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应该!”桓帝一记怒喝,掷地有声。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凶手正是玉湄儿,当时趁着添茶的功夫,将早已藏在指甲里的药膏点入,倘使不是云枝早起喝过绿豆汤,或许此刻已经毙命。桓帝自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如此震怒过,云皇后自知后位不保,当即上折自请废位。

然不过皇帝的怒气却不能平息,更后悔自己不该顾及皇后的颜面,没有下旨将玉湄儿撵出宫去,此刻悔恨莫及,对皇后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消失殆尽。没多久,很快传出圣旨来,“小郡主若是有事,相干人等全都不用活了!”

言下之意,就连皇后也不例外。

云皇后闻讯瘫坐在地,到此此步田地,反而平静了,然而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凄凉。

第十章 危局(三)

等太后回到宫中时,事态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云枝体内虽然还有余毒未清,但性命总算没有大碍,云皇后被软禁中宫,玉湄儿待罪受审,另外陈兆庆也被牵连其中,当初正是他送玉湄儿进宫,自然脱不了干系,看在是皇亲国戚的份上,暂时拘在大理寺。

最先受审的便是玉湄儿,起初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后来经不住严刑逼供,哭喊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桓帝怒不可遏,将供词折子“啪”的摔在地上,“奉谁的命?!教她给朕说清楚!”

当天夜里,玉湄儿实在受不住刑部的酷刑,趁人不备,意欲一头撞死。刑部问审官大惊失色,赶紧拦住,又怕她再次寻短见,死在了皇帝下旨的前面,命人严严看住。到此刻,玉湄儿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缓了一天,又是零零碎碎的百般折磨,玉湄儿终于开了口,安和公主、陈兆庆和云皇后被供主谋。偏偏事情很巧,在云枝出事的前几天,安和公主正好进宫给皇后请过安,二人还单独说了会儿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看起来已经是真相大白。谁知安和公主和陈兆庆,母子二人皆是矢口否认,就连云皇后也不承认有这么回事。然而这话谁也不会信,更不用说气头当上的皇帝,玉湄儿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跟云枝无冤无仇,何必下此狠手?这样一来,她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过是赔上自己的性命罢了。

当初玉湄儿被送进宫,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安和公主用以邀宠的手段。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任凭安和公主等人如何辩白、不承认,亦是脱不了干系。皇帝出离愤怒,已经动了安和等人处死的念头,谁知醒来后的云枝反倒劝他。

云枝不顾自己尚在病中,央人找来皇帝道:“反正我也脱离危险,这件事最好不要再做深究,往后咱们留心些就是。”眸中隐隐闪着担忧之色,“皇帝哥哥…,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好吗?只当是为我祈福罢。”

桓帝与她自幼相处甚深,明白她的用意,其实只要有自己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之所以想平息这件事情,不过是不想惹得朝堂动荡而已,让自己烦心,毕竟云家、安和公主都不是寻常人,若是太绝情反倒会令众人不安。

桓帝沉吟了一会儿,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旋即传旨,将安和大长公主贬为郡主。这都是看在云枝开口的份上,加上安和驸马乃是朝廷栋梁,以及福亲王为亲姐求情,额外开的恩。不过谁都知道,这个郡主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

而送玉湄儿进宫的陈兆庆,更是首当其冲,即便他咬定自己不知,玉湄儿也没有直接的证据,不过御下不严的罪名却是逃不脱的,很快被削去一切官职、荣衔,在天牢里待罪三年以观后效。

其中最最说不清楚的便是云皇后,很明显云枝已经危及到了她的后位,人人皆知她不愿意云枝进宫,那么有所手段也是情理当中。不管如何,皇后失德的罪名已立,所以她的那道自请废位的折子,皇帝很快就准了。

宫中上下人人议论,想不到玉湄儿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扳倒一位皇后、一位大长公主,一位当朝炙手可热的青年权贵。

桓帝的后宫本来就稀薄,经过如此几番折腾,死了贤妃韩姜,废了皇后、恭妃,最后竟只剩下瑜妃慕允潆一人。倘使没有云枝,皇帝的这位表妹多半要登上后位,不过眼下云枝犹在,那便又是两说了。

