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第365章 信念

两个人从湖底捞了不少石头,一股脑地堆到岸边,预备从里面挑出几块好看的送人,才刚把最后一次捞出的石头放到岸上,元昶忽然神色一凝,扭头向着北边方向聚神聆听。

燕七在旁边不发一声,虽也支着耳朵,可却除了风吹湖面的细微声响外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正往这边来,”元昶似也听得不大真切,两道修眉却渐渐蹙起,偏着头仔细再听,“很多人…有马…速度很快…”

元昶不再细听,神色凝重地和燕七道:“这伙人是冲着这边来的,敌友未知,你去将令堂他们叫醒,尽量动静小些,然后上车往远处走,东西暂先放这儿,我先帮你们看着,倘若对方是友,我会骑马追你们回来,若是不见我来追,直管往风屠城的方向去,不要回头,不要放慢速度,去吧。”

“好。”燕七没犹豫,这个时候分秒必争,立时和元昶分头行动。

除了小十一还在睡,众人皆悄悄起身,什么都没拿,直接上车,由萧宸赶着马径往风屠城的方向疾奔,燕七则站到车顶上回望,见元昶和那几个骁骑兵正在迅速地将双方的帐篷和所有摆在当地的东西用沙土掩埋起来,来不及掩埋的就用绳子绑在一起沉到湖里去,月光下的湖水泛着光,轻易难以发现湖中黑乎乎的物品。

处理完这一切后,骁骑兵们将马牵至附近的沙丘后暂藏,各自手里握着武器静待。

“小四,我记得你又做了个新的望远镜来着?”燕七从车顶探下身子由车窗口和里头的崔晞道。

崔晞从榻下暗格里取出一支比此前那支更大更长些的望远镜递给燕七:“想着路上赏景用就带上了,上路后倒把它忘了。”

燕七重新站起身举了望远镜向着远处望,恰好马车行上地势略高的一处沙丘,视野一时开阔起来,空旷沙漠上的一切都能被一览无余。而就在较远些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快速向着星落湖的方向行进,月光到底比不得日光,只能看得清大致轮廓,燕七调整焦距,瞬间将视像放大,尽管很模糊,但仍能辨认得出——那是一队蛮兵!

一队百十多人的蛮兵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问题燕七已无暇细思,他们是奔着星落湖去的,而元昶和他的七个弟兄正在那里等待确认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八对百,狭路相逢,毫无胜算!

燕七跃下车顶,和萧宸道:“解下匹马给我用用吧,我回湖边一趟。”

萧宸转头看她:“…什么事?”

“你先猜着,等我回来看你猜得对不对。”燕七道。

“…”萧宸将车停下,跳下去给燕七解马,燕九少爷却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伸了手找她要东西:“望远镜我用一下。”

这货估摸着猜到了三四分,要用望远镜确认呢。

“先让我用用吧。”燕七没给,钻进车厢取弓箭,燕九少爷眯起眼睛来看她,被燕七轻轻拍在肩上,“好好儿的啊。”说着就出了车厢。

旁边坐着的燕二太太还在诧异燕七为何要拿弓箭,却见燕九少爷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竟是罕见地紧紧锁起了眉,心下不由咯噔了一声,却抿紧了嘴,没有开口发问。

好好儿的。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嘱咐过他。燕九少爷袖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一定是连她都没把握的事——这样子嘱咐他,就好像把这辈子要和他说的话都凝聚在这几个字里,让他好好儿的,一辈子都好好儿的——怎么就突然要说到一辈子了?!——定是她这一去极可能九死一生!

