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写得,一组一组地挨个儿亮题纸,先是燕大少爷和燕三太太的,见燕大少爷的答案是:

自己——因喜欢牡丹花开富丽。

三婶——原因同上。

再看燕三太太的答案是:

自己——国色天香,富贵芬芳。

惊潮——国色天香,富贵芬芳。

答案相近,算得一致,两个人通过此题,互相抚掌庆祝。

接着是燕二姑娘和燕六姑娘、燕三少爷与燕八姑娘,也只燕八姑娘答错了燕三少爷的想法,被插了朵菊花在头上,说来这题并不算难,爱花的人对花的情怀本就大抵相同。

再之后便是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的答案,两个人挑的都是桃花签,见燕五姑娘的答案是:

自己——我喜它娇甜精巧,艳而不俗,花开繁密,赏心悦目;

四哥——料四哥亦如是作想。

燕四少爷的是:

自己——我并不喜欢桃花,但是因为我喜欢的花已经被挑走了,所以只好随便选了一个。

五妹——桃花这么艳俗,正好配五妹的气质。

燕五姑娘起身过去捶得燕四少爷满场跑,气得叫道:“你才艳俗!桃花怎么俗了?!我怎么俗了?!爹!娘!你们看燕四!”

众人俱都笑倒,好容易两人坐回原位,一人头上插了朵菊,这才往下看燕子恒和燕九少爷的,两个人都选了兰,见燕子恒写的是:

自己——清远,闲雅,淡逸。

小九——同我。

燕九少爷则写:

自己——雅,清,淡。

三叔——同上。

答案是几组里最相近的,自是不必簪花,最后是燕子恪和燕七的,两个人都选了竹,燕子恪的答案是:

自己——花易败而竹常青。

小七——同吾。

燕七的答案是:

自己——花会谢,而竹四季皆翠。

大伯——和我一样。

两个答案就像同一句话的书面版与白话版,毫无差异。

第二轮到了燕三太太出题,便笑道:“我的题可要难些了,大家要细细思量了再落笔哟!喏,我的问题是——若你的面前一堆金银、一堆珠宝和一堆最上等料子的丝绸,这三者的价值相等,你会选择哪一样?”

这题也算有些意思,众人低头写下答案,哪组先写完了哪组便一齐亮题纸,见最先写完的是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燕五姑娘的是:

自己——丝绸,因为人靠衣装!

四哥——金银,他根本不懂欣赏珠宝和丝绸!

燕四少爷的是:

自己——金银,银子最实在。

五妹——丝绸,不让她穿好看衣服她会死!

…两人难得相互答对一次,然而燕四少爷还是没能逃脱燕五姑娘一顿粉拳。

再看其他人的答案,燕三太太写的是珠宝,燕大少爷写的是丝绸,燕二姑娘也是丝绸,燕三少爷是金银…燕子恒写的是丝绸,因为丝绸的颜色最多——难道不是因为你认人全靠认颜色分辨吗?!燕九少爷也是丝绸,因为用途广泛。

燕子恪和燕七皆写的是珠宝,“我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燕七在答案后头写了解释。

“爱其晶亮璀璨。”燕子恪则写道。

第二轮过后又有几位头上簪了菊,接着便往下依次出题作答,随着众人的问题越来越剑走偏锋,渐渐地连燕子恒和燕小九的头上也簪上了花儿,而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的头上已经没法儿看了,红黄绿紫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已经没了地方能再插东西,直气得燕五姑娘眼圈都快红了。

燕大太太在旁边看着不忍,便建议燕五姑娘同燕六姑娘换一换,这么一换其他人也有想图新鲜的,也跟着换了搭档,唯燕子恒燕九少爷和燕子恪燕七这两组维持了原状。

游戏继续,众人的问题愈发跳脱,比如有问“若家中走水,除人外你只能救出一样东西,你会救什么?”这类问题的,答案有说银票的,有说地契的,有说自己的马的,有说收藏的孤本书册的,有说最喜欢的舞裙的等等等等,只燕子恪和燕七的答案是“无”,再看后头写的原因,竟也是一样:家人都安全了就行,其它的东西无所谓。

