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潮回来以后,你们哥儿俩要和你们二叔三叔四叔撑起这个家,孝顺长辈,兄友弟恭,照顾好家里的女眷。”

“是…爹!我也要参加和大摩的综武赛!”燕四少爷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扑嗵一声跪下,扯住燕子恪的衣摆,“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你比完赛就回来了,用得着现在都交待清楚么!我不听你说,你也不许说,有什么想说的,比完赛回来再说!在我耳朵边说一辈子!”

燕子恪呵呵地笑着,也伸手在他的脑顶抚了抚:“还是先说了罢,不是遗言,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先说了我才能放心,心无旁骛的人,反而运气会好。”

燕四少爷还是忍不住要哭,却被燕子恺在旁边踹了一脚:“还哭什么?你爹才让你赶紧长大,这会子又像了个小孩子,那边你祖母还没哄利落呢,待会儿看见你这么着,又要招来一顿伤心,赶紧起来!”

燕四少爷一厢抹着泪一厢站起身,哽咽着道:“谁说大人就不能哭了,该哭的时候就哭,该强的时候就强,我爹说的!”

“谁没爹似的!”燕子恺和侄子斗气,作势要去找自己爹,却在转身后抬了袖子狠狠在脸上揩了一把。

燕子恪笑着未再多理这几个小子,目光扫过剩下的三个女孩子。

这个时代的女孩儿,嫁人生子便是一生唯二要做的两件事,唯二的追求。

千年传下来的认知,他改变不了。逼着她们不去依附男人,只怕她们的命运就是死。

所以他所能关心的,大约就是为她们谋一门好婚事。

六姑娘燕惊香,婚事有她的亲娘作主。

八姑娘燕惊秀,不是长房所出,自也有她的父亲和嫡母为她操持。

五姑娘燕惊梦,他的小女儿。

婚事替她看好了,也问过她的意向,她却迟迟不表态,只说再考虑。

考虑到现在,他仍未等到她的答案。

他想起了她的小时候。有一次对他说,她想要一套点翠的首饰,特别想要,因为觉得非常漂亮。他告诉她:点翠所用到的羽毛,是从活的翠鸟身上拔下来的。她哭了,不要首饰了,说鸟儿可怜,人怎么可以欺负弱小。

可后来,她疯狂地想要一条价值百金的真鸟羽织成的百鸟裙。

“娘说,这样的百鸟裙穿出去,绝对是京中独一无二,谁都比不上!”

惊梦啊,你本身,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啊。

“可爹为什么对小七和对我一样好?不!比对我还好!娘说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惊梦啊,可愿随我去外面走一遭?走一遭回来,你便知道人为什么要分享,分享带给人的乐趣远比独享要多得多。

“娘说跋山涉水吹风淋雨是男人们干的事,我们女孩子就该穿得漂漂亮亮坐在装点雅致的明轩高堂里,优雅地喝茶谈诗赏小园妙景,外面如何风云变幻,与我们何干?”

惊梦啊,开阔了眼界,才能开阔心胸,开拓了心胸,才能开拓你的人生路啊。

“娘说我的人生路根本不用我自己操心啊,爹这么有能耐,娘这么有钱,肯定会把我的一辈子安排得好好儿的,娘说我就只管让自己美美的、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了呀,嫁妆都不用我惦记,娘早就给我准备好了,说肯定是十里红妆,钱一辈子不愁花!”

“爹——娘对我最好了,娘替我把什么都想到了,我就是想过这样的日子。”

“爹!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您就让娘带着我吧!我不要什么教养嬷嬷,我就要我娘!您不要那么狠心!您不能把我娘的女儿从她身边拽走!”

“爹…娘说…”…

燕子恪站起身,走向他如何挽救也未能挽救成功的小女儿。

或者,是他太过强求了?孔雀有孔雀的活法儿,天鹅有天鹅的活法儿。

她若喜欢做孔雀,那便做孔雀罢。

她想要的金钱,首饰,明轩高堂,众星捧月,他全给她。

如果这能让她一辈子快乐,又有何不可?

“惊梦,”燕子恪走到小女儿面前,“我与你留了一封信,放在你二姐夫那里。信上有你不解的一切问题的答案,你若想知道,便去找重渊。其他,你可还有话要对我说?”