燕九少爷迅速起身钻出车厢门外,却只来得及看见他姐飞身上马疾驰而出的背影,萧宸在飞快地重新把剩下的马和马骡套好,缰绳一抖,向着风屠城,向着与他姐相反的方向全速奔出。

“她说了什么?”燕九少爷问坐回驾驶座上的萧宸。

“用最快的速度去大营。”萧宸沉着声。不能与她同生共死,让他觉得很是遗憾,然而她把她最重要的家人都托付给了他,又让他觉得欣慰。可这眼睁睁送她一个人去赴死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燕九少爷回到车厢,垂眸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双手在袖中交握得紧紧,头一回恨自己不是个武将。

燕七骑马疾奔,这匹用来拉车的马远比不上她的壕金,然而到底是单骑,比蛮兵整体移动来得快些,不消片刻便折回了星落湖附近,元昶早便听见了声音等在前头,见她回来几步奔过去迎上:“你又回来做什么?前头出事了?”

“北边来的是百十多人的蛮军,赶紧撤。”燕七道。

“你怎知道?”元昶一惊。

“我有能望远的东西,先别多问,赶紧走,对方移动速度不慢。”燕七道。

元昶转身就要回去通知自己的弟兄,然而迈出两步去时忽又停下,转头和燕七道:“蛮子出现在此处,必是想法子躲过了前线军的巡视想要接近风屠城玩儿阴招,那么他们的方向一定也和你们一样,你们的马车比不得他们的速度,照这样下去迟早让他们赶上,你赶紧回去让马车调转方向!”

哪里来得及呢,马车负重本就大,现在又处在广阔沙漠中央,就算这会儿折向,当蛮子行上高地也能一眼看到,拉车的马和战马速度根本不能比,此地距大营还有近两天的路程,来不及,从元昶听见对方行进的声音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对此元昶又如何不知,他和这几个骁骑兵若此时往回跑兴许还来得及,他们骑的也是战马,蛮子就算看见也无法追上,逃不掉的只是小鹿号上的人,这一点燕七清楚,元昶更清楚。

所以此时元昶并没有要撤的意思。

“你呢?”燕七就问他。

“你别管。”元昶转头奔向自己那几个弟兄的蔽身处。

“瞧不起人啊,”燕七驱马跟上,“别忘了我是谁家闺女。”

元昶转回头来笑出一声:“真行吗你?”

“弓箭我都带来了,你以为呢。”燕七拍拍箭囊。

元昶看着燕七,她了解他,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作此选择,于是特意骑了马带着箭回来找他,知道要面对的是上百的蛮兵,知道要迎来的是有死无生,就这么带着箭回来了,从容潇飒,无畏无惊。

这样的一个她,教人如何不情钟?

元昶扬起唇角,把头转回去,冲着他那几个弟兄招手:“来的是蛮子,百十来人,怎么样?”

“干死!”几乎毫不犹豫,骁勇铁血的骁骑兵们立刻低吼,人少对人多怕什么,骁骑兵从来就生死无惧!战场上生,战场上死,那才是他们的归宿!见敌就跑?丢不起那人!

“这伙子蛮兵能绕过前线军的巡逻线,本事不容小觑,此去不是我方大营就是风屠城,因而说什么也得把他们这计划破坏掉,”元昶和这几个兵道,“朝哥,你的马快,回去报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们几个拖得一时是一时。”

被称作朝哥的那兵也不多说,立刻上马,只和大家道:“哥儿几个痛快打,兄弟很快就来陪你们!”说罢不再多耽,一夹马腹就向着大营的方向驰去。

元昶又和燕七道:“你带了多少箭?”

“三十支。”燕七道。

“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干掉三十个蛮子,”元昶毫不迟疑地先下了断定,“一会儿蛮子进入射程后由我和燕小姐先动手,”这话是对着剩下的几个兵说的,“你们在沙中蔽身,待我将蛮子引到前头,你们由身后来个出其不意,干死一个赚一个!”