又譬如有问“若能择一处终老,愿埋骨何处?”的,答案亦是五花八门,有说梅树下的,有说竹林里的,有说明山秀水间的,有说千年古刹内的,还有说埋在马厩里的…

而燕七和燕子恪的答案又刷新了众人的三观,燕七说:“最好能烧成灰儿,找个狂风天,站到最高的山头,手一扬,洒向人间都是情。”

——特么这是要让全天下人都在风里吃你骨灰吗?!一言不合就死了报复社会啊?!

燕子恪更神经:“用细纱装了骨灰,缚于鹰足,使鹰高飞,至灰由纱孔泻尽止。”

——鹰跟你有仇吗?!我们不生产骨灰,我们只是骨灰的搬运工吗?!脑洞不要太大!

再还有问极家常问题的,譬如最喜什么颜色、酸甜苦辣咸中最喜哪种口味、最喜哪种天气哪个季节、最喜什么花儿、最喜什么树、最喜哪支琴曲、最喜哪种景色,最着问题越来越多,大家头上的花儿也越来越多,而令人惊讶的是,燕三少爷迄今为止头上竟是一朵花儿也未被簪上,这期间他至少已换过三回组员!

燕子恪歪头看了自己这个三儿子一阵,而比起燕三少爷来,他和燕七才最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人非但猜测对方的答案惊人的准确,便是连自己的答案都与对方分外一致!比如都喜欢紫色,比如都喜欢甜食,比如都喜欢秋天,比如都喜欢大海,比如都认为人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能有那么一位值得自己不顾一切的知音。

游戏结束时,场上共有三人头上未被簪菊,众人一厢惊叹着一厢唤来各自的下人帮着从头上往下摘花,没人注意到燕大太太略显难看的脸色和某些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玩了这一阵子,时便已近午,燕家的下人们早已经在避风处搭起了简易小灶,在外头用饭做不了复杂的吃食,索性带了片好的肉和菜上来烧锅子吃,结果也不知哪个手笨的下人失手弄断了捆蟹的绳儿,十几只蒲扇大的螃蟹挥着钳子满场横行,直唬得丫头们连声惊叫四下躲闪,几个少爷倒在旁边大笑着看热闹,好容易一只只抓回来,赶紧忙活着清洗上屉。

既是正经儿的重阳日,自少不了迎霜麻辣兔和菊花酒,旁边灶上便专做麻辣兔,兔肉切了丝用熬得香浓的鸡汤煨,入黄酒酱油葱姜汁胡椒末调味儿,最后再用豆粉收汤。菊花酒则是去岁重阳时采的开得正鲜的菊花并茎叶加了黍米酿成,贮上一整年,这个时候拍开泥封就饮方正正好。

除了菊花酒还有茱萸酒,将茱萸子研了末放进酒里,再加少许盐,亦或直接就酒服茱萸子,男人服十八粒,女人服九粒,据说有辟邪增寿之效。

这厢正忙活着重新摆桌铺席,就有个官员模样的人带着几名家下过来,寻了燕子恪行礼,原是他的刑部下属,今儿也携家眷前来登高赏景,瞅见他蛇精上司带着一家子在这儿,连忙过来拜会,送了四个食盒,皆是重阳花糕,有面粉蒸的夹着枣、栗子和肉的,有米粉夹百果和肉蒸的,有豆末屑米夹着枣豆蒸的,还有米蒸的五色糕,燕子恪也没客气就收了,燕大太太连忙让人备了回礼,同样是花糕,直接便是九层塔的,上头还饰了几头小鹿,取“食禄糕”的谐音,还专挑了嵌珐琅的花梨木食盒送了去。

一时锅子小灶螃蟹等物摆上席来,燕家人便团团围了,斟了菊花酒,碰过杯,念过祝词,热热闹闹地开吃,燕七亲手给燕九少爷掰了只螃蟹,一厢擦着手一厢把他的小厮水墨叫过来:“去附近看看崔家人来了没有,见着了崔家四爷告诉他咱们在这边儿。”