燕五姑娘慢慢地仰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轻声开口:“爹,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你是我爹啊…你应该留下来,疼我宠我一辈子。你是我爹,你只能对我好。可你现在却要离开,这不可以。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爹,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能走——”

燕五姑娘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宽大的衣袖滑至手腕,露出了手上拿着的东西,这东西猛然向前一递,划出短暂的、雪亮的光。

噗哧地一声,雪光埋没在燕子恪的腹腔。

力道那么大,撞得燕子恪向后踉跄了一步。

雪光化为了血光,汹涌地喷出来。燕五姑娘松开手,手心,手指,手腕,全是血。

她做了什么?她真的做了!留住爹,留下他,无论死活,把他留下!再也不让他离开,留下来疼她一个人,这是她应该拥有的,这是只有她才能拥有的!

这个家,只有爹才真心地疼她,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把他留下来!

就像她养的小猫,总是想往外面跑,总是不肯留在屋子里陪她。所以她用剪子剪断了它们的四肢,这样,它们就不会跑了,就会留下来陪着她。

所以,你瞧,想要挽留谁,就让谁流血好了,流了血,就再也不走了。

“爹——”燕四少爷的嘶吼声响了起来,燕子恒燕子恺燕九少爷几步围冲过来扶住燕子恪,燕老太爷抬着手指着这厢只能哆嗦却说不出话来,燕老太太一眼看见大儿子满身的血登时晕倒在地,女眷们尖叫,躲闪,奔跑,哭泣,七手八脚地去搀扶老太爷和老太太…

燕五姑娘又是哭又是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和疯狂:“好了,都好了,再好不过,咯咯咯,爹留下了,我又是家里最受宠的五姑娘了!——爹!我不嫁那个人,我要嫁崔晞!我要十里红妆,我要让所有人都奉承我,巴结我,用羡慕到死的眼光看着我!我是隋芳馨,我嫁得好,我有钱,我要做诰命夫人,我要生儿子,一个做大官,一个做豪富,我要女儿嫁皇帝,我要丈夫不纳妾,我要婆婆交大权,我要妯娌怎么过活都过得不如我,我要让家中上下人人敬我畏我,名媛贵妇人人羡我妒我!——明白么爹?!这才是我和娘想要的!这才是!”

“孽孙——孽孙——”老太爷眼睁睁看着儿子倒在血泊里,心痛如绞,眼一黑厥了过去。

第448章 释怀

“四哥!骑马去请郎中, 骑壕金去!”燕九少爷提声冲着方寸大乱的燕四少爷道。

“我带小四去!”燕子恺跳起身, “我一个把兄弟最善治刀伤,就在城里,快走!”

叔侄两个夺门而出。

原本候在上房门外的一枝听到里面燕四少爷的惊呼时便已冲了进来, 点了燕子恪身上几处穴道,一丝不苟地给他做急救止血。

燕子恪安排在府里的一至十朵,早在毒品事件结束后便被撤了出去, 毕竟找人没日没夜地盯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是既不人道又略显变态的事, 那段时间家里人人不自在。

现在却一时无人可用,丫鬟们乱作一团,只顾着哭嚎, 燕五疯了, 又是哭又是笑,嘴里不停地说,好像要把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怼全部发泄完才肯罢休,没人顾得上管她,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敢接近她。

老太爷晕过去了,老太太也晕过去了, 二太太顾得了婆婆顾不了公公,小十一呆呆地坐在罗汉床上,看着眼前跑过来跑过去的惶乱的大人们, 却不妨身后多出来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便要趁着乱往他的嘴里喂。

小十一未待张嘴,听得“啪”地一声响, 那只手吃痛,伴着一声没能控制住的痛呼松开了手里的东西,那东西掉在罗汉床的褥子上,却见是颗圆溜溜的金球儿,不大也不小,正能滑进幼儿的嗓子眼,想来也能坠穿幼儿柔嫩的胃。

小十一眼尖,从面前混乱的人丛中一眼看到此刻最想见的人,欢声叫了一嗓子:“姐姐!”

