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死了。”元昶咬着牙抬起眼来看着众人,眼底是一片黑沉,“或许是他残余的部下或亲信。”

“大摩人这一次还真是准备得相当充分,”穆承宣哼声道,“这一番番算计处处都出人意料,可见在他们提出以综武解决两国争端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成型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我方的其他人,让他们千万小心对方手中的火铳。”燕子忱看了眼众人,“老穆,武十二,小五,咱们四个去寻其他人。元昶,”说着盯向凝眉肃容的元昶,“我把我的家人交给你。”

这个当口,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家人而让另外三人去冒生死之险。

“你放心,”元昶沉声道,“我豁出这条命也绝不让他们有半分差池!”

“命你最好留着,”燕子忱笑了笑,“我可不想和阎王爷抢女婿。”

元昶一怔,抿起唇来将头一点:“我先走了。”说罢不再多耽,全力向着北边冲了出去。

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风雪进行正酣,此时此刻天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可惜夜幕早至,这难得的千山铺银的景象无法细赏,只可见得黑黢黢高低起伏形同鬼魅的无数山头绵延到无尽的黑暗里。

而在这黑暗布景中的某一座山的山腰处,正有一点橙黄的光微弱地散发出来,光来自山腰上的山洞,山洞内的三个人正静静立着,其中一个人的话音伴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显得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正因顾氏这一杀人手法匪夷所思,绝非她能想得出来,所以我便有了些兴趣,慢慢地查访起来,”秦执珏微笑着望着燕子恪,“出事之后,她的陪嫁丫头被就地发卖,我使人从牙行里将那丫头捞出来,细细地问过她关于顾氏发现闵宣威和韦春华的奸.情后,至案发前这段时间内,顾氏身边所发生的所有大大小小之事,而后,那丫头给了我一样东西。”

顾氏,就是闵宣威的那位原配夫人,曾在御岛的紫阳仙馆内用充满氢气的玻璃车将闵宣威的姘头韦春华谋杀,并在被燕子恪破案揭露之后当场自尽身亡。

她与秦执珏,是青梅竹马。

可惜官家之后,没有几个能自主自己的婚姻,两人一个尚了公主,一个嫁入闵家,自此后再也不相往来。

这却不妨碍生者对逝者追忆往昔的怀念,和尽全力找出真相来祭奠。

“那丫头给了我一张纸,”秦执珏依然微笑,火光在他的眸底跳动,“确切的说,是一封信。信上大致的意思是:好人未必能善终,恶人未必得恶报,指望天道轮回、上苍开眼,不若现世现报,一偿两清。在此言下方,附了一个可以点燃空气引发爆炸的法子,末了还有几句话,言道:善恶一念,但随己心。”

说至此处,秦执珏探手入怀,取了一张折着的纸出来,轻轻展开来,将有字的一面出示给燕子恪和燕七看。

这张纸上的内容就是他刚才所说,不成想他竟一直贴身带在身上。

看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多半出自女子之手,而纸页的末端并没有落款,通篇也没有涉及称呼和互动的言辞。

“这纸上的字迹,也许没人比我更熟悉,”秦执珏轻笑着指尖一松,任这纸慢慢地飘落在脚下,“这是她的字。我反复细观了无数遍,始终未能找出一处不符她写字习惯的地方,甚至连一些微小的细节也无一不像,可以说,这篇字如若让她来看,她也难以分清究竟是不是自己所写。但很显然,这篇字,不是她写的,如此匪夷所思的空气爆炸之法,莫说是自小就在闺中长大的她,便是工部的巧匠们也不可能凭空造出来。”

秦执珏垂了眸子盯在脚下那页纸上,话却未停:“当然,世事无绝对,万一起见,我还是去工部问过了,工部的崔淳一崔大人,在这起案子发生后被燕大人你请去帮忙求证过杀人手法的可行性,而据崔大人说,当时提出这个法子具体细节的,是燕七小姐你。”

秦执珏抬眼望住燕七,依旧微笑:“崔大人说燕七小姐是从一本旧书上看到的这个法子,对此我无从确认真伪,事实上燕七小姐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谁,把这个法子告诉给了芷苓。”

