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她有此困惑,自朱沢微后,再入学的皇子,都是受晏太傅教导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明白过来:“你是想打听陛下与文远侯的私交?”

苏晋愣了愣,未想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他参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戚绫说,朱昱深之所以愿保朱南羡的命,是囿于一诺。

苏晋前前后后把朱昱深敬重的,能令他许下重诺的人剔除个遍——加之此人之前应当还搅在权争里,或多或少为朱昱深添了些许助力——唯余一个文远侯。

所以,是齐帛远让朱昱深承诺,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朱南羡的性命?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就不怕惹怒这位心深似海的陛下,祸及自己吗?

他与朱昱深究竟有怎样的私交,才令他许下重诺?

苏晋原可以直接去问沈奚,但她知道,沈奚虽是朱昱深的内弟,两人私下走得并不近,要想知道答案,只有跟柳昀打听。

直接打听又不妥。

这些问题面上看着无足轻重,动辄牵扯出一段又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昔日恩与怨太深,有些话说起来如履薄冰,她不怕破冰见血,只怕意未尽言就歇,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就两厢困窘,日后再要启齿,怕就十分难了。

于是只好留住沈奚一起问,从旧事的一点一滴旁敲侧击。

也是稀奇,苏御史遇事向来果敢,凡有求于柳昀,必先拖泥带水地起个兴。

柳朝明正是熟知她这一点,才先沈奚一步堪破她的心思。

沈奚开诚布公:“陛下与十三一样,武艺受教于安定侯,罗将军,至于文,如你所说,确实受教于文远侯居多,但他与文远侯的私交,”他说到这里,看柳昀一眼,“我亦不大清楚。”

柳朝明道:“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浙北天灾,陛下随罗将军与老御史巡视灾情,回京后,又随军赈灾,耽误进学年余,后来是文远侯一点一滴教他的,说是恩师不为过。”

“奇了。”沈奚一挑眉,“这事我怎么不知?”

柳朝明又是沉默,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是朱昱深肯吃苦,日日天不亮就离宫,先到文远侯府求教,尔后才折往北大营习武罢了。

而他之所以晓得,正是因为那一年孟良出巡,也将他托付给了文远侯。

柳朝明刚要开口,墀台下,兵部的陈谨升却来了。

“还道要去都察院寻苏大人,幸而半道上遇上吴公公,说三位大人还在这里说话。”

苏晋道:“陈大人有要事?”

“先前陛下不是让老夫去都督府寻戚都督,请他指个人带苏大人去北大营挑亲军么?”陈谨升笑道,“戚都督恰好进宫了,指了金吾卫的指挥使姚江姚大人。”

苏晋一愣,她原以为这事朱昱深虽准了,各亲军卫间要调和,终归还要等上三五日,哪知道竟如此顺利,且帮着择人的,还是她最信赖的金吾卫姚江。

这么一来,自明日起,都察院便可拟咨文,全面彻查余下四十六桩屯田案了。

屯田案关乎天下民生,只要办好,日后无论是军饷供给,乃至兴修水利,都能落到实处。

此乃苏晋心中头一号大事,是以她甫一听这消息,便喜道:“果真?”

陈谨升道:“当真,姚大人已在正午门外等着了,苏大人若方便,这便去北大营吧。”

这厢事还未罢,但已等不及了,左右关于文远侯与朱昱深,她已大概问出了所以然。

秋光倾落,苏晋欣然道:“好,我这便过去。”

刚要走,想到自己险些失仪,又回头与沈奚与柳朝明互作一揖。

三人一并下了墀台,尔后各往一个方向去,也不知是否是巧合,走出一截,又分别回头,似是不经意,朝谨身殿看了一眼。

守在谨身殿门口的侍卫阙无瞧得这一幕,退回殿中,对朱昱深道:“陛下,沈柳苏三位大人已各自离开了。”

朱昱深淡淡“嗯”一声。

阙无又迟疑:“但他们像是猜到了是陛下指使陈大人将他们支开的。”

朱昱深听了这话,没作声。

都不用猜,他就知道苏时雨要跟柳昀打听何事。

他不在意她是否知道内情,但不希望她太放肆,身为人臣,念旧是忠心,但念旧主,便是包藏祸心了,让陈谨升过去打断他们说话,没别的意思,提个醒。

至于该透露的,不该透露的,左右柳昀分寸有度,他不担心。

朱昱深手里捏着几封信函,这是自六月起,兵部亲自送到他手上的急报。

急报上称,西北军情紧急,自今年五月起,赤力连番突袭,战况十分胶着。

彼时阙无看了军报,曾问朱昱深:“可要召集兵部与都督府诸位大人,增派将军出征西北?”

