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启齿。

事到如今,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对苏时雨而言,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的情已定,志已定,这一路风雨随行,不会因为一桩旧事里,一个人究竟是罪魁还是帮凶而改换心境。

可惜了,这样才德兼备的一个人,若没有早年那桩事,说不准还能与她做个君子之交。

曾友谅重重一叹,顿住步子,合袖俯身,额头直要抵上膝盖:“老夫…跟你赔个不是吧。”

他这一揖是揖在墀台的阶沿上,阶沿下,沈奚跟几名户部大员交代完事务,回头目睹这一幕,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道:“曾大人的年纪足以给时雨做爹了,行这么大礼,也不怕折了寿?”

他话说得难听,倒不是管不住嘴,他知道曾友谅在为哪桩事赔不是,故意的。

几位尚书都没走,见曾友谅被沈奚闹得困窘不已,上来打圆场,兵部的陈谨升道:“各部各寺官职出缺,唯有都察院人才济济,前几年,连陛下都说要从都察院抽调些人派去各衙门任要职,钱大人倒是去了刑部,可我们兵部,曾大人的吏部,一个都没捞着,照我看,曾大人这哪里是在行礼,他是在跟苏大人讨教都察院的举才纳贤之道呢。”

又笑着说,“苏大人,兵部左侍郎有个缺,陈某看翟迪年轻能干,沉稳且有魄力,一直想将他讨过来,跟陛下请示了几回,陛下都不允,而今你回来了,不如私下做个主,把翟迪予了兵部吧。”

钱月牵的月牙眼一弯:“你倒是想,启光是时雨一手提拔上来的,她舍了谁都不会舍了他。”

苏晋亦笑道:“是舍不得,陈大人还是另觅他人罢。”

说着,步下阶沿,对沈奚道:“你四月发去蜀地的信我没回,因已在上京的路上,昨日夜里才被信使追上。”

“怎么好端端与我解释起来了?”沈奚道,他语气轻缓,满脸的不正经,“看来是这送信的没当好差,你是都察院的,正好给治个罪。”

从蜀地回京的路上,沈奚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劲,后来猜到朱昱深大约会胁迫苏晋,令她回京,连夜派人赶回蜀中,带去一张银票。

银票背面写着一句话:“算命摊子的本钱,你找个地儿,先帮我支起来。”

彼时苏晋一看这话就笑了,想到许多年前,沈青樾卧倒在雪地里,说日后不做官了,就支个算命摊子:“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字,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他举起折扇,在夜空虚点数下。

枕雪而卧的沈公子,眼底有这人世间数不尽的写意风流。

但苏晋亦知道,他想给她的不单单是这一张银票,他想为她谋一条路,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穷途困境,陷于深宫,他希望她到末了都可以选择,无论是回宫,还是去往别处,都可以全凭自己的心意。

而生而为人,最难得的,不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凭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吗?

苏晋退回了银票,对沈青樾派来要护她走的人道:“你回去吧,就说我已在回京的路上,你没有寻到我。”

回京是出于自愿亦或出于胁迫,她已分不清了。

但她终归不忍沈青樾独在这宫中画地为牢,若她不回来,他到最后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苏时雨有一点与朱南羡很像,平生绝不负于任何人。

入秋后,天凉得很快,不过几日光景,炎炎暑气便彻底消褪。

这一日细雨纷扬,苏晋自都察院出来,途径一条甬道,路过的内侍见她一人独行,连伞都未撑,连忙举着伞过来:“苏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奴婢送您过去。”

苏晋看他一眼,却道:“不必了。”

秋初的江南雨,沾衣不湿,沐在其中,反添几分清明。

那内侍又应是,收了伞正要退去一旁,目光不经意落到甬道口,唤了声:“公主殿下。”连忙跪地行起礼来。

苏晋步子微顿,回身一看,只见甬道口的女子眉目极美,身姿翩然,一袭湘妃色的宫衣令她整个人如雨中绽开的海棠。

正是戚绫。

“贤礼,见过苏大人。”戚绫移步上前,到得苏晋面前,先福身一拜。

苏晋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贤礼”是当年朱南羡封戚绫为郡主时,为她赐的号。

又想起方才内侍对她的称呼,回了个揖道:“多年未见,反让公主殿下先行对臣见礼,是臣失仪了。”

说着,退去一旁,让出路来让戚绫先走。

戚绫却没动,看了身旁的婢女与内侍一眼。

待二人退下,才道:“苏大人,如雨等候在此,是来与您道别的。”