芷苓是顾氏的闺名,被秦执珏唤来,声音里都似带着三分童年时的艳阳春暖。

“我想这个人应该不是燕七小姐,”秦执珏的目光由燕七的脸上移到了燕子恪的脸上,“写这张纸的人,不但知道芷苓心怀怨恨,更了解芷苓的笔迹,否则不可能将她的笔迹模仿得如此之像。而能够如此了解她笔迹的人,除了闵家人,就是她的贴身之人。然而闵家人不可能助她用这法子在闵家杀人,她的贴身之人,据我捞出的那丫头所述,也都是些大字不识多少的丫头婆子。除却这些人之外,还能有谁,能够拿到芷苓的笔迹呢?”

“我再三细问过了那个丫头,”秦执珏唇角的笑意似是浓了一分,但眼底却还是一片清凉,“有那么几天,芷苓总是将身边的所有人支到房外去,闵宣威那时已不常与她同房,要么夜不归宿,要么睡在外书房,因而芷苓的房中只她一人。她在房中做了些什么,她从不曾说过,也无人敢问,只是有一次,这丫头睡到半夜觉得气闷,起来推窗透气,旁边的窗正是芷苓卧房的窗,她看见有一个黑影正从那窗前离开,飞出了墙外。所幸那晚月色很好,使得那丫头将那黑影的真身看得一清二楚,而我,也决计猜不到那黑影竟然是…”

说着,展眼望住燕子恪,眸底映着的火光忽然一盛:“…一只鹦鹉。”

“闵宣威不喜养鸟,那鹦鹉定非芷苓所养,外来的鹦鹉又是如何寻到芷苓卧房的窗子的,这个也暂且不论,”秦执珏向着燕子恪的方向慢慢迈了两步,被燕七跨步挡在眼前,秦执珏却不看她,只一味望着燕子恪说话,“只说这只鹦鹉的主人倒是很有些奇思妙想,鹦鹉的头脑本就非寻常鸟儿可比,据说某些种群的鹦鹉,心智足以媲美七岁的孩童,用鹦鹉来传信,再没有比它更适合的信使了。”

秦执珏说至此处,轻轻地笑了两声:“想要从一只鹦鹉入手去查一个躲在幕后的人,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想自不量力地试一试。就我所知,并不是所有的鹦鹉都那么聪明,为了了解一些与鹦鹉相关的知识,我找到了一家鸟店,这家鸟店的名字…”

“叫做归去来居。”秦执珏看着燕子恪的眼睛,把脸上的笑容推进他的瞳孔,“特别巧的是,我去归去来居的那一天,看到了一位面容酷似燕七小姐、气度有燕大人之风的小公子,他对店中的一只老鹦鹉似乎颇有些兴趣,而我对他的兴趣,同样也很有兴趣。

“于是我知道了那家店的幕后老板是哪一位,当然,这或许说明不了什么,然而当我拿着那张仿着芷苓字迹的纸找到闵宣威的祖父,请那位对书法字迹颇有研究的老人指点一二时,我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条惊人的线索。

“闵老大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一个人,模仿名人的笔迹几可乱真。

“这世上善仿名人笔迹,并且几可乱真的高手并不罕见,但闵老大人对我说,这个人,比任何一个模仿高手都更厉害,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此人所仿的字迹,便是拿到原迹主人的面前,只怕那主人都分辨不出真伪’。

“正是这句话,令我心中忽有触动,这样真假难辨的特点,与模仿芷苓字迹的人,何其相似。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会是这个人,是谁也不应该是他,再没有比这件事更矛盾和不可思议的事了,然而当两条线索的最终指向都是同一个人时,我想,再不可能的事,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那么现在,希请燕大人告诉我,您是怎样让您的鹦鹉准确地找到芷苓的房间的呢?我,只剩这一个心结未能解开了。”

秦执珏说至此,微笑着望定燕子恪的眼睛。

燕子恪始终静静聆听,未发一言。待秦执珏言罢,良久方见他缓缓开口。

“内宅居住的习惯和规矩,大抵相似,不难推断。”

——只这一句,便是承认了一切!