燕七的手里还拿着弹弓,大步地迈进来,无视那乱糟糟的人丛,径直到了罗汉床后,伸了手攥住才刚跑出几步去的燕惊香,捏了她的胳膊,“咔嚓”一声,折断了这根闲不住的骨头。

燕惊香惨叫一声疼晕过去,燕七看也不看,回身抱起小十一,托着后脑勺将他的小脸儿别到后方去,而后就这么托着走到燕子恪躺倒的地方,低了头看他。

他的脸已没了血色,眼皮垂着,看样子像是失去了知觉,连呼吸都几乎难以察觉。

燕七向前迈了一步,正要蹲到他的身边,却见他忽然抬了抬眼皮儿,涣散的瞳孔似是看到了她,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而后便静静地闭上了。

燕七和在旁帮着一枝进行急救的燕九少爷道:“换我来帮忙,你把这些人安置了。”

燕九少爷起身接过小十一,对立在那儿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干着急的燕子恒道:“三叔,你带八姐十弟先回怀秋居,莫让此间事传到三婶耳里,免得惊了她,关好门,什么都暂先莫管。”

燕子恒应了,眼睛不好留着也是添乱,有心帮忙无奈看不清人,徒生枝节。

眼见着屋子里还是一片乱叫乱跑,燕九少爷过去擎起一只三尺高的花瓶重重摔碎在地,“啪啷”一声响,屋内登时静了下来。

“上房的你们几个,抬老太爷老太太去梢间,找会推拿的婆子来先顺气活血。”燕九少爷声音冷峻,倒令众人被威慑住,个个平复了下来,连忙依令行事。

“长房的人,立刻去找担架和车,另让人去半缘居,叫两枝三枝四枝烧热水,准备好一应救急之物;四房的人,拿绳来,绑了燕五,拿布塞了她嘴,免得咬了舌,暂先关去东梢间看守起来;二房的人,把燕六绑了,丢去厢房看住;三房的人,把这里收拾了,另在外面支应着,有事立刻来报。”

燕九少爷一番吩咐,众人立刻有的放矢地忙碌起来。

上房的下人最了解老太爷夫妇,自是要由他们来照顾老两口。

长房的下人被伤了主子,人人自危之下更会尽心尽力以求挽回。

四房的下人常年受燕子恺熏陶,个个儿浑不吝,让他们绑了燕惊梦,丝毫没压力。

二房的下人得知燕惊香险些害了他们的小主子,人人恨得咬牙切齿,绑起她来更无顾忌。

燕九少爷用了片刻时间,挑了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待燕子恺叔侄带了治伤的人回来后,燕府已经恢复了平静。

燕七去了坐夏居,在旁看着那人抢救燕子恪。

一动不动地看了一整宿,天将亮的时候,燕子恒托朝中熟人从宫中讨来的治伤良药也送到了府上。

一个白天过去,傍晚时候,燕子恪睁开了眼睛。

“老太爷老太太都没事,才刚还听说一人喝了一碗蔬菜肉粥。”燕七和他道,“其他人也都没事,燕五疯了。老太爷要把她关去家庙,安排了几个稳当的丫头和婆子,能确保她这辈子平安活到死。别的事你也无须操心,三叔四叔小九和我娘都已把家里安排妥当。乖乖养伤,虽然没伤及要害,到底放了不少血,饿了就先忍着吧,渴了也不能喝水,免得上头喝下头漏。”

床上的燕子恪费力地动了动唇角,转而却又睡了过去。

燕七没再守着,把人交给了一枝,两三四枝也都没走,仍旧留在半缘居伺候。

燕七从半缘居出来,并没有回坐夏居,而是直接去了北边的一溜四合院,那儿是姨娘们住的地方,也有不少的空院子,燕惊香就被关在其中的一座空院里。

燕七敲门进去,见上房外面站着水墨丹青写意白描四个燕九少爷的小厮,屏声凝气地立在那儿放风,见了燕七齐齐垂首行礼,燕七直接推门入内,见堂屋里一对二,左边是燕小九,右边是杨姨娘与打着夹板吊着胳膊的燕惊香。

见了燕七进来,燕惊香先便白了脸,向后连退了几步,躲到杨姨娘的身后去。

“你们可以走了。”燕七看也不看她,只淡淡扫向杨姨娘,见杨姨娘眸光一闪,似要说话,燕七却又补了一句,“我说的走,不是从这个院子走回你们的院子,而是走出燕府。”

直接赶人。

“你做得了这个主?”沉默寡言了十几年的杨姨娘,开口语气轻哂,“一个外姓人做燕家的主,只怕燕家人不会高兴的。”

“我做得了主。”燕七淡淡道,不与她多说,只有这几个字。

杨姨娘笑起来,依稀还有年轻时娇贵的影子:“怎么,不想知道你是谁的种?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亲爹亲娘?”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燕七看着她,“我本就不是步家的人,谁杀了他们我一点都不在乎。”

燕九少爷在旁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早就猜到了。

是啊,她从来都不傻。

“是吗?”杨姨娘笑意更盛,仿佛认为燕七在强作冷酷,“那么你胸前那粒朱砂痣要怎样解释?”