水墨领命去了,过了大半晌回来复命说没见着崔家人,直到燕家人这顿露天酒席磨磨蹭蹭地结束,崔家人也没露面。

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不管别人,燕四少爷先就过来叫燕七,上午只顾着玩游戏,也没打成野味,这会子虽然已吃过饭了,但总不能白带着弓箭来,便要叫着燕七一起去山腰里找鸟射,最好是能瞅见大雁,晚上回去还能让厨房给加个菜。

同家长燕子恪先生打了招呼,兄妹俩背了弓箭从山头上往下走,这会子满山都是游人,便是原来有鸟也早都吓得藏起来了,俩人一路走一路找,不知不觉竟就到了山下。

山下不知为何正人头攒动,聚了大群的人在那里交头接耳,燕四少爷好奇心最重,随手拉了个路人甲就问大家正聊啥话题呢,路人甲尽职尽责地履行龙套义务,把才刚发生的大新闻讲给燕四少爷听:“出了大事!参州府衙负责押解上京的死刑重犯让人劫了囚车!好家伙,那一伙子凶神恶煞!大街上就挥刀砍人啊!听说还劫持了人质,此刻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就在前面那条街上!唬得人们全都躲到了这儿来,好几个跑得慢了让人砍得浑身是血!”

“我天,还有这种事?!”燕四少爷瞪圆了眼睛,“凶徒劫了什么人?”

“听说是哪个官家的,马车正在街上好好走着呢,却无意中挡了凶徒的去路,凶徒索性冲进车里直接拽了人出来,挟着上马便跑,连着旁边好几个人也都一并被掳了去——估摸着是怕官府背后放箭,捉了人要当挡箭牌呢!唉,怕那几个人质是凶多吉少喽…”

“放心,一定会把凶徒抓回来的!”燕四少爷向来乐观,忽地想到什么,连忙一拍大腿,“哎哟我的雪月!这么多人跑过来可别吓着它!”拉着燕七就往自个儿拴马的地方去,好在燕家留着下人在那儿看守车马,俩人过去时雪月正用午餐呢,大肚皮吃得滚瓜溜儿圆,边嚼豆饼边还瞥了一眼过来,瞅见它主子都没带搭理,燕四少爷反而松了口气,过去拍拍雪月屁股正要安抚几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哭:“我的儿——”

这声音耳熟,兄妹俩循声看过去,却见是崔夫人,哭喊着从马车上往下跳,被旁边的崔淳一和众丫头婆子拼命拦扯住,崔淳一正忙着劝:“已经去调兵了!去调兵了!没事没事,暄儿和晞儿会安全的,啊,肯定会安全回来的…”

“四哥,”燕七转头和燕四少爷道,“你先自个儿玩会儿,我去去就来。”

“七妹,”燕四少爷一拍雪月的背,“上马,我和你一起去!”

燕七看着燕四少爷眉眼间年轻人特有的自信与热忱,将头一点:“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9章 追踪

燕四少爷骑了雪月,后头坐着燕七,兄妹俩问明了那伙歹徒逃去的方向,纵马奔了出去,因着歹徒横行过的那条街被官府戒严,任何车马及行人都不得在此街上走动,两个人只得走小道,大节里哪儿哪儿都是人,街上不能走,游人就全都挤到附近的小路上来了,许多车辆马匹都被堵在了当场。

于是燕七便亲眼见证了燕四少爷御马的功夫,前突旁移、纵贯斜穿、轻跳急停、疾转变向——胯.下的马儿就仿佛与他心意相通,说跑就跑说住就住,穿行于拥堵的狭巷窄道中竟如入无人之境,甚而比常人自家的两条腿用起来还要灵活自如!

直至纵马来至一条十字路口,官府戒严的丁役们已是不见,路上的行人安安稳稳诸事不知,燕四少爷勒住马,偏着头问燕七:“莫非是咱们走错路了?”