可是不管云枝进宫与否,她毕竟都是慕家女儿,想不到桓帝这一朝,后宫居然会如此离奇,成了慕家一门的天下。后宫朝堂本就盘根错节,朝中很快有了议论,担心将来慕氏一家独大,外戚专权,甚至有流言担心会危及到大燕江山。

太后听了这些留言只是叹气,微微伤感,“如今我还健在,便已经有这般多的流言蜚语,等我百年之后,还不知道要议论成什么样呢。”

没过多久,大将军云琅递上辞呈,以太平岁月、盛世年华为由,请辞大将军等一切荣衔,并且呈上京畿虎符。桓帝将折子驳回,太后闻讯请来了皇帝,语重心长说了一番话,再次让皇帝同意舅舅的折子。

桓帝劝道:“母后不必理会那些无稽之谈。”

太后摇了摇头,微笑道:“只要佑綦你的江山稳如铁桶,自然会恩及慕家,若是江山社稷因慕家而动摇,慕家反而会因此受损。”微微静默,又道:“便是小澜,以后你也不要给他任何官职,莫使他卷进官场,有你这个哥哥照拂,小澜自然不会受委屈。”

这话听着不祥,桓帝忙道:“母后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既然母后已经思量妥当,儿子准了舅舅的折子便是。”

太后叹道:“没想到竟然出了如此祸事,还好月儿无碍。”微微蹙眉,“看起来,这玉湄儿倒不像是你长姊的人,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

桓帝亦是眉头深锁,“儿子也不明白,已经安排好人彻查。”

“查!一定要查清楚!”太后沉声,“这种亡命之徒,不把她的目的查清楚,终究是个祸害,宫里不能再出这样的事了。”

桓帝点头,“母后放心。”

太后缓了缓神色,又道:“先不说了,知道你挂念着月儿,先进去瞧瞧她吧。”

此时云枝留在宫中调养,她自幼由太后抚养,虽说前些日子已经搬出宫去,但一应布置仍然如旧。桓帝与太后道了安,转到后面,最近皇帝天天都要过来,宫人熟练的备好了茶水,悄无声息告退出去。

桓帝轻手轻脚进去,云枝刚刚服了药正在静静安睡,因为病中,脸色略显苍白,衬得一根根纤长的睫毛更加乌黑,微微卷翘,仿似两翼漂亮的暗影蝶翅。桓帝在床榻旁边坐下,握了一束披散开的青丝在手,心中仍然阵阵后怕。倘使那日…,桓帝赶紧摇了摇头,不,自己决不许出现那样的假设。

“皇帝哥哥…”云枝睁眼醒来,声音柔柔软软,比之往日更添几分温婉,“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

桓帝微笑,“刚来,怕吵醒你。”

云枝弯了弯嘴角,自顾自道:“想不到死,是那样的滋味…”

“别说了,已经没事了。”

“不,让我说完。”云枝禾眉微颦,眉宇间似乎笼罩一团氤氲雾气,“经过这么一场大事,我自己也想了想,怨不得别人记恨我,都怪自己平时太不知收敛,暗地里得罪了谁也不知道,所以才招来这样的祸事。”

桓帝皱眉道:“是旁人心怀叵测,不管你事。”

“不只是这样。”云枝摇摇头,明澈如水的眼眸极清极透,似能照透一切阴霾,她偏过头道:“我觉得,这次中毒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先不说大表姐是如何精明世故,便是皇嫂也不傻,怎么会用这种手段,即便害死了我,自己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啊。”

“你说的这些,朕也想过。”桓帝颔首,沉吟片刻问道:“可是,玉湄儿有什么理由要害你呢?”

“这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云枝咳了咳,涨得两颊泛出些许潮红之色,由着皇帝将自己扶起坐好,接了花露茶抿了一口,“我总觉得,玉湄儿害我倒是次要的,仿佛更像是要害大表姐和皇嫂。”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不过她能与她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桓帝不是很有耐心讨论这些,敷衍道:“这件事朕会去彻查的,你就别劳心劳力的费神了。”

云枝点点头,又追问了一句,“玉湄儿和贤妃长得那么像,会不会是姐妹?如果是的话…”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倘使玉湄儿和贤妃是姐妹,贤妃韩姜当年枉死,与皇后和恭妃有莫大的关系,自然是替姐姐报仇的。

桓帝怔了怔,“应该不会,贤妃她并没有姊妹。”

云枝有些失望,但到底此刻精力有些不济,缓了缓气,叹道:“算了,都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的,还是让刑部的人审问吧。”说着虚弱的笑了笑,“想来也不会是这样,就算她要报仇,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主人拉扯进来。”

“歇着吧,不要去想了。”桓帝扶着她缓缓躺下,“听话,好好睡觉。”

云枝突然起了顽皮之意,“皇帝哥哥,要是我真的死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一手捂住了嘴,见皇帝皱眉,不由轻轻笑了笑,将他的手移开,“好了,不说还不行吗?”

