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今天应该睡不成了。”燕七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把闵雪薇的话如实说给他听。

燕九少爷的确没了丁点儿睡意,随着燕七的转述,一双眸子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似一尊雕像,直到燕七的话音落了好久,他才缓缓地吸地了一口气,声音沉沉地从唇间吐出去:“大伯…善以字识人…”后面的话,连他都再难出口。

以字识人,写字的人是男是女,性格年纪,家境背景,从事行业,甚至人生经历,都可以从字中推知。

设若…

设若那位幕后杀人指导者也具有相同的特长,在野岛上拿到河灯后,根据灯上的字迹,便可推知写灯人的大致情形,再根据受诅咒之人的名字,便能缩小写灯人的范围。

再设若,幕后杀人指导者熟悉京都各官家的家庭成员、消息灵通知晓圈子内大大小小的传闻、善于观察、记忆强悍,通过每一次圈中聚会宴请观察到受诅咒之人的小圈子,再从小圈子里找出符合以字迹推断出的写灯人各项条件的那一个…

说来复杂,但对于一个头脑清晰、逻辑缜密的人来说,做到以上程度,不过就是脑子转上几圈、水到渠成的一个过程。

而,具备以字推理的能力、官圈的身份、灵通的消息、敏锐的观察和发现河灯的先决条件的人…

除了燕子恪,还能有谁?

“我想不通。”燕九少爷的声音是前所未有过地低沉和缓慢,“如果是他…他又为何…如此主动地去破解这些案件?当初若不是他提出那些案件之间似有牵连,我想任何人怕是都不会想到这是有人在幕后指导,更何况他的表现完全就像是不知情的人,我不相信有人作戏能作得如此逼真,这不合常理,他把自己挑出来,然后在我们的面前演戏,再假作一直缉查幕后,图的是什么?这不合常理。”

见燕七许久不作声,燕九少爷抬起眼来看向她,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燕七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其在背后揣测,不如直接去问他。”

“如果答案就是我们最不想接受的这一个呢?”燕九少爷看着她。

“任何答案我都能接受,”燕七平静地道,“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去做,我会尽全力去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

燕九少爷靠在椅背上,偏脸望向窗外漆黑的院落,良久方道:“现在想来,三友洞上的那首诗,也许是大伯写的。”

仿着步星河的字迹,痛斥自己的无情无义。

所以才无法解释为什么步家被突袭灭门,步星河还有机会去三友洞留诗。

只有如此才能说得通。

怪不得去往三友洞的线索都还保留着,也许燕子恪本就希望有人能够找到那个洞,看到那首诗,推测到三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然后鸣不平地一起痛骂那个背叛了朋友的人。

以此来惩罚自己。

以此来得到救赎。

也怪不得,燕子恪对于他追查身世的种种行为,几乎没有做出什么阻拦,大概也在等着他揭开全部真相,以令自己得到最终的解脱吧。

不知不觉间,一整夜就这样过去,刺骨的晨风由窗缝里钻入,令一宿未眠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房睡一会儿吧,不行今日就请个假。”燕七站起身。

燕九少爷看了看她,道:“你还要出去晨跑?”

“是啊,风雨无阻。”燕七道。

“和萧宸?”燕九少爷问。

“呃,后来我们又吸收了一个新成员,”燕七摊了摊手,“还有元昶同志。”

“和元昶进行到哪一步了?”燕九少爷边问边慢慢地站起身。

“如果这么说能取悦到你的话——唔,正在保持稳定的每日一约会阶段。”燕七道。

燕九少爷笑起来:“谢了,你这种牺牲自己逗乐我的精神值得表扬,但想想将来会拥有一个熊姐夫,我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更不好了。”

“好的,一会儿我出门就去告诉他他被甩了,光荣地成为了前任。”燕七道。

连现任还没有当过的元昶不知道自己已经直接变成了前任,正和萧宸立在老地方等着燕七。

“昨天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和大摩比赛的场地已经定了下来。”元昶道。

萧宸看他。

“就在京城北边,十万大山的山中。”元昶哼笑,“大摩人倒是狡猾,知道那片山区深处便是我朝也鲜少有人进入,如此便能防着我朝在阵地形式上作弊,而照我猜测,大摩之所以选择此处,只怕本次带来参赛的人多半是熟悉山林的。”