“我无须对任何人解释。”燕七道。

杨姨娘在她脸上看了一阵,委实看不出任何强装出来的无谓,便抬手一指燕九少爷:“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么?”

燕九少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我是谁?我是谁?

杨姨娘轻轻地尖笑了一声:“哈!萧天韵生了两头白眼狼呢。”

燕九少爷扬起眉,慢慢地弯了唇角。

弯着弯着,忽然放声大笑,从小长了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因笑而发出过这样大的声音。

杨姨娘目光惊异地盯着他看,却完全无法从他这笑声中看到嘲讽、悲凉或是哀伤等等的情绪,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或是出现了幻觉,怎么他——步星河的儿子此刻竟然笑得如此释然开怀,甚至…心满意足?

是啊…开怀,并且心满意足。燕九少爷这个时候才发现,他这么执着地急于找出身世真相,原来并不是想知道生身父母是谁,生父生母,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血缘传承与人伦道德上的牵绊,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姐姐的亲弟弟。

原来自己一直怕的是这个。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怕了。

虽然她的灵魂是“穿”来的,但,她的**与情感,都是如假包换实实在在的——他的亲姐姐。

至于其它的未解之谜,他突然一点都不感兴趣了。

“你们可以走了。”燕九少爷笑容可掬地揣起了双手。

“燕惊鸿,”杨姨娘笑了笑,“哦,不对,你姓步呢。可惜,你的爹娘甚至连名字都还未及给你起,便双双地赴了黄泉。既然你已将过去之事查了个十之八.九,就该体谅惊香这一次的做法,莫忘了,你们的身体里,流的都是步家人的血!”

“我不知向一个未及三岁的小孩子下死手这种做法,该怎么去体谅。”燕九少爷淡淡道。

“他是燕子忱的骨肉。”杨姨娘盯着他看。

“所以呢?”燕九少爷不动如山。

“怎么,”杨姨娘讥诮一笑,“莫非你还不知道当年是谁动手屠了步家满门?”

“燕惊泷么?”燕九少爷反问。

杨姨娘不理会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只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扫向一旁的燕七,而后再扫回他的脸上,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森凉地吐出来:“燕子恪下的屠杀令,燕子忱,带兵亲自动的手。惊澜惊香的父亲,你们的爹娘,你们的祖父祖母、叔父姑母,全都是死在燕子忱的刀下。知道他怎么动的手么?钢刀挥起来,手起刀落,人头就掉了下来,滚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血痕…知道么,你们的爹,被他摁在地上,没有丝毫地犹豫,手起刀落…而现在,你们认仇为父,终身不能恢复步姓,再也无法让步家的这一支血脉光明正大地在这世上延续下去,这个仇,用燕子忱的儿子来报,何错之有?”

“我倒想知道,步家人惨遭屠杀时你在哪里,看得这样清楚。”燕九少爷淡冷地看着她,“脑补是病,得治。”

杨姨娘笑:“你拒绝相信事实,这不怪你,毕竟你还有锦绣前程要借着燕家子孙之名去实现…”

“你这么认为也无不可,”燕九少爷眉毛都不动一根,“毕竟无论我是燕家人还是步家人,都能有一段锦绣前程。而你,亲手将你的儿子和女儿拉入仇恨的深渊,让他们一辈子都活在血腥的过去和心头布满创伤的未来。看样子,你喜欢看到自己的儿女日夜为仇恨承受煎熬,别人家的孩子开怀雀跃时,你的孩子却在怨恨和困扰。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让你的女儿成为杀人犯,让你的儿子背负着满门血仇踽踽独行,这,就是你想要的?”

“报仇是为了解脱,解脱了,自然不会再有困扰和仇恨!”杨姨娘咬着牙道。

“你杀过人么?”燕九少爷忽然轻笑着问她,“想象中杀个人和撕裂一片纸般容易?报了仇就真的能解脱么?不会去想自己手上沾着的同类的鲜血?不会后悔自己曾结束过别人的生命?杀人真的能说完就完这么干脆?杀掉了想杀的人,你的家,财富,好日子,就都能重新回来?你的后半辈子已经没了想头,你想要你的儿女也和你一样么?养儿育女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实现你的梦想,抹平你的遗憾,让你活得痛快,让你了却平生所愿,至于儿女们怎样,不重要,对么?”