元昶他们这几个兵出来都带着全身的装备的,这也是营中的规定,只要不是回城或执行有专门要求的任务,但凡离营数里都要武装出行,骁骑兵的基本装备就是甲衣、马、武器和轻盾,箭也可以带,但鉴于骁骑兵向以迅猛强力的风格为主,箭这种对技术要求较高、杀伤面不够大的进攻方式并不常用。

元昶也未带着箭,还要将甲衣给燕七穿上,锁子甲能抵挡一定程度上的武器伤害,燕七却不肯穿:“太难看了,影响我就义时的形象。”

“呸,你还想要多好看?!还嫌追求你的傻子少?”元昶也没强求,自己把甲衣穿上,这甲衣重得很,燕七穿上确实也不方便行动。

“都是我的错,我就是红颜祸水。”燕七叹着将箭抽出来做准备。

“…沙漠太小盛不下你了是吧?”元昶翻身上马,另几个骁骑兵已是训练有素地钻进了附近的沙里,连马都卧下用沙子掩盖了起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有埋伏。

“准备好了吗?”元昶挑唇看向身边的红颜祸水。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箭法的最高奥义,”燕七搭上箭,“保证你以后都不敢再和我比箭了。”

“臭屁。”元昶噗笑,在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走!”

两人拨马,由湖旁低地纵上高处,远处那一队正在行进中的蛮兵立时出现在视野里,距离正在射程,马蹄尚未落稳,燕七手中箭已是急如骤雨地倾泻而出,那队蛮兵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已是有十来人纷纷落马,元昶看得清楚,这些人无一不是被箭准准洞穿了喉咙的!

元昶唇角挑起个笑,他丝毫不怀疑她能做到她答应的事,她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让你担心,永远让你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头就全是笃定与安稳,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她不需要你的操心和呵护,她需要的就只是她身边的人能够好好的,能够让她放心地生或死。

“漂亮!”元昶一声喝。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赞美她,什么坚强的人不需要安慰,优秀的人不需要赞美,全都是屁话!她在他心里有多好,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是吧。”她说,手上箭未停,依旧宠辱不惊。

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的蛮兵这时才反应过来,立时便有人回以箭攻,元昶一手持盾一手持戟,盾用来挡住攻向自己的箭,戟用来挑开攻向燕七的箭,最终蛮兵的这一波箭击竟是没有一支伤到两人。

燕七手上的三十支箭很快放完,果然是箭无虚发,支支命中要害,支支将目标一箭封喉,根本不给任何反击的机会,干净又利落。然而蛮兵也不都是死的,剩下的人一行顶着燕七的箭还击,一行驱马疾驰迎面冲来,不消片刻就已经近在了咫尺,元昶喝了一声:“接!”手中轻盾向着燕七飞去,燕七伸手接得稳稳,将盾在身后一挡,转头就跑。

元昶挥戟拨开又一波飞箭,架开冲在最前头的几个蛮兵的武器,且打且退,将蛮兵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在蛮兵们的斜后方,那几名骁骑兵悄悄由沙中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蛮兵,立时便砍翻了一片,蛮兵这才惊觉身后有埋伏,连忙调头还击,元昶这厢也停止后撤,腿下一夹马腹,战戟抡将起来,登时便以猛虎入羊群之势冲进了战阵。

可惜蛮兵不是羊群,而是狼群。数不清的刀剑掠着寒光向着元昶劈过来,铁刃划在锁甲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肩,臂,背,腰,腿,不断地感受到重击,然而却觉不出疼,也许是因为信念过于强烈。

是的,信念。在战场上,信念对于兵们来说,比武力还要重要。他跟着燕子忱学的不仅仅只是武艺,还有兵法,燕子忱就告诉过他,一个好的将领,不仅仅要具备高超的武力和战术素养,还必须要有感染力,能调动起兵们最大的动力,能点燃并坚定他们的信念,到了战场上,哪一方的信念能坚定到底,哪一方通常获胜的机率就更大,因为只有信念才能让人无所畏惧,才能让人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才能让人挖掘出自己最大的潜力拼到最后。

那么此刻他的信念是什么?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拖住这些蛮兵,让燕七最挂怀的家人得以安全回家,是的,在这一刻什么保家卫国的崇高目的都排在了她的后面,他心中最强烈的信念,就是要为了她!