“规则呢?”萧宸问。

“规则还在协商,”元昶道,“听说昨晚双方谈判的人彻夜未睡,就是在商拟此事,今日应该能出结果,不出十日便能展开大战。”

然而元昶却是低估了谈判双方的效率,当日中午和燕七在知味斋用饭的时候,宫中便传出了最新的谈判结果。

“双方各选出一百名参赛候选人,除去将担当外,先由本方挑出己队车马炮士相各一人和兵担当三人的人选,剩下的七名人选则由对方来指定,并要求:将担当由不会武功的文官担任、双方参赛人中必须有一名皇亲国戚、一名平民、一名女子参加——如此算作是涵盖了双方国家的文武、贵贱和男女等不同的阶层和领域,这么着赢下来才更有意义。而双方参赛人选最先确定下来的是将担当,大摩国的‘将’由他们使团的领头人阿木尔担任,而我朝的‘帅’,则由本次代表天.朝与大摩进行谈判的主导官员——燕子恪担任。”

“至于规则,只有一个:杀死对方所有成员的一方,胜。”

第446章 三章

所有参赛的人, 要签生死状。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一场综武赛, 要么赢,要么全军覆没,一个都活不成。

比赛时间定在七日后。

“我要去参加。”元昶伸了胳膊, 把燕七壁咚在九叠屏的山石壁上,笑着低头看着她,“燕小胖,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你诀别了, 没想到又来一次。”

“是啊,人生总是充满了无数的未知。”燕七道。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遗言吧?”元昶笑道。

燕七道:“嗯,好好儿的, 记得给你烧纸上香, 有了男朋友带去给你看,集齐七个娃就可以召唤你一次…”

“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元昶伸手一乎拉就捂在了燕七的嘴上,说是要捂嘴,实则他手太大, 直接糊了燕七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对乌黑的眼珠子露在外面,“这是上次的遗言, 这次能和上次一样吗?!”

“务吴务务唔唔?”燕七说。

这还带换的啊?

“当然得换,”元昶笑,“一次和一次不一样, 因为我在成长,心境也在变化。”

“务?”那?

“这次的遗言只有一句,”元昶笑着贴近,撑在燕七身后的山石壁上的手改成了整根小臂和肘,黑压压地覆下来,声音毛茸茸的,“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燕小胖,”元昶咧开嘴,笑得像个太阳,“我喜欢你,燕七,我喜欢你,燕小七,我喜欢你,小胖七,我喜欢你,胖小七,我喜欢你…”

“务唔唔。”够了啊。把绰号都玩儿出花儿来了。

“害什么羞啊你。”元昶说她,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让隆冬的日光晒在她的身上。

她可真漂亮。

如果能和她过一辈子,每天都要这么对她说一遍:我喜欢你。

“你是以皇亲国戚这个条件去参加吗?”漂亮的人儿带着脸上被捂出来的红手印儿问他。

“是啊,不过我有个竞争对手,”元昶双手兜在自己脑后仰头看天,“秦驸马也想参加。”

“这样啊,我就好多了,我以女人的条件参加,应该不会有什么竞争对手。”燕七道。

“嘿!”元昶正要笑她哪里像个女人,忽然反应了过来,“啥?!你也要参加?!不许!”

“昶哥,这件事要拜托你帮忙了!”燕七双手合什,“想个办法带我进宫一趟,我想见见皇上。”

昶哥叉腰瞪着她:“见我姐夫做什么?想求他允你参加?告诉你,不许!我不同意。”

“别逼我出卖色相啊我告诉你。”燕七当场翻脸撸袖子向他接近。

“你站住,别过来!”元昶后退,“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答应你,你知不知道这一次的比赛有多危险?对方派出的可全都是有内功的人,这不是开玩笑,你乖乖儿在外头等着我们回来吧!——别再靠近我了啊燕小胖!再靠近我可就走了!”