“月儿…”桓帝握紧了她的手,“不要说那样的话,你不知道…,朕知道你出事有多担心,甚至想过…”他凝视着她的眼眸,心痛道:“只要你能够活下来,就算嫁了别人也没关系。”

云枝忽地沉默下来,静静不语。

“月儿?”

“皇帝哥哥…”云枝缓缓抬眸,目光清亮犹如一泓春水,在皇帝的脸上久久流连不息,轻声吐道:“我不嫁别人。”

桓帝的眸光猛地一亮,只是怔怔。

“怎么…,不愿意?”云枝有些发窘,扭脸道:“当我没说好了。”

桓帝握住她的手,轻声问:“月儿,你不是在骗我吧?”

“当然不是。”

“那就好。”桓帝唇边绽出笑容,“你先好好养着身子,等你的病好了再说。”隐隐还是有些不放心,低低道:“月儿,我希望你不是在哄我、骗我,如果是骗我,那就骗我一辈子好了。”

第十章 危局(四)

正在桓帝和云枝情浓甜腻之际,宫外突然传来意外消息,安和郡主之子陈兆庆,居然被人毒毙在刑部大牢。候全去打听仔细,回来禀道:“已经查实,是一名小狱吏在饭菜中下的毒,一五一十,自己全都交待清楚了。”

“怎么回事?”桓帝问。

“据那小狱吏说,陈兆庆从前在京郊修别院时,看中了他家老宅的地,三番两次买不下来,便找了借口,将他父亲以冤案害死在牢里,然后夺走了房产。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果报应,不与别人相干,杀人偿命便是。”

“哼!”桓帝冷哼,一想起陈兆庆送了玉湄儿进宫,闹出这许多事,甚至还险些害得云枝丧命,就忍不住一阵厌恶,“真是死有余辜!”

候全劝道:“皇上消消气。”

桓帝负手转身,不悦道:“那个玉湄儿呢?还没审出个结果?!”

“奴才下去催催。”候全正要出去,便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进来回话。

“刑部的窦大人回奏,犯妇玉氏冥顽不灵、极不配合,坚持面圣详禀,除此之外一概不开口,倘使再用重刑,只怕就不能留活口了。”小太监小心翼翼,垂首道:“窦大人请皇上示下,是否召见玉氏?”

桓帝一甩袖子,“传!”

等玉湄儿带到时,已是一副衣衫褴褛、满脸血污的模样,不复从前娇颜,大约是受过极重的酷刑,连跪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俯身支撑住。候全看着皱眉,怕她对皇帝有什么不利,紧立旁边,谁知玉湄儿却嘶哑笑道:“候公公还是出去的好,有些话…,咳咳…,只怕不大方便。”

候全斥道:“皇上,不必理会这等忤逆之人。”

“她还能行刺朕不成?!”桓帝与他父亲不同,自幼修习武艺,寻常的剑客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行了,下去吧。”

玉湄儿进殿前早已搜检过,别说凶器,便是连金钗玉簪都没有一根,再看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候全犹豫了一瞬,只得领命躬身退出。

桓帝冷冷道:“说吧,朕没什么耐心!”

“从哪里说起好呢?”玉湄儿强行撑住身体,喘了喘气,忽然缓缓抬起头来,将面上碎发拂开,仰脸看向皇帝,“皇上觉不觉得我很像一个人?”

这等于是废话,宫中谁都看得出她酷似贤妃韩姜,然而此刻无故这么问起,却仿似另有深意。桓帝微一思量,沉声道:“不要在朕勉强装神弄鬼,贤妃并没有姊妹。”

“她是没有亲姊妹。”玉湄儿忽地笑了笑,“只是,难道就不许有个姨表妹吗?”