——是他,是他干的,真的是他。

狂风卷着暴雪由洞外咆哮而过,些许刺骨的冷风钻进来,吹得洞中的火堆忽明忽暗,三个人投在洞壁上的影子此消彼长,在琉璃般的石晶折射下变换出奇异的形貌。

“国有国法,”秦执珏微微地勾着唇角,眼睛里跳动着两团明昧的火,“然而遗憾的是,有的时候,人们更想凭着自己的心意解决一切。不巧,这一次,我也想随心一回。”

说着便徐徐迈了步子走向燕子恪,洞中篝火的火焰忽然间竟像是被风压迫住,向后偏倒着,几乎就要灭掉。

不是风,也不是偶然。

是气场,强大到无与伦比的气场。

他不需要更详细的解释,他只需要确定他的猜测。

绵劲澎湃却又悄无声息的气场压迫而来,却在将将触及燕子恪的一霎那,被另一股忽而生出的气场攫住,这气场安静并且强大,带着坚不可摧的信念,以及莫能逾越的决心。

“燕七小姐,”秦执珏偏过脸来微笑着看她,“我并不意外你的护亲心切,也没有什么权力阻止你这么做,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面:你的大伯,曾为别人提供杀人的方法,虽未亲自动手,却同递刀给别人没什么两样…”

“有么?”燕七淡淡截住他的话,“那张纸上写的内容,我刚才已经看到了,没有哪一句是在劝诱收到这封信的人要用信上的法子去杀人,‘善恶一念,但随己心’,一个让空气可以爆炸的法子放在这里,要如何应用起来,全在收信的人自己的选择。同样是一把刀,有些人用来削水果,有些人却用来杀人,而有些人根本不会去碰它。”

“如果没有把这把刀放到别人面前,即便心怀怨念,也无从付诸行动,是这把刀,提供了杀人的机会和信心,让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有了纵身一跳的力气,如果无人提供这种力量,就算是想跳下悬崖,也是有心无力。”秦执珏淡淡地笑着说道。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大概无法达成一致了,”燕七道,“现在我只能表明我的立场: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不利,不论以什么样的理由。如果你非要报仇不可,那么我们两个来决一死战。”

秦执珏笑了:“看来,我是无法说服你了,而你也无法说服我,我想,决一死战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就这样吧。”

第458章 主场

“安安。”燕子恪唤燕七。

燕七回过头去:“别阻止, 秦驸马是要置你于死地才肯罢休的, 就算这一次杀不死你,离开这里后他也会用别的手段达到目的,到时我想将更不好解决。而如果你被他杀死, 我也一定会舍命报复回来,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战不能避免, 我若赢了, 我们两个一起活,他若赢了,我们两个一起死。”

燕子恪仔细地在燕七的脸上看了一阵, 温和一笑:“去吧, 一会儿回来吃饭。”

从洞中出来,外面已是黑到难以见路,积雪足以覆住脚面,更将山岩上的一切棱角沟壑掩盖得难以分辨。

不见路,脚下滑,眼前黑, 这是一片最危险最艰难的战场。

“把你拖进来我感到很抱歉,”秦执珏微笑着看着燕七道,“你们的伯侄情深出乎我的意料。”

“要比谁更出乎意料的话, 我想我输给你了。”燕七道。

秦执珏笑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雪的气息,半晌道:“人的执念, 有时候是最没道理的一种东西,芷苓于我来说,早就已经是一个旧影,淡得几乎快要看不清,可就是这样一道淡淡的影子,让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想每个人这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最大的劫数,芷苓就是我的劫,我必须、也只能自己去面对并解决——拼上一切。”

“我能理解。”燕七道。

“我好奇燕七小姐你,”秦执珏看向她,“生与死在你这里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倒也不是说你生无可恋,而是…怎么说呢,超脱?”

“杀死我之前先表扬我一下,好让我开开心心地死么?”燕七问。

秦执珏笑:“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像七小姐这样超脱的人,我见过不止一个,至少在你之前,还有另一个人,视生死如玩物。”

是玩物,而不是无物。

“你都快要死了,还这么好奇心重。”燕七叹了一声。

“所以他同你真的是师兄妹么?”秦执珏笑问。

“曾经是。”燕七道,“那么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我发现你对他很感兴趣。”

“岂止感兴趣,”秦执珏眸光闪动,“我知道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哦,你们的关系好到这样了?”