燕七四下里看看,向北一指:“那边。”

燕四少爷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好哩!七妹你抱紧我,救人如救火,我要纵马全力追赶了!”一抖手里缰绳,口中一声呼叱,胯.下雪月响应他似地亦是一声长嘶,前蹄儿微扬,箭一般地就疾射了出去!

向北拐的街面上行人不算太多却也不少,燕四少爷此时也顾不得京中街上不得跑马的规定,纵着雪月一阵狂风似地由人群缝隙中飚过,未待人们看清,那一团影子就早已掠了过去,只能从被风卷起的发丝衫角才能得知刚才是有人骑了马从自个儿身边擦过。

千米长街,燕四少爷御着雪月一路狂奔下来竟是不曾擦碰到任何一个行人,燕七在他的背后听了满耳的风声,这马儿虽速度极快兼着各种腾挪跳跃,却因着燕四少爷超高的控制力而使得坐在马背上亦觉得如履平地!

京都城内最北部,是一片宗教区,当朝佛道并重,城中寺观林立,尤其在北边,大大小小十数座,香火鼎盛。

大节下这些寺观里的游人不比往日多,大家都去登高赏景野宴了,和尚道士们难得落个清净。燕四少爷带着燕七纵马行来,街上行人已是寥寥,不由略微放慢了速度,问向燕七:“七妹你觉得凶徒会藏在这附近吗?”

“我有九成把握。”燕七道。

凶徒劫了人质先是由西向东跑了一段路,然而再往东的话就是湖,根本无处藏身,也不易甩脱追兵,往南却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人流拥堵更不好脱身,凶徒身上带着刀剑凶器,又掳了人质,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法遮掩,还易被追兵轻易发觉行踪,别忘了,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虽说大隐隐于市,可带着兵器人质,身上怕是还沾了被砍的路人的血,这副样子可是隐不了的,官兵出动,群众帮忙,分分钟就能给你揪出来。

所以只能向北,北边人少,跑上一阵便能避开目击者的视线,而且重要的是——如果能侥幸逃出北城门,再往北去就是十万大山!只要进了十万大山,就是官兵入内也是无能为力!

可城门又岂是能轻易混出去的,如果是个人都能从容进出,那天.朝的首都早被敌国染指一万遍了。因此燕七推测那伙凶徒暂时不会急于出城,至少也要找个地方乔装一下,再打个幌子想法往外混。

而等他们乔装妥当后,人质只怕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他们会躲藏在什么地方呢?”燕四少爷放缓马速仔细观察四周。

“寺里,”燕七道,“官兵唯一不能擅闯的便是寺庙,尤其是京中的寺庙,除非得了兵部的许可,没有许可的话也只能先将寺庙围住。”

“有道理!”燕四少爷道,“这里的寺观好几十座,就是挨个儿进去搜也要好久的功夫,有了这功夫,凶徒早乔装打扮妥当后跑掉了!——哎,怎么官府的兵还没有到啊?!”

“没有那么快,怎么也得先派人去通知兵马司,再要调兵缉捕,这一套流程下来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那我们先找凶徒的藏身处!”燕四少爷果断道。

“好,重点找小些的寺观,外头看上去不惹眼的。”燕七道。

燕四少爷重新纵马,跑了一阵子停到一座名为“永和寺”的小寺庙门前,见寺门开着,里头一个小沙弥正拿着大扫把扫地上的落叶。

“七妹你在马上等着,我进去问问!”燕四少爷说着就要跳下马,被燕七拉住。

“不是这座,这座太小,就算悄悄进去也会被人发现,何况那小沙弥拿着扫把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必是一无所知的。”

“那我们去别处,”燕四少爷一挟马腹继续往前走,“可这样一座一座的找也太慢了,等我们找到的时候只怕凶徒早就溜掉了。”