“那好吧,”燕七放弃,“我只好想办法请别人帮忙啦,让我想想请谁好呢…”

“燕小胖!”元昶上前两步压下肩来,“你为何非要参加?别让人担心好么!”

“你也知道担心别人是不好受的滋味对吧,”燕七看着他,“我也有我担心的人,所以我不想体验这种滋味。”

“你是说…”元昶终于了然,“你在担心你大伯?”

“他这几天一直在宫里,我见不到面,我爹也被派去北边山区里清场,目前能把我带进宫去的人只有你了,我想见一见皇上,再不成见一见我大伯也是可以的。”燕七道。

元昶皱眉看了她半晌,转开头去瞪老天爷,瞪完老天爷低下头瞪土地爷,反手叉了腰,原地转了两三圈,重新瞪回立在自个儿面前的七爷:“我就服了你!”

“好说好说。”燕七忙谦虚。

“行,我带你进宫,”元昶咬牙切齿,“但话说前面——我只负责带你进宫面圣,我姐夫答不答应你我不管,若他不答应,你就立刻跟我出宫,老实在家等我把你大伯安全从比赛场里带出来,若他应允了,你必须答应我和你的约法三章!”

“你先约一约,我听听是啥内容。”燕七道。

“你还怕我坑你?!”元昶恼。

“岂敢岂敢,万一你要我再吃胖回去,我得先把胖了以后能穿的衣服做出来啊,毕竟你那么喜欢燕小胖。”燕七道。

元昶没忍住笑出了一声来:“你也知道我那么喜欢你啊?!”

“严肃点,赶紧约。”燕七道。

元昶心情转好,或者是知道无论说啥也打消不了这小破胖子要参赛的念头,干脆认命地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如果你当真被同意参赛,进入赛场后必须紧紧跟着我,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中途不许自作主张一个人乱跑,这一点你做不做得到?”

燕七:“我觉得吧,这个还是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元昶:“不带你进宫了。”

燕七:“好好,我做我做。”

元昶:“别跟我耍花招,重新回答我,不是‘做不做’,是‘做到做不到’,回答!”

燕七:“完了,彻底hold不住你了。好吧,我尽量做到。”

元昶:“尽、量?”

燕七:“比赛有七天时长呢大哥,中途你解手换衣服啥的,我不能寸步不离啊,虽然我并不介意哈。”

元昶:“…闭嘴!除去这种情况外,其他时间必须做到!”

燕七:“行行行,第二章怎么约?”

“第二,”元昶冷脸看着她,“如果比赛过程中你大伯遇到危险,不许你不管不顾和人拼命,这些事我代你去做,你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如果你和你大伯同时身陷险境,我先要救的肯定是你,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好的,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也不会让你为难。”燕七郑重地道。

“第三…”元昶伸手,轻轻捏起燕七的下巴。

“这个就别想了,”燕七说,“我初吻五岁那年给燕小九了。”

“…”元昶整只耳朵都红出血来,“想什么呢你燕小胖!满脑子成天都装着什么!谁谁谁想要你初——”触电似的放开手,甚至向后退了两步。

“可以了,站那儿好好说吧。”燕七老司机成熟稳定脸。

元昶恨恨甩手,觉得这胖子是故意拿捏他软肋戏弄他。

“第三!”元昶粗声粗气地吼,吼完却又静下来看着她,“活到最后,燕小胖,无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你都必须是活到最后的那个,能不能做到?”

“相信我,”燕七道,“我几时让你失望过?”