桓帝挑眉,“你什么意思?!”

玉湄儿一字一顿吐道:“我的娘亲和贤妃的娘亲,是嫡亲的亲姐妹。”

桓帝看着她的眼睛,眸光甚是平静,并没有半分撒谎的意思,只是玉湄儿一向颇有计谋,将信将疑,问道:“你想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贤妃?”

“为她?”玉湄儿轻笑,“当然不!”她道:“皇上大概也知道,我姨父,也就是贤妃的父亲韩密,年轻时便就戍边青州,我的这位姨表姐也在青州长大。而我自幼在故里庆都,连这位表姐的面都没有见过…”说话一长,声音越发沙哑,“我对她没有半分感情,又怎会为了她不要自己的性命?”

“好,就算你是贤妃的表妹。”桓帝不想跟她啰嗦,问道:“你又说不是为她,那又是为了什么,竟然对小郡主…”说到此处,不由提高了声调,忍了忍,“到底是为了什么,做那样的事!”

“为了什么?”玉湄儿似是自问,眼角竟然有泪光缓缓溢出,“当年表姐进宫被册为祥嫔,后来又生下大公主,连带我们家也沾光成了天家亲眷,周围总有不少人来奉承巴结。等到表姐一死,姨父辞官,我们家的风光便大不如前,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日子寒薄些罢了。”

桓帝见她真情流露,不似谎言,于是静默没有打断。

“可是”玉湄儿泪水溢出,咬了咬牙,恨恨高声,“可是你的姐姐,那已经泯灭良知的安和长公主,只因…”语音哽噎凝滞,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微微摇晃,“只因我与表姐有几分酷似,便就买通官府,害我父亲冤死牢狱,害我娘亲哭瞎双目而亡,害我沦落青楼…”

“青…”桓帝忽觉不雅,诧异道:“你不是安和公主府的人吗?”

“是啊。”玉湄儿凄婉一笑,“倘使我还是良家女子,还是寒门小姐,便是日子再苦再难熬,也不会服侍他人。所以…,我只能沦落到青楼卖笑,这样一来,才方便贵人来救我跳出火坑啊。”

桓帝震惊,“长姊她居然…”

“起初我感恩戴德,发誓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贵人。可惜的是…”玉湄儿不住的咳嗽,咳得眼泪飞溅,“可惜不巧,我却偶然知道了实情。进宫前的一、两年,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就连梦里也不敢说话,生怕泄露了这个秘密。”她笑,“真好…,我居然熬到了进宫。”

按照玉湄儿初时的计划,想借着与韩姜相似的容貌邀宠,只要成为皇帝的宠妃,加上对方蒙在鼓励,慢慢筹划,不愁除不掉安和公主。可惜桓帝对贤妃有旧情,对自己却并无兴趣,一心都扑在了云枝身上,这条路当然行不通了。

“说起来,还得多亏皇后娘娘呢。”玉湄儿的笑意中不无嘲弄,“皇后娘娘担心小郡主入宫,又恨恭妃,不得不为自己的后位努力,殊不知已经让皇上你越来越厌弃,可这也都是她自找的!”言及至此,语气陡然一变,“咳…,而且、而且当初若不是她,表姐又怎么会死?表姐不死,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所以你就害死小郡主,嫁祸皇后她们!”桓帝的声音冷如冰刀,令人不寒而栗。

“我没想害死她。”玉湄儿仍旧哑着嗓子徐徐讲述,并不去管皇帝的怒气,“太医们说,小郡主是因为喝了绿豆汤,才幸免一死。其实即便她什么都没喝,也不有事,那点份量只够让她中毒晕倒,不至于死。”

“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了?”

“皇上当然不会感谢我。”玉湄儿继续道:“不管小郡主有没有事,只要有人敢对她不利,皇上都不会轻饶,对吧?”尽管嘴里这样说着,脸色却并不畏惧,“不过,皇上的确有需要谢我的地方,咳…”因为咳得厉害,一时伏地不能说话。

“你真是能说会道,伶牙俐齿!”桓帝冷声,怔了怔,语气却有些微感慨,“倘使当年贤妃有你一半伶俐,或许就不会…”

“我也笨得很,不过是多受了些苦处,学了乖罢了。”玉湄儿缓过气来,尽力仰起脸来,嘲讽的看着皇帝,“要不是因为我…,皇上又怎能名正言顺的废后?如今中宫空悬,不是正好留给皇上的心上人…”

桓帝喝道:“放肆!”静了片刻,方道:“说完了吗?你说这么多,难道是想要朕饶你一死?”