“住口!”杨姨娘终于控制不住地有了些失态,“燕惊鸿!我们母子怎样做,与你无关!你愿认仇为父便认,将来下了黄泉要怎样向你的爹娘交待也是你的事!自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

“娘,小九说得对。”屋门突然从外推开,燕三少爷燕惊澜出现在眼前,面色沉静,抬步迈进来,反手轻轻将门合住。

“惊澜?你怎么——”杨姨娘有些慌张。

“老太爷派人去书院叫我回来。”燕惊澜轻声道,走到面前握住她的肩,“娘,小九说得对,仇恨不是什么好东西,吞噬仇人的同时,也在反噬着你自己。”

“惊澜…事已至此,你还要站在燕家一边么?!”杨姨娘皱了眉颤着声道。

“娘,这么些年来,我劝您的话,您始终还是未能听进耳去,”燕惊澜轻轻叹着,“燕大伯燕二叔,充其量是上头的刀,步家好歹也是官家,是皇亲国戚,不是燕家想灭门就能灭门的。就算非要报仇,也是冤有头债有主,没见过寻仇的不杀使刀的人,反而拿着仇人的刀出气的。更何况…在其位谋其政,在其位,也要担其风险,皇家的斗争,从来是胜者为皇败者为鬼,输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就像武者比拼技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您不该把过去那件事告诉惊香,更不该让惊香去做那糊涂事,倘若这一次当真做成了,您让惊香的后半生如何面对自己曾杀过一个幼童这样的事?将来惊香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长到小十一那般年纪,你让她…如何跨过这道心坎儿?”

“我…”杨姨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怪娘…哥…”燕惊香哭着在旁道,“都是我…刚得知身世,一时恨冲脑顶,冲动之下才做出了这样的事,娘事先根本不知情…”

燕惊香一只手捂了脸放声痛哭,她觉得自己这小半生就像个笑话。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燕府长房庶出的女儿,也曾期盼着父亲的疼爱,也曾嫉妒着嫡姐的得宠,更曾迁怒到二房的燕七身上,不断地对着愚蠢骄傲的燕五灌输着燕七的可恨…

可没想到,当母亲前不久终于摁捺不住地将那段过去告诉给了她,她才崩溃地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又可怜…

怪不得母亲从不让“父亲”插手管教自己和哥哥,怪不得母亲和哥哥总是背着她发生争执,怪不得哥哥总是小心谨慎地观察着燕家的每一个人,顺着他们的喜好说话,从不敢唱反调,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也是为了融入燕家,不让她们母女连这个能遮风挡雨之地都失去…

“惊鸿,”燕惊澜转过身向着燕九少爷和燕七深深施了一礼,“我在这里代舍妹向你和小七致歉,万望看在我的份儿上,原谅惊香这一次,明日我便向老太爷请辞,接母亲和惊香去外面住,还请千万海涵。”

“三哥不必如此,”燕九少爷却是回了一礼,“这些年多亏有你劝导着姨…二伯母,我与姐姐才不致经历更多的磋磨,说来我还曾错怪过你,把你想得…总之,诚如一位长辈所言,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经验去判断他人的举止言行,在这一点上,是我该向你致歉。”

燕惊澜挑了挑眉,微微地笑了笑。这个孩子果然聪明得不同寻常,他应该是察觉了不少事吧,比如燕七离京前那股子说她是鬼狐附体的传言。那是杨姨娘使人传的,想着一举两得,既坏了燕七之名,又把这脏水泼在隋氏的身上。

若不是被自己发现得及时,先赶在前面向燕子恪认了错外加替母亲求情,燕子恪这才没有继续追究,否则还真以为他会为着步家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们母子吗?

天石的那件事就已经险些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还不是因着自己的苦求、甚至不惜厚着脸皮摆出自己是燕七堂兄的身份才令燕子恪网开了一面,可同样的筹码一回两回能用,次数再多,那就不管用了。

这一次,就算燕七不赶他们母女出府,怕是燕子恪醒来也不会再轻放,与其落得那样的后果,倒不如主动离开,终究惊香已是知晓了身世,无论如何一家三口也是没法再和燕家人如无事般相处下去了,想来燕七也是知道此点,趁着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一家也得以解脱。

“惊鸿,”燕惊澜微笑着望住燕九少爷,“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无法改变的兄弟,日后有事,只管去找我。”

燕九少爷也是笑笑。对于燕惊澜,他的确有些抱歉,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往往就是如此产生,人心永远难测,谁能想到这个心思深沉、举动可疑的燕惊澜,反而是最为透彻明理的维.稳达人呢?