“四哥,去那边。”燕七指着不远处一座九层佛塔,登高望远,俯瞰全局,那里是个绝佳的去处。

兄妹俩到得塔下,燕七让燕四少爷留在下面看着马,自己则跑进了塔,一口气冲上最高层,塔顶上有四五个游人,正凭栏望远作些酸诗,脚底下发生了什么看上去却是一概不知。

燕七往下看,偌大一片庙堂殿舍在眼底一览无遗,哪座寺的和尚正在念经,哪座观的道士正在做法事,哪座庵的小尼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种种幕幕,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却也有那么一座寺,院子里半个人影儿都不见,前殿,后殿,僧舍,禅房,满院里空空荡荡,并不寻常。

燕七从塔上下来,给燕四少爷指了方向,两人须臾间便乘马到了那座名为圆明寺的寺院门前,见寺门虚掩,由门缝中望进去,院子里仍是空无一人。

燕四少爷在拴马石上拴好马,却听燕七和他道:“四哥你在外面稍等,我进去看看。”

“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燕四少爷道,“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

“那我们一起进去。”燕七道。

“好。”

这就商量定了,两人背着弓箭,却先不拿在手里,上前去推那寺门,“吱呀呀呀”一阵响,才刚迈腿,就见正面殿里急匆匆地跑出个中年和尚来,头皮在阳光下泛着青光,见是两个半大孩子,忙喝了一声:“做什么?!”

“上香。”兄妹俩异口同声地撒谎。

“今日闭寺,不接待香客,请二位施主回吧。”和尚跑到近前,双手合什向二人行礼。

“你们也要过节吗?”燕七问。

“今日有禅课,恕不能接待二位了。”和尚抬起脸来微笑。

燕四少爷不动声色地在旁边观察这和尚,却见神色坦然,既不慌张也不回避,说话声中气十足。

“好吧,那我们改日再来。”燕七道。

和燕四少爷退出门来,见那和尚仍将门虚掩了,也不落栓,听得脚步声向着正殿的方向走回去了。

“刚才那和尚似乎也不见紧张,难道凶徒不在这座寺中?”燕四少爷挠挠头。

“凶徒就在这寺里。”燕七却道,“四哥你把马解了,我们去后面。”

燕四少爷连忙去解马,一行跟着燕七往后走一行问她:“七妹,你怎确定凶徒在里面?”

“刚才的和尚不是真和尚,”燕七道,“他的头发是刚剃的,头皮上沾着几根头发碎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身上有血腥味儿。”

“血腥味?我怎没闻到!”燕四少爷惊叹,却也不再多问,只管跟着燕七往寺后绕。

血腥味,上辈子闻得多了,这辈子也仍然逃不过燕七的鼻子,而燕七没有说的是,这个和尚身上除了血腥味儿,还有戾气,戾气不是靠闻出来的,是靠身经百战的经历感知出来的。

两个人绕到寺后,找到一株大槐树,将马拴了,燕七就看看院墙,足高一丈,便是树干距着院墙也有着十来米的距离,却是二话不说,攀着树干便向上爬,燕四少爷见状连忙跟上,爬树可是他的拿手活,然而爬没几步,向上一瞅,燕七已经攀至了主枝枝杈处,不由一愣。

待燕四少爷也爬上来后,燕七便和他道:“四哥,你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如果看到有人追着我出来,你就放箭掩护我。”

“我和你一起进去!我得保护你!”燕四少爷这次不肯从善如流。

燕七想了想,道:“那这样吧,如果你能从这儿进去,你就跟着我进去,进不去的话就守在这里等着掩护我,好不好?”

“好!”燕四少爷连忙点头。

“那我先来。”燕七说着攀了老槐树的分枝便向着院墙的方向爬去。

燕四少爷没敢立即跟上,这树的分枝太细,无法承受两人的重量,只得先站在主枝杈上看,结果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七妹这哪儿是在爬啊,这完全就跟小猴儿似的在枝杈间悠来荡去畅行无阻啊!