第258章 二五八章

苏晋听她说“道别”,怔了一下, 刚想问因由, 心头一个念头忽起, 瞬时明白了过来。

当年朱南羡念戚绫于自己有恩,封她为郡主时,曾许诺待她成亲, 要将她收作义妹, 册封为公主, 令她风光大嫁。

而今朱昱深收复安南,朝廷要派公主和亲, 戚绫虽是戚府庶出的小姐, 但戚太妃是她的姑母, 当今圣上正是她的表兄, 加之先帝有诺在先,被封为公主并不为过。

再者说,安南已臣服大随, 胡元捷是胡朝的旧王孙, 地位离天子朱家到底差了一截,若派一名正统公主和亲, 反倒抬举了他们,嫁一名外戚出生的宗族小姐过去, 地位对等不说, 戚绫聪颖明|慧, 朱昱深既想要南方太平, 放这样一名女子去安南,可谓是绝佳的眼线,真是一举三得。

苏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问:“几时动身?”

戚绫道:“过了处暑节,交趾迎亲的大使便来了。”又笑,“但也不是立时走,终归还有几日饯别的礼数。秋日起行,走到一半,冬天就到了。我听闻历来王孙行远路,都不挑在岁末的,怕遇上大雪,被堵在半途。但又听闻越往南,天气越暖和,到了安南,冬天也如春日一般,不知是不是真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是真的,臣当年出使安南,曾在那里住过年余,虽不如秦淮江南四时分明,冬日少了酷寒,夏日并不很炎热,可谓宜居之地。”

至于戚绫日后的夫婿胡元捷,苏晋也是认得的,昔日查安南行商案,还劳他出力不少。

胡元捷高大英俊,有智有谋,就面上而言,堪称良配。

但苏晋并没与戚绫提及他,有的人相交数十载,未必认得清真面目,何况生于宗族长于荣贵的胡元捷。

他本是胡氏旁支,一生没有登极的可能,但安南一番动荡,他引朱昱深出兵平乱,如今安南虽归顺大随,胡皇子嗣零落四散,一群旧王孙反倒以胡元捷马首是瞻,就连大随尊贵无比的和亲公主,都要做他的妻,岂知不是另一番意义上的“荣登大宝”?

这里头弯弯绕绕,谁说得清呢?

搅在皇权里的人,原就没有一个简单的,连从小磊落坦荡,厌恶权争的朱南羡,历经一番淬骨历练,也变得识人不语,心思神通了,可能天家的子嗣就是这样,倘若太单纯,反倒面目可憎。

细雨纷纷,沾在戚绫湘妃色的衣裙上。

她二十三岁,虽然许多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已为人母了,但在苏晋看来,她孑立在雨中的样子,仍是娇美动人的。

可惜前途未仆。

外臣与公主说话终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时语罢,苏晋又让开路,令戚绫先行。

戚绫仍不动。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这雨里,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苏晋心下一沉。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绫口里的“他”是谁。

但朱南羡还活着是一个极其私隐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对他愈不利。

苏晋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的烟雨,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了什么。

“苏大人莫要误会。”戚绫垂眸道,“昔晋安陛下‘宾天’,如雨伤心欲绝,几欲…追寻先帝同归,姑母看不下去,才将晋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诉如雨。”

戚绫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

“姑母说,明华宫那场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晋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时,幸而柳大人及时赶到,救走了晋安陛下。”

此言出,苏晋不由一愣。

她一直以为柳昀救下朱南羡是私自为之,可听戚绫这话,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隐情。

“太妃娘娘可曾告诉公主殿下,陛下为何授意保晋安陛下周全?”

戚绫微一摇头:“如雨问过,但姑母不肯详言,只说,陛下是囿于一诺。”

囿于一诺?

对朱昱深而言,朱南羡若活着,无异于天大的威胁,是什么样的诺竟令他顾全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还有什么人能令朱昱深守诺如金呢?