“那倒不敢奢求。”玉湄儿盈盈一笑,只是因为发鬓蓬乱、花容失色,让笑容显得甚为凄厉,她道:“我只求…,只求皇上看着小郡主无事的份上,再看在表姐贤妃的旧情上,许我一个额外的恩典。”

秋风乍起,空气里飘荡着萧瑟落寞的意味。

几日后,玉湄儿在天牢中以一条白绫自尽。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事情并没结束,不知何故,皇帝命人将玉湄儿尸身火焚,并且派人将其骨灰送回故里涿郡。众人纷纷猜测,多半是看在玉湄儿与贤妃相似的份上,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才让她死后回乡。

双痕谈及近日来宫内的流言,叹道:“哎,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太后淡淡一笑,曼声道:“既然皇帝召见了她,还详谈了那么久,并且又有这样的恩典,想必已经知道内情。虽然不明白佑綦的打算,但肯定有他的道理,人都死了,就不要再议论了。”

“是,所幸小郡主没事。”双痕言及至此,不由自主的往旁边瞥了一眼,瑜妃慕允潆端然正坐太后身侧,仿佛闻所未闻。

太后挥手,“你先下去。”待双痕领着人退出,方才徐徐声道:“允潆,姑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多的话就不说了。”挑起视线,“姑母只有一句话,你和月儿都是慕家的女儿,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慕允潆并未出声,只是静静苦涩微笑。

太后轻轻叹息,朝她伸手,“哎,往后可苦了你了。”

“姑母…”慕允潆终究忍不住泪莹于睫,搭着太后的手,顺势蹲在她的面前,似乎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落泪,只俯在太后的膝上,因无声抽泣而双肩颤动。

不过才二十四岁,正是鲜艳明媚、盛颜怒放的青春韶龄,该如何度过后半生的寂寞时光?倘使后宫内还有别的嫔妃,起码还有人跟自己同病相怜,如今只剩下自己,所有的凄苦都得一个人来品尝。

从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一点一点获得皇帝的认同赞许,心内纵有委屈,总归还是值得的。曾几何时,还天真的以为只要天长日久,皇帝总会明白自己的好处,即便屈居后位之下,即便将来还有年轻女子入宫,但终归会有一份相敬相爱之情。

这一切,如今都已经结束了。

慕允潆心里清楚,论容貌自己不如云枝生得殊色照人,论身份自己也没有一个做公主的娘,论年纪更不如云枝年轻,论情分,与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比,自己在皇帝心里又算得上什么?从前的那些努力,不过是无谓徒劳罢了。

无法相争、亦不能争,只一句都是慕家的女儿,便把自己生生拘住。所幸的是,自己进宫在她之前,已有一子一女,不至于太过无望凄苦。可是又有何用,有朝一日,皇帝必定会迎接她入主中宫,一样要对妹妹叩行大礼。

当然了,如果自己安分守己、形式端正的话,看在都是慕姓女儿,看在同为姐妹话的份上,看在一双儿女的旧情上,想来皇帝不会对自己太凉薄。可是,这种有如枯井死水一般的日子,要怎样才能忍完整整一生?

“好了,别哭了。”外面传来细细的说话声,太后将她轻轻扶起,“你到里面歇一歇去,免得眼睛肿得跟桃儿一样,让人看见笑话。”

笑话倒是没人敢,议论只怕少不了。慕允潆明白太后的意思,缓住情绪,抬起头时除了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已经平静无波,起身道:“姑母不必担心,侄女明白。”

“双痕。”太后随后唤人进来,问道:“什么人在外面?”