这老槐树的树冠很大,虽然树干离着院墙很远,但树冠已经能遮到院墙以内,可是树冠的末梢是越来越细的,根本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要想靠着树枝攀进院墙里去,压根儿就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他的七妹却就真的这么着在他的眼皮底下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攀着枝枝杈杈一路接近院墙,不等攀到细梢处,已是抓着枝子向前一荡,人从树上飞出去,准而又准稳之又稳地落在了墙头上!

燕四少爷张大了嘴,印象里一直胖乎乎木墩墩的小七妹怎么突然间就变得如此轻盈伶俐?!不,不是伶俐,是凌厉!那在枝间悠荡的动作,那飞在空中落向墙头的姿势,无不透着一股子精练利索,甚至利索得近乎了冷酷。

燕四少爷终于知道为什么燕七要提出方才那个要求了,因为他根本做不到像她这样从树上进到那寺院里去,这样的分枝他爬到一半恐怕就会坠断树枝掉下地,而他七妹却是直接从这一半的地方悠出去落上墙头的,就算他也能悠出去,他也毫无把握能正好落上墙头并且能稳得住身形。

他不明白燕七是怎么做到一次就能成功的,而且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碰巧,跳十次她十次都必能成功,换一个别的地方跳她还是能一次成功。

燕四少爷选择了留在树上,看着燕七冲他摆了摆手后就从丈高的墙头上纵身跃了下去。

燕七跳下树,没有急于动作,背上的弓拿下来握在手里,指间夹了一支箭,原地观察了一阵地形,再向着前头的佛殿张望,隔着镶玻璃的后窗,只能看到一尊涂了金粉的大佛像的背部,然而再看两边的粉墙上——有人影晃动!

燕七并没有先往那殿的方向去,反而折向对面沿院墙而建的一溜僧舍,僧舍的门窗未嵌玻璃,而是糊的窗纸,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

燕四少爷在树上举好自己的弓箭,严肃认真地瞄着燕七行进的方向,他看到她步履轻盈,像是奔跑在布满落叶与枯枝的密林里,然而每一脚落下去却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她跑到僧舍前,眼睛盯着前面佛殿的后窗,耳朵却贴在僧舍的窗外,一间一间挨个儿贴过去,最后停在了距佛殿的方向最近的那一间外,静静地听了一阵,脸上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没有表情,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在想些什么,她要干什么,她——

燕七突然行动了,向着旁边迈开两步,举起弓,箭尖对准糊了窗纸的木窗格子——她要做什么?隔着窗纸根本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她为什么要举箭?

不等燕四少爷想出究竟,燕七的箭已经穿窗而入!燕四少爷握着弓的手不由紧了一紧,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间僧房的门窗,然而那一箭射毕,屋内竟是没有半点动静——七妹究竟是在做什么?

燕四少爷看着燕七轻轻推开了那房门,然后闪身走了进去,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半晌也不见她从里面出来。

燕七走进屋去,看到的就是十几个被五花大绑并用布团塞住嘴的僧人,人人都惊恐地看着她,而在当屋的地上,一名穿着僧衣的人被一箭穿喉血溅当场。

这个人的头皮上若仔细查看,也沾着几颗细小的头发碎渣。

当然,燕七在房外是靠听声音判断他所在的位置以及咽喉的高度的,射杀他之前,这个人正在威胁僧众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屋子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因此燕七断定屋中只有他一名凶徒。

“大家别慌张,也别出声,我解开你们,你们两个两个从院子后门离开,然后赶紧去报官。”燕七低声和僧人们道。

众僧点头,燕七上前给众人解绑,而后出得门来,盯住前面佛殿内的动静,向屋内招招手,便跑出两名僧人来,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沿着僧房往后头跑,拔开后院门栓,迅速地跑了出去。

两个人成功逃脱,燕七再一招手,又有两个从屋内出来往后跑,人多目标太大,只能分批逃离。燕四少爷在树上看见,连忙滑下树去,解了马跑到后门,问出一个会骑马的僧人,将马交给他,让他赶紧去把官兵带到这儿来,而他自己则握了弓守在后门外,准备待所有的僧人都逃离后再进去给燕七帮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对儿正往外逃的僧人过于紧张,其中一个脚下一记绊蒜撞到了旁边的那个,旁边那个本就腿软,一撞之下直接向前扑去,前头门廊下正放着扁担和摞起来的水桶,一时间噼哩啪啦响成一片!