“他会同谁关系好么?”秦执珏笑着反问,却又自问自答,“他对我,的确比别人有着稍高一些的容忍度,在这一点上武长戈就是一个反例。所有向他挑战过箭技的人,无一不下了重注,武长戈赌上的是自己的前程,而我,当年也曾年少冲动,拿了弓箭去挑战他,并且也听说过与他比箭是要下重注的,甚而为此做了豁出一切的准备,他却未要我的任何赌资,只是干脆利落地赢了我,而后就放我离开。”

“哦。”燕七对那个人的曾经没有任何兴趣,也无意做任何评价。

秦执珏仿若未觉,只是轻轻一笑,道:“我有些好奇,于是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让我好笑并且惊讶,然而此后时常细想,又觉得有些神奇。他给我的答案是…因为我,像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当然不是指这一世的涂华章,却也不是那一世的养父山神,他是被山神捡来的孤儿,那时他已经有些大了,有了完整的思维和记忆能力,他是记得他的身世的,他记得他的生父,可他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半个字。

“后来我与他偶尔遇见会闲聊几句,”秦执珏眼底染上了奇异的神色,“他说他来自千年之后,对此我半信半疑,然而在经历了这么些事后,我对这个说法,倒愈加相信了几分。偶尔我会想,若我的血脉延续了千年,会不会在他的那个世界,真的与他有什么瓜葛?另外说一句:我目今还没有子嗣。”

“…你这个心机(驸)马,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场对决赢的人会是你吗?否则你若在今天输了死掉,就不可能留下血脉去延续千年?”燕七抬了抬手中的弓,“我一直愿意去做一些能够改变结果的事,这一次更加愿意——如果能从千年前就将他彻底抹煞掉,我不介意让自己显得更加恶毒和残忍一些。”

“怎么,你这么恨他?”秦执珏挑起眉尖笑问。

“我只是更恨毒贩子。”燕七道。

秦执珏笑了好久,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般看着燕七:“不恨诱导别人杀人的人是么?”

“我认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燕七道,“他既未怂恿别人去杀人,也未说明他所提供的方法可以用来杀人,是这些心怀恶念与杀意的人把树枝变为了刀刃,把白水变成了毒.药。就如同我告诉你冰冻得很结实跟石头一样硬,你却灵感忽至,用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冰砸死了你的仇人。同样,在刚才那页纸上也只写有如何制造会爆炸的气体的内容,至于具体怎样应用于杀人,全都是顾氏自己的安排,这一点我想你没法否认,从律法的角度来讲,有罪的人只有顾氏,从情感的角度来讲,是的,没错,我就是要护着我的亲人,不管他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你说人的执念是最没道理的东西,这一点我认同,我的执念,就是守护我的亲人,而不须同任何人讲道理。退一万万步来讲,就算他有罪,律法里有‘亲亲得相首匿’的条款,我护他,毫无压力。”

“至少在关于执念的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别样的一致。”秦执珏笑着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可还有要说的?”

燕七顿了一顿,果然还有话:“这个洞,你常来?”

秦执珏意有所指地笑着看她:“来过几次,不过这地方并非我所发现。涂弥这个人时常无聊,无聊时他便到这山里来闲逛,这洞是他发现的,并且他曾说,这十万大山就像是老天专为他所创造,只要他想避入这山中,这世上除了某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找到他,他想要在这山中藏起什么东西,也绝不会有人发现——顺便说一句,我至今仍不信他已经死了,所以偶尔会到这洞里来守株待兔,可惜一直未有所获,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又也许,他就在这十万山的最深处,享受本该属于他的寂寞,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厌烦了千年不变的深山老林,再度出山也说不准。”

说至此处,秦执珏偏头望向北边黑黢黢的无尽山峦,忽而一笑:“孤绝清寂,没什么不好。”

“好吧,再聊下去我的饭就要煮干了,我们开始?”燕七说。

“开始,”秦执珏转回头看着她,“七小姐不会功夫,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手下留情,但既然是要堂堂正正地对决,我想我们可以做一个划定,毕竟我很欣赏七小姐的箭法,愿以箭法与七小姐决胜负。”

“感谢你的堂正,但我也不会因此手软,不过我答应你,会让你死得很痛快,不会有太多的痛苦。”燕七道。

秦执珏罕见地哈哈而笑:“这样好了,这座山的西边,与旁边的一座山之间相距不到二百步,山体地势也略复杂,七小姐你在这座山上,我去那座山,我们相向射箭,不死不休。如何?”