元昶高高地扬起唇:“没有。从来没有。”

答应了燕七的事,元昶一向办得快,中午说完,下午就逃课去了宫中,待综武队训练完毕后已经卷了燕七直奔皇城而去。

燕七的二进宫比第一回更传奇一些,直接就让元昶卷巴着带去了皇帝御花园中的玻璃暖房,进门就给跪了——第一眼没看着真龙天子先看着一头白毛大老虎,懒洋洋地咂着嘴从她面前走过,一副吃饱喝足想回家跟老婆困觉的样子。

“别怕,那是我姐夫养的宠。”元昶拉着燕七往里走。

当今皇帝果然喜欢大东西,大树大花大房子大象,养的宠物都是大个儿的老虎。

童颜大根的皇帝正坐在地龙上的软垫子堆里爱抚一只毛色乌黑水亮的豹子,瞧着燕七跟在元昶身后过来,笑眯眯地打招呼:“燕小七儿!想朕了是不?”

“是啊万岁大叔,最近身体可好?”燕七上前行礼。

“打你了啊!”万岁大叔瞪她,“朕浑身上下一条皱纹没有,哪里像大叔?!”

“这么神奇啊…”燕七想象了一下。

元昶在旁边叉着腰惊讶地看着他姐夫和燕小胖:这二位几时搞这么熟的?

“说吧,你哭着喊着想见朕,究竟是为的什么事?”皇上惬意地向后一仰,葛优瘫在垫子堆里,“想向我们小日提亲的话能出多少嫁妆?”

“正经点吧。”元昶郁闷地就地一蹲。

“小日?”燕七问皇上。

“别问多余的!”元昶蹲在那儿仰头瞪她。

“那小日你能不能暂时退散一下,我有点事想和皇上私聊片刻。”燕七低头看他。

元昶咬牙切齿,唇语和她道:“聊的什么回头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好的好的。”燕七满口答应。

实则元昶并不强求她说,不过是不甘心她把他一脚踢出去,忿忿地和上头那位告了辞,跑到暖房外面蹲着去了。

“为了清商的事?”皇上这个时候才有了皇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燕七。

“是啊,想恳请您允我参加和大摩的综武赛。”燕七如实道。

“大摩这一次派出的都是功夫好手,你便是用箭如神,也抵不过人能飞檐走壁身轻如燕,”皇上一手搭在那黑豹子的头上轻轻摩梭着,“何况这一次燕二痞子会出战,由他来保护他哥,不比你更有用?”

“事实上,这一次除了您,谁也护不了他了。”燕七道。

皇上的手停在豹子的脖颈上,一双皇家人特有的弦月眸微微眯起来,虽然他还是这么懒懒散散地倚在垫子堆里,虽然脸上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可这一瞬间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迫而来,令得手下的豹子不安地逃出去数丈远,让人不禁骤然醒悟——面前坐着的这位,再怎么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也是位真真正正的人间至尊。

燕七进宫的时候,已经数日未归的燕子恪却是回到了府中,两人走了个交错。

进了门,先带着一枝两枝回了半缘居,四枝端茶上来,说了燕七昨夜过来等了半宿之事,燕子恪也只笑了笑,没有多言,先把三枝叫进书房,淡淡地吩咐:“城南的慈善院已落成,明日正式投入使用,我交予了惊春打理,即日起你便跟了她做事,我已与重渊打了招呼,你收拾好行李便可过武府去了。我手头私有的所有铺子田庄的出息,除去支付佣奴的薪资,一律用来做慈善。告诉惊春,惊梦日后若也愿操这份心,便让她姊妹两个一起接管,也能博个好名声,出门行事亦可多得人几分尊重,总是更方便些。”

三枝狠狠低着头,努力从唇缝里挤出话来应了。

燕子恪又和两枝道:“你也收拾行李,以后跟着小九。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望你都记得牢靠,日后小九入仕,你在旁多加提点。半缘居给了他用,架子上的书也留与他。我手底下载道阁的产业转交给他,望他闲暇时,将搜罗天下好书之事接手下去。”

两枝连个“是”字都没能说出来,只和三枝一起低着头。

燕子恪并不在意,只转而望向四枝,四枝缩着肩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到了门板上,方才嗫嚅着壮起胆子道:“主子,我做的菜您最爱吃,但别人可未必爱吃啊…”