元昶挥舞战戟,不顾一切地砍杀着围涌过来的蛮兵,月光下鲜血抛洒,人吼马嘶,沙尘飞扬,拖住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拖住他们。元昶举戟架住一个蛮兵劈来的钢刀,一绞一缠便将他扳下马去,紧接着戟尖刺出,半道里却突听得背后风声,有人从身后向着他砍过来!来不及回身了——迎面又有人攻来,不能犹豫,先刺马下,然后挡下迎面一击,背后的由着他砍!左右也是个死,多着一下少着一下又有什么所谓!

元昶一戟结果了被挑下马的蛮子,紧接着举戟挡下迎面蛮子的攻击,而预料中的背后一刀却并未砍来,元昶仍不犹豫,先将面前这蛮子一戟戮死,然后才转身去看,却见方才想要背后冲他下手的那个蛮兵喉间插着一支利箭已是死在了他的马下。

箭?元昶转头,看见燕七站在沙地里,她的马已经被蛮兵的箭射中死掉了,而她手中的箭就来自蛮兵射在马身上和附近沙地上的那几支,蛮兵的箭一直未停,她灵活地左躲右闪,就在这闪躲间仍能放出箭来,可她也毕竟不是神,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不停歇的箭,于是就在元昶的眼前,一支凶狠的利箭贯穿了她的左腿,血花飞溅,蛰痛了元昶的瞳孔。

死——都去死——你们所有这些蛮狗都得死——都得给我的燕小胖陪葬——

元昶杀红了眼,战戟疯狂劈出,无数的首级与残肢被抛飞出去,他不再防守,就是一味地攻,一味地杀,能杀多少算多少,杀到最后一口气,杀。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这广阔无垠的沙漠上正在展开着一场怎样血腥的杀戮,银色的月光和惨白的沙被染得一片猩红,元昶一戟刺出将两个蛮兵串了糖葫芦,却被身后的一名蛮兵重重地砍落马下,带着铁甲轰然坠地,激起大片的尘沙,他费力地撑起上身,手中戟尚未继续挥出,蛮兵战马的铁蹄已是照着后背狠狠踏下,一口浓血喷得身下的粗沙像是模糊的血肉,他在这血肉上艰难匍匐,血光朦胧了他的视线,他想看清她,看清她最后一眼,他要牢牢地记住她的样子,这样到了下辈子他也不会忘记她。

又是一刀由背后砍来,势大力沉,将他压进沙里,他挥手向后扬起沙土,迷了那蛮兵的眼,换来一瞬的停顿,这一瞬他却用来揩去糊在眼睫上的血水,然后他终于看清了她,她的肩上又中了一箭,却被她面不改色地拔下来立即做了反击的武器,将已经挥刀杀至她面前的一个蛮子穿了喉,她想夺取这蛮子的箭袋,然而才刚取在手里就被另一名杀到的蛮子照着胳膊劈来,她虽堪堪躲开,箭袋却被那蛮子劈得散碎,箭支洒落了一地,她却已没了再去拣回的机会。

“燕小胖…”元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然而她却好像听到了一般,拖着一条伤腿向着他跑过来,追在她身后的蛮兵面孔狰狞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寒光一闪,狠狠向着她的后背劈了下去。

元昶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一刻的燕七,可他没有等到,铺天盖地的冰冷与黑暗瞬间将他包围。

这就死了吗?好吧,与她共葬沙场,再没有什么结局能比这更好了。

“醒啦?”再一次睁开眼,窗外阳光正斜,晚霞漫天,熟悉的声音来自熟悉的人,熟悉的人此刻就立在床边,一边的肩上缠着绷带,另一边的腋下夹着拐。

“…你…”他声音沙哑,像沉睡了好多年。

“我天,你不会失忆了吧?还认识我吗?”熟悉的人把头探过来让他看清她的面瘫脸。

“…笨小胖…”他想笑,可是嘴角一翘浑身就疼,“你…你没死啊?”