“三哥,不忙走,有件事我还要请二伯母给我一个答案,”燕九少爷看向还在旁失神的杨姨娘,“我想知道,关于那块天石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不好意思大家,今天晚了!晚上九点多钟才到家,白天忙成一条汪〒▽〒

以及——感谢不管是第一次留言支持还是一直不懈地支持着我的亲爱的你们,有你们陪伴,写文永远都是这么美好这么享受的一件事!

第449章 温暖

说是要问天石的事, 实则燕九少爷要问的是杨姨娘为何总是想害燕七, 而既然燕惊澜已经做出了认错的姿态,总不好再直白地问到脸上去。

燕惊澜自是听得出这意思,笑了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今日恐怕不是时候,惊鸿若信得过我,不妨择日你我细谈?”

强扭的瓜不甜, 燕九少爷没有强求。

回往坐夏居的途中, 燕七问他:“我去之前你都和杨姨娘说了些什么?她连装都懒得装了,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不如直接去找她问真相就是了。”

“哪有那么容易, ”燕九少爷道, “不过是我已将真相查了个八.九成,她再瞒也没了意义。你去之前我已将她逼了个差不多,事实上如果不是燕惊澜回来的时机‘恰好’,我还能从杨姨娘口中挤出更多的东西来。”

“那么说你觉得燕惊澜还是有问题?”燕七问。

“评价一个人不能用一个好字或坏字就定论,诚如小时候你告诉我的,人心是最复杂的,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燕九少爷笑着看她一眼,“有些人一生做慈善帮助别人, 却因一时冲动杀了人,你说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有些人坑蒙拐骗偷了一辈子,却救了一个溺水濒死的人, 你说他是坏人还是好人?所以我无法给燕惊澜定论,他以前曾为此做过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而今日,他选择了对他们三口人最好的一种应对方法,而这种方法恰好让我们也觉得是好的,仅此而已。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然是很难得了,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仇恨的常年浇灌下还能保持理智清醒,并且最终坚定地站到了阳光下。”

“看得出你还是欣赏他的。”燕七道。

“是啊,毕竟是个能冷静地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人。”

“感觉自己遭到厌弃了呢。”燕七道,燕九少爷没理她,她便问,“天石的事你还要继续查吗?”

“不查了,”燕九少爷懒洋洋地仰着头,“看着杨氏的痛苦熬磨,看着燕六的胆怯茫然,再看着燕三的穷于算计谨慎求生,忽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不想再知道了,人都已经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却总要把死人的仇恨和记忆强加到自己的身上,这便有种强行给自己加戏的荒谬可笑感。相信死去的人也不希望我们活的这么苦大仇深,而我也不想按着不在世的人的意志过活,所以…享受当下没什么不好,难得糊涂,而你最难得。”

“…你这段人生感言不补最后一句就更完美了。”燕七道,“你突然撂挑子不干,萧宸那个耿直男孩儿会哭的。”

“哦,说得是,我把他忘了。”燕九少爷一点没觉得惭愧,“不过我想,到了这个地步,某些事情已经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你直接替他去问大伯,相信大伯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了。”

“好吧,那也只能再过一阵子了,大伯现在不能说话,一说话肚子会漏风。”燕七摊手。

燕九少爷笑了笑。两人现在话说得轻松,可谁都知道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前方——幕后指导杀人者,究竟是不是燕子恪。

其实这个问题几乎已经可以定论,缺少的只是某几个环节,比如他是如何同那些杀人凶手进行联系的,比如为什么所有的凶手宁可服毒自尽也不肯把他招认出来,再比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问题或许只有听他亲口道来才能知道答案了。

燕九少爷松了松肩膀,看了眼走在身边的燕七,唇角忍不住又想翘起来,才要偏开脸掩饰住,却已经被她察觉地转过来看他:“咋?”