朱昱深思虑许久,只回三个字:“等等看。”尔后一力将所有的急报压了下去,月余过去,西北的军情,连内阁都无人知晓。

直到今日一早,最新一封急函上说,六月末,西北军如有神助,似是算准了赤力的突袭时间与路线,先发制人,一击制胜。

这是谁的手笔,朱昱深心里再清楚不过。

“阙无,明日你启程去西北。”

阙无一愣,时已入秋,西北气候苦寒酷烈,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年。

“陛下,皇后娘娘小年夜会回京探望两位小殿下,末将若明日启程赶赴西北,年关节前恐怕回不来,无法带二位小殿下去沈府见皇后娘娘了。”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朕会另指人带瑄儿与瑾儿去沈府。”

阙无拱手称是,又问:“陛下可是有事要嘱咐晋安陛下。”

朱昱深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手里的军报:“朕要你告诉十三,他能自明华宫大火中脱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么选。”

“若选得对。”朱昱深一叹,“日后,便全了他此生的心愿。”

阙无问:“若是不对呢?”

“你便将朕的‘世上英’带去,待诸事定,当反贼杀了罢。”

第260章 二六零章

西北苦寒, 刚入冬, 鸭子坡一带除了沙山便是皑皑白雪。

这日风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几个探路的将士顶着风回到坡口, 对守在那里的大汉道:“郝叔,西侧口的岔路已仔细查过了, 没见着赤力逃兵的身影。”

这名唤作“郝叔”的大汉长一副虬髯白眉,明明已近花甲之年,却高大精壮, 精神矍铄。

他点了点人数,见几波分出去探路的将士都回来了,道:“走,回去通报南总旗。”

南总旗名唤南亭,四月末到西北后,被征西大将军左谦钦点为他们这一旗的统领。

旗中原有几个老兵不服气, 找南亭比斗过,哪知道几个人一起上, 不出七招,便被南亭打得告饶。六月末,赤力蛮子突袭,也不知是赶巧还是怎么, 竟被南亭随口算准了时间, 自此以后, 他们这一旗再无人敢对南亭不服了。

一行人回到鸭子坡背山, 等在那里总旗大人身罩墨绒大氅,不知是否因为天太冷,英挺的眉目透出一丝风霜凛冽,明明已近而立之年,一双眼却不似他们这些人一般浑浊,黑是黑,白是白,往细了看,眸子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简直英俊得出奇。

郝叔真是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物,走近了,连语气都不由恭敬三分:“总旗大人,探路的将士都回来了,没发现赤力逃兵的身影。”

朱南羡正在看鸭子坡的地图,听了郝叔的话,将地图卷好收起,自马上翻身而下,一个健步登上一旁的土坡顶,往远处望去。

今早明明有探子来报,说在鸭子坡看到赤力逃兵的身影,怎么这才半日,就不见了?再往深处走是冰川峡谷,按理说已经没路了。

前方山道分成几条岔路,两侧除了沙,就是雪,有一条路极狭极长,两边雪尤其厚。

朱南羡盯着这条路,忽然心神一动,吩咐:“将獒犬牵过来。”

两只獒犬皮毛厚实雪白,身形硕大,立起来足有人高。

朱南羡将它们引到那条狭路口,让它们凑近嗅了嗅一片带血的衣衫,俯身揉了揉它们的头,温声道:“去吧。”

白獒在前头边探边走,朱南羡领着兵,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走了小半刻,两只獒犬忽然徘徊起来,似是打不着方向,发出低低的吠鸣声。

郝叔问:“南总旗,它们是不是闻不到赤力蛮子的血味儿了?”

朱南羡往四下看去,这里地势凹陷,两侧的雪堆足有几人高,奇怪鸭子坡其余地方都是一半雪一半沙,这里的沙都被雪埋了。

“正相反。”朱南羡道,“这里血味最重。”

血味最重?

可四下一个赤力兵都瞧不见啊。

一众人虽不解,但听了他这句话,均屏息凝神。

“拿火矢来。”

西北冬日作战用的火矢,布里裹着的油都是特制的,遇雪不灭。

朱南羡拉弓如满月,寂静的山道上,只听“嗖”的一声破风之音,射出去的火矢如长虹贯日,“噗”一声扎入雪堆的同时,只见两侧山道的雪纷纷掀落,一个又一个藏于雪中的赤力逃兵自雪中站起,双目通红,做最后拼死一搏。

“杀——”

鸭子坡埋伏的赤力逃兵虽不少,但他们被连日追赶自此,已是强弩之末,不出半日,便被朱南羡所率领的追兵全部歼灭。

入冬后,大随与赤力的头一场战事大获全胜,到了夜里,军营里燃起篝火,宰了牛羊,开了几十坛烈酒,慰劳有功将士。

朱南羡一行人等围火而坐,有忍不住嘴馋的,已对着篝火上“滋滋”出油的羊腿流起口水来。

身旁有个人称“小山子”的将士,揩了一把口水,问:“南总旗,您说,咱们这场仗打赢了,赤力能消停个一两年么?”