“我怎么能死呢,”她说,“我可是主角啊,主角死了书还怎么写。”

“…少…少臭屁,”他说,“还主角…男主角吗你?”

“…燕小九我警告你啊,赶紧从元昶的躯壳里出去!”她说。

“…”元昶还是想笑,浑身疼得令他直吸气,半晌咬着牙磨出句话来,“还是…他娘的活着好。”

“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爱护~吐了几大波后觉得好多了呢~~(把昨天中午吃的热干面全吐了,尤其还有麻酱,感觉自己吐的全是那啥,我吐着吐着就醉了。【微笑】)

【锦绣灵魂画廊——by翎苓】

感谢翎苓亲爱的画的五六七三人组,简直太萌太可爱了哈哈哈~~

下面是本章配图~

第366章 回京

“特别巧的是我爹正带军进行野战训练,刚好带着其中一队拉练到那边,朝哥没跑多远就给遇上了。”燕七解释了两人为何得救,这也是后来听燕小九说的,具体她爹怎么救的他们,这个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那伙蛮子全都变成了泥,比大漠的黄沙还要细碎。

“…我的那几个弟兄…”元昶问出了他最不敢问却也必须要问的问题。

“有两个也已经醒了,我来之前刚去探望过他们。”燕七道。

只提到了两个,别的没提,元昶却也明白了,闭上眼睛半晌沉默,良久方才重新睁开,忍着不知是身还是心的撕裂般的痛,笑起来:“终究他们也是痛快了一场。”

“可不是吗,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回味,怪不得所有当过兵的人都说,此生当兵无怨无悔,这种情感很难言语表述,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热血澎湃与铁骨豪情,搞得我都想来个木兰从军了。”燕七道。

“你老实着点吧,”元昶全身上下不得动,只好拿眼睛瞟燕七,“身上长一万颗心也不够被你吓的。你伤怎么样?除了肩和腿还哪儿伤着了?”

“很遗憾,拼伤没拼过你,”燕七叹道,“后背还有一刀,幸好我把望远镜塞箭囊里,替我挡了大部分力道,然后还有手上蹭破的皮,算不算?”

“…”元昶无语地看着她。

“看,把你吓到了吧。”燕七。

元昶:“…要不是我现在不能动…”

燕七:“慎重啊壮士,你渴不渴?”

元昶:“没说要揍你。是有点儿渴。对了,这是哪儿?”

燕七叫了人进来喂元昶喝水:“燕府,我大伯这儿。”

元昶喝罢水,诧异地转着眼睛努力往旁边看,却也只能看到步步锦窗格的一角:“我怎么会在这儿?”

“呃,咱们几个是一起被打包带到这儿来的。”燕七道,“大概是为了方便让郎中们集中会诊吧。”元昶是没看着,她大伯差不多把全城全军的郎中都给捞到燕府来紧急抢救他们几个伤号了,否则照他重伤的这个程度早就小命呜呼找阎王爷裸泳去了。

“你不在床上老实歇着到处乱跑什么?”元昶说她,“身上伤不疼是吧?”

“我是准备起来吃饭的,顺便走动走动,今天大伯让人做了好多好吃的,可惜你现在吃不了。”燕七拄着拐起身。

“…最后一句你就不用说了,故意的是吧你个蔫儿坏蔫儿坏的臭小胖。”元昶道。

“你想太多啦,安心休养吧,有事就叫人。”燕七说着告辞,一拐一拐地出门去了。

进得里头院子,见她大伯和她弟正在廊下立着说话,一拐一拐地过去,那两人便一起偏了头看她,燕七先问她大伯:“那么多好吃的,我真的不能吃?”