“我在想杨氏为什么要针对你。”燕九少爷信口找了个话题。

“对啊,为什么要针对我呢,活活让我胖了十年,错过了和小正太谈恋爱的最好年纪。”燕七道。

“…”燕九少爷看了眼这位老阿姨,“萧大人说杨氏先前还心属步星…我们的爹,后来嫁了步星池后渐渐地也就息了心思,我想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她对我们的娘此前存有敌意许也是真的,后来踏踏实实地想要过生活,这份敌意慢慢消融,双方至少可以做到相安无事,笑脸相迎。然而步家遭难,杨氏的美好生活被噩梦取代,你猜她会恨谁?”

“先皇,当今皇上,还有奉旨灭门的大伯和咱们二爹。”燕七道。

“先皇与当今皇上,她固然怨恨,却也毫无办法,蚍蜉撼树,当这份落差大得让她无力时,这份恨大概就会转移到落差更小一点的那个人身上去。”燕九少爷道,“大伯收养了他们母子三人,每日近在咫尺,让她看到了报复的希望,可惜,她的智商和能力同样远远触不到大伯的衣角,这让她更加怨恨,更加咬牙切齿,仇恨再度转移到更容易实现报复的人身上。

“会是谁呢?细想之下,如果步星河不交大伯和今皇这样的朋友,说不定惨案就不会发生,或者,如果步星河交到的朋友燕子恪足够好,完全可以阻止惨案的发生,更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步星河,她根本就不会嫁进步家,根本就不会遭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个步星河,非但辜负了她的爱意娶了别的女人,还交到了卑鄙的朋友招来了灾祸,他害得步家家破人亡,一双儿女却被好好地保护了起来,最让人恼火的是,他的女儿长得还像是萧天韵,这让她曾经已经熄灭的嫉妒之火在仇恨的燎惹下重新熊熊燃了起来。

“她报复不了先皇和今皇,报复不了燕子恪和燕子忱,满腔的怨与怒得不到发泄,这大概会逼疯她,让她痛苦万分。所以她选中了你,就像情感需要有一个针对的对象一般,仇恨也必须要有一个对象才可以。

“比起我这个步家的儿子来说,你最拉仇恨的地方大约就是长得像娘,杨氏是个女人,在她心头所聚的诸多仇恨怨恼中,首当其冲的是嫉恨,于是倒霉的你就成了她的首选炮灰。

“仇恨这种事,就和情感一样,往往没什么道理可讲,也没有依据可循。然后我们就见证了这个女人为了这段前仇是如何一直隐忍着,看着你慢慢胖起来,并耐心地等着你因为胖而嫁不出去,从而毁掉一生。

“然而她的这次复仇破产了,她白白隐忍了这么多年,导致后来她已经没有了耐心再忍下去,我想她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了燕三的身世真相,甚至说不定在燕三小时候她就告诉过他,他不是燕家的孩子,只是暂时隐瞒了那段过去,为的是不想让燕三对燕家人产生过多的感情,所以一旦将那段过去告之,燕三便立即有了自己的一本心账。

“至于从前我曾猜测燕三有企图搞坏长房儿女的事,这一点我并不能确信,或许燕三也曾有过矛盾挣扎,曾经动过坏心,也曾想法子做过弥补,而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还是足够明智清醒的,没有踏上仇恨的不归路,最终选择了对自己一家最好的一条平和的路。”

“可以说这段分析已经很到位了,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一个女人被仇恨裹挟的半生。”燕七道,“所以我们不要学习她这种精神,过去的就过去了。”

“嗯,过去了。”燕九少爷道,随即看着她,“皇上怎么说?”

“同意我参加了。”燕七道。

“那么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燕九少爷问。

“没什么要过多准备的,明天我再去崔晞那儿看看进度吧。”燕七道。

“嗯。”燕九少爷忽然沉默。

沿着竹林夹径的白石台阶慢慢往上走,走着走着手上便是一暖。

燕九少爷没有如往常般甩开她,而是翻掌把这只手握进了自己早已大过她许多的手里。

这只手一如小时候牵着他时那般温暖稳当,他已数不清被这只手牵着走过了多少日升月落,没有这只手,他不知道自己的现在会活成什么样。

可这只手终究有一天会放开他,放他去走自己的路,再不能在他身旁时时地准备着将蹒跚摇晃的他扶得稳稳。

他总不愿承认自己对这只手的依恋,可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一点都不想放开。

路很短,转眼到了坐夏居门外。他抬眼去看顶上的门匾,一遍一遍地读那三个字。

“要不咱们再回去重新走一遍?”身边这人特别讨厌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传进耳朵。

“省省吧。”燕九少爷甩开她的手,推门迈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