朱南羡见烤的羊腿已熟了,取下腰间匕首,颇为熟稔地切成数份,唤了人来分,又自取了两块,一块递给小山子:“难说,眼下是冬天,再怎么交战都是试探,今天也不算赢,只能说是打退,今冬他们该是不敢扰事了,等开春,大约要整军重来。”

小山子听了这话,重重叹一声,连握在手里,方才还令他垂涎三尺的羊腿肉都似没了滋味。

郝叔看他这幅样子,取笑道:“怎么着,小山子想家里的媳妇儿了?”

此言出,一旁几个将士都跟着笑起来。

小山子才十九岁,成亲不到半年就来了西北,听了这话,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嚷嚷着辩解:“想媳妇儿咋了?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谁还能不想么?不信你们问问南总旗,问问他想不想自家媳妇儿!”

一群人听他这么一说,目光不约而同朝朱南羡看来。

朱南羡还在分羊腿肉,手里动作一顿,他看小山子一眼,篝火在眸中绽开一朵星花,点了一下头:“想。”

另一名将士又取笑道:“你想你的媳妇儿,把南总旗扯进来干啥,我看你啊,小小年纪的——是想脱了裤子抱着媳妇儿睡觉!”

小山子一张脸霎时红得跟血烧似的:“你、你,南总旗您给评评理,他说这话,臊不臊得慌!”

那将士理所应当:“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有啥好臊的!”

朱南羡没忍住,跟着一群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这里说着话,那头有一个参将模样的走过来,众人一看,竟是常跟在左将军身旁的李参将,忙要起身行礼,李参将抬手压了压,意示免礼了,然后对朱南羡道:“南亭,左将军叫你过去一趟。”

朱南羡将割羊肉的匕首往小山子手里一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随李参将往军帐而去。

得到帐内,原本有些无状的李参将步去左谦与茅作峰身后,与他二人一起毕恭毕敬地对朱南羡行了个礼——方才在将士面前,为不曝露晋安陛下的身份,他不敢对他做出恭谨姿态。

朱南羡脱下绒衣大氅搁去一旁,露出里头一身天青色曳撒:“怎么,有要事?”

军帐是连帐,一道帘子隔出里外两间。

左谦看了那帘子一眼:“京里来了人,说要求见陛下。”

话音落,帘子便被被人掀开,阙无走出来,对着朱南羡行了个礼:“晋安陛下。”

他腰间别了一把刀,背上似还另带了一把兵器,被黑布裹着,瞧不清究竟是什么。

朱南羡的目色沉下来,他没应声,步去一方案几前坐了,挪开面前的酒坛子,这才问:“朱昱深让你来的?”

这话出,左谦与茅作峰都戒备起来。

朱南羡看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出去吧,我单独与他说。”

茅作峰一急:“可是——”

他们这些人,都是将领出身,早年卫所之间调动频繁,彼此的本事如何都一清二楚,阙无武艺极高,在军中几无对手。

左谦将茅作峰一拦,拱手道:“那末将与茅子就退在军帐外候着,陛下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言下之意,阙无若敢对朱南羡动手,都是习武出生的,他们这么多人还治不了他一个么?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待左谦二人退出去,才道:“说吧。”

阙无道:“陛下遣末将前来西北,是让末将把一桩旧事的实情告知晋安陛下。”

“我为何在从明华宫的大火中脱身?”朱南羡看着案几上的酒盏,眼皮都没抬,“或者说,柳昀,亦或是他朱昱深,为何要留我性命?”

“是。”阙无点头,“晋安三年,陛下您原在西北,之所以独自返京,是因为您得知苏大人被软禁于柳府,性命难保。陛下您可知道,苏大人为何会被囚禁在柳大人府中?”

朱南羡沉默不言。

与苏晋的重逢太匆匆,她又似乎不愿提及当年事,他便也没问。

“苏大人之所以去柳府,是为还一枚玉玦。”阙无道。

“玉玦是柳大人的父亲,柳老先生赠给苏大人的。相赠时,只说柳谢两家是世交,权当长辈给晚辈的见礼。但实际上,玉玦是一对,另一枚在柳大人手上。也就是说,柳老先生给苏大人的玉玦,依规矩,其实是该赠给柳大人的结发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