“跑!”燕七冲着屋里剩下的人挥手,一群人吓破胆地冲出门往后头跑,前头佛殿里已是听见了动静,燕七透过玻璃窗看到有四五个面带煞气的“和尚”绕过佛像,手持钢刀踹开殿门径直向着她扑了过来,燕七举起弓,脚下是八风不动,手上是箭挽流星,嗖嗖嗖嗖嗖,那几人只觉眼前一花喉间一冷,哼都未及哼出一声,顷刻间五条命便齐丧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0章 团灭

燕四少爷震惊了,他甚至没能看清燕七是何时拔的箭怎么出的手,眼前只是一花,再定睛看时那五个人就已经咽喉中箭一命呜呼了!

七妹的箭法——七妹她——七妹她杀了他们——杀人了——如此果决毫不犹豫地就——就夺去了五条人命——

燕四少爷腔内一直沸腾着的热血骤然间被冻住了,他知道他来这儿是要干什么的,他要救人,他也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他还知道要想救人就要冒着生命危险,要和凶徒真刀真枪的对阵,可——可杀人这件事——他从没有深想过,他脑海里勾画出的场面全都不过是自己浴血奋战,保护着七妹,尽力去救人,也许会受很重的伤,也许会死在凶徒的刀下,他不怕,他想做个英雄,可是现在…英雄被吓住了,他想过自己会死,却不曾想过让别人死,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哪怕是寿终正寝的亲戚朋友,而眼前,五具尸体就这么倒在那儿,利箭硬生生捅进喉咙,坚冷的乌黑箭杆与柔软的黄色皮肤形成了撕裂瞳孔般的鲜明对比,浓稠刺目的鲜血从箭洞处涌出来,从大张着的嘴里涌出来,有具尸体甚至还在微微的抽搐,脸部的肌肉扭曲出难以想象的线条,更有一具尸体裆部湿了一片,死得如此真实丑陋又直击人心…

七妹她,不怕吗?

她不怕。燕四少爷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望在燕七的身上,他没有看到她的一丝犹豫与胆怯,两次拉开箭步,全都是无比的坚决果断…换个更贴近她的词,是冷酷狠辣。

燕四还在震惊中的须臾功夫,佛殿里又冲出三个人来,这三人却人手拎着一个早吓到脸白的小和尚挡在身前,一边挡着一边冲向燕七,手里的大刀挥舞,眨眼便到了近前!

燕七偏身躲开迎面劈来的一刀,调头向着旁边跑,那三名凶徒在身后紧追不舍,眼看前面便是院墙,燕七已无处可跑,凶徒的刀再度挥起,直直向着后背劈下来,却见燕七突地向前跃出,一脚蹬在墙上,身子微转,半空里调整方向,随着惯性向着旁边九十度夹角的僧舍墙壁再踏出一脚,整个人就在空中来了个急转弯,凌空旋过,转瞬便到了那凶徒的身后,而人在半空时已是搭箭上弦,脚未落地,箭已飞出,“噗”地一声直接穿透了那凶徒的后心!

第二名凶徒此时却已赶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质,手中刀抡圆了砍过来,燕七脚一落地便就势向着旁边一滚,过程中拔箭搭弦,转过脸时利箭正离弓,站起身后凶徒已毙命!

第三名凶徒见状不妙,提起人质挡在身前,将刀架住人质脖颈,才刚喝了一声:“住手!否则…”便见眼前一花,压根儿没有看清对手是怎么从背后箭篓里拔的箭,又是怎么搭箭上弦瞄的准,最后的一点意识停留在迎面而来的那枚寒星似的箭尖上,下一瞬,视角里便是一片不见云的淡蓝天空,和古旧佛殿高高的一角飞檐。

否则?否则什么呢?