“就这样吧。”燕七道。

“我会将毕生所学皆用上。”秦执珏笑着告诉燕七。

“我感觉受到了尊重。”燕七道,“而我也一样。那么,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秦执珏想了一阵,笑道:“没有什么了,还请燕大人帮忙替长公主重新物色个好丈夫。”

“呃,这个恐怕帮不了你了,”燕七道,“我们这位这一次之所以要死皮赖脸地参加这场比赛,是要借机死遁、放飞自我去的,或许不会再回京都了。不若你再重新说一段?”

秦执珏有些微讶,挑了挑眉:“皇上和燕参将都已知晓?”

“是啊,皇上连给我大伯的悼词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我大伯浪迹街头的盘缠也是从皇上那儿坑来的,我爹负责安全将人送到中转站,后面的路,我陪他走。”燕七道。

“…那么我好像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秦执珏笑了笑,“七小姐呢?可有后事要交待?”

“没有。”燕七道。

答得这么干脆,是因为笃定自己一定会赢么?秦执珏笑着转身挥了挥手,向着西边的山崖行去。

不是一定会赢,而是绝不能输。燕七捻了捻手中冰凉的弓弦。

转至山体西侧,厚厚的雪覆盖了所有险要的地势,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下崖去,而对面的山大概也是一样,此刻在漆黑的夜幕下很难窥得细貌。

秦执珏会射箭,会硬功夫,会轻功,有内力,甚至可以夜视,这样的优势可以说是压倒性的。

而燕七,唯一可与之一较高低的,似乎只有箭技。

趁着秦执珏还在去往对面的路上,燕七用带来的装备武装自己。

特制的、戴在手上的用以攀缘的攀山爪,带有爪钉的鞋,特制的绳索,仅此而已。

秦执珏已到达了对面,点起一根树枝抛起来,任它随意下坠。

树枝上的火熄灭时,便是对决开始时!

夜风很猛,卷着狂暴的雪片,燃烧的树枝如同浪里小舟,翻滚了几下便奄奄一息。

燕七拉弓引箭,秦执珏引箭拉弓。

眼前的火光渐弱,落至两人视线平行处时,倏而瞬灭,天地骤然陷入无尽漆黑!

“嗖——”

“嗖——”

“叮——”

“嗖——”

“嗖——”

燕七的第一箭空中拦截掉秦执珏的第一箭,继而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她的出箭动作很快,快到连云端也会甘拜下风,然而这并不是一场纯射箭的对决,秦执珏的轻功更快,接二连三堪堪闪过燕七的箭,并在这当口.射出他的第二箭。

天黑不要紧,他有内力可以夜间视物,风大不要紧,他的力量足够割破狂风骤雪不减迅猛,他将对面看得一清二楚,燕七的位置,燕七的动作,甚至燕七的表情,他瞄准她的咽喉,利箭疾出,她躲不过的,她无处可躲——

她…脚下打滑了?整个人向着下方摔去,恰好躲过了他势在必得的这一箭——真的只是凑巧吗?

秦执珏没有放过这一次难得的机会,第三箭立即接出,直射向还在下落过程中的燕七,在这里他必须要有一个预判,箭从这边的山射到那边的山,中间还有风和雪的阻挠,他的箭要先一步瞄准燕七坠向的下一个点,他精准地向着那个点射出箭去,却在下一瞬惊讶地看到燕七竟如同一只灵活的壁虎般硬生生让自己的身形停在了落点上方的石壁上,并且迅速折向,攀着那积雪覆盖的岩石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动作和速度在石壁间腾挪转折,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而最令人瞠目的是,她在腾转的过程中,竟然还可以施箭!