“有伤在身,饮食清淡些的好,让四枝给你做。”她大伯声音温和,远不似五枝悄悄跟她说的当见到燕子忱抱着一身血的她迈进燕府时这位能活活吓尿一片人的脸色。

那么多好吃的是给燕家二房几口人吃的,自打燕七被带进燕府接受治疗,二房几口子一直都没回燕宅去,今儿是见燕七已经基本可以脱离床板儿了,大家吃顿饭就要回家去,不能总在她大伯家里耗着。

“伤口疼得厉害么?”燕子恪转身往旁边书房里去,姐弟俩就在后头跟着,进得书房,燕子恪指了窗根儿下的罗汉床让燕七坐,燕九少爷只捞了个绣墩儿,燕子恪则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坐了,微微向前倾着肩,仔细地端详着燕七的面色。

“还行吧,用的药好,有止疼的功效。”燕七答他的问话。

燕子恪却还端详着她,好像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她的话听进耳里去。他问也是白问,一箭穿了腿,一箭捅了肩,还有一刀劈在背上,旁的各种小伤还有十来处,再好的药也不可能让她一点都不疼,而这疼还要日夜延续,直到伤口重新长起。

“别担心啦,真的没事,有事我会说的,疼得厉害我一定告诉你。”燕七宽慰她大伯。

“年前我们回京去。”燕子恪忽道。

一直垂眸端坐的燕九少爷闻言掀了掀眼皮:这位这是因此厌弃了塞北么?

“呃,我还有个赌注在身。”燕七提醒她大伯。

“又怎样呢?”这位挑眸看着她,明显不打算跟对方好好玩儿的样子。

“其实我挺喜欢塞北的,真的。”燕七换了个说法。

“子忱和你们母亲今年是一定会回京过年的。”燕子恪道。

如果燕七不和父母一起回京,这就有点儿交待不过去了,现在家里都知道她没能去成东边,毕竟见到了燕子忱也不能再用这借口,两边一通信,什么也瞒不住,索性早早就和家里说了到了塞北来,那就不能不和燕子忱夫妻一起回去了。

“这是个问题。”燕七看着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坐等这二位主动出主意。

“倒也不难,”大男人早就把主意想好了,“我提早去信,让家里去岛上过年。”

千岛湖说来也算京都的地界儿,但蛇精病要跟你玩儿文字游戏你也没办法啊,严格意义上的京都它就是太平城,不进城就不算毁约,哪怕我就在城门口晃荡你也不能把我怎么地。

全家上岛过年,燕子忱一家子一回去先上岛,燕七的十五岁生辰就在正月十六,燕家人在岛上待过十六再进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十五岁,及笄,古代女孩子的成人礼,这一天就是燕七和涂弥的赌约结束之日。

“那就没问题啦,看来我现在就得开始准备给大家的礼物了。”燕七道。

“想要什么列下来,我让人去办。”燕子恪道。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要因人而异,”燕七道,“四哥喜欢马,送他一把马头琴好了。”

燕九少爷:“…”

“你呢?”燕子恪忽又看向燕九少爷,“想继续留在此地,还是想回京?”

燕九少爷:“…回京。”

“哦,不继续暗查我与玄昊流徵当年之事了?”燕子恪问。

燕七&燕九少爷:“…”

“还想查也不要紧,把你一个人留下就是。”这位还在继续吓唬侄子,“再不行把萧家小哥儿也留下陪你。”萧宸无辜躺枪。

燕九少爷垂下眸子,指尖在袖里动了动,道:“不必了,我已查到了所有能查的。”

“哦,期待你的成果。”燕子恪道。

燕七:“…”好诡异的谈话。

“那队蛮子,”燕子恪的话题一嘎嘣就拐到了十万八千里,“从天气回暖时便由鞍靼部落带了粮草辎重出发,绕了个大远儿,走的是最为凶险的流沙地,损失了一多半的人,就是为了避开武家军在前线的巡守,以至于前些日子才绕到星落湖地段,你们遇到的那一队只是先遣兵,后面还有大部队。”

“这么拼啊,”燕七道,“他们付出了这么多是想得到什么回报?”