燕子恪笑起来,却是温声道:“收拾行李,明日进宫去罢。玄昊成日山珍海味地吃,早便吃得腻了,你最拿手的是山野清味,想来会对他的胃口。”

说罢摇了摇手,不使再多说,转而看了眼一直垂首恭立在旁的一枝,笑道:“给你娶房媳妇罢。”

“小的暂还未遇合适之人。”一枝恭声道。

“喔,那么,你便还跟着我罢,”燕子恪道,“几时遇到了合适的,几时就地成家。”

“是。”一枝应道。

“其余的人,你去通知,”燕子恪和他道,“即日起归与子恺。”

“是。”

“大约…就这些了罢。”燕子恪负了手,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目光扫过每一处自己所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角落,唇角浮起了一丝虚淡的笑。

就这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最近总是抽,手机APP看不到更新的亲们可以试着先进入目录页,然后拉到最下面找最新章,用电脑版和版看文的亲如果看不到更新那就只好和我一起把**撸到爆了,嗯。

第447章 挽留

“老爷, 老太太说今晚全家一起用饭, 请老爷移步上房。”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在门外传话。今日并非请安日,全家聚餐是老太太临时起意。

至于为何临时起意,燕子恪比谁都清楚。

进得上房, 家里人并不齐全,燕子忱奉命去北郊山区清理赛场,燕三太太临产在即不便过来, 除此之外还少了个燕七, 燕三少爷也在书院寄宿没有回府。

不出意料地,进门便迎上了老太太哭红了的一双眼睛,揪住他的袖子又是掐又是捶:“怎么能够这么着!怎么能够!那搏命的比赛让谁去不好?为何偏偏要让你去!你是文官啊!哪里抵得过那些武夫!我不许!我不许你参加!不许你签那什么生死状!你去——你去求皇上开恩——这么多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总是能通融的——你快去!”

燕子恪呵呵地笑,轻轻拍着老太太的背:“娘,生死状,儿子已经签了。条款上列着:一旦签署,不得反悔。此乃两国之事,规则所定, 便是圣上,也无法再改。”

“你——你便说——便说你得重病了!你受伤了!让他们换人!”老太太为着儿子的生死,不惜犯着忌讳咒儿子生病。

可惜, 她的儿子已再不能如往日那般哄她开心,给她无穷的、对未来好日子的期盼。

“签了生死状,便如同已入赛场, 期间不论是伤是死,皆算人头,无人能替。”燕子恪轻笑着望住她,“我若不去,我们便要以十五人应对大摩的十六人,每一个人都要多担一份风险,我若不去,大摩与前来观战的各国使者将如何看待我朝官员的风骨气节?我若不去…”

“——你去!你去!”老太太嚎啕起来,被众人上来七手八脚地劝慰着松开了燕子恪,搀扶着坐到罗汉床上去。

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太爷终究长长地叹了一声,道:“罢了,让他去罢,这个时候他不主动顶上,又要让谁上?他若缩了头,将来朝中百官还有谁能看得起我们燕家?罢了,罢了,恪儿这不也是为了给燕家后头的儿孙们把通天的台阶儿垫得更高么…”

老太太说不出话,只管痛哭,燕二太太忙将小十一拉过去,让他哄哄祖母。

燕子恪没有上前,只走到了旁边去,在桌旁坐下,望住他的三弟燕子恒:“你看了一肚子的书,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大道理无需与你多说,只须记得一点:身为男儿,便该有男儿的担当,这个家,你也是时候担起一份责任了。”

燕子恒忙起身,垂了首轻声道:“但听大哥教诲。”

燕子恪笑了笑:“将来你若当真能教出个桃李满天下,家里的人脉财产便尽在你之手中,帮衬兄弟子侄自是应当,但有一点务必谨记:你手上的人脉,不是用来谋取,而是用来自保的。这世上之事,神仙难料,朝中风向,更是一日数变,将来家里人若集中于仕途,自是机遇与风险参半,你之责任,便是在燕家岌岌可危之时,能动用到你的人脉,拉上燕家一把,保得个阖家平安,便足矣。”