苏晋心头隐隐浮起了一个揣测,却是模糊的,不可名状的,她一时分辨不清,只好不动声色,小心归置。

戚绫叹笑了一下,轻声道:“”如雨知道晋安陛下对苏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铭心,料想他若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一定会去寻大人。”

她说到这里,觉得双唇发干,微抿了抿,才续道:“如雨虽知陛下仍在世,终究是道听途说,生不见人,一颗心总也悬着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与陛下都不复再见了,只愿大人能如实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远在天涯,后半生亦可安心了。”

秋雨不歇,沾湿戚绫的睫,晶莹如泪一般。

苏晋看着她,不知怎么也怅惘起来,或许是物伤其类吧,无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肠。

“他很好。”苏晋轻声道,“你安心。”

戚绫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颤,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来。

原来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他九死一生后,真的去寻了她。

原来当年他独自焚起烈火,烧尽宫宇与性命,真的是为了她。

戚绫想,其实早在数年前,朱南羡誓不立后,封自己为郡主时,她就心灰意冷了。

可直到今日,听到苏晋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彻彻底底的死心。

一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崩塌。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满是尘埃的心中又涌上一丁点的释然。

便是这一丁点的释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诉她,她对眼前的这个叫苏时雨的女子,嫉妒过,感佩过,羡慕过,同悲过,但这一切,都是过去了。

而以后,便真的就是从此以后。

这么一想,似乎还是很好的。

戚绫往后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遥遥跟上来,与她一起向苏晋行礼:“多谢苏大人,望大人日后万事顺遂。”

苏晋回了个礼:“也愿公主殿下今后平安如意。”尔后负手目送她离开。

今日内阁面圣,要在谨身殿议征派亲军查屯田案的事。

苏晋本来赶早,路上遇到戚绫,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得到谨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与翟迪极为得力,赶在议事前,已将都察院的决议,欲分派的亲军人数与各部大人说了个大概。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户部与内阁的要务,至多再牵扯出个吏部与刑部,一众臣子看提议的是苏晋,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没说一个“不”字,纷纷符合。

议事议得极顺利,到末了,朱昱深对兵部道:“陈谨升,你去与戚无咎打声招呼,令他指个人领着都察院去北大营十二亲军卫中择人罢。”

陈谨升应了,与一行内阁大员对朱昱深行了礼,退出了谨身殿。

苏晋跟着众人走了几步,想起早先戚绫与说,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羡,是囿于一诺。

一时间,那个混沌不清的念头又自心头浮了起来。

事关朱南羡的安危,她放不下。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

抬目往走在前头的身影望去,也不顾他们仍行在墀台上,尚有内侍引路,唤道:“柳昀,青樾,留步。”

然而这一声出,周遭一众大臣的步子全顿住了。

沈柳苏三位大人,揽了这朝堂上一多半大权,都是宫里顶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里有见过沈苏二位大人私下说话的,有见过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议事的,也有见过柳苏二位大人私下论道的,但这三人公然凑在一起,倒有些新鲜。

或许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两两相撞还好,三个人立于一处,仿佛世间鬼祟都该原形毕露,天地万物都要无处遁形似的。

是人都有猎奇之心,奈何不敢驻足太久,略顿了顿,揖过后,退得远远的去了。

“有些旧日私事想打听。”苏晋这才道。

第259章 二五九章

“敢问二位在入翰林前, 入翰林后, 分受教于何人?”

“怎么问起这个了?”沈奚有些诧异, 但对于苏时雨,他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三岁跟着府里先生习字,五岁起跟着我爹学四书五经,之后经史子集各类杂书念了个遍, 十一岁入翰林院——”

撑起额稍想了想,“翰林学士虽众, 但那年头, 常授学的只有两人,文远侯与晏太傅。”

彼时齐帛远是翰林院掌院, 晏太傅是太子之师,由他二人授学理所应当。

柳朝明亦不解苏晋为何问这个,沉默了一下,道:“儿时受教于柳氏门下,十一岁拜老御史与文远侯为师, 十三岁入的翰林。”

大随立朝伊始,皇家与门阀之间尚不似今日这般泾渭分明。翰林院初设,与其说是天子书院,不如说成专供贵胄子弟进学的私塾。

初初一批子弟里, 虽囊括了七位皇子, 贵族公子却有十余之众。

沈奚与柳昀因为年纪小, 本不该随这初一批子弟入翰林进学的。奈何少年人的锋芒, 若不刻意压,真是藏也藏不住。

景元十二年,齐帛远将他二人领到文华殿,要录为翰林学生。

晏太傅看两位小公子一脸稚气尚未洗去,忍不住质疑齐帛远的眼光,说:“这样吧,老夫出一道策问,你二人半个时辰内能答出即可。”

半个时辰后,晏太傅单是看了两张策论上竹姿霜意的字就吓了一跳,回府将策论细读数遍,最后落下泪来,说了一句当年旧臣记忆尤深的话:“大随将来可期,江山盛世可期。”

苏晋听了柳昀与沈奚的回答,细想了想:“照这意思,几位年长的殿下,都是文远侯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