秦执珏微微一惊的这瞬息功夫,燕七的箭已是带着与风摩擦出的尖利的声音到了眼前,秦执珏尽了全力躲闪,这箭仍然擦着他的耳廓划了过去,有什么湿濡的东西滴在了他的肩上,耳际一阵火辣辣的疼。

然而这对他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没有造成丝毫的影响,他出箭,跳跃,闪躲,电光石火间已是完成了七次攻避转换,但他却不得不惊讶,这七次攻击竟然没有一次射中对面的燕七!

是他箭技太差吗?

当然不,涂弥都说他有天分,他的技术,位列举朝前五之内。

是燕七,是对面的燕七展现出了足以让他的箭技显得勉强的神技——她在山壁上如履平地的跑、跳、滚、绕、爬、坠、攀、撑、蹬,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如此地“把玩”一座山,你以为她坠下了悬崖,下一瞬她便灵活地翻身而上;你以为她一路跳着往左转,下一瞬她便轻盈地一记转折跃向了右边;你以为前方无路她势必要停住身形,下一瞬她就腾空而起,借助崖壁上横生的树干悠荡到了对面去!

一个不会轻功的人,此刻的动作却流畅轻盈得像是一个轻功高手,可轻功高手却没有她这般人山合一的自信与娴熟,她就像是一只灵活的狐狸,柔软的蛇,矫健的鹰,和犀利迅猛的山猫,仿佛这座山就是为她而存在,仿佛她就是为了这座山而生。

而这并不是全部——她还可以射箭,用任何动作,以任何角度,在任何位置,腾空时,跨越时,坠落时,攀登时,倒吊时,翻滚时,没有什么事什么物什么样的地形和时机能够阻止她射箭,她手上的箭已经融入了她的灵魂和呼吸,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她都可以射出她手中的箭,她都可以射中她想要射到的目标!

秦执珏也曾带过兵打过仗,亦曾接受过功夫高手的一对一挑战,可没有哪一次会像今天这样,让他从心底深处升起寒意。

他曾认为她表面上的冷酷不过是在耍性格,可现在他终于知道,她是真的冷酷,冷到了骨子里,酷得让人心生战栗。

他当然没有指望她会手下留情,可当她以如此可怕的方式、箭箭都毫不迟疑、霸道狠辣地指向他的咽喉时,他由衷地体会到了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怖。

是的,恐怖。

死亡的恐怖,她的恐怖。

每一箭都带着强大的压迫,每一箭都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每一箭都毫无动摇地要杀掉你。

这种感觉让他透不过气,让他心生无力,让他渐感绝望,让他第一次想要对一个女人,认输。

风急雪骤,险峻的山崖壁上两道身影在飞快地腾挪跳转变换身形,不断有利箭纵横激斗,令得这幽寂的山峦都浸透了凌厉的肃杀之气。

可秦执珏知道,这些山是属于燕七的,这里是她的主场,这些山是她的队友,是她的助攻,是她力量的一部分,她属于这里,没有人能在这里战胜她。

真是一个可怕的姑娘。

在被燕七的箭尖射入喉咙的一瞬间,秦执珏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锦绣灵魂画廊——byX氏_木木夕】

大触又来啦!这一次她又完善了一下燕蛇精,以及大家猜猜第二幅画的是谁?不管是谁,我又可以舔一年屏了~~~

第459章 传世

“燕先生, 我多带了一口人回来吃饭不介意吧?”燕七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身后有人错身跨了一步出来,露出一张带着无奈笑容的脸。

“哦,坐。”燕子恪站起身, 大步走过来,不是为了热情迎客,而是一把扶住了燕七。

“没事啊, 小伤, 别紧张。不过,”燕七的大腿处插着被撅去箭尾的半截箭,转头道, “驸马爷你没在箭上淬毒吧?”

“…”秦执珏无奈笑着摇头, 有些疲惫地靠在洞壁上,“赶紧处理下伤口吧,我这里有伤药。”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姑娘恶劣至极。

在射向他的那一支致命箭之前,还放了一支抛射箭,两支箭同时到达他的面前,在射穿他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 抛射的箭将致命箭撞开了。

什么叫神乎其技,他这一次是真正地见到了。

输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这一招你是蒙的还是确信自己能做到?”回洞的时候他问她。

“我练过万把来次, 十分纯熟。”她答。

他觉得惊讶又好笑:“没事练这个做什么?”