“是,大哥。”燕子恒抬起眼,想看清楚近在咫尺的兄长的面孔,可却发现这张面孔比平时还要模糊和遥远。

“子恺。”他的大哥已经在和老幺说话了。

“哥…”燕子恺拽了椅子凑到燕子恪的面前,“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燕子恪呵呵笑着,伸了手在他的脑顶上轻轻拍了拍,就好像他还小,小的像是七八岁时的光景。

“朝廷的新部署已然建成,名曰‘新闻署’,新任署官不日将寻你谈话,拟令《燕子达闻》做为朝廷喉舌对外发声,而燕子报馆也归为新闻署主管,但,收益还是你的,新闻署主监督,有建议权,无决策权。这也是我之初意,你应了便是。”

“我知道,”燕子恺道,“终究是要做了朝廷的嘴才不致惹祸上身,毕竟舆论不啻兵马。”

“日后所有事关国政之重大要闻、昭告,及有舆论导向之文章,皆由新闻署专员供稿,燕子达闻只管刊登,不得添加任何私评,此点切记。”燕子恪道。

“记下了,不仅如此,我想着回头和那署官商量,每一期燕子达闻出刊前,底稿先交由新闻署审核,审核过了我们再发,如此更保险些,将来出了错也都推他们身上。”燕子恺举一反三。

“可以,”燕子恪笑,“底稿再交与小九一份,那孩子细致,便是新闻署注意不到的细节,他也会注意到。”

“好!你放心吧!”燕子恺正色地拍拍哥哥的膝头。

“惊波。”燕子恪又叫唯一在身边的儿子。

“爹…”燕四少爷有着不好的预感,用力咬着下唇,走到了面前来。

“马场的事我那日都与你讲清楚了,后面你自己来办,已经是个大人了,当开始独立自主。”燕子恪看着他,“将来育出了良马,可做朝廷专供,届时有一点要切记:良马要与普通马分开,良马不要用自己的场子,场子租用朝廷的,守马的人也要用朝廷的人,唯独养马的技术捏在自己手里,那是安身立世的东西——你可明白这么做的用意?”

“明白,”燕四少爷点着头,声音低沉,“把良马放在朝廷的可控范围之内,免遭有心人构陷,和朝廷的忌讳。”

燕子恪笑了笑:“不过是未雨绸缪,你先把良马培养出来再说罢。”

燕四少爷用力地抿了抿嘴,道了一声:“爹…”

燕子恪却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惊波,你有勇气,也有自信,更有韧劲,缺的,却是疾风骤雨下的成长,是时候了,惊波,该长大了。”

燕四少爷红了眼睛,却仍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只好拼命地点头。

燕子恪看了一直坐在那厢不声不响的燕九少爷一眼,向着他招了招手,燕九少爷起身过来,在他面前立住,燕子恪却不与他单独说话,而是统一看着面前的他的兄弟子侄,笑了一笑,道:“你们脚下的路,是你们自己所选,我不过替你们铺了一段,而这条路要怎么走、能走多远,终究还是要看你们自己。伴君如伴虎,从政如从军,没有人能千日好,没有人能永不败,然而既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就要担得起风险,经得住变故。最为重要的是,学会制衡,学会适度,学会控制自己不该有的欲念。做到进退有余地,起落平常心。”

众人齐声应着“是”。

燕子恪再次笑起:“你们都很聪明,很能干,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支持你们走这样的路,相信你们都能掌控好自己的人生,不至于把日子过得险象环生、如履薄冰,惹得朝廷忌讳、百官厌弃。子恒,三弟妹这一胎若是个男娃儿,不妨交予老爷子启蒙,老爷子教出了小九,自然也能教好小十二,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大家遗忘他的能力。”

燕子恒连忙应了。

“子恺,平日若得闲,多陪陪老太太。”

“好,大哥。”

“惊波,时常带惊梦出门玩一玩,照顾好她。”

“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