“十二殿下,不好了!属下听说,太子殿下得知七殿下在苏侍郎与安南使节离宫的路上埋了火|药,震怒不已,誓要杀了七殿下,已命埋伏在皇陵外的南昌军后撤五里上山,一旦发现七殿下的踪迹,不必管王法礼法,格杀勿论。”

朱祁岳愕然道:“十三怎么得知火|药的事的?”

可此问一出,他随即察觉出那探子话语里的端倪,问道:“火|药埋在离宫的路上?不是岙城?”

“是。”探子道,“听说正是方才起兵时,□□已经炸了,太子殿下惊悲不已,竟将最信任的金吾卫与左将军交给柳大人,让柳大人赶去救援。”

朱祁岳听了这话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又看了忠孝台那头一眼。

隔着兵荒马乱,隔着苍山与峻岭,他仿佛能看到朱南羡冷静的,不含杂一丝七情六欲的身影。

他已不是从前的十三弟了,他是太子殿下,即将是这个王朝的帝王。

朱祁岳知道,苏时雨对朱南羡来说意味着什么。

安南使节若没了,对于整个大随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是他拦着七哥不杀十三,是他拼尽性命保下十三。

此时此刻,这个被他保下来的十三宛如修罗一般,是一定要了他七哥的命。

是他,害了七哥。

远处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朱祁岳移目望去,竟是东南口的乘云墙被撞破了。

随着乘云墙坍塌,只见朱南羡的贴身侍卫秦桑带着三千虎贲卫亲自攻来。

身旁的亲兵道:“殿下不好,秦侍卫带人从这头攻来,我们腹背受敌,阵法再精妙都承受不住。”又道,“殿下,您快走,卑职为您掩护!”

可是朱祁岳却站着没动。

他举目朝周遭望去,问方才回来的一名探子:“七哥呢?你可看到七哥了?”

“禀十二殿下,卑职…”

“十二殿下!”这时,不远处竟有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

朱祁岳定睛一看,竟是常跟在朱沢微身边那名暗卫。

他的后背中了两箭,身上看不清还有多少刀伤。

朱祁岳见他这副模样:“你怎么…”一顿,他忽又反应过来,急问道,“七哥呢?”

饶是一旁有人上前将暗卫扶了,他也站立不住,扶着胸口跌跪在地,撑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我等…护送七殿下出了枢星门,便被山头上的箭矢断了去路,只得,退回来。殿下他不顾…我等劝阻,独自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享殿是位于东侧殿宇,后头便是峭壁,没有退路。

七哥去那里做什么?

朱祁岳听了这话就愣住,还待再问,那暗卫忽然呛出大口鲜血,身形绵软无力地向前栽去。

一旁扶着他的亲兵伸手在他鼻尖一探,慢慢摇了摇头。

已断气了。

朱祁岳看着地上暗卫的尸体,片刻后,将手中“青崖”紧紧一握,道:“为我断后,我要去找七哥!”

那名亲兵愕然抬起头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

想劝朱祁岳此刻七殿下已是穷途末路,再去找他也救不了他了;似乎想让朱祁岳就此降了吧,七殿下救不了,或许太子殿下会开恩,留殿下您一命。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抱拳应声:“是,卑职一定尽全力为殿下断后!”

朱祁岳看着他,却没有立时走,问:“十三的‘崔嵬’你还帮我带着吗?”

亲兵闻言,摘下背上的黑布囊,双手奉上:“卑职受殿下之命,一直将太子殿下的‘崔嵬’带在身上,无一日敢忘。”

朱祁岳静静地看着亲兵手里的黑布囊,须臾,苦涩地笑了一下:“原想着只要将‘崔嵬’为他保管着,只要一直带在身边,总有一日可以亲手还给他,可以像年关节那日一样,好好地与他比试一场。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他又对眼前的亲兵道:“你跟了我十多年,临到这时,却要被我连累。这柄‘崔嵬’你就代我交还给十三,也许它能保你一命。”

他说罢这话,最后望了眼远端的忠孝台。

斜阳暮里,皇陵沦为沙场,连旧日情谊都要陪葬。

隔着兵荒马乱就像隔着一道天堑,任凭他如何伫望,都是一辈子回不去。

享殿原作祭祀之用,通往享殿,要走过升仙桥,登上升仙台,是故也有人说在享殿祭拜过的人,逝去后亦作神仙。

日头已经很沉了,云端的霞光已渐渐被暝色化去,变得不再刺眼。

云团一丝一缕如扯絮,拉得又薄又长,高悬于将暗未暗的苍穹。

而穹顶下的殿宇一角已燃起烈火。

朱祁岳定睛一看,正是享殿。

“吱嘎”一声,享殿处传来合门的声音。

朱祁岳浑身一震,握紧“青崖”,快步地朝享殿疾奔而去,使劲浑身力气将门撞开。

木闩被撞断,正待落锁的朱沢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退后了几步,手中的铜钥匙落在地上。

朱祁岳满目怔然地看着朱沢微,又看了看已自殿侧熊熊燃起的火,怒道:“七哥你这是做什么?!”

朱沢微似乎没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来寻他,愣怔了一下,才道:“你来干什么?”

朱祁岳却没答这话。

殿中全是布帘木梁,许多地方还被朱沢微浇上了油,火势蔓延得很快。

他一把抓住朱沢微的胳膊:“跟我出去,我——”他一顿,“送你回凤阳!”

谁知朱沢微听到“凤阳”二字,一下子挥臂挣脱开朱祁岳的手,嗤笑了一声:“你怎么送我?这个江山都要是他朱南羡的了,我只要离开这里,外面万万亲军卫,万万箭矢等着要我的命!”

他说着,负手慢慢走回殿里,顿了顿又道:“别管我,你走吧。朝中已无武将,十三他,不会要你的命。”

外头已是暗沉沉的暝色,殿中火舌一下子卷上布帘,“腾”地一声蓬勃燃烧起来。

朱祁岳却没有动,片刻后,他轻声问:“我若走了,七哥怎么办?”又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会扔下七哥不管。”

朱沢微的背影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你还不明白吗?从十三回来的那一日起,我就走到了末路。这座暂无人来的殿宇,才是我给自己留的后招。我就是死,也决不让东宫的人手刃;我就是烧成灰,也决不让他们动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