“算计好了时间,待四蛮联军在前方发动大战,迫使我方出动骁骑营和燕家军离巢救场,这些人便借机直取风屠城。”燕子恪道。

“那么他们的大部队现在怎么样了?”燕七问。

“派出了骁骑营和步兵营截杀,燕家军守城。”燕子恪道。

“然后呢?”

“小九说说看,”燕子恪却看向燕九少爷,“然后呢?”

“将计就计,引敌入彀。”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

四蛮发动的大战在七月初打响,武家军于前线应敌,敌众我寡,不得不请动骁骑营与燕家军驰援,未战多时,三军急急回撤,“意欲赶回营救边城”,四蛮大军强势压上,深入天.朝战区,突被天.朝大军反戈一击,包抄围剿,真枪实弹的大战持续不休地进行了几日几夜,战况空前惨烈,最终以四蛮联军的惨败告终,天.朝军大胜回营。

八月,武家军、骁骑营、燕家军再度出征,分取山戎、鞍靼、骨貊本部。

九月,山戎举部迁徙逃亡,鞍靼龟缩不出,骨貊称降,自此四蛮联盟宣告瓦解。

十月,圣旨抵达风屠城,着令燕子忱率麾下三千营兵择日起程返京,着巡抚燕子恪随军归京述职,着新晋游击将军武玚率麾下三千营兵镇守风屠城…

燕七检查了最后一遍自己要带走的行李,才要去沐浴准备熄灯歇下明早上路,就听见张彪的大嗓门在二门外叫:“有人要见大小姐!”

燕七出得大门,见元昶一身粗布衫子地站在月光下,看着她脚步轻盈地迈下台阶,脸上不由露出个笑:“明天几时走?”

“吃过早饭就上路。”燕七道,“伤怎么样了?”

“还得养上个把月。”元昶伤得重,这么几个月就能起身已经是奇迹了。

“皇上没想你啊?”燕七问,大家都得到旨了,怎么能没这个小国舅爷的呢。

“来信了,问我回不回去。”元昶道。

“哦,你的打算呢?”燕七问。

“我,”元昶扬起唇,“我要留下。我是骁骑营的先锋兵,不破蛮夷誓不还。”

第367章 时光

燕子恪把回京的行程和时间算得精准无比,不早不晚,年二十八抵达京郊,休整一晚,年二十九哥儿俩进宫面圣,大军暂留城外,燕二太太带着孩子和家下在城外客栈等信儿,倒是燕子恪百忙之中还没忘让人把萧宸和崔晞亲自送回各自家中,中午皇上在宫里给哥儿俩留了饭,下午放出来,只带上家眷,一路就奔着城东的千岛湖去了。

因着燕子恪提前来信说是要在岛上过年,燕府一家子一等孩子们放了假就搬上了岛去,今日也得了消息,早早就派了燕三老爷和燕四老爷哥儿俩等在岛上的码头接船,见着燕子恪下来倒没什么,瞅着他身后那穿了一身铁甲挺立如山的汉子,随同来接船的燕府家下刷地就跪了一片——二老爷,这就是二老爷,这就是那位在大漠边关的修罗地狱生死战场上叱咤了整整十二年、被蛮子畏如鬼神的那个男人!——好、好骇人啊!尽管他在那里立着不动,尽管脸上带着笑意,尽管面孔生得英俊,可那骨子里散发出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就想给他跪啊!