“虽然我的箭技已臻化境,”她没脸没皮地这么回答,“但我毕竟还是个人,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我不能保证自己每一箭都能做到不犯错,但我希望我有机会可以弥补。”

所以就练了这么一手,为的是能够挽回。

执着于百发百中的射手多不胜数,而能想到挽回错箭的人却少之又少。

一支箭往往就是一条人命。

这姑娘嘴上说得狠,手里使得辣,胸中却已有了些大道之量。

“不用当真杀掉他,反正他已经在我的箭下死了一回了,就当他现在是个死人好了。”这姑娘正在回答她大伯的什么问题。

秦执珏:“…”说好的大道之量呢?

不过…说得并没有错,一决生死的最终结果是他会被她杀死,这一点刚才已经得到了证明,所以,他的确已相当于死掉了,就只是少了一个形式而已。

好在三人的装备包里都装有伤药以防万一,燕七去了角落里给自己包扎,手法娴熟,一看便是伤出了经验。

这伤是秦执珏射出的最后一箭造成的,“人在垂死挣扎时总能爆发出无限潜力。”燕七对此评价。

“…”秦执珏坐到火堆旁借了燕子恪几口热水喝,“对一个死人插刀甚是不厚道,七小姐。”

“那我们吃些东西吧。”七小姐话题转换自如,“死人是不是只能吃纸馒头?”

秦执珏:“…钱和马可以是纸的,供品还得是真的。”

三个人围着火堆热汤热饼地填饱了肚子,略歇了片刻秦执珏便要告辞,燕七问他:“下面怎么打算?”

“人死了,什么执念都可以放下了,”秦执珏笑着,“回去过原本的日子,重新做回驸马爷。”

“咳,我是问你今天以及后面这几天的打算。”燕七道。

秦执珏:“…”文艺忧伤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最后一箭真该射她这张讨人嫌的嘴儿。

“对了,还没质问你为什么要到这个洞这儿来呢,想做逃兵吗?”讨人嫌的嘴儿继续讨人嫌。

“抽空开个小差罢了,”秦执珏笑着抬眸,目光扫向琉璃洞顶的孔洞,“涂弥这个人很无聊,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和那个世界的他大概是同祖同宗——当然,我对此其实也有几分相信,或者说是期待——这种事毕竟听来很是神奇玄妙,所以他说他想试一试,于是藏了什么东西在上面的孔洞里,并且要求我时不时地来看看这东西还在不在——之所以放在这里而不让我收起来,大概是怕我突然死了把匣子也弄丢,更过分的是他还要让我的子子孙孙继续看顾着这东西,直到传到千年以后他的那一代——前提是他的确和我同宗。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次因着赛场定在此处,我也就抽空过来看看,过完年我便要去外头当几年差,无法再到这里来,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

“哦,那你看吧。”燕七道。

秦执珏示意了一下,随即飞身而起攀上了洞顶,由那孔洞中掏出一物,重新落回了地面。

见他手里托着个石头匣子,匣子上装着一把转盘式的密码锁,秦执珏看看这匣子,又看了看燕七,笑道:“我想这个匣子你应该能够打开。”

“啊,可我对它不感兴趣。”燕七道。

“不知能否恳请七小姐帮我这个忙,把它打开呢?”秦执珏笑问。

“好吧。”燕七也没矫情,接过石头匣子看了看,这个密码锁需要六位密码,而密码盘上刻着的分明是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代的确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够打开。

燕七想了想,把密码盘拨成了云端那一世的生日——山神捡到他时,他对自己的生日记得格外清楚。

啪地一声,石匣子打开了。

出现在眼底的是一小块雪白的石板,石板上面刻着字,也许是怕写在纸上不容易保存千年。

燕七并没有细看,而是把石匣子递给了秦执珏,秦执珏却将石板上的字念了出来,那是一串地址和一个时间,在这些的下面还有着几句话:

“在这个时间,去这个地点,等一个背着弓箭的男人,带你回他在森林里的家。

“把他的女儿叫做妹妹,不要让他把你送走,做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