从这三名凶徒冲出殿门到最后一名凶徒死亡,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事,燕七调头,借墙使力凌空跳转,落下时杀一人,倒地翻滚,起身时杀一人,站住后再杀一人——这一连串的动作电光石火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得甚至有些赏心悦目。

此时佛殿里却没有再冲出来任何人,燕七搭上箭,迈步便进了殿门。

没有犹豫,不见畏惧,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却硬是在这自然随意的举手投足间展现出一种根本未把对手当回事的淡然嚣张。

燕四少爷回过神来的时候,握着弓箭的手心里全是汗,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怕凶徒,还是在怕他的七妹妹。

佛殿里的凶徒还剩下四名,在殿外突发响动时便一人扯了一个人质挡在身前,发现动静来自殿后,一边往大殿前门处退一边警惕又紧张地持刀盯着后殿门的方向,一但后门有变,也好立刻从前门逃出。

半晌没有听见脚步声,心中正起疑,就见那高达殿顶的巨大佛像后忽然鬼魅般地绕出个人来,出乎所有凶徒的意料,来者竟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里还握着弓箭,白净的脸上不见惧意也没有惊奇,平平常常地走进来,一对乌黑的眸子望在众人的脸上。

却是这样淡然里,凭生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像是立在山崖上的狮子在俯视自己的猎物!

凶徒们一怔之后愈发惊疑不定:刚才冲出去的几个同伴呢?怎么能让这个小丫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连惊呼的声音都不曾听到半声?

尚不及做出反应,这个小丫头却开口了:“放开人质,我可以让你们离开。”

——她说什么?在开玩笑吗?!

“小丫头,你找死!”其中一名凶徒恶狠狠地喝道,“把弓箭扔了,否——”

那个“则”字却已是再也无法说出口。

上一个想要讨价还价的人已经下了黄泉,而现在控场的不是你们,是我。

——箭尖一挪,直接就穿了这凶徒的喉咙。

凶徒们再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有这样的箭法,更没想到人质在前她都敢动手!说杀就杀,便是真正的歹徒也没有这么不计后果!

余下的三名凶徒登时惊怒了,万料不到这个小丫头居然如此的冷酷凶残,杀人时眼都不眨,杀完后面不改色,哪怕捏死一只虫子都没她这样淡定!

“你胆敢再动一下,我就杀了这人!”三个凶徒立时将自己严严地蔽身于人质的身后,只留了一只眼睛盯着燕七手里的箭,他们不能确定燕七是否有功夫在身,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样?”燕七望着其中一个忽问。

那凶徒一怔,不等反应,身前的人质却点了点头,是崔晞——没法开口,嘴巴还被东西堵着。

燕七又问旁边那人手里的崔暄:“你呢?”

崔暄瞪着眼睛使劲看燕七,然后瞥着眼睛又去看崔晞,来来回回动着眼珠子,燕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意思是先救他弟。

“把箭放下!否则老子就割了他的脖子!”挟着崔晞的那人狠狠喝道,手里钢刀一紧,刀锋摁上崔晞喉间的肌肤。

燕七的箭再快,此时也绝快不过这刀划过喉咙的速度。

燕四少爷将手心的汗抹在腿侧的裤子上,重新握了弓箭,猫下腰,一路小跑着从佛殿旁边绕到了前头去。路过那一地死尸的时候特意不去看,假装他们只是被揍晕了,屏住呼吸,不去闻那扑鼻的血腥味儿。

绕到殿前,轻手轻脚地慢慢接近大门处,里头传来一个人的半声厉喝,紧接着就是倒地声。燕四少爷心头乱跳,方才的害怕一下子被抛了开去——里面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他们不死,人质就会死!他们跑掉,更多的无辜人会死!

体内的热血重新上涌,燕四少爷握紧手中的弓箭,小心谨慎地向着门口探了探头——三个凶徒全都背对着正门!好机会——这是个好机会——可——三个人,要先射谁?射中其中一个,另两个势必会发觉,到时候人质性命堪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