不管是因敬还是因畏,这伙子家下都跪得老老实实一丝不苟,生怕一口气喘不对就被这位拎起来一刀砍了首级。正打心里头发怵,就听得他们的四老爷“哈哈”一声笑,大步过去抡起一拳:“二哥!你可算——哎哎哎哎——疼疼疼疼哎哟喂啊啊啊啊——”

燕子忱一只手捏住他四弟燕子恺抡过来的拳,轻轻松松就势一绕一拐,把这货的胳膊拧到他背后,笑着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直接把人撩飞:“你他娘的是才刚唱戏回来还是怎么地,穿的这是什么花裤衩子烂裤裆?”

垂头正跪的众家下:“…”二老爷的画风是酱婶儿的…越来越怕了肿么破…

燕子恺拿宽大的袖子随意掸了掸被他二哥踹上脚印的苹果绿的裤子桃花粉的袍,嬉皮笑脸地重新贴上来:“二哥,那东西有没有帮我带回来啊?”

“他娘的急成什么样子!待会子见过爹娘再给你!”燕子忱笑骂,他和家里这哥儿仨虽然有十二年未见,这骨血亲情却都是天性,他离家去北塞的时候燕子恺还小,照说对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可是哥儿俩一见面就像是日日相处过的,谁跟谁都不客气。

而燕三老爷燕子恒行事就文雅多了,面上带着春风般的微笑,深深地向着燕子忱施了一礼:“二哥…”话音未落人就被他二哥张臂箍进了怀里,来了记结结实实的熊抱,一记大掌怼在后背上,险没怼出肺血来:“哈哈!好小子,愈发长得人模人样儿了!”

“二哥也是愈发英武了。”燕子恒咳着笑,转眼看见燕子忱后头下来几个女眷,连忙过去又是深深一个长揖:“二嫂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

燕七:“…三叔,是我。”

燕子恒:“啊。”

一大伙子人闹闹哄哄地先在码头上相互厮见过,而后便往前头正院里去,后头家下们七手八脚地抬了行李浩浩荡荡地跟着,转眼进了院门,一进一进穿过去,院里廊下各处的下人见状皆都屏息敛衣垂首恭立,待那一大团主子过去了才敢抬起头来张望,交头接耳地议论个几句。

一大团主子此时已经迈进了上房,燕老太爷夫妇领着一众妇孺早便等在了房里,听得院外脚步声时老太太头一个便先坐不住了,颤巍巍地站起身,眼里的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老太爷先还想瞪她一眼,怪她这么大个人了在晚辈面前沉不住气,然而看到老妻这副样子时自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用力攥着,生怕自个儿一个忍不住也跟着沉不住气地站起来。

可当看着跟在大儿子身后一身戎装大步迈进来的那个人时,二老就再也无法端坐,才要迈步迎上,那人已是几步上来嗵地一声跪在了面前,后头花花绿绿跟着跪了一片,然而二老已是无暇细顾,只管婆娑着泪眼去扶这个在外头吃了十二年苦的二儿子。

“爹,娘,儿子不孝,今日回来领罪了。”燕子忱沉声说着,嗵嗵地便往地上磕头,后头二房一帮子人就也跟着嗵嗵地磕,老太太心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管抱住燕子忱嚎啕,老太爷顾不得面子,悄悄在旁拿袖子抹眼,满屋子的人见状无不泣下如雨,一时间哭声成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爷终于哽着声先发话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身为…自当要…”老太爷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快起来,快起来…”老太太到底是最心疼儿子的,一边抹着泪一边往起扶儿子,最后倒是让儿子连搀带扶地重新弄回上座坐了下来。

“阿霜。”燕子忱回身唤燕二太太,燕二太太带着几个孩子快步向前,再一次叩倒在燕老太爷夫妇面前:“媳妇不孝…”

燕老太太却是紧着将她扶起:“好孩子,苦了你了,我心里都清楚着呢…”目光一挪,看见了靠在燕七身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声音不由再次颤起来,指着这小身影道,“这…这是…小十一?”

“祖母叫你哪。”燕七告诉小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