“是徐太妃。”双痕回道:“来了有一小会儿了,奴婢怕瑜妃娘娘不方便,让太妃在外面喝了会儿茶。只是瞧她的样子,仿佛有什么要紧事找娘娘呢。”

徐太妃在先帝潜邸时就为侧妃,虽不甚得宠,资历却是很老,先帝驾崩,后宫嫔妃均受到优厚的礼遇。不过徐太妃并无子女,平日里话也不多,基本上是默默无闻的一个人,跟太后亦算不上太亲近。除了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素日甚少单独求见,今日来得意外,太后猜不到她所为何事,略一思量,颔首道:“罢了,让她进来再说。”

第十一章 镜碎(一)

“坐罢。”太后微微笑着,丢了个眼色让双痕等人退出,朝着徐太妃和颜悦色道:“先帝去了这么多年,剩下我们姐妹几个,就应该时常多走动走动,难得你今天还想着过来看我。”

“娘娘说的是,只是平时怕打扰了。”徐太妃应承了一句,神色却甚踌躇,不停绞着手上的绢子,“有件事情,也不知道要不要紧。”见太后颔首,方才稳定下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古怪,今儿一大早的,寅歆私下来找嫔妾说话。”

太后微微蹙眉,不悦道:“已经额外开恩,犯了那么大事儿,也只是降了她的封号而已,怎么还不知道安分一些?还当自己是安和长公主呢?整天就知道四下乱窜!”缓了缓神色,问道:“她是不是又在抱怨什么?”

“那倒没有。”徐太妃似乎有些紧张,低声道:“不过寅歆带了一幅画儿来,问嫔妾认不认得上面的人。”用手绢掩住胸口,似乎这样才能镇静一些,“娘娘你不知道,嫔妾一瞧那画儿上的人,差点要给吓死了。”

太后心下疑惑,“那画儿有什么不妥?是什么人?”

徐太妃目光闪烁了半晌,吞吞吐吐道:“要是…,要是嫔妾没认错的话,那人仿佛是…、是从前光帝爷的模样。”

太后眸光一跳,尽力平静声音问道:“你没看错?跟寅歆怎么说的?”

“嫔妾当然说没有见过。”徐太妃连连摆手,她膝下并无子嗣,娘家在朝中也没有要员,一大家子还都指望着她这个太妃,因此事事都以与太后交好为先。整理了下情绪,接着道:“不过娘娘你也知道,寅歆那丫头从小就是个鬼灵精儿,嫔妾怕自己没有遮掩好,多半让她看出是在撒谎,所以…”

“没事。”太后先安慰了她,沉吟片刻道:“不要紧,我会看着办的。”

徐太妃惴惴道:“听说寅歆的儿子没了,想来是不会罢休的,突然翻出这些陈年旧事…”看了看太后的脸色,方往下道:“总之,娘娘你要多留心。”

太后知道她是误解了,以为自己曾经是两朝皇帝的后妃,安和郡主会借着这个大做文章,然而自己却是担心别的,只怕双隐街那边的事要瞒不住了。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跟徐太妃多说,于是道:“多亏你来这一趟,我心里有个底儿,也就不用太过担心。”说着唤了双痕进来,镇定情绪吩咐,“上次外头孝敬的银雪燕盏不错,给太妃包一些回去。”

徐太妃忙道:“不用了,还是娘娘自己留着用罢。”

“我这身子不受补,留着也是白放在那儿。”太后淡淡一笑,“倒是瞧着你气血有些虚浮,回去叫人好生炖了,也让气色红润好看一些。”

“多谢娘娘。”徐太妃不便再做推辞,跟随双痕出去。

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太后立即扬声,“吴连贵!”一名褐衣太监悄声进来,静立一旁听候吩咐,“去打听一下,安和郡主现在人在哪儿?是出宫了,还是仍在宫里?快去快回!”

这边双痕很快回来,担忧问道:“娘娘,出什么事了?”

太后在心口上揉了揉,指了指橱柜,双痕立即找出一个碧玉小瓶,倒出一粒蜡黄色的小丸递上,“是我疏忽了。”叹了口气,将药丸用水吞服下去,过了片刻,脸色中的苍白渐渐褪去,“去研墨。”

双痕动作麻利,很快将墨汁弄好,铺上信纸,“娘娘这是要写给谁?”

太后在书案前提笔凝神,踌躇半晌,却又将笔放了下去,只拣起一个空信封,里面既不装东西,信封上面也没有一个字,糊好放在案首。招了招手,在双痕耳畔低语了几句,然后道:“你悄悄出宫去办吧